0%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37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37

有個聲音低語著:你在找借口,啾吉和以前不一樣了,它鬼里鬼氣的。那隻烏鴉,劉易斯,記得那隻烏鴉嗎?
「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歐文·古德曼說道,麻煩就此開始。「雷切爾跟你結婚時我就知道了。我跟她說:『從今以後你會有受不完的痛苦和悲傷。』現在果然這樣。看看糟成什麼樣子……一塌糊塗。」
「劉易斯,很難受。」雷切爾說完后發出似笑非笑的聲音。「事實上,我難受極了。」
劉易斯喝光罐中剩下的啤酒,用力打了個嗝,然後起身去冰箱再拿一罐。
劉易斯說:「老實跟你說,時間很晚了,我又喝了太多啤酒。」
殯葬公司的人和多麗扶著雷切爾離開靈堂,她還是叫個不停,後來在另一個房間里(劉易斯猜那是專為悲慟過度的親屬而設的——或許就叫歇斯底里室),她才稍稍平靜下來。劉易斯覺得一片茫然,但神志清楚,他堅持在他們兩人重聚之後,親自替雷切爾打了一針鎮靜劑。
埃莉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劉易斯不想用言語安慰她,只是用手刷過她的頭髮。埃莉說的話中有種瘋狂的認知,換句話說就是:打開通訊管道,將一切保持現狀。保持凱奇的現狀,拒絕讓他退出人間;記得凱奇做過這個……吃過那個……好小子,凱奇,了不起的孩子。到那時候就不再感到傷痛,不再有所謂了。劉易斯想,她大概知道,讓凱奇在心中死去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我不止說了這些話。」古德曼說,「我打一開始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哪種人。」古德曼的身體前傾,酒氣撲面而來。「我早就把你看穿了,你這自命不凡的江湖郎中。你引誘我女兒跟你結婚,然後把她當女傭使喚,再讓她兒子像只……像只松鼠一樣被碾死在公路上。」
「別傷害他!」雷切爾大叫,「劉易斯,別傷害我父親!」
那真相是什麼?你怎麼這麼想弄明白這他媽的真相?真相到底是什麼?
老師說如果耶穌喊「出來」,那墳地里的死人都會出來。
劉易斯恍惚想道: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跌在我兒子的棺材上。棺材轟然一聲跌下支架,在眾人的驚呼狂叫聲中,劉易斯聽見棺材的鎖扣斷了。
回到家后,劉易斯帶雷切爾上樓讓她躺在床上,再為她注射一針,然後把床單拉到她的下巴,同時注意到她如蠟般蒼白的面孔。
它是我知道唯一變壞的動物。
才坐了片刻,劉易斯就低垂著頭,注視著擱在膝上交握的雙手,來自身後的嗡嗡說話聲聽來頗有安撫效果。吃完午餐回到殯葬公司時,劉易斯沒看到歐文和多麗,心裏覺得鬆了口氣。不過他心裏明白他們不會就這樣離開。
雷切爾又在尖叫。
劉易斯·克里德早就為了灌醉自己而做了準備。地下室里有五箱席立茲牌淡啤酒。劉易斯愛喝,賈德森愛喝,斯蒂夫愛喝,米西有時候過來照顧小孩時也喝,甚至喬安妮偶爾來串門子時也喜歡啤酒勝過葡萄酒。因此去年冬天,A&P超市的席立茲淡啤酒特價時,雷切爾便一口氣買了十箱回家。雷切爾當時對他說:免得每次有客人來你就得跑到奧林頓買啤酒。喝個痛快吧,看看幫你省了多少鈔票。那是去年冬天的事,當時一切都很好。當時一切都很好。真有趣,你的腦子立刻就能輕易將生命劃分成不同階段。
「跟她媽媽在一起,她本來就應該跟著她媽媽。」古德曼說話的口氣像是剛談成一筆大生意般得意,他腳步不穩,嘴裏有威士忌的氣味。他的態度就像個檢察官站在一個罪證確鑿的犯人面前。
「雷切爾,實在對不起。」劉易斯說,「只要能讓這件事不曾發生過,我願付出一切代價。」
你這麼做是因為它把你抓牢了。你這麼做是因為那古葬場是個秘密,你要分享秘密……你編造理由……好像很充分的理由……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想或者必須這麼做。九*九*藏*書
劉易斯坐在床邊說:「我要你知道,埃莉,只要我們全家繼續相愛,我們就可以渡過這個難關。」
劉易斯慢慢打量著他的岳父,對方站在他面前,像個從玩具盒裡彈跳出來、頭罩小圓帽的木偶。劉易斯又直覺地環顧四周,雷切爾本來站在放簽名簿的架子旁邊——下午輪到她來接待親友——此刻卻不見了。
「講的都是實話。我告訴她,不聽父母的意見隨意嫁人就是這樣的下場。我告訴她——」
劉易斯面對著古德曼,老人揮手劈中他的脖子。雖然只是笨拙的一擊,但劉易斯沒有防備,因此被打得喉部發疼,導致他在接下來的兩個鐘頭內連吞口水都覺得困難,同時他的頭往後仰,一條腿因為支持不住而跪倒在地。
劉易斯離開埃莉的房間,站在樓梯口思索著是否上床睡覺。
漢拉蒂,給牛取這名字不是很蠢嗎?
