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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51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51

劉易斯走過去取下鑰匙。
幸好只有一家開燈,就是在劉易斯正對面那家。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粗啞的人聲吼著:「阿福,不許叫!」
劉易斯繼續往前走,再走不遠便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埋葬凱奇那天,就已經將這些資料都貯藏在腦子裡了?
劉易斯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劉易斯站在原地進退不得,手上還抱著兒子的遺體。這時他聽見由遠而近的車聲,頓時他不假思索,立刻抓起包裹,抱到前面,拉開車門塞進後座。
劉易斯抱著包裹穿過馬路,回到他的思域車旁,他在一路上沒有看見任何人影。他一手緊抓著包裹,另一手掏出鑰匙打開行李廂。
緊接著,劉易斯便認出掉在嘴外的是條棉花,他伸手把棉花條從凱奇嘴裏拉出來。凱奇的嘴唇鬆鬆的,看起來又小又黑又寬,劉易斯拉出棉花,凱奇的嘴唇合攏時發出啪的一響。他把棉花投入墳墓的水坑中,現在凱奇像個老頭似的面頰凹陷下去。
劉易斯快步走上人行道。從黑暗的墓園到路燈普照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太招搖了——此刻他所站之處距班格爾第二大墓園僅數碼之遙,手中握著鐵鏟、鐵鋤,腋下夾著手電筒,任誰看見他現在的樣子都會得出相同的結論。
「凱奇。」劉易斯邊說邊搖著兒子的身體。凱奇的頭髮彷彿無生命的鐵絲,碰觸著劉易斯的手腕。「凱奇,一切都會沒事的。凱奇,我發誓,你的苦難到此為止。凱奇,我愛你,爹地愛你。」
大約一點四十五分,劉易斯準備離開墓園。把兒子的屍體搬出棺材讓他腰酸背痛、精疲力竭。但他現在覺得似乎又看到了能將一切挽回的希望。
劉易斯的手抖得厲害,他得用雙手握著手電筒,但細窄的光柱仍搖擺不定,過了好一會兒,光線才終於對準目標。
劉易斯伸手過去,開始輕輕按摸防水帆布,用手指感覺裏面的輪廓,就像盲人用手辨識物體。終於,他摸到一個凸起的東西,是凱奇的鼻子,對著正確的方向。
他走到思域車旁,將鐵鏟、鐵鋤靠著車身放下,伸手去掏鑰匙。但兩個口袋都沒有。劉易斯急得滿臉冒汗,心臟又開始狂跳,他咬緊牙根,壓抑著呼之欲出的恐慌。
「斯坎倫,叫它住嘴,否則我要報警了!」有人在劉易斯站的這邊對吼,嚇了劉易斯一大跳。這下他才發覺,他以為這條街上一片空寂的印象錯得有多離譜。他的周圍全都是人,有幾百雙眼睛,而那隻壞狗正在攻擊劉易斯唯一的朋友——睡眠時間。他在心裏罵道:該死,阿福,你去死吧。九-九-藏-書
不可能,劉易斯對自己說:記住,你以為自己看見的那東西,事實上不可能存在。
進入窟中的一道雙扇門開在一片青草坡上,草坡的形狀十分自然,看起來就像女人的乳|房一樣悅目。坡頂距柵欄的裝飾箭端僅一兩英尺高,因為與環繞公墓的柵欄高度一致,所以並不隨地形的起伏而有改變。
但他這次不是往鐵門走,而是沿著柵欄邊直走到角落右轉離開梅森街。這裡有個排水溝,劉易斯仔細往裡看,溝里的東西令劉易斯膽戰心驚。裏面是成堆的腐爛花朵,一層又一層,被經年累月的雨雪沖刷。
劉易斯向四周掃視一眼,爬上坡去。草坡的另一面有一片約兩畝大的空地……不完全是空地,有間孤立的小屋。劉易斯想:可能是墓園的工具棚。
終於,在他推測之處的五英尺外找到了。劉易斯撿起來,用手遮住氈布罩,手指將塑料開關往前推,他的手掌立刻亮了起來,然後他立刻將手電筒關掉。手電筒沒摔壞。
劉易斯站到一棵大樹後面,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他站在樹后,準備看著街道兩邊的住戶點亮屋裡的燈。
凱奇的腦袋不見了。
劉易斯第二趟帶著工具爬上坡頂。他戴上手套,然後將手電筒、鐵鏟和鶴嘴鋤堆在包裹旁。他坐下來,背靠橫欄休息,雙手擱在膝上。雷切爾聖誕節送他的電子錶顯示出兩點零一分。
耶穌基督!
糊塗!他在心裏罵道,你再這麼蠢的話,乾脆就別幹了吧!
