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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42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42

關上最後一隻行李箱后,雷切爾說:「劉易斯,你確定沒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可惜他媽的沒把自己弔死。」劉易斯狠狠地說,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他感覺一股寒氣瀰漫全身。劉易斯,那個地方有魔力,那股魔力曾經達到極盛,我怕現在又是它的極盛期了。「是啊,我兒子被撞死了,那個司機只繳了一千塊錢保釋金,他的情緒會一直低落,想要自殺,直到法官判決吊銷他的駕照九十天,從輕處罰為止。」
「好吧。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我爸爸媽媽……如果你真的想這麼做。」
這老頭真的哭了起來。他為什麼一定要哭呢?這一哭,劉易斯就不能徹底恨他了。不,是變得困難,但不是不可能恨他。他看見古德曼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厚厚的支票簿……這時澤爾達出現在背景中,那躺在發臭床上吵嚷不休的幽靈,她的臉上滿是怨恨與痛苦,她伸出鳥爪般的手,哦,古德曼家的鬼魂,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
「夠了。」劉易斯溫和地說,「我不能……我實在沒法聽你說下去了。」劉易斯的聲音也在發抖。「不說了,好嗎?」
「好極了。」劉易斯說。這時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此明智的念頭既奇特又富吸引力。劉易斯可以讓過去的事隨它去……他可以讓凱奇長眠悅景墓園。他可以照著他對妻子說的去做:把這裏的事安頓好,搭飛機去跟她們會合。他們一家可以在那裡度過整個夏天,他們會去逛動物園、天文台,到湖上划船,他可以帶埃莉去希爾斯摩天大樓樓頂飽覽一望無際的中西部風光。待到八月中,再返回這座目前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的房子,然後也許再重新開始。
不是航空公司打來的,是歐文·古德曼。
「你要我們做什麼?」雷切爾瞪著劉易斯驚訝地問道。
戴迪夫測量過凱奇的頭部后皺起眉頭。他用兩根手指戳凱奇的臉頰,凱奇身體往後一縮。戴迪夫笑了。他給凱奇一個皮球讓他抱著,凱奇抱了一會兒后球掉在地上。戴迪夫撿起皮球拍著,同時注意凱奇的眼睛。凱奇的眼睛也跟著皮球移動。
「劉易斯,你問的話多奇怪!」
「不能這麼算了。」古德曼堅持道。劉易斯發覺——雖然不是出於自願——古德曼不是在耍外交辭令,也不是因為達到了目的才說對不起、才罵自己混蛋。這老頭幾乎要哭出來了,他用緩慢而顫抖的哭音說:「那天對我們來說都是最難受的一天。都怪我,怪我這愚蠢、頑固的老糊塗。在我女兒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傷了她的心……我傷害了你,劉易斯,也許你也需要我的幫助。現在你這麼做……承受了我那麼粗暴的行為後,你還這麼做……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垃圾。我想這是我應得的。」
劉易斯在凱奇的墓旁席地而坐,試著把已知的事件按照最理想、最合邏輯的順序組合起來。
「我不知道。」
「或許,說不定你必須出現在夢中。」
劉易斯憤怒地阻斷這個想法。眼前的諸多事務中,「人家怎樣說」是他最不需要考慮的。
戴迪夫終於走進候診室,他手裡拿著三支雪茄。他把一支塞進劉易斯嘴裏,一支往雷切爾嘴裏塞(她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抗議),再把剩下的一支放進自己嘴裏。
「小手術。」
「隱瞞!」劉易斯坦然地望著雷切爾。「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去叫雷切爾。」劉易斯說。
一直過了很久,劉易斯都沒睡著。他睡著前,那宛如彎彎骨頭的一牙新月正從窗口俯視著他。
不大像寵物公墓,這念頭使劉易斯暫時停步思量,並感到驚奇。寵物公墓讓他不明混亂中的腦海產生了秩序。那些初具規模的同心圓,還有用破木板做成的墓碑和十字架。彷彿那些埋葬心愛動物的孩子們在不知不覺中集體創造出了這個秩序……好像……
雷切爾慘然一笑。「劉易斯,你從來就不會撒謊。」
怎麼啦,歐文!你真是大丈夫!我的天,我想我剛才尿濕褲子了!