埃莉從帆布椅中掙扎出來,將椅子折起,她顯然想帶椅子上床。
古德曼這些話對劉易斯來說大半都只是耳邊風,他仍在想,這愚蠢的小老頭真的講了——
那些老鼠是我的,那些雀鳥是我的,是我換來的爛貨。
嗨!唷!我們走!
劉易斯微笑著說:「那麼來吧。」
它變得真兇暴。
劉易斯猶豫著,想說些跟椅子有關的話,結果說出口的是:「要不要我陪你?」
萊斯特·摩根把他得獎的公牛漢拉蒂葬在那裡……萊斯特·摩根用雪橇把它拖去的……兩星期後又拿槍把它打死。那頭牛變壞了,真兇暴。不過它是我知道唯一變壞的動物。
雷切爾拚命尖叫。
三罐啤酒下肚后,劉易斯今天才第一次覺得身心平衡了。等他喝完六罐啤酒時,覺得也許再過一個鐘頭就能睡得著了。他又去冰箱拿出第八或第九罐(那時他已記不清了,走路也歪歪倒倒的),他的目光又落在啾吉身上,貓兒正在打瞌睡——也許它在假裝。這時一個念頭再自然不過地出現在他腦中,也許這念頭早就存在,只是在等適當機會出現罷了:
賈德森在他腦中說:
拉撒路,你出來。
埃莉沒帶帆布椅上床,而是把椅子打開,放在床頭邊,劉易斯見到一幅可笑的景象——這裡是世界上最年輕的精神醫生諮詢室。
「埃莉,上帝不做那種事。」劉易斯不安地說。在他的心眼中,他看見啾吉蹲在馬桶蓋上,用它渾濁的黃眼睛望著浴缸里的劉易斯。
嘴上仍在滴血的歐文·古德曼大步走到他女婿屈膝之處,對準他的腰踢了一腳。劉易斯痛到極點,他用雙手按著走道上的地毯,免得身體撲倒在地板上。
劉易斯對她的叫聲沒有任何反應。在凱奇戴著米老鼠耳朵的景象消失前,他聽見有人在宣布晚上將要施放煙火。劉易斯仍然坐在地上,手掩著臉,不願任何人看見他的淚痕、損失、錯誤、痛苦、羞愧,更不願別人看見他像個懦夫,只希望自己一死了之。
古德曼哎喲一聲往後栽倒,雙臂飛起想要取得平衡,最後跌在凱奇的永恆安息款棺材上。
古德曼先生踉蹌地退了幾步,他的手臂落在凱奇的棺材上,碰歪了棺材、打翻了一個插滿鮮花的花瓶,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有人發出尖叫。
愛犬,斑斑。
「不,謝謝。」
撇開一切不說,這念頭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病態的光彩,魅惑力。而且最關鍵的是,這念頭實在令人著迷。
劉易斯移動他失去感覺的雙腳走到門口,神經緊張地打開門閂,他拉開門時心想:一定是帕斯考——他站在門口,穿著運動短褲,跟活著時一樣高壯,全身像放了一個月的麵包一樣長滿了霉,腦袋稀爛。帕斯考為劉易斯帶來警告:別到那裡去。動物樂隊有首老歌是怎麼唱的?寶貝請你別走。寶貝請你別走。你知道我愛你,寶貝請你別走……九九藏書
棺材一端的支架倒了;另一端的支架靠著牧師念祭文用的講壇。古德曼四腳朝天地陷在花籃花圈中,他也在哭泣。被碰倒的花瓶不停流出水來,許多被壓爛碰斷的鮮花散發出更濃烈的氣味。
變壞……只有動物……肉看來……男人……你的……他的……
但他知道自己現在需要什麼,於是走下樓去。
你什麼時候動手?什麼時候把凱奇的遺體埋進寵物公墓後方的附屬墓地?
