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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40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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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易斯在雨天清晨七點醒來,他用雙臂抱緊枕頭。他的頭隨著心跳震動而一陣陣作痛。他打出帶有陳年啤酒味的酸嗝,胃也脹得難受。他昨夜飲泣時,淚水浸濕了枕頭,彷彿在夢裡親身經歷了傷感的鄉村歌曲中的悲慘故事。
凱奇開始讀小學,從七歲起參加夏令營,在營地展現出他的游泳天分。十歲時,整個夏天他都在夏令營度過。十一歲那年,他在夏令營得了兩枚藍帶獎章和一枚紅帶獎章。他長得很高大,但還是那個可愛的凱奇,始終對世上一切感到驚奇。對凱奇來說,萬事萬物全是那麼美好。
他的帽子上……
劉易斯走回自己的床,心想,根本沒有什麼奧運游泳隊。啤酒酸味仍殘留在他嘴裏和喉嚨中,他對自己發誓(不是第一次,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永不再碰那毒藥。沒有游泳隊,沒有好成績,沒有小騷|貨或改變信仰,沒有夏令營,什麼都沒有。凱奇的膠鞋爛了,他的連身褲內里翻了出來,結實可愛的小身子幾乎解體——他的帽子上全是血。
中學時代凱奇是模範生,是約翰·巴普斯特中學游泳校隊選手。https://read•99csw•com他為了進游泳隊而堅持要讀這所天主教中學的事,當時讓雷切爾不太高興,但劉易斯倒不太意外。十七歲時,凱奇宣布改信天主教,雷切爾相信這是當時和凱奇交往的女孩帶來的影響。她已經可以預見她兒子會在不久的將來結婚(雷切爾還說:「劉易斯,我跟你打賭,如果那個戴聖克里斯托弗胸章的小騷|貨還沒把手伸進他褲子里,我就把你的短褲吃下去。」)。很明顯,兒子的大學計劃、奧運金牌的夢想都破滅了,等到凱奇四十歲時,身邊會圍著九到十個小天主教娃娃。到那時,凱奇就只是個抽著雪茄、有啤酒肚的卡車司機,不用等到心臟病發,他這一生已經報銷了。
凱奇進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代表美國參加奧運會游泳比賽,在劉易斯飛奔救子十六年後的某個下午,劉易斯與頭髮已完全變得灰白的雷切爾——但她常染髮——驕傲地坐在電視機前,看他們的兒子為國爭光,奪得金牌。當國家廣播公司的攝影機對準凱奇拍特寫鏡頭時,他站在那裡,光滑如海狗的頭頂還在滴水,他睜著眼平靜地望著在國歌聲read•99csw.com中升起的美國國旗,緞帶掛在脖子上,金牌貼著他光潤的皮膚。劉易斯喜極而泣,雷切爾也哭了。
這比什麼都值得(This caps everything.)。
雷切爾發狂似的大笑,劉易斯心想:假如凱奇真被撞死了,她會真的瘋掉呢。
劉易斯使出全力往前沖,他像美式足球員做出擒抱動作般讓身體與地面平行,然後飛撲上前,就在衝力快將凱奇送上公路前的千鈞一髮之際,劉易斯的手指碰到兒子外套的背面……一把抓住。
劉易斯閉著眼睛跪在地板上,直到覺得有力氣了才站起來。他摸到沖水開關,放水沖乾淨嘔吐物。他移動腳步走到鏡子前,想瞧瞧眼睛充血得厲不厲害,可是鏡子被一塊方布遮住了。劉易斯這才想起,雷切爾要遵守連她自己都承認記不清楚的傳統習慣。她把家中所有鏡子全部用布遮住,而且每次進門前都會先脫鞋。
