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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 60

第三部 偉大而恐怖的歐茲魔法師

60

古德曼那頭沒有回應——一段好長的沉默——劉易斯很想打破沉默,但他沒有作聲。
你可能會聽見像是說話的聲音,不過那是從南邊傳來的潛鳥叫聲,聲音能傳得很遠。
「夠了!」劉易斯低聲說,這聲音令他震顫。他決定去廚房給自己弄早餐,就跟往常一樣。單身漢早餐,兩個煎蛋,麵包上抹蛋黃醬,裏面再夾片洋蔥。他聞到身上的汗味及泥土味,先別忙著洗澡,稍後再說。現在要他脫掉衣服洗澡似乎太費事了,他想也許應該從醫藥包里拿出解剖刀把褲管割開,讓腫脹的膝頭透透氣。用製作精良的解剖刀割褲管未免太糟蹋,可是雷切爾的紅色縫衣剪刀太鈍了。
那又如何?
先弄早餐。
「哦,他媽的!」劉易斯低聲詛咒。他剛坐起來的頭幾秒間,整個房間微微搖晃。他的背像顆蛀掉的牙齒陣陣抽痛,當他轉動頭部時,覺得脖子里的筋全換成了生鏽的鋸子。他的膝蓋最糟,消腫止痛藥膏一點用都沒有,早知如此,他應該給自己打一針可體松。膝蓋現在在褲管里腫得像個氣球。
「我怎麼會這麼糊塗?」他對著空房間說,再度開始自言自語。「怎麼會這麼糊塗?」
劉易斯沒有立刻過去接聽,只是看著電話,自覺是個笨蛋。直到此刻,他才慢慢發現自己在玩個連自己都不懂的遊戲。
他轉彎走進廚房,取下一個煎鍋放在爐子上,從冰箱拿出兩個雞蛋。廚房的光線很好,清新又明亮。劉易斯想要吹口哨——口哨可以讓這個早晨更好——但他吹不出來。周圍的景物看來正常,但又令人不安。這幢房子空洞得可怕,昨夜的工作沉重地壓在心頭。周圍的一切都不對勁;他覺得有個陰影在盤旋,他感到恐懼。
他蹣跚地去廁所拿了兩片阿司匹林,用一杯橙汁衝下肚裏。他正走向爐子時,電話響了。
「雷切爾現在不在家。」劉易斯粗聲說道,「她去買麵包、牛奶去了。埃莉怎麼了?快說吧,歐文!」
劉易斯用手撩起窗帘看個明白。是輛藍色雪佛蘭。蜷卧在車頂的顯然是啾吉。
「鎮靜劑。」劉易斯不耐煩地說,「給她服過鎮靜劑了沒九九藏書?」
「劉易斯,凱奇已經死了。」古德曼繼續說,「我知道這是很難接受的事實——你和雷切爾都很難接受——可是你們的女兒還好好地活著,她需要你。」
不要接電話,不要去接,因為是壞消息。電話線伸到拐角再通往黑暗,我不認為你會想看到線路另一頭,劉易斯。我真的不認為你會想看,所以別接電話。跑,快跑!車子在車庫,開車就跑,千萬別去接電話——
「劉易斯,我是歐文……劉易斯?哈啰,你在聽電話嗎?」
「她講了什麼?」
但是,啾吉早就不去公路那一邊了,記得嗎?
「沒有,話筒從我手裡滑掉了。」劉易斯聲音鎮定地說。
「別疑神疑鬼了。」劉易斯大聲自言自語,然後開始跛行下樓。貓隨遇而安,愛睡哪裡就睡哪裡,這是它們的天性。
「說是喪事引起的遲發性震蕩。」古德曼說,「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作的診斷。醫生說她還在發燒,等她睡醒時大概就不會記得發生的一切了。我想應該叫雷切爾回來,劉易斯,我很擔心,我想你也該來一趟。」
他們說不定還會養條狗。
還得處理凱奇的事情。凱奇還在外面,還在某個地方。
「別啰嗦。」劉易斯停在樓梯中途喃喃自語道(他幾乎是側著身體下樓)。一個人老跟自己講話已經夠糟的了。那個——
「哦,有,有給她一片葯,服下去后她就睡著了。」
劉易斯心想:我若是現在自殺,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我的醫藥包里有足供自殺的物品。它安排了一切,從頭到尾。它把我們的貓逼上公路,又把凱奇逼上公路送死,它算好時間將雷切爾帶回家。我是註定要自殺的。
劉易斯躺了很久,然後忍住每寸肌肉的僵痛坐起身來。
就在樹冢後方,升起一個高大無比的食人怪,它爛黃皮膚,眼如帶罩霧燈,耳似羊角。一個源出女人、狀如蜥蜴的怪物。它用尖角指甲指著正伸著脖子觀看的每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劉易斯總算又能再站起來,但腳步不太穩。他的頭不九_九_藏_書昏了,這倒奇怪,不是嗎?