劉易斯說出每個字時,都像用手推車推濕透的棉花袋般吃力,說完后他覺得筋疲力盡。
「埃莉,你長大了,坐不下凱奇的椅子。」劉易斯說,握著她發燒般的燙手。「你會把椅子坐垮的。」
賈德森的北佬腔低沉緩慢,老賈的聲音讓他渾身發冷,冒起雞皮疙瘩,頸背汗毛直豎。
劉易斯把沒喝完的啤酒倒進水槽,他覺得想吐。整個房間在加速旋轉。
劉易斯想:埃莉,如果你要這樣,你就當他還活著。精神科醫生或許會說這樣不健康,但我贊成你的做法。因為我知道那天遲早會來——說不定就是這個星期五——到了那天你會忘記把照片帶在身邊,隨手丟在床上,你會去外面車道上騎自行車,或在房子後面的草地玩耍,或到你朋友卡西家去,用她的小縫衣機為洋娃娃做衣服。那時候凱奇不會在你身邊,他會從小女孩的心中消失,他的死亡只不過是件一九八四年的往事而已。
真相就是,啾吉已不再是真正的貓了。它看來像貓,行動像貓,但它只是個劣質仿冒品。人憑肉眼是看不出來的,但感覺得到。劉易斯記得,有天晚上喬安妮·查爾頓來參加聖誕節前的一個小聚會,飯後大家坐在客廳聊天時,啾吉跳上喬安妮的膝頭,她立刻把貓推了下去,同時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
劉易斯坐在地毯上,臉埋在雙掌中痛哭。他對他岳父已失去興趣,對巡弋飛彈、對永久性縫合術或溶解性縫合術或宇宙的死亡全都失去了興趣。當時劉易斯·克里德只希望自己能當場死亡。突然間,他腦中浮現一幕清晰但奇怪的景象:凱奇戴著米老鼠的大耳朵,在迪士尼樂園的大街上和高飛狗拉著手。
劉易斯開始回想賈德森曾對他說過的其他關於米克馬克古葬場的話,並開始整理、分析、簡化——就像以前準備考試那樣。
它變壞了,不過它是我知道唯一變壞的動物。
劉易斯在地上往旁邊一滾,坐了起來。他岳父再踢出的一腳被他雙手接住,他像穩穩地接住一顆足球,那隻腳不偏不倚地落進他掌中。然後他使勁往外一推。
「上帝會幫我不要坐垮椅子。」埃莉說。她的聲音安詳,劉易斯看見她雙眼下方腫起的眼袋,不禁開始心痛,便別開頭不看她。也許等坐垮凱奇的帆布椅后她就會明白了。
「哦,上帝。」劉易斯說,他幾乎無法分辨自己含糊顫抖的聲音了。
「小子,你連個老頭都對付不了!」古德曼帶著瘋狂的興奮叫道。他再踢向劉易斯,這一腳沒踢中腰部,他的黑色尖頭皮鞋踢中劉易斯的左臀。劉易斯痛苦地哼了一聲,這次真的趴在地上,下顎觸地時他還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門開了,站在台階上、站在瞻仰遺容日與下葬日分界的午夜黑暗中的,是賈德森·克蘭德爾,他稀薄的白髮在晚風中飄拂。
劉易斯想笑。時光好像自動回撥了,又回到感恩節,不久他們就要把埃莉的貓——屍體已經僵硬的啾吉——放進塑料垃圾袋,開始出發。哦,別追根究底,我們只管往前走。九_九_藏_書
劉易斯,這些都是秘密……男人的心園中的泥土裡石頭很多……就像米克馬克古葬場的土一樣。一個人種他能種的……細心照料。
那當然不是凱奇,而是埃莉。此刻她不但抓緊那張她拖凱奇坐雪橇的照片,而且還坐在凱奇的椅子上。那是張帆布墊、帆布條靠背的電影導演椅。在靠背的寬帆布條上印著凱奇的名字。雷切爾郵購了四張同樣的椅子,家裡一人一張,印著各人的名字。
劉易斯坐下,看著啾吉。貓兒卧在電視機旁的地毯上,留神觀察著劉易斯,準備在劉易斯突然決定起腳攻擊它時立刻開溜。
埃莉把照片擱在枕頭上,脫了衣服。她換上娃娃睡衣,拿起照片走進浴室,放下照片,洗臉、刷牙,用牙線清潔齒縫,吞顆氟化丸。再拿起照片,爬上床。