這個喪禮派對雖是靜態活動,但並不要求壓抑情緒。另外,雖然不能像參加一般派對時喝個盡興,但也還是有人喝酒。劉易斯幾罐啤酒下肚后(今早他才發過誓,再也不沾這毒藥,可是在這凄清的午後,今早似乎已十分遙遠),想講幾則叔叔說給他聽過的喪葬軼事——西西里島的未婚女子有在喪禮中剪死者壽衣的風俗,她們把剪下來的布塊放在枕頭下,據說可以幫她們找到意中人。愛爾蘭人在舉行喪禮之際,有時會把死者的腳趾拴在一起,因為古代的塞爾特人相信這樣可以縛住死者的遊魂。據卡爾叔叔說,停屍間里的死人腳趾上套標籤的習慣始於紐約,因為早年管停屍間的都是愛爾蘭人。劉易斯打量了一下眾人的臉色,最後還是改變主意,不打算講了。
「澤爾達去世后,我們就……我們就想緊緊守著雷切爾……時時刻刻保護她……補償她……補償她自以為背有毛病……補償她因為澤爾達死時我們不在家。」
劉易斯此刻在想:戴迪夫醫生,上帝其實是把凱奇留給了十五號公路。
從下午三點至六點,凱奇喪禮的最後一個儀式在家裡舉行,這個儀式遵照猶太習俗,賓客要帶食物上門。斯蒂夫與他太太帶來碎牛肉燴面,喬安妮帶來火腿起司蛋餅。「這放久了不會壞,吃不完也不要緊。」喬安妮告訴雷切爾,「而且熱熱就能吃,很方便。」
「不用叫她。」對方突然沉默無語。劉易斯心想:他大概坐在房裡難以決定究竟要先用什麼話開罵。
「三天——最多四天後——我就去芝加哥找你們。」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四十八小時read.99csw.com內,雷切爾和埃莉就可以回家了。「我得找個代理人,至少在學校找個人代理我的工作。我有病假和休假,不過我不想讓蘇倫達拉·哈杜一個人坐冷板凳。我們不在這兒的時候,老賈可以替我們看房子,可是我還要辦停電手續,把食物搬到米西家的冰箱去。」
劉易斯想大吼:那雷切爾呢?你以為小孩就不會精神崩潰嗎?事隔二十年,雷切爾只要一見到死亡的陰影還是會嚇得坐立不安。現在又發生了這件事,這件最悲慘的事。雷切爾沒住進醫院簡直就是個小小的奇迹。所以別對我說你跟多麗有多難過。老混蛋!
那些墳墓,那些彷彿德魯伊教圓陣中的墳墓。
雷切爾在樓上收拾行李時,電話鈴響了,劉易斯跳起來抓起話筒,怕是達美航空打來說弄錯了,沒有空位。我早該料到的,不可能每件事都這麼順利。
劉易斯真的相信嗎?
「我不知道有什麼事。」雷切爾平淡地回答,「所以我才問你。」
自從發現凱奇的腦袋過大后,劉易斯便開始研究有關腦積水治療的書,手術的目的是抽掉腦中過多的水分,他可不認為這是個小手術,不過他沒表示意見,只對自己說如今有這種手術已經算是幸運了。
要是他再說對不起,我真他媽要叫了。
「古德曼先生,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劉易斯平靜地說。「那天……那天大家都太感情用事。」
「當然照樣愛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愛凱奇。」
歐文,你這老混蛋,要不是顧慮到我的計劃,我一定要詛咒你馬上死掉。
「你不走我們也不走。」雷切爾說,「劉易斯,我需要你……我們一家人需要守在一起。」
劉易斯沿著一條彎曲的小徑走向凱奇的墳墓,不一會兒,他就已經走在成行樹木之間。新生的樹葉在他頭上發出奇異的沙沙聲。劉易斯的心跳很響。墳墓及碑石參差不齊地排列著。這裏一定有管理員辦公室,辦公室里一定有這佔地二十英畝的墓園的平面圖,圖上有很多扇形塊,標明墳墓屬於誰,以及尚未賣出的墓地。
「我判斷腦積水的可能有百分之五十。」戴迪夫說,「不,也許還更高一點。但就算這樣也不算嚴重。新的靜脈分流手術很容易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真有問題的話。」
「你沒必要道歉。」劉易斯的聲音冰冷且毫無感情。
「管它的。反正還有三個星期就放假了。這種情況學校會理解的,他們會幫她安排提前停課。一切都不成——」
劉易斯用雙手的指頭掃掉螺旋,迅速離開悅景墓園。現在,他相信會有人看見他、攔住他、而且還會盤問他。
