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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55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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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易斯登上岩頂,低著頭站在那裡,他的身體在搖擺,肺部拚命吸氣。風像舞者掠過他的頭髮,像條龍般在他耳中吼叫。
哦!上帝,我親愛的上帝,到底這霧裡會鑽出什麼樣的怪物?
劉易斯承認,米克馬克古葬場具有使死者復活的能力,所以他抱著兒子踏入小神澤,不回頭也不往下看。現在,這片沼澤比晚秋時節嘈雜得多。蘆葦里蟲兒唧唧,偶爾響起蛙鳴。踏進小神澤大概二十步時,劉易斯遭到襲擊——可能是只蝙蝠。
他用小刀割斷用膠帶捆著的工具,鐵鏟和鶴嘴鋤從他背上掉到岩石地面上,發出噹啷一響。劉易斯躺下來,伸開四肢,仰望著星空。
接著,它的聲音開始轉弱,它離開了。一隻青蛙猶豫地叫了一聲,第二隻跟著應和,然後三隻、四隻、五隻、六隻一齊叫著。那龐然大物繼續移動往北而去。聲音逐漸變小……更小……終至消失。
劉易斯將凱奇貼胸緊緊抱著;他發現昆蟲和青蛙都不叫了,潮濕的空氣中有股難聞的爛豬肉味。
劉易斯再度被夢境支配。每隔幾分鐘,他便低頭察看,他要確定自己抱著的是包裹他兒子的防水帆布,而不是個綠色塑料袋。他記起賈德森帶他去埋啾吉的第二天早晨,他對前夜所做的一切只留下模糊的印象——可是此刻,他對那天晚上的感受卻清清楚楚,他的每一種官能是如此敏銳靈活,彷彿能通過某種心電感應與活生生的樹木接觸一樣。
他腳下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又往前走。猶如是在懲罰他停步一樣,他踏向下一堆草叢時,腳下立刻一滑,一隻鞋差點陷進了淤泥里。
林中的怪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劉易斯,你真以為這場戲若包括林中的角色,會有好結局嗎?
不錯。在這面對寒冷星光,對著黑暗https://read•99csw•com的遙遠星辰間的岩石平頂上有個巨大的螺旋,老前輩會說這是集體創作。不過劉易斯看那上面並沒有完整的錐形石堆;好像每一個石堆都被某種東西衝破,葬在石堆下的屍體鑽了出來……復活了。
那不是聖艾爾摩之火。
劉易斯抬起充滿疑慮與恐懼的臉,像在跟蹤剛發射的火箭的彈道。那沉重落地的聲音朝劉易斯逼近,夾雜著斷折的聲響——不是枝丫斷折,而是整棵樹木——斷折的樹榦就倒在附近。
地霧緩緩升起,開始時蓋過他的鞋,接著又蓋過他的小腿,最後,他整個人全被包在一個發光的白色膠囊之中。劉易斯覺得四周很亮,閃耀的光輝像是跳動中的奇異心臟。他從來不曾如此強烈感覺與自然的結合,他覺得那是個實體……甚至可能具有知覺。這沼澤是活的,但不是因為蟲叫蛙鳴。如果要他解釋「活」的意義與性質,他無法解釋。他只知道這「活」具有豐富的可能和巨大的力量。劉易斯置身其中,只覺得自己渺小而平凡。