好長一段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劉易斯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敲門聲仍未停止。
啾吉慢步踱進客廳,它知道這裏沒東西給它吃。過了一會兒,劉易斯也跟進客廳。
埃莉笑笑。「真的不要,她會搶被子。」
劉易斯又忽然記起他問賈德森那個問題時,賈德森的手肘猛地一抽,撞翻了餐桌上的兩個空酒瓶,其中一個還摔碎了。劉易斯,那種事你連談都不要談!
皮肉凹陷了下去。
「你喜歡打老頭,是不是?」古德曼滿嘴是血,放聲大吼。他對劉易斯冷笑道,「你喜歡打老頭?我一點也不驚訝,你這臭雜種!我一點也不驚訝。」
劉易斯又想道:嗨!唷!我們走!
「上帝會做的。」埃莉說,「主日學校的老師告訴我們有個叫拉撒路的人死了,耶穌基督又讓他活回來。耶穌說:『拉撒路,你出來。』老師說如果耶穌只喊『出來』,那墳地里的死人都會出來,所以耶穌指名叫拉撒路出來。」
它變壞了。
「你還好嗎?」這個問題本來已經到了劉易斯嘴邊,但又被他吞了回去。這不是個真正的問句,他也並不真的想知道答案。
劉易斯心想:先是花瓶,現在是我。雷蒙斯樂隊是怎麼唱的?嗨!唷!我們走!劉易斯想笑,但他已失去笑的能力,受傷的喉嚨發出的只是一絲呻|吟。
「瞧你!」古德曼說,「我早該賞你屁股一腳,你這小雜種!」他叫著又踢一腳,這次對準右臀。古德曼又哭又笑。劉易斯這才發現他岳父沒刮鬍子——這是悼念死者的象徵。殯葬公司的人奔向他們,同時雷切爾也掙脫了母親的掌握。
「沒關係。」雷切爾的聲音平淡得出奇,說完便側過身背對著他。
「你真的對她說了那些話?」劉易斯再問一遍,「你真的講了?」
我看見它身上被鐵絲網鉤破的地方——傷口沒毛,皮肉看起來凹陷了下去。
「真的?」
可是劉易斯那時候要談——或者心裏想談。寵物公墓再過去是什麼?啾吉在公路上送命,凱奇也在公路上喪生,啾吉如今在家裡——不錯,它是變了,某方面來說,它變得討人厭了——但它還活著,埃莉、凱奇和雷切爾都還是和它保持著關係。雖然它會弄死鳥兒、老鼠,但嗜殺小動物是貓的天性。啾吉沒有變成貓怪,從許多方面看來,它和以往完全一樣。
「我巴不得你在地獄里腐爛!」古德曼說道,許多客人隨著聲音的來源轉過頭來。古德曼那雙充血的眼睛擠出了淚水,他的禿頭在日光燈下發亮。「你把我天仙般的女兒當女傭使喚……毀了她的前途……讓她遠離父母……讓我的孫子凄慘地死在公路九*九*藏*書上。」
「呃,聞得出來。」賈德森說。他划亮一根火柴,但被風吹熄了。他再劃一根併合掌護著,但手抖得厲害,結果又被風吹滅。他正要划第三根火柴時抬頭望著劉易斯。「我的煙點不起來。」賈德森說,「劉易斯,你到底讓不讓我進去?」
劉易斯往旁邊一站,讓賈德森進門。
「你要不……你今晚願不願意跟媽咪睡?」
一個人種他能種的……細心照料。
一股強烈的寒氣席捲劉易斯,使他全身抽緊發抖。他忽然想起埃莉第一天上學的情形,當時凱奇在他腿上睡著了,他說:讓我先把小弟弟放上床。當劉易斯抱著凱奇上樓時,也遇到過可怕的寒氣預兆。現在劉易斯明白了,遠在去年九月,他心靈的一部分就已知道凱奇不久就會死去,知道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已近在眼前。這全是無稽之談、荒唐、胡說八道的迷信……但也是實情;他早就知道。罐中的啤酒濺出一些在劉易斯的襯衫上,啾吉擔心地望著他,害怕啤酒濺出正是踢貓節目開始上演的訊號。
她需要更多支持,但劉易斯再也沒有力氣了。劉易斯開始怨恨雷切爾、斯蒂夫、米西和她的丈夫,以及所有親友。為什麼他必須永遠是個支持者?這究竟是什麼狗屁不成文法?