「我明白。」雷切爾說,「凱奇無處不在。你去班格爾的那幾個鐘頭……我搬動長沙發,用吸塵器吸地……我發現椅子下面有四台他的玩具小汽車……它們好像還在等著凱奇回來玩它們……」雷切爾的聲音本來就有點顫抖,說到這裏她便哭了起來,淚水沿著臉頰流下。「當時我就吞了顆煩寧,因為我跟現在一樣忍不住想哭……這完全是場該死的悲劇……劉易斯,抱著我,抱著我好嗎?」
對,賈德森多年後還是向朋友推薦了這個復活的方法。當然,最後賈德森又扭扭捏捏、拖拖拉拉說了堆不祥啦、困惑啦之類的胡說八道,一堆根本算不上哲學的歪理。
他內心的聲音反駁道:才不是這樣。但劉易斯不聽,他迅速把那聲音關掉。
「你說的是腦部手術吧?」劉易斯說。
劉易斯置身於這市郊處埋葬死人的地方,環顧四周。
「好。」古德曼嘆了口氣,說道。「不過請允許我再向你道歉,你不一定得接受,我打電話給你的目的就是道歉。」
「可是我們沒那麼——」雷切爾拿不定主意,此刻的她似乎對一切都沒了主意。
「來,跟我一起睡。」雷切爾說,「煩寧的藥效已經退了,我不想再吃藥。可是我怕,我也做噩夢……」
劉易斯把賈德森的話從腦子裡趕走。如果劉易斯是在折磨誰的話,也就只是自己而已。天快黑了,沒人知道他到這兒來。
「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我還在想澤爾達,懷疑你能不能再經歷一次。」
「我那天的行為簡直不可原諒。」古德曼說。他現在不是把話推擠出來,而簡直就是噴涌而出。「你建議雷切爾和埃莉暫時離家,我才發現你有多寬容……而我的度量又是多麼狹窄。」
「米西說他太太帶著孩子離開他了。」雷切爾沉悶地說,「米西不是從報上讀來的,是她認識的人從埃爾沃斯的熟人那裡口中聽來的。米西說當時那個司機沒有喝醉,也沒吸毒,以前也沒有超速駕車紀錄。司機說開到綠洛鎮的時候,他只想把油門往下踩。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會想踩油門加速。」
似乎像是徵兆。
這老頭子得到了女兒和外孫女,她們離開緬因州,回到她們所屬的地方,回到歐文·古德曼要她們去的地方。所以他願意表示寬宏大量。劉易斯,請忘了我在殯葬公司打你、踢你,忘了我撞翻凱奇的棺材,讓你瞧見(或是你自以為看見)你兒子的小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們很難過。」古德曼的聲音顫抖著。「我們的日子都很難過。尤其是雷切爾,她更難過——澤爾達死的時候,雷切爾就在她身邊——多麗和我本人也難過無比。多麗還差點精神崩潰——」
突然間,劉易斯覺得,寵物公墓就像個廣告,就像嘉年華會入口處的畸人秀。他們會讓你免費觀賞吞火人表演,因為他們知道當你看到嘶嘶作響的牛排,你就會想吃了,只要吊起你的胃口,接著你就會掏出鈔票來了。
「埃莉夢read.99csw.com見你死了。」雷切爾說,「昨晚她從夢中哭醒,我到她房裡去陪她睡了兩三個小時。她說夢見你坐在廚房,兩眼睜得大大的,可是她知道你已經死了,因為她聽見斯蒂夫在哭喊。」
「你以為我打算幹什麼?偷偷嫖妓?加入馬戲團?還是干別的什麼勾當?」
傍晚時分,天上又堆滿流雲,並颳起強勁的西風。劉易斯穿上夾克,把拉鏈拉到頸部,又從牆板上拿下思域的車鑰匙。
「你在隱瞞什麼?」
「再見,歐文。」劉易斯說完隨即掛斷電話。
雷切爾抬起浮腫的臉面對他。「劉易斯,凱奇不是壞,他只是喜歡玩……像在玩遊戲……卡車來得不是時候……剛才我正哭個不停,米西打電話過來,她說在《美國人報》上讀到那個司機企圖自殺。」
「可是,去芝加哥……劉易斯,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我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們。」雷切爾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他。「至少我希望你需要我們。再說我們目前不適合——」
但是,那麼做是不是等於謀殺他兒子呢?等於第二次殺了他?
