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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57

第二部 米克馬克族古葬場

57

蒼白的手在包中探尋,將藥物、小瓶和注射器推向一邊,絲毫不感興趣。終於找到了,蒼白的手舉起所找到的東西,那東西在初露的曙光中閃著銀光。
還不到時候。別問我怎麼知道,我就是知道。那邊的響動不是凱奇……是別的東西。
他在寵物公墓中穿行,經過「我們的乖兔瑪塔」和旁邊的「巴頓將軍」。他踏過一塊破爛的厚木板,那兒是「波麗西雅」長眠之處。此刻,金屬片的聲音更響亮了,劉易斯駐足俯視,看見一塊長方形鐵片釘在微微傾斜的木板上。在星光下,劉易斯認出上面寫著「白鼠林哥一九六四~一九六五」。不斷發出叮叮響聲的就是這片插在寵物公墓外圍入口處的鐵皮。劉易斯伸手將鐵皮朝內扳……他突然僵在當場,頭皮瞬間發麻。
劉易斯急忙倒著退出寵物公墓,不敢背對樹冢——以及那鬼魂般的忽隱忽現於黑暗中的青紫色崖壁——直到在小徑上走了相當一段路后才轉過身來。他加快腳步,大概還剩四百米小徑便會穿出與他家房子後面相接的樹林,他覺得自己還有往家裡飛奔的餘力。
「啾吉,戴滿一頭乾草。」劉易斯用嘶啞的聲音說著邊解開襯衫紐扣。「那就是我,你最好相信。」
十分鐘后,樹冢出現在他眼前。他開始往上爬,腳下一再絆著朽木枯枝,可是他沒有跌倒。快接近地面時,他往下一瞥,一根樹枝立刻折斷(賈德森說:別低頭看),另一根樹榦開始滾動,劉易斯的腳往外一滑,趺下去時他的側臉先著地,幾乎當場跌暈過去。
劉易斯穿著九_九_藏_書內衣褲上樓,在浴室里,他拿了張小板凳,站在凳子上,從柜子最上一層架子取下他的黑色醫藥包。他把醫藥包拿到卧室,坐下開始在裏面翻找。他找到了注射器,萬一到時需要的話——預防萬一。在一卷卷的膠帶、手術剪刀,以及一包包外科縫合羊腸線當中,有幾小瓶致命的毒藥。
劉易斯走進車庫,沿著牆壁摸到與車庫相通的後門,開門進屋。他走過廚房,沒有開燈,再走到餐廳與廚房間的一個小廁所。他打開廁所燈,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啾吉,它蜷著身子卧在馬桶水箱蓋上,用那雙泥漿般渾濁的黃綠色眼睛注視著他。
我們巡邏……我和我兒子……我們巡邏的本質既非戰爭,也不是性|愛,只是為了要與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作祟高而無濟於事的戰鬥。他和我,在佛羅里達州的艷陽下,駕著這輛白色小救護車巡邏。車上的紅色閃光信號燈被罩子蓋著,但需要用它的時候,我們就把罩子掀開……除了我們自己,不必讓任何人知道,因為男人心園中的泥土裡石頭很多,一個人種他能種的……細心照顧。
「凱奇?」
劉易斯和兒子一起駕車巡邏。他們父子是這座樂園的警衛,開著白色小救護車日夜不停地在園中巡行。他們不想找麻煩,不過萬一出了麻煩,他們隨時可以應付。即使在這個倡導純潔娛樂的地方,有時也會暗藏麻煩。那位在大街商店買膠捲的帶笑男士可能會突然心臟病發作,一位剛走下空中戰車的孕婦忽然感到產前陣痛,一個美麗的少女會突然倒在地上發羊癇風,有人中風,有人中暑,也許在悶熱的夏日午後,還有人會被雷電打中。