「埃莉,不要再哭了。」劉易斯說,「你不能這樣哭一輩子。」
劉易斯拉開拉環往嘴裏灌。此刻他已經醉了,明天鐵定頭痛欲裂。嘿,劉易斯·克里德,《我帶著宿醉參加兒子的葬禮》的作者,同時著有《我如何在關鍵時刻失去他》及其他作品。
棺材蓋沒有震開並倒出凱奇殘缺不全的遺體。不過劉易斯心裏明白,如果不是棺材底部而是側面先著地的話,那就避免不了了。就在棺材蓋被震開一道縫隙又隨即關閉的剎那間,劉易斯瞥見一抹灰色——是他們為隨凱奇下葬而新買的衣服。還瞥見一點點粉紅,可能是凱奇的小手。
這件小事本來沒什麼了不起。當時沒人注意或批評。但是……有件不可否認的事實存在:喬安妮感覺到這隻貓不是真貓。劉易斯又去拿了罐啤酒。如果凱奇變成那樣子回家的話,那才真是可憎。
埃莉坐在凱奇的椅子顯得個子很大,她硬擠進椅子里,帆布軟底因重量而往下沉。她把照片捧在胸前,注視著電視上的影片。
啾吉只是用它獃滯而古怪的眼睛望著他。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劉易斯驚恐地問道。他相信古德曼一定講了些什麼話,從古德曼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
是你的地方,是你的秘密,那地方屬於你,你也屬於它。
他們倆站在靈堂前端。只有他們兩個。劉易斯看到自己伸出手,瞥見自己的西裝袖子往後退,露出白襯衫的袖口。劉易斯看到閃著光芒的袖扣,這對袖扣是他們結婚三周年時雷切爾送給劉易斯的禮物。她當時根本不可能想到她丈夫會戴著這副袖扣為當時還未出生的兒子辦喪事。劉易斯的拳頭連著他的胳臂,一拳擊中古德曼的嘴。劉易斯覺得自己打扁了這老頭子的嘴唇並讓它往後咧開。隨之而來的是種令人作嘔的感覺,完全不覺得痛快。劉易斯可以感覺到岳父嘴唇下那排整齊而不屈不撓的假牙。
「要,請你來。」埃莉說。
劉易斯沒有動腳,相反地,他舉起啤酒罐。「敬凱奇。」劉易斯說,「為我兒子乾杯。他可能是藝術家,或是奧運會游泳選手,也可能是他媽的美國總統。你說對不對?蠢東西。」
「上帝只要願意,他就可以送凱奇回來。」埃莉說,「他沒有辦不到的事。」
在一瞬間,劉易斯把房中女兒的身影當成凱奇——他立刻想到這是場噩夢,就像夢見帕斯考引他走進森林。他看到光影晃動——是迷你電視的屏幕光影,那是賈德森拿來給埃莉打發時間的。她有好長的時間需要打發。
緊跟著想到的https://read•99csw•com是:
有人在敲門。
你這麼做是因為你曾去過那裡,那是屬於你的地方。
下午來的人比較少,劉易斯只站了半個鐘頭,便走到靈堂內的前排椅子上坐下,對周遭的一切茫然不覺。他又累又倦,他想道:也許是啤酒的關係吧。他現在幾乎無法想任何事情,不過這樣也好。也許睡個十二或十六小時后,他就有力氣去安慰雷切爾了。
「那時候你在什麼地方?凱奇在公路上玩的時候,你的屁股坐著不動?在想怎樣寫你無聊的醫學文章嗎?你究竟在幹什麼?你王八蛋!臭王八蛋!謀殺小孩的兇手!」