劉易斯沮喪地望著她。最後終於開口說:「雷切爾,弟弟剛去世,埃莉夢見其他親人也死了很正常。」
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埃莉已經睡了。雷切爾收拾了喪禮派對(又一個「探望時間」之類的荒謬名詞,可是也沒有別的更準確的詞彙來形容他們今天下午的活動)留下的剩菜,又吞了顆煩寧。劉易斯從班格爾回來后,她一直有點恍惚……劉易斯的一句話讓她突然清醒過來。
沒人拿手電筒照我,問我在這裏幹什麼。沒有守衛的狗叫聲,鐵門也沒鎖。復活者的日子已成過去。如果我帶著鶴嘴鋤和鐵鏟來——
劉易斯終於走到凱奇的墳墓前。起重機不見了,塑料布也早已收進儲藏室。凱奇躺著的是一塊大約五乘三英尺的光禿禿的長方形土地,墓碑還沒立起來。
「不。」
雷切爾的臉上又開始露出將要落淚的表情,劉易斯急忙抱著她。雷切爾說得沒錯,悲傷就是會一直打擊你,不讓你有翻身之日。「雷切爾,別哭。」劉易斯說,「別哭。」
劉易斯的家人曾經去芝加哥過節。
他只想把油門往下踩。
「不知道?」
哦,叫他住嘴吧!在我開始大叫,放棄全部計劃之前,叫他住嘴吧!
「我知道,那只是夢,很正常的現象。來跟我一起睡吧,劉易斯,如果你有本事,就別讓噩夢來騷擾我。」
過了好一陣子,雷切爾以睡意甚濃的聲音說:「劉易斯,你說的話不錯……只有夢和煙霧……」
「你願意送他去療養院嗎?」
「澤爾達。」劉易斯說,「是的,她對我說過澤爾達的事。」
「這個……也許我們可以動用凱奇的大學教育基金,不過要一兩天才能提出來,還有政府債券也要一星期後才能兌現——」
「我得去收拾行李了。」雷切爾說。她邊說邊看著劉易斯記在便條紙上的航班時間和航班號。
「要你們跟你的爸爸媽媽回芝加哥。」劉易斯耐心地重複一遍。「你的爸爸媽媽明天起程,如果你現在打個電話給他們,然後再打電話給達美航空,你們很可能可以跟他們坐同一班飛機。」
「記得,記得,我當然記得。你為什麼問起這件事?」
劉易斯想到漢拉蒂。賈德森說公牛漢拉蒂變壞了,照賈德森所說,蒂米也變壞了。後來,用雪橇拖它去米克馬克古葬場的主人把漢拉蒂「解決」了;蒂米則被他的父親「解決」了。
「好吧。」劉易斯說道。他閉著眼睛,腦袋在顫動。「歐文,謝謝你,我接受你的道歉。」
「劉易斯,我到現在才相信你是個大好人,過去我判斷錯了。哦,聽我說,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會那麼愚蠢?不,我笨,但還沒笨到那種程度。你在想,我會說這些話是因為我現在達到了目的,得到我要的東西。可是……可是劉易斯,我發誓……」
「打過架就是我要你和埃莉跟他們回芝加哥的理由之一。雷切爾,現在正是彌補裂痕的時候。我知道……我感覺得到……在殯葬公司我就想到了。動手之前,我其實正打算和你爸盡棄前嫌。」
不,劉易斯不願相信蒂米變成了惡鬼,他不願意——也絕對不能——允許自己讓心中所望蒙蔽了判斷力。
「那可不一樣。」雷切爾說,「凱奇是凱奇,他是我們的兒子。單憑這一點就跟其他人不一樣。雖然很難……我想,可是……你願意把他送進松園療養院那種地方嗎?」
「劉易斯?」
劉易斯回答前,雷切爾便已拿起電話,打到父母下榻的旅館。
「我想問你一件事。」
劉易斯接受客人的弔唁,他點頭、道謝。如果劉易斯凝視遠方,表情冷漠,客人只會當他在思念過去,想到了這場意外之災,想到了沒有凱奇的未來歲月,誰(包括賈德森)都不會懷疑劉易斯正開始想著盜墓的策略……當然,只是空想而已,他並非真要採取什麼行動,只是藉此讓腦子保持忙碌。
他並不是真要採取什麼行動。
「澤爾達。」雷切爾說,「凱奇死後一連幾個晚上,我一睡著,澤爾達就出來。她說她來接我,說這次我跑不掉了,她和凱奇都要找我算賬,說是我讓他們死的。」
「醒著。」
先說蒂米·巴泰門。第一,劉易斯相信這件事嗎?第二,相不相信,能改變現況嗎?
這一切真的重要,抑或只是弱者的聲音?他相信這一切不能被控制嗎?他相信雷切爾將以歡欣的雙眼迎接已死兒子的歸來嗎?