此地甚至還會出現偉read.99csw.com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可以看見他在開往魔術王國的單軌火車入口處走來走去,或者看見他用遲鈍而無生氣的眼神從空中飛車上往下凝視——劉易斯和凱奇知道他是樂園的人物之一,就像笨老虎、米老鼠和唐老鴨。不過沒人願意跟歐茲魔法師一起拍照,也沒有父母親願意把歐茲魔法師介紹給兒女認識。劉易斯和凱奇認識他,在新英格蘭時就跟他見過面了。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會伺機讓你吞彈珠噎死,用乾洗塑料袋使你窒息,再不然就要你觸電。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監視著死亡與永生之間的每一個站口。
後面有東西在動,就在樹冢的另一邊。
影子走到主卧室門口停下不動,站了一會兒才走進房間。劉易斯的臉埋在枕頭下。兩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接著,床邊的黑色醫藥包咔的一聲便打開了。
我走得夠遠了,今天不妨就睡在這裏。
「凱奇?」劉易斯啞聲叫道。
劉易斯的身體左側有一道青腫,就在肋骨的中間。他脫掉褲子,撞到墓碑的膝頭已經腫得像個氣球並呈紫黑色。他心想,如果現在停止伸展運動,關節就會立刻變硬——就像在水泥里浸過一樣。看來在他有生之年,這個傷每逢陰雨天都會來向他訴苦了。
劉易斯回過神,再次四處摸索,終於摸到了工具。他開始藉著星光觀察周遭環境。「貓兒斯麥吉」的碑就在他附近,還有「命喪公路的吹希」。風仍舊颳得起勁,劉易斯聽見叮叮叮的鐵皮聲——那塊鐵皮原先可能是只西紅柿罐頭,被傷心的小主人用父親的工具敲成碑牌,再釘九九藏書在一塊木板上——這鐵皮聲響讓劉易斯頓時心生恐懼。
這個令人安慰的錯誤念頭,也正是促使他爬起來再往前走的動力。因為如果他躺在這裏,那怪物可能就會發現他……那怪物可能正在森林中尋找他。
啾吉在馬桶水箱蓋上專註地看著他,不錯,有人把它放到屋子外面,那人就是劉易斯自己。他記得很清楚,正如他清楚記得已經換過地下室那扇破窗的玻璃。當時劉易斯對自己說問題解決了。其實,他在騙誰呢?啾吉想進屋時就能進屋,因為現在的啾吉已經不一樣了。
劉易斯記得自己把帆布包裹送進掘好的土坑裡,並且還用手將泥土推下回填。他還記得自己堆砌石塊,底部寬、頂部尖……
包里的物品、藥品因為被翻動而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後——站在黑暗中呼喊死去的兒子——劉易斯不禁立刻毛骨悚然。他開始發抖,像是生了大病或發著高燒。
這一切多麼奇怪……劉易斯多希望他們不曾聽過緬因大學、綠洛鎮、賈德森和諾瑪,或任何有關的一切。
「啾吉。」劉易斯說,「我以為你在外面。」
他出了廁所,走進客廳,打開走廊上的燈,在樓梯下面站了一會兒,傻兮兮地環顧四周。多奇怪!聖誕節前夕,他就站在這裏把藍寶石項鏈掏出來送給雷切爾。那裡有他常坐的沙發,諾瑪逝世后,劉易斯曾坐在那張椅子上盡他所能地為埃莉解釋死亡的含義。客廳一角擺著聖誕樹。窗上貼著埃莉做的紙火雞——劉易斯把它當成未來世界的烏鴉。幾個月前,客廳里堆著搬家公司卡車從中西部橫穿半個美國運來的紙箱,裏面裝滿全家人的衣物。