劉易斯告訴自己,別鬼扯了,要像老賈那樣,不要以為過了寵物公墓就會看見什麼或聽見什麼——它們是潛鳥,是聖艾爾摩之火,是紐約洋基隊的救援投手。它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是上帝,可以是星期日清晨,可以是穿著白袍的微笑著的聖公會牧師,但總之不是那會跳會爬會滑行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怪物……不是來自黑暗世界的恐怖玩意兒。
不管它,劉易斯。走吧……我們走。
霧氣的光亮突然消失,劉易斯發現眼前吊著一張面孔,正嘲笑著他,併發出嘰咕聲。它深陷的眼睛就像中國古畫上的人物那樣往上弔,發出很深的黃灰色光芒。它張開大嘴,下唇向外翻九九藏書,露出黑黃色的牙齒。讓劉易斯驚的是那對耳朵,那根本不是耳朵,而是兩隻彎彎的角……但不像魔鬼的角,而是公羊的角。
劉易斯再走近一點,那張臉上滾出一條舌頭。舌頭尖而長,又黃又臟。舌頭上有許多鱗甲,劉易斯正瞪著看時,一片鱗甲像蓋子般掀了起來,下面鑽出一條白色的蛆。舌尖緩緩掃過應該是喉結的位置……它還在笑。
前面這段路就像樹冢——你得放穩腳步。跟著我走,不要低頭看。
劉易斯抱著兒子繼續走,地面開始變得堅實了。走了不久,他碰見一株倒塌的樹,在薄霧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樹頂,看起來就像巨人的僕婦丟下的一支灰綠色羽毛掃帚。
劉易斯的思想化作喃喃的祈禱,同時他的手摸著鶴嘴鋤……他仍然跪著。劉易斯開始挖掘。他每掘一鋤,身體便往前一傾,就像個老邁的羅馬人要倒在自己的劍上。他一點點地掘,漸漸掘出一個坑。他用手扒出石塊,大多石塊被他連泥土推到一邊,但他留了一些下來。
是食人怪,天哪!那就是食人怪——在北方出沒的鬼怪,只要被它摸了,你就會變成吃人肉的人。一點都沒錯,剛才從不到五十米外走過的就是食人怪。
那是種他從來沒聽過的聲音——一種活躍而洪亮的聲音。就在不遠處,越來越近了,樹枝噼啪作響,矮樹在無以名狀的腳下斷裂,凍糊般的土地也在劉易斯腳下動搖了起來。他發現自己開始呻|吟出聲。
劉易斯這才繼續往前。他的肩膀和背已經痛得麻木了,脖子到腳踝也全被汗水濕透,連這個季節新生的蚊子也開始在他身上覓食。
劉易斯心想,有人曾經從空中看到這景象嗎?如果有人從空中看見,他會怎麼想?
那棵樹九九藏書折斷——不,是碎裂了,裂口處還淌著淺黃色的樹漿,劉易斯跨過去時用手一摸,還帶著熱氣。跨過斷樹后,另一邊的地上有個巨大的凹洞,劉易斯必須爬過去,許多松柏矮樹皆被踩進泥土裡,劉易斯不相信那個凹洞是腳印。他可以回頭查看是否具有腳印的外形,但他不願回頭。他繼續往前走,他的皮膚發冷,嘴裏又熱又干,心跳如飛。
這裡是石階,從岩石上開鑿出來的。跟我來,爬到頂上就到了。
劉易斯抬頭往回看,只見密密麻麻的星斗,但沒有他能辨認的星座,他不自在地望向別處。在他身邊就是有裂縫和鑿孔的岩壁,壁面有的地方呈船形,有的是獾的形狀,還有戴兜帽、眯著眼的人臉。唯有石階是平整的。
這個面目猙獰、懸在半空的腦袋好像正又說又笑。它的嘴在動,不過下唇始終沒有恢複原狀,唇上的血管是黑色的,它的鼻孔外張,好像正在呼吸般吐出陣陣白氣。
好吧,遵命……但順便請教一下,你在緬因州或是其他地方看到過這種植物嗎?這種植物到底叫什麼啊?