劉易斯猶豫著,他不打算增加雷切爾的悲痛,但他需要知道。
她當然哭了——她必須要哭。
「親愛的,天知道還會有什麼事。」
「這種情況要持續多久?」雷切爾哭著問。「難道永遠不會結束九_九_藏_書嗎?劉易斯,如果我們能讓他復活,我發誓一定會看緊他,永遠不讓他發生意外。卡車司機雖然車開得太快,可這不表示我們就沒有責任。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傷心的事。劉易斯,那個場景一直在我眼前出現,我的心好痛。劉易斯,連我睡覺時它都不放過我,就算我睡著了,還是一直夢到這件事,我看見他往公路上跑……我叫他,拚命地叫……」
「劉易斯,你要去哪裡?」雷切爾問。她吃完晚餐后又哭了一場,雖然只是啜泣,但她似乎無法控制自己,於是劉易斯強迫她服用鎮靜劑。現在雷切爾翻開報紙填起字謎。埃莉在另一個房間一聲不響地看《草原上的小木屋》電視劇,膝上放著凱奇的照片。「我想去買匹薩。」
「行。」劉易斯說完掛上電話。他走回思域,發動引擎,他突然想道:班格爾這一帶大概有二十來家匹薩店,他卻偏偏挑了靠近悅景墓園這家。劉易斯心想: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做的匹薩好吃,不用冷凍麵糰,現場看他們把揉好的生圓餅皮拋在空中,落下時用拳頭接住,凱奇常看得哈哈大笑——
「劉易斯,你失去理智了嗎?你跟我爸爸打過架之後——」
劉易斯看見雷切爾眼中閃爍著痛苦,他知道自己說動了她的心。他一部分的良心為這可鄙的勝利深感愧疚。他所讀過有關死亡的書曾告訴他,凡是遭遇喪親之痛的人,都具有儘快離開死亡發生地點的衝動……向這種衝動屈服可能會對當事人造成最深的傷害,因為當事人會藉此機會避免面對新的現實。書上說,應該留在當地對抗悲傷,直到悲傷隨著時間化成回憶為止。但是,劉易斯不敢讓妻女留在家裡,他要做的實驗必須把她們弄走,最起碼要讓她們暫時離開。
雷切爾無力地笑了笑。
那個夢似乎像是徵兆。
「我們睡覺吧。」
住在公路另一頭的丹尼格家帶了烤火腿來。古德曼夫婦進門時不但不向劉易斯打招呼,而且刻意跟他保持距離,他們帶了包括肉類和起司的冷盤來。賈德森帶的也是起司,不過是他喜歡的老鼠起司。米西做了個檸檬派,哈杜拿了許多蘋果來。從食物看來,這儀式顯然超越了宗教間的差異。
算起來比爾·巴泰門是在他兒子下葬后第四天才把他弄去米克馬克古葬場,假定蒂米在二十五號復活返家,那麼從他死亡到復活一共隔了六天,這是比較保守的估計,也可能隔了十天之久。凱奇已經死了四天。時間不多了,不過沒有蒂米死去的時間久。如果……
古德曼再開口時,聲音有點緊張。他好像在內心的阻力下逐字逐句把話推擠了出來。「我要跟你講話,多麗要我打電話向你道歉……為我的魯莽行為賠不是。我想……劉易斯,我想我自願向你道歉。」
劉易斯正要抗辯,但雷切爾不讓他開口。
「我不願意。」雷切爾慢慢地說,「我想,也許憑你現在的收入,我們有能力負擔……送進理想的療養院……不過我想我更希望他跟我們住在一起……劉易斯,你為什麼問這問題?」
劉易斯的話沒說完。「什麼?」
時間是絕對關鍵因素。蒂米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后才被他父親埋在米克馬克古葬場。蒂米是十九號陣亡,下葬日期是……我想大概是七月二十二號。然後過了四五天,瑪嘉莉看見他在路上走。
「好的,克里德先生,我們現在很忙,也許要等四十五分鐘——行嗎?」
這簡直就像魔術——劉易斯掛上電話時心裏這麼想。賈德森的聲音立刻在他腦中響起:魔力曾經達到極盛,我怕現在又……
「這孩子一切正常,沒有腦積水現象。」
對劉易斯來說,最後的問題立刻得到了答案。
「不錯,我也那麼想。可是她對我說的夢境……似乎像是徵兆。」
「你還會愛他嗎?」
「當然。」
雷切爾睜大眼睛看著他,顯得有些詫異。「兩個人用?劉易斯,你在開玩笑吧。」
「真的。」劉易斯說。這句話就像他腦子裡的迴音。
戴迪夫笑著點燃三人的雪茄。
「我不知道,可是我覺得不對勁,我覺得你好像想故意把我們支開。」
哦,滾你的蛋!劉易斯粗魯地對賈德森的聲音說。雖然過去十個月我學著接受了許多奇異的事物,但難道我會相信那鬼地方也能影響航空公司的機票?我想不會吧。
「剛才你沒吃飽嗎?」
劉易斯抱著雷切爾,但他覺得自己是個騙子。他只顧著動腦筋讓對方的眼淚變得對自己更有利,他可真是個大好人。嗨!唷!我們走!