「我要拿著他的照片坐在他的椅子上。」埃莉說,「我還要吃他吃的早點。」凱奇和埃莉各有愛吃的麥片。埃莉曾說凱奇的可可熊味道像鼻屎,假如家裡只有可可熊麥片時,她寧可吃水煮蛋……或乾脆不吃。「我要吃我討厭的利馬豆,我要讀凱奇的圖畫書,我還要……還要……做好準備……萬一……」
上帝,哦,不錯,要叫上帝。如果在幽靈或吸血鬼小說之外,還有需要求助於上帝的時候,那就是現在了。那麼,以上帝之名,劉易斯究竟在想什麼?他在想一樁褻瀆神明的事。更糟的是,他在對自己說謊,他不僅將自己的想法合理化,甚至還撒謊。
劉易斯抱了箱啤酒到廚房,將一整箱全放進冰箱,然後先拿出一罐再關上冰箱。他拉開拉環,啾吉聽見冰箱的開關聲,於是笨拙地偷偷爬出壁櫥,用好奇的目光望著劉易斯。它不敢走近劉易斯,可能是因為被劉易斯踢過太多次了。
「我要做好準備。」埃莉說,「我拿著他的照片,我要坐他的椅子——」
「埃莉……」
劉易斯,下次風勢強勁,冷月照著林中小徑的夜裡,你打算做什麼交易?要再登上那石階嗎?人們看恐怖片時,都知道男女主角去爬那石階真是愚不可及,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卻總在做愚不可及的事——他們抽煙,開車不系安全帶,他們全家搬進卡車往來頻繁公路邊的房子里。所以,劉易斯,你有什麼好說的?要再爬那石階嗎?你要保留死去的兒子,還是要猜下去,猜一號、二號或三號門後有什麼大獎?
埃莉似乎就要永遠這樣哭下去……她哭了十五分鐘,然後睡意漸濃,最後她眼淚還沒幹就已經睡著了。樓下的鍾在這靜寂的房子里敲了十下。
「雷切爾呢?」劉易斯問道。
這時劉易斯突然冒出一句(今天他盡說些怪話):「埃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古德曼的聲音大得嚇人。
「有多難受?」劉易斯終於發問。
男人的心園中的泥土裡石頭很多。
尖叫的是雷切爾,她試圖掙脫拉住她不放的母親。現場的十來個客人都呆住了,又怕又窘地站著不動。斯蒂夫剛好開車送賈德森回綠洛鎮去了。劉易斯覺得很安慰,因為他絕對不願讓賈德森目睹這場面,這樣很沒禮貌。
另一份資料是公牛。
啾吉在原地不動,注視著他。劉易斯一口氣喝了半罐啤酒,馬上感覺到酒意直竄腦門。
「我要努力許願。」埃莉說,「禱告上帝送凱奇回來。」
不錯,是醉了。他懷疑自己喝醉就是為了要清醒地思考這瘋狂的念頭。
劉易斯關燈後走出卧室。他發覺,他沒辦法給妻子太多支持,他也沒辦法給女兒多少支持。
埃莉昏沉帶著睡意的聲音:
「你根本不吃它們,對吧?」劉易斯問道,「你只是要弄死它們。」
「埃莉,睡覺時間到了。」劉易斯說著關掉電視。
「沒你的分。」劉易斯對貓說,「今天你吃過一罐貓食了,如果你還想吃東西,去殺小鳥吧。」
「你講那種話?」劉易斯懷疑地問道,「你不會真的那樣說吧?」
「劉易斯,我可以進去坐一會兒嗎?」賈德森問,他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煙,頂出一支,用嘴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