東方即將透露曙光之前,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步子極緩慢而笨重,read•99csw.com但很有決心。一抹影子在走廊的陰影中移動,隨影子而來的是股惡臭。劉易斯睡得很沉,但臭味使他的喉嚨發出咕嚕聲,同時翻身避免面對臭氣。
沒什麼了不起的。在這意識模糊、筋疲力盡的狀態下,似乎什麼都無所謂了。劉易斯覺得,現在的自己只是徒有人形,就像活屍電影里的殭屍。我應該是雙粗糙的腳爪,匆忙穿越小神澤,爬上米克馬克族古葬場。劉易斯如此想著,併發出咯咯乾笑。
劉易斯關上醫藥包放在床邊。他關掉頭上的電燈躺下,兩手枕在頭下。平躺下來休息,真舒服。他又想起迪士尼樂園,看見自己穿著白制服,駕駛一輛白色的小救護車,車身漆著米老鼠耳朵的標記——當然,從外表看不出是輛救護車,以免花錢遊園的遊客受到驚嚇。
鏡箱里有筋骨及肌肉的止痛藥膏。劉易斯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面,擠出一段藥膏,抹在腫脹的膝頭,然後又擠了些在手上,抹在下背部——那地方不容易上藥。
劉易斯舉手往臉上抹了一下,驚慌地發現手上有血……不知何時,他流鼻血了。「他媽的誰在乎?」劉易斯念叨道,同時在身旁四周摸索,摸到了鐵鏟和鶴嘴鋤。
詭秘的響聲消失了。
影子走出卧室。
樹冢那頭又開始傳來聲響,好像是什麼盲目的物體憑著直覺在暗中跟蹤他。在劉易斯被刺|激過度的腦子裡,幻想出許多恐怖而令人厭惡的景象:一隻斗大的鼴鼠,一隻從樹叢中跳出而不是飛出的大蝙蝠。
劉易斯隨手將鐵鏟和鶴嘴鋤丟進車庫,在車道上站了一會,先朝他剛才跑出來的地方看了看,然後再仰望天空。現在是凌晨四點十五分,黎明即將來臨。大西洋彼岸已經是白晝了,可是黑九九藏書夜仍緊抓著綠洛鎮,風仍不停地刮著。
凱奇坐在他身邊,皮膚晒成棕色,眼白微帶健康的藍暈。外面,人扮的卡通動物正和一個小男孩拉著手,小男孩驚喜得目瞪口呆。這邊,跳跳虎坐在兩位祖母之間,由第三位笑哈哈的祖母替他們拍照,一個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叫喊著:「跳跳虎,跳跳虎,我愛你!」
劉易斯忽然想起埃莉告訴過他的——耶穌喊道:「拉撒路,出來吧……」因為他要是不指名拉撒路的名字,那麼墳地埋的人都會出來。
萬一需要的話。
劉易斯聽見的是種詭秘的聲音——松針壓碎,枯枝驟斷,矮樹輕搖。風颼颼地刮過松林,幾乎將那詭秘的輕微響聲蓋了過去。
劉易斯想著這些似夢非夢的情景,墜入睡鄉,將聯結清醒現實的線路一根根拔斷,直到思想全完停頓。極度的睏乏使他陷入黑暗無夢的酣睡中。
劉易斯伸手去撫摸啾吉,想尋求一點慰藉,可是啾吉笨拙地跳下水箱蓋,邁著蹣跚的步子徑自走向別處去了。
劉易斯腳下絆到了某個東西,整個人跌在地上。當時他覺得,自己大概再也爬不起來——連爬起來的勁都沒有了。他只能躺著,聆聽身後從小神澤傳來的蛙鳴,感受全身的痛楚。他將躺在這裏直到昏然入睡,或者直到死去。
該死!這是今晚讓我摔倒的第二個墳墓……如果再摔一次,就表明我一定是被詛咒了!
砌好錐形石堆后的情形他就記不大清楚了。他明明從巨岩的石階上走了下來,否則他不會在這個地方……什麼地方?劉易斯掃視周圍,他覺得自己認得出這片松林,這裏距離樹冢不遠。可能是他已經越過了小神澤,卻連自己都不知道?想來很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