劉易斯撇開這些念頭。他溫柔地握著妻子的手腕。「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馬上打。你跟埃莉沒必要守在這裏,一天都不要。」
「雷切爾,假如凱奇真的得了水腦症,假如手術不成功……你還會愛他嗎?」
「他看起來蠻正常的。」雷切爾說。
「你還記得凱奇九個月大時把我們嚇得半死的事嗎?」劉易斯終於發問。
劉易斯連忙截斷這條思緒。
古德曼夫婦對雷切爾的提議喜出望外,卻對劉易斯將在三四天後跟來這個消息反應有點冷淡。其實他們大可不必為此擔心,因為劉易斯一點都不想去芝加哥。劉易斯不知道這麼晚了還能不能買到機票。但他運氣不錯,從班格爾到辛辛那提的達美航空班機還有空位,由辛辛那提飛芝加哥這段航程的班機剛好也有兩位乘客取消了預訂的機票。因此雷切爾與埃莉可以和古德曼夫婦一起飛到辛辛那提,然後雙方搭乘不同班機,她們比古德曼夫婦晚一小時九九藏書抵達芝加哥。
「謝謝你。」古德曼說,「還要謝謝你……讓她們去芝加哥。也許她們需要這趟旅行,我們會在機場等她們。」
戴迪夫繼續說:「當然,很可能你兒子只是天生頭大了點。我看最好先用計算機做斷層掃描檢查,你同意嗎?」
劉易斯開始思考時間與其他情況。
「帶個大行李箱就夠了。」劉易斯說。
「沒錯。」劉易斯吻吻她的耳垂。「睡吧。」
「好主意。」
但是,我可以讓凱奇重生!凱奇可以再活下去!
是的,劉易斯認為凱奇真的可能回家。不過他對凱奇的愛會變質嗎?父母會愛生來就殘廢或畸形的子女,父母會替犯了強|暴、謀殺和摧殘無辜者的子女向政府請求減刑或大赦。
埃莉捧著一個盛著小點心的銀盤周旋于客人間,腋下緊緊夾著凱奇的那張照片。
「好的。劉易斯,再見。讓我再——」
劉易斯將思域停在對面,步行穿越馬路,走到鍛鐵鑄的雙扇門前。鐵門上閃耀著白晝將盡的餘暉,門上有個半圓形,裏面鑄著「悅景」兩字。這座墓園位於起伏的丘陵地段,經過美化後景色宜人,有排列成行的樹木(不過在天光將逝的最後幾分鐘里,這些樹木投下的影子像是一潭死水般黑得讓人不舒服),有幾棵孤立的垂柳。這裏並不安靜,離此不遠的高速公路傳來流水般的車聲,班格爾國際機場在這黃昏時分閃著亮光。
「這可能對埃莉有幫助。」雷切爾用泛紅的眼睛望著他。「劉易斯,你看起來在發燒,好像快生病了。」
「雷切爾,你的想法太荒唐了!」劉易斯半是激動,半是惱羞成怒。
劉易斯去拿匹薩時,四十五分鐘的時間早就過了,雖然匹薩還擱在巨型烤爐上,但已經不熱了,而且油膩膩的,吃起來就像煮過的黏土。劉易斯吃了一片,然後在開車回綠洛鎮途中連盒子帶匹薩一起扔出窗外。基本上,他不是會隨地亂丟垃圾的人,可是他不願讓雷切爾看見家裡的垃圾桶有一大塊只吃了一片的匹薩,雷切爾很可能會猜到他去班格爾的目的不是買匹薩充饑。
「那就再帶兩個手提袋。只要別為了離家三個星期而費勁再多裝個箱子就好。」劉易斯說道,同時心想:也許你很快就會回綠洛鎮了。「帶夠一星期……十天穿的就行。支票簿在你那裡,信用卡也在,需要的話到那邊再買。」
「剛才我不餓。」劉易斯說。這是實話,不過下一句是謊話,「我現在餓了。」
「雷切爾?你醒著嗎?」
「問吧。」
古德曼的話裡帶著某種十分熟悉的成分,出奇的熟悉——
劉易斯同意。
如果劉易斯能製造出和啾吉復活當時類似的情況。因為啾吉死得正是時候,不是嗎?啾吉被車撞死那天,劉易斯的家人都不在家。除了他和賈德森,誰都不知道這個秘密。
「埃莉上學……」
賈德森開始在劉易斯的腦中說話,賈德森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擔心——擔心?是的,擔心。
劉易斯突然明白了,於是立刻閉緊嘴唇,像是剛咬了一口酸透的檸檬。那是雷切爾後悔時的語氣(她自己從未發覺,但劉易斯意識得到):劉易斯,對不起,我真是個愛抱怨的女人。每逢需要得到滿足時,雷切爾就會這麼說。現在,同樣的語氣——只是少了雷切爾的洋洋得意——在對劉易斯說:對不起,劉易斯,我真是個混蛋。
「噓……」劉易斯說,「雷切爾,冷靜一下。」