劉易斯拿出小刀把帆布包裹和鶴嘴鋤分開,然後帶著工具走向大樹,站在一棵最大的樹后左右張望。梅森街上一片空寂,無人無車,一眼望去,只看到九-九-藏-書一幢房子的樓上還有燈光,那房間里的人若非失眠便是病重。
劉易斯從后褲袋裡摸出一條手帕,一手握著手電筒,同時身子往前傾,結果差點失去平衡。如果這時箱蓋倒下來,一定會砸斷他的脖子。他拿手帕輕輕揩掉長在凱奇臉上的苔蘚,原來是因為苔蘚顏色暗淡,劉易斯嚇得以為凱奇的頭不見了。
劉易斯將細如鉛筆的光線慢慢掃過凱奇九十厘米長的身體,從新皮鞋到褲子,到上裝,到衣領,再到——
劉易斯試著直放、橫放、再斜著放,但都放不進去。思域的行李廂太小。他得把包裹折彎才行——凱奇不會在乎——但劉易斯不肯這麼做。
劉易斯的喉嚨輕哼一聲,接著便跑到駕駛座旁拉開車門,取出鑰匙。再繞到車尾打開行李廂,把鐵鏟、鐵鋤和手電筒扔進去,然後再關上。跑開二三十英尺后,他又想起自己又把鑰匙忘在了行李廂的鎖孔里。
繼續,膽小鬼,不要停下來!
路燈照著一整排榆樹和楓樹,風吹葉動。大樹像屏風,將這一帶與梅森街隔開。劉易斯看看外面,沒有任何動靜。
劉易斯立刻找到了鐵鏟,因為鏟面在透過樹葉的街燈照耀下反射著微光,但找手電筒卻費了番工夫——在草地上它能滾多遠呢?他趴在厚厚的青草中摸索,耳中只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確定之後,劉易斯才打進排檔,開上回到綠洛鎮的二十五分鐘車程。
劉易斯喘著氣,惡臭和兒子鬆軟無骨的屍體使他胃部陣陣痙攣。他將兒子抱出棺材后,坐在墳坑邊,暫時把屍體擱在腿上,讓兩腳懸在坑邊。他臉色鐵青,眼睛像是黑洞,嘴角下垂,臉上充滿恐懼、悲傷和憐憫。
「凱奇,我馬上就帶你出去,好嗎?」劉易斯悄聲說道。
劉易斯抱著兒子,不停地搖晃。
一股只有最可怕的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幾近畏懼的恐怖感迎面撲來。
風勢變大了,尖嘯的風聲穿樹而過,劉易斯不安地環顧四周。他把鐵鏟、尚未派上用場的鶴嘴鋤、工作手套和手電筒一起放在包裹旁邊。劉易斯離開帆布包裹和工具,徑自走回柵欄邊,他望向對面,他的思域仍停在街邊,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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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易斯斜靠著車身,思量著該怎麼辦。想來只有留下兒子,再爬進去,帶著手電筒回去找鑰匙,找到天亮也——
這次劉易斯慢慢把口袋中的零錢全掏了出來,甚至把整個口袋也掏出來看。
接著,他把凱奇用防水帆布包起來,用膠帶捆牢,再把繩子割成兩段,將包裹兩頭也捆好。他蓋上棺材,然後稍稍思索一下,再次打開棺蓋,把鐵鍬丟進去。因為他不能把兒子留在這裏,所以他要給悅景墓園留件紀念品。再次蓋上棺蓋后,他本來想把水泥箱蓋直接推下坑裡,但又轉念取下腰帶,穿過鐵環,將箱蓋平整地放回原位,再拿鐵鏟把泥土鏟進墳坑,不過泥土不夠,無法填滿墳坑。而這凹陷部分可能會,也可能不會被人發現。但劉易斯不容許自己今晚為這點小事操心——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他已經疲憊不堪了。
苔蘚雖然潮濕,但只有薄薄的一層。他早該料到的。前幾天下過雨,而這箱蓋也並非完全密封不進水。劉易斯拿手電筒往兩邊照照,看見棺材下面有淺淺一攤水。他揩掉苔蘚后,終於看清楚兒子的樣子。殯葬公司雖然不會開棺讓人瞻仰死者遺容,但也沒有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劉易斯看著兒子,覺得自己正看著一個做工很差的娃娃。凱奇的頭有些地方鼓了出來,眼睛嵌在很深的眼窩中,一根像是白色舌頭的東西掉在嘴巴外面。劉易斯猜想,也許這是因為裝殮小孩時很難估算適當分量,於是用了太多防腐液,於是凱奇便成了這副樣子。
這時劉易斯疲乏的腦子裡突然閃起一道希望之光。
劉易斯把手伸到凱奇身子下面,但他的屍體好像沒有骨頭般往兩邊滾動。突然間,他覺得只要自己一把凱奇抱出棺材,凱奇的身體就會散成許多碎塊。然後他就會站在墳墓的箱蓋邊望著屍塊狂嚎,接著就會被人逮個正著。
每當冬天來臨,土地被凍僵了,不適合挖墳時,他們就會把棺材停在窟里過冬。或者,死人太多來不及埋葬時,也會暫時把棺材存放在停屍窟。
他擔心這時跌倒的話會再傷到膝蓋,所以從坡頂溜下來,走回兒子的墓地。他衡量了一下,他得跑兩趟才行,一趟搬裹著的屍體,第二趟拿工具。劉易斯彎腰抱起帆布包裹時,九*九*藏*書背痛得讓他的五官都皺了起來。他可以感覺到凱奇在包裹中晃動,同時堅決不理會內心那股一直說他瘋了的耳語。
劉易斯先聞到氣味,他的喉頭立刻一嗆,身體也立刻往後縮。他抓著墳坑邊緣,覺得呼吸困難,當他以為已控制住反胃時,卻哇的一聲,把晚餐吃下的那一大堆食之無味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他噴吐在墳坑較遠的另一邊,頭貼著地面不住喘氣。胃裡的難過終於停止了。他咬緊牙關,從腋下拿出手電筒,照亮已經打開的棺材。
行李廂放不下凱奇。
在風聲呼嘯的黑夜中,劉易斯看見了墓園裡的停屍窟。
不要緊的!劉易斯懷著疲乏的憤怒回答自己,拜託你別亂想,這根本沒關係好嘛!