劉易斯穿過廚房,拿起話筒,跟以往許多次一樣,他把一隻手放在烘衣機上。是歐文·古德曼打來的,當聽見歐文說「喂」時,劉易斯發現了廚房地板上的泥跡——小腳印——他的心臟好像立刻停止跳動,他覺得眼球在眼窩裡向外膨脹;他相信如果前面有面鏡子,他一定會從鏡中看見一張十七世紀瘋人院的人像。那是凱奇的腳印,凱奇已經來過了,天還沒亮他就來過了,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他又下樓去。
「好的。」劉易斯說,「我了解。歐文,我們儘快趕來。如果可能的話今晚就到。謝謝你。」
是的,我承認。歐文,你也許是個老糊塗,可是一九六五年四月發生在你兩個女兒之間的事總該對你有點啟發。埃莉需要我,但我不能去,因為我害怕——怕得要命——怕我的雙手沾滿了她母親的血。
劉易斯,是哀傷,不是糊塗……兩者之間有小小的、但非常重要的區別。使墳場繼續存在的那股力量正逐漸增強,賈德森說得對——而今你是那股力量的一部分。那股力量靠你的哀傷滋長……增加一倍、三倍、無數倍。它不止靠你的哀傷滋長,而且吞噬了你健全的心智。哀傷的缺陷就是不能接受現實,這個缺陷害死了你的妻子,還很可能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深更半夜有東西來敲門,而你遲遲不希望它離開,結果就是:全面黑暗。
劉易斯再次打開醫藥包,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劉易斯閉著眼睛,整個世界彷彿在他腳下搖蕩,古德曼的聲音像是來自濃厚的霧中。
「什麼?」
「多麗被她的話嚇壞了。」歐文終於開口道,「埃莉大發神經前講了很多話。多麗也幾乎……你知道的。」
陌生車子可能表示出了麻煩,所以值得大驚小怪。
劉易斯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睛注視著那些泥腳印。
「雷切爾昨晚趕回家了嗎?」
「我要跟她講幾句話。」古德曼說,「馬上,是埃莉的事。」
「醫院給她鎮靜劑了沒?」
「埃莉說了些什麼?她說過是什麼嚇得她這麼厲害嗎?」九_九_藏_書劉易斯用力握緊話筒,指關節都變白了。
劉易斯再次產生想逃跑的衝動,這股衝動比先前更強——實際上,他的手已經觸到口袋裡的車鑰匙。他可以鑽進思域,直接開往芝加哥。他可以先接埃莉,然後再決定去什麼地方。
他望向公路那邊,有輛陌生的車子停在賈德森的小卡車後面。
「她說偉大而恐怖的魔法師殺了她媽媽,跟我們另一個女兒澤爾達常說的完全一樣。劉易斯,所以我說我得跟雷切爾說話。你和雷切爾究竟告訴過埃莉多少關於澤爾達病死的事?」
「埃莉?埃莉怎麼了?」
「我們必須把她送進醫院。」古德曼不情願地說,「她做了一連串噩夢,她像發神經一樣大叫大鬧。她——」
劉易斯的手又離開車鑰匙。令他抑制住這股衝動的不是什麼白費心機的感覺,不是內疚,不是絕望或心力交瘁,而是廚房地板上的那些泥腳印。在心裏的眼中,他能看見一條橫貫全國的泥腳小徑——先到芝加哥,再到佛羅里達。你買了什麼,什麼就屬於你。屬於你的,終會回到你的家。
一想到凱奇劉易斯忘了痛楚,立刻站起身來。他歪歪倒倒地走出卧室,走到對面凱奇的房間。他興奮地朝四壁張望,顫動的嘴唇念著兒子的名字。房間空無一人。他又拐著腳走到埃莉房間,沒人,再走進那個朝向公路的空房間,也是空蕩蕩的。
哦,那一天總會到來——劉易斯絕不懷疑。
「哦,趕回來了。」劉易斯在想那輛藍色小車,啾吉卧在車頂。他的視線在跟蹤泥跡。
「埃莉會沒事吧?」劉易斯問道,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也很遙遠。「她會沒事嗎?醫生怎麼說?」
餐具間的門打開了。開關碗櫥的聲音。開罐頭時機器發出的轉動聲。打開和關上車庫門的聲音。之後,這幢屹立在五月陽光下的房子便空洞無聲,就和去年八月一樣,靜候新屋主來臨。也許來的是對新婚夫婦,年輕、沒有孩子(正在希望和計劃中)。這對前途光明的年輕夫婦,愛喝名牌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是東北銀行信用部主任,妻子則有牙齒保健專家資格,或者有曾任驗光師助手三年的經驗。丈夫砍劈燒read.99csw•com火爐用的木材,妻子穿著高腰的絨布褲,在溫頓太太的田野中漫步,採集秋日花草作為桌子中央的擺飾。她綁成馬尾的秀髮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光耀奪目,完全沒有察覺一隻看不見的禿鷹正隨著氣流從頭頂飛過。他們慶賀自己不迷信,慶賀他們頭腦精明,買下這幢出過慘事的房子——他們會告訴朋友房價有多便宜,還會講閣樓鬧鬼的笑話,於是大家再喝杯葡萄酒或啤酒,然後下棋消遣。
不過,事情必須補救,不是嗎?