儘管劉易斯把這當作一個方便的借口,但大體上他是相信的。無可否認,假如存在著米克馬克古葬場這樣的地方(實際上也的確存在),假如有人知道這個地方(幾位綠洛鎮的老居民確實知道),那麼遲早總會有人去試一試。劉易斯了解人性,因此很難相信他們只限於用心愛的寵物作試驗。
寵物公墓的墳墓模仿著最古老的宗教符號:逐漸縮小的圓圈表示一種往下的螺旋,不是通往某一點,而是通往無限。至於究竟是混亂中生出秩序,或是秩序中見混亂,則全視你的心神如何判斷。埃及人在法老的陵墓上曾經鑿出這樣的符號,同時這也是腓尼基人在他們陣亡君王的車上所繪的符號,邁錫尼島的古代石洞的壁上也刻著這種符號,英國的環狀排列巨石陣則是記錄宇宙的時計,在《聖經》中圓圈則以旋風形式出現,上帝通過它對約伯講話。
劉易斯發覺自己滿口圓滑的說辭,這一點也不像他。能講出這番話讓他有種振奮的感覺,他從來就不擅長撒謊,這件事也沒經過仔細盤算,但此刻他竟滔滔不絕地說出一連串言之成理的謊話。
「——不適合留在這裏。」劉易斯堅決地說。他覺得自己好像發著高燒。「你們需要我,我很高興,我也需要你和埃莉。可是親愛的,目前這裏對你最不利。這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有凱奇的影子。對你對我都不好,對埃莉更糟糕。」
劉易斯,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你在觀望一條不該走的路。
可是,劉易斯,你不是活在真空世界!人家會說——
(復活的方法)
「請你別再說了。」劉易斯說,「古德曼先生。歐文,不要再說了。我們別把事情弄得更糟好嗎?」
「先生,請問您的大名?」
那個地方有魔力。
「也許。」劉易斯說。
劉易斯怎能拒絕現成的——這個難以置信的機會?就因為蒂米?看到一隻燕子,不代表夏天即將到來。
「誰來幫我點燃這玩意兒。」雷切爾又哭又笑。「我要抽到吐為止。」
事實上,他真的相信。在凱奇死前和死後,他一再告訴自己:啾吉不是真的死了read.99csw•com,它只是昏過去而已。啾吉扒開泥土,鑽出它的墳跑回家來。這是個帶點恐怖意味的兒童故事,不是真的。啾吉已經死了,是米克馬克族的古葬場使它復活的。
「什麼?」
凱奇九個月大時,劉易斯特別關心他兒子的腦袋。劉易斯有張圖表,說明幼兒頭部正常發展的尺寸。凱奇的頭部過大,劉易斯帶他去看中西部最負盛名的腦科專家喬治·戴迪夫。雷切爾想先了解原因,於是劉易斯告訴她可能是腦積水。當時雷切爾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不過她仍勉強保持鎮定。
「歐文,我得掛電話了。我要上去看雷切爾行李打點好了沒有,再讓她好好睡一覺。」
凱奇在醫院住了一晚,全身麻醉,他的整個頭被塞進一架像烘乾機的儀器里。雷切爾和劉易斯在樓下等待消息,埃莉住在外公、外婆家看「芝麻街」。劉易斯覺得等待的時間無限漫長,他胡思亂想,想著那些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麻醉過程中死亡,腦積水分流手術過程中死亡,腦水腫導致輕微智障、重度智障、羊癇風、眼盲……哦!有太多種可能的後果。劉易斯記得當時自己心想:所有災難的最後一步就是——轉到地區醫療中心。
「哪怕他變成白痴?」
劉易斯伸手觸摸鐵欄杆門,心想:門一定上鎖了。但事實上門沒上鎖,也許時間還早吧。他們鎖門的目的是防止醉漢、宵小和談情說愛的青少年。右邊那扇門被劉易斯一碰便開了,發出極輕微的摩擦聲。劉易斯看看左右,見無人注意便走了進去,他順手將門關上,聽見門閂扣住的聲音。
因為漢拉蒂變壞,別的動物也會變壞嗎?不會的。漢拉蒂只是個例外而已。看看其他動物——賈德森的斑斑,老婦人的鸚鵡,還有劉易斯的啾吉。它們復活之後都變了,而人們也都能察覺出它們的改變。但至少在斑斑的例子上,它的改變並沒有嚴重到讓賈德森克制住推薦這個……這個……
劉易斯往下俯視凱奇墳上剛耙過的泥土,一股畏懼與恐怖的感覺貫穿全身。他的手指自動在泥土上畫了個螺旋。
難道劉易斯會認為,如果凱奇活到八歲還要包尿布,到十二歲還讀不懂一年級的教科書,他就會不愛凱奇了嗎?