劉易斯把凱奇向後一拉,兩人同時跌在地上,劉易斯的臉擦過路邊的沙石,鼻子也碰出了血。他的睪丸也吃了苦頭——啊,早知道要上場打足球,我一定會穿護襠——不過鼻子和睪丸的傷痛,在聽見凱奇的哭號聲后便大大減輕。凱奇往後翻倒,在草坡與路邊相接處跌倒,碰痛了頭。片刻之後,他的哭嚎就被卡車引擎的吼聲和喇叭的長鳴給蓋了過去。九九藏書
劉易斯掙扎著起身抱著兒子,雷切爾已經追了上來,哭著對凱奇大叫:「凱奇,絕對不許再往公路跑!不許,絕對不許!這條是壞公路!壞公路!」凱奇被這番流著眼淚的教訓弄得莫名其妙,他停止哭號,睜大眼睛看著媽媽。
此刻凱奇正從微斜的草坡往十五號公路跑,他兩條結實的小腿鼓足了勁,照理說他應該跌倒,可是他繼續跑著。卡車行駛的聲音逐漸響亮,劉易斯睡前常聽見那轟隆隆的聲音,現在聽在耳中卻覺得十分可怕。
……哦,親愛的上帝!凱奇的帽子上全是血。
劉易斯認為兒子改信天主教的動機純正,雖然凱奇改變了信仰(就在凱奇付諸行動的當天,劉易斯寄了張惡劣的明信片給古德曼,上面寫著:你外孫說不定就快變成耶穌會信徒了。你的非猶太人女婿,劉易斯敬上),可是最後他沒和讀高中最後一年時交往的(應該是)好女孩(而且不是騷|貨)結婚。https://read.99csw.com
他的帽子(His cap)。
「我想這比什麼都值得了。」劉易斯沙啞地說著,轉身擁抱雷切爾。不料雷切爾卻面露恐怖地望著他,就在劉易斯面前,她突然變得非常蒼老,彷彿經歷了許多苦難不幸的歲月。國歌聲漸遠,劉易斯回頭再看電視,看見的卻是另一個男孩,一個滿頭鬈髮里閃著水珠的黑人青年。
「劉易斯,你的鼻子在流血。」雷切爾說著,突然上前緊緊抱住劉易斯,抱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此刻劉易斯坐在床上,承受著宿醉的煎熬。雨水沿著他身旁的窗戶往下傾注,悲傷像看守著九層煉獄的女妖,一心想制伏他,剝奪他的男子氣概,解除他殘存的最後一道防禦。劉易斯將頭埋進雙手,大聲痛哭。他坐在床上搖晃著身體想著,只要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願付出任何代價。
「雷切爾,那倒不要緊。」劉易斯說,「不過我想我不能生育了。哦!我的蛋蛋,痛死九*九*藏*書了!」
幸好凱奇沒死。那只是陽光照耀的五月下午,劉易斯越過綠草坡追趕兒子時腦中瞬息間所出現的情節逼真的幻覺。
然而,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
哦,親愛的上帝,親愛的耶穌,讓我追上凱奇,別讓他跑上公路!
劉易斯爬下床,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意識到這是宿醉的後遺症,結果剛走近馬桶,就把昨夜喝下的啤酒全吐了出來。
所有一切——響聲如雷的奧林科卡車,剛碰到凱奇衣服又滑掉的手指,雷切爾穿著做家務時的套衫準備上殯葬公司,埃莉隨身帶著凱奇的照片且把凱奇的帆布椅擺在她床邊,斯蒂夫的眼淚,和歐文·古德曼打架,賈德森所說關於蒂米·巴泰門的故事——這一切都只在劉易斯去追笑著奔跑的兒子那幾秒內存在他腦際。雷切爾跟在他身後大叫——凱奇,回來,不要跑——劉易斯越追越近,很近了。其中有件事真的發生過:在劉易斯的記憶線路中,他聽見賈德森在他們搬來綠洛鎮的第一天就對雷切爾說:克里德太太,你要隨時留心他們,別讓孩子跟貓狗往公路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