正如寵物公墓一樣。
劉易斯繼續前進,望著潮濕的沼澤植物,他看見了第一堆草叢,他的眼睛往前看,腳步自然地踏上一堆接一堆的草叢。
劉易斯腳下咯吱咯吱的泥濘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踩在松針上的輕微聲響,再走一段後腳下又變為岩石。他就快到目的地了。
有一瞬間,霧氣變成暗沉沉的灰色,他看見的龐然大物身形模糊而朦朧,大約有六十幾英尺高。不是鬼魂,也不是妖怪。劉易斯可以感覺到它通過時被排開的空氣,也能聽見它落腳時發出的巨響,行進時吸起的大堆泥土。
賈德森的話給了劉易斯很大的勇氣。他繼續往前走,沒有掉頭看其他地方,他注https://read•99csw.com意到,那張面孔——如果那是張面孔,而不是霧氣加上心理作用形成的幻象——始終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一兩分鐘后,那張臉便消失在飄忽的霧氣中了。
劉易斯跪著將凱奇放下,大大鬆了口氣。
劉易斯對自己嘟噥道:也許會有圓滿的結局,不冒風險就不會有收穫,不冒險也得不到愛。何況家裡浴室的架子上還有我的醫藥包。裏面有注射器,萬一出了問題……變壞了……就只有我知道。
準備砌個錐形石堆。
小徑逐漸變成往下傾斜的陡坡。劉易斯又走了一段路,一隻腳踏進了水坑,頃刻間水化為淤泥,沒到腳踝……如果賈德森沒說錯的話,這一定是流沙。劉易斯低頭查看,看見蘆葦和低矮樹叢間的一潭死水,這裏的矮樹形狀很醜,樹葉很寬,像是熱帶植物。劉易斯記得這裏的天色較亮,彷彿充滿了電。
有東西過來了。
可是他已無法回頭,他自己知道這一點。
「潛鳥。」劉易斯說著,幾乎無法分辨自己口中嘶啞難聽的聲音。
地面坡度開始變陡。一塊石頭碰痛了他的脛骨,劉易斯動作笨拙地伸出一隻手去摸,但碰到的不是石塊。
於是劉易斯開始登上石階,那令人振奮的感覺又回到他身上,再次將疲乏擊退……至少是象徵性的退卻。他直身迎向寒氣,爬進河流般不曾間斷的風勢中,那強勁的風吹得他的衣服起褶打皺,吹得包裹凱奇的防水帆布像揚起的船帆,發出如開槍般的斷續響聲。
下一瞬間,劉易斯相信自己看見,在頭頂上方某處,有對橙黃色的火光,那對火光好像是某種東西的眼睛。
今晚的光更亮了些。那麼上次是陰天,還是當時他沒注意?不要緊。現在他能夠看清楚,這就足以讓他再次渾身發冷了。
接著他聽見了上次也曾聽見的那些聲音;尖笑轉變成啜泣,然九-九-藏-書後歸於沉寂。笑聲再起時,猶如瘋狂的尖叫,聽得劉易斯血液似乎為之凍結。霧氣圍著他飄浮,笑聲消失了,只剩下風聲,聽得見但感覺不到。當然感覺不到,因為這裏的地形就像個杯子。如果風能吹到這裏,一定早就把地霧吹散了……劉易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願意看看這片沼澤的真面目。
不,當然不是。這地方充滿陰魂。打量四周,你會看見讓人發狂的怪物。他試著不讓自己想這些事,沒必要想這些,沒必要——
你可能會聽見像說話的聲音,不過那是由南面傳來的潛鳥的叫聲。那聲音能傳得很遠,真奇怪。
那好像在說話的聲音一會兒在他左邊,一會兒又出現在他背後……彷彿只要劉易斯一轉身,就會看見背後一英尺處有個血淋淋的怪物,露出牙齒,兩眼發光……劉易斯這次沒有放慢腳步,筆直地繼續往前走。
你可能會看到聖艾爾摩之火——也就是船員說的幽光。這火光會以奇怪的形狀呈現,如果看見令你不安的東西,你往另一邊看就行了……
劉易斯觀察那些岩石砌成的錐形石堆,心中低語著,你當然知道啰。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同心圓,而是螺旋……
劉易斯好像要保護凱奇似的緊緊抱住他,結果一個沒站穩,腳下一滑,幸好草叢擋住了劉易斯的下滑之勢。
劉易斯沿著小徑時而向上時而向下地走著,他再度發現那幾處寬如十五號公路的地方,還有窄得必須側著身體以避免包裹兩頭被矮樹絆住的地方。他聞到那強烈的松脂味,聽到松針在他腳下碎裂的聲響。
劉易斯站定,仔細聆聽……那逐漸逼近的聲音。劉易斯張大了嘴,每一塊使他嘴巴閉上的肌肉都失去了作用。
不管那是什麼怪物,總之一定很大。
劉易斯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