劉易斯心想: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
既然如此,劉易斯是不是也相信,蒂米真的變成了一個無所不知的妖怪呢?
「我覺得現在睡得著了。」雷切爾說,「我要把這天丟在腦後。」
「劉易斯,雷切爾可能告訴過你,我們還有個女兒——」
「劉易斯·克里德。」
「阿門。」劉易斯說。
「我們有錢。」劉易斯說。
劉易斯開車到奧林頓街角便利店,買了兩箱六罐裝冰啤酒,又打電話給拿波里匹薩店訂了個香腸蘑菇口味匹薩。
「雷切爾,那只是——」
雷切爾只哭了一次,有她母親在場安慰。雷切爾抱著多麗,傷心地哭了個痛快,到目前為止,她不能靠在劉易斯身上哭。也許在她看來,兒子的死,她和劉易斯都有責任,或者是因為劉易斯沉溺於自己的胡思亂想中而無法顧及雷切爾的悲傷。但不管原因為何,她都需要母親的安慰,而多麗正好就在身邊。歐文·古德曼站在她們身後,一手搭著雷切爾的肩頭,以病態的得意目光瞧著劉易斯。
他開車經過拿波里匹薩店,直接開往悅景墓園。他心想:他明知自己會這麼做,這麼做又有什麼害處呢?完全沒有。
劉易斯跪下來,晚風襲來,吹亂了他的頭髮。此刻天色幾乎完全黑了。
「那個司機企圖在他的車庫裡上弔,報紙說他受驚過度,而且情緒非常低落……」
劉易斯的腦子提出抗議:你為了製造需要的結論,不惜歪曲一切事實。但是至少,你應該告訴自己啾吉改變的真相。即使你不在乎老鼠、鳥兒,可是它的樣子和行動呢?愚蠢笨拙。你記得一起放風箏那天凱奇是什麼樣子嗎?活潑而且反應靈敏。讓那樣的記憶留在心裏不是比較好嗎?難道你想讓一具殭屍復活?或者要個白痴一樣的小孩?要個用手抓東西吃,望著電視發獃,永遠不會寫自己名字的孩子嗎?賈德森是怎麼形容他的狗的?「就像幫一塊死肉洗澡。」那就是你想要的嗎?一塊會呼吸的死肉?就算你自認這樣就滿足了,你要怎麼向雷切爾解釋兒子死而復活呢?怎麼向埃莉解釋?怎麼向斯蒂夫和這個世界解釋?米西把車子開上車道,發現凱奇在那裡騎三輪自行車時會有什麼反應?劉易斯,你聽不見她的驚叫聲嗎?你看不見她嚇得用指甲抓臉嗎?你要怎麼對記者說明?你又要怎麼應付上門來拍你兒子復活新聞的電視台的人?
「夢見什麼?」
「不能,絕對不能。」雷切爾說。
他倆擠在劉易斯那半邊床上。
劉易斯的身體猝然抽|動一下,這讓他恢復了理智。假如他以為悅景墓園晚上無人看守,那他就是在跟自己開最危險的玩笑。一旦被警衛或管理員發現他半節身子陷在兒子的新墳里的話,會有什麼後果?這則新聞可能會上報,也可能不上報。劉易斯可能會被控告,什麼罪名呢?盜墓嗎?不大可能。惡意破壞也許比較可能。不管上不上報,人言可畏,人人都會談論,誰都不會放過這充滿刺|激的趣聞:本鎮一名醫生被人發現挖掘他新近喪生輪下的兩歲兒子的墳墓。劉易斯可能會丟掉差事,但就算工作不受影響,雷切爾會被嚇壞,而埃莉更會被同學嘲笑和騷擾。到時說不定劉易斯還得接受檢測,以確認精神狀態是否正常,好作為撤銷控訴的交換條件。
劉易斯上樓來時,雷切爾正站在衣服堆中。她打點行李的動作雖然緩慢,但有條不紊。劉易斯發現至少需要三個行李箱才夠她裝,但他不打算與雷切爾爭辯,反而幫忙一同整理。
「我看也是,但是我不能忽略任何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