劉易斯將包裹抱上草坡。他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把這二十公斤重的包裹弄過柵欄。他先往後退了幾步,再以前傾姿勢往上跑,讓衝力帶他跑到能力極限的高度為止。劉易斯幾乎跑上了坡頂,但滑溜的青草使他穩不住腳,就在他要朝下滑的一瞬間,他把包裹用力一拋,差一點便落在坡頂上。他再爬上去,將包裹滾去靠著鐵柵欄。
劉易斯祈禱不要有任何人走到這裏來。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會不會被人撞見,而是如果有誰用手電筒照見他站在墳坑裡盜屍的話,他一定會抓起鐵鍬對準來人的腦殼用力劈下。
不,絕對有關係。座位上是凱奇,不是一捆毛巾。
劉易斯用兩隻手臂抱著凱奇,觸摸到那帶著惡臭的潮濕感,他就像以往常從浴缸里抱起凱奇一樣將凱奇抱出棺材,凱奇的頭搭在他肩上,他看到了殯葬公司的人縫合頭部與肩部的環狀線紋。
阿福又叫了起來,正當它又要開始狂嚎時,一記重重的打擊聲使它的嚎叫變成了低哼。接著是關門聲,梅森街再度陷入寂靜。阿福家的房子側面還亮著燈,但一會兒后也關掉了。
他抱著凱奇走了一段路,忽然聽見狗叫。而且不是隨便叫叫,而是狂嚎。兇惡的嚎聲響徹整條長街。
嘿!等一等,等他媽的一等。再掏掏你的口袋。零錢都在——零錢沒掉,那鑰匙怎麼會掉出來呢?
他的鑰匙掉了,極可能read.99csw.com是之前從樹枝上跳下來、膝蓋碰到墓碑、痛得他在地上翻滾時掉出了口袋。所以一定還在草地上。但如果連找手電筒都要費上那麼大工夫,鑰匙就更不用指望了。完了,整件事就因為這樣一點差錯而前功盡棄。
劉易斯迅速穿越馬路,鞋子沿路發出噠噠聲。往前五十碼便是他的思域,然而對劉易斯來說,這短短一段路卻猶如五英里長。他冒著汗,邊走邊注意聆聽車聲、別人的腳步聲,以及突然開窗的聲音。
劉易斯關上車門,再到後面關行李廂。一輛車飛馳穿過十字路口,劉易斯聽見醉漢的吆喝聲。他坐到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正要伸手打開車頭燈,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包裹里的凱奇是不是面朝後座?他的膝蓋有沒有彎錯方向?他深陷的眼睛是不是望著後面的玻璃?
接著,他先將一腿跨出柵欄,兩手抓著兩根裝飾箭頭,再跨出另一隻腿,然後順著柵欄滑下,鞋尖先觸地,整個身體也跟著落下。
「走吧。」劉易斯咕噥著。
劉易斯給自己五分鐘休息時間。然後他先把鐵鏟拋過去,聽見工具掉在草上的聲響。他試著把手電筒塞進褲腰,但塞不進去。於是把手電筒從柵欄空隙間滾出去,只希望不要碰著石塊摔破了。他心想:要是帶著背包來就好了。他從夾克口袋掏出膠帶,把帆布包裹捆在鶴嘴鋤的一端,用膠帶將包裹和金屬鋤柄緊緊纏在一起,纏了又纏,將膠帶全部用完,再把空的膠帶軸放回口袋。他舉起鋤柄,將包裹舉過柵欄頂端(他的背發出激烈抗議,想來今夜的行動夠他受上一星期的罪)。劉易斯鬆手讓包裹連著鶴嘴鋤落下,觸地的聲響令他向後退縮。
不,不是耶穌基督。這些殘渣是敬奉給比基督更老的神,在不同的時代,人們對他有不同的稱呼。而我想,雷切爾的姐姐給了他一個很貼切的名字: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地底死物之神,溝中爛花之神,神秘之神。
沒有鑰匙。
快!快!快!我們快離開這裏,別再出狀況了!
劉易斯彷彿被催眠似的盯著排水溝看。最後,他倒抽一口氣,慢慢把目光移開——就像催眠師數完十后醒過來的人。
他彎身往車內一看,鑰匙還好好地插在引擎開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