劉易斯仔細看了半晌才放下窗帘。賈德森家裡來了客人——值得大驚小怪嗎?這時候擔心凱奇究竟會不會回來未免太早。啾吉那時候差不多到下午一點才回來,而現在才早上九點。一個美麗的五月清晨。他不妨下樓煮壺咖啡,取出熱敷軟墊包裹膝蓋,再——
——啾吉卧在車頂上做什麼?
劉易斯一向會把袋中物品排放齊整,但現在裏面是一團糟。不過劉易斯很快就發現解剖刀不見了。他用雙手蒙臉坐著不動,坐了許久,喉頭冒出輕微的、絕望的響聲。
凱奇!凱奇回來了嗎?
古德曼的回答就像在劉易斯心上敲響了喪鐘。「還說了很多,可是我只能聽清楚一句:巴克斯考說已經來不及了。」
「我想我得跟雷切爾——」
劉易斯·克里德醒來時,只見滿眼陽光。他試著坐起身來,但背痛有如刀刺,痛得他臉孔扭曲。他又倒在枕頭上,朝下一瞥,哦,天!他沒脫衣服就睡了。
劉易斯掛上電話,神情恍惚地走向爐子,顯然他打算繼續做早餐,或把煎鍋放回原處。他猶豫不決。走到半路時一陣頭暈,只見眼前一片浮動的灰色,他突然昏倒在地。好像從雲霧中跌下,不斷翻覆旋轉。然後他腫痛的膝蓋先著地,一股劇痛直衝腦門,痛得他大叫一聲,從昏厥中醒來。但他只能蜷縮著身子,眼淚奪眶而出。
劉易斯昨晚夢見了森林中的怪物。從迪士尼樂園夢到林中怪物似乎極其自然。劉易斯夢見怪物接觸到他,破壞了一切美好的夢境,醜化了一切善良的意願。那是食https://read.99csw.com人怪,它不止讓劉易斯變成吃人的人,而且也變成食人者之父。在夢中,劉易斯又來到寵物公墓,不止他自己,比爾和蒂米也在那裡。賈德森也在場,看起來像死人一樣,用布條做的繩子牽著他的斑斑。萊斯特·摩根和那頭用一截拖車鐵鏈套著的公牛也在。不知為何,雷切爾也在,她可能用餐時打翻了西紅柿醬,或是弄翻了藍莓果醬,因為她的衣服上濺了許多紅色污點。
因此劉易斯穿過客廳,但又改道走向前門,再看看停在賈德森家車道上的藍色雪佛蘭。車身上有層露水,這表示車已經在那裡停了一段時間。啾吉還在車頂上,不過沒有睡覺,它似乎正用醜陋的黃綠色眼睛注視著劉易斯。
「劉易斯,你還在嗎?」
劉易斯慢慢彎腿,坐到床邊,他把嘴唇咬得發白。然後他一伸一屈活動膝部關節,按照疼痛程度來判斷到底有多嚴重,也許——
昨夜在森林中出沒的那個是什麼怪物?
「哈啰,歐文。」劉易斯說,他已經知道歐文要講的話。他明白了那輛藍色小車的來頭。他全明白了。線路……通往黑暗……他可以在看見線路的另一頭前放手。但這是他的線路,是他買來的。
那一天總會到來:劉易斯開門時,凱奇站在門口,但是從前那個凱奇的拙劣仿冒品,笑時臉頰凹陷,清澈的藍眼睛已變得渾黃,愚笨代替了聰明。或者,埃莉早晨進浴室淋浴時,她看見凱奇坐在浴缸里,遍體都是隱約可見的致命傷痕;凱奇洗乾淨了,但墳墓的臭氣猶存。
「埃莉還說過別的什麼嗎?」劉易斯問。
「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古德曼說,「也許我們老了。劉易斯,也許我們早就老了。」
劉易斯瞧著自己的雙手,看見指甲里的泥垢和廚房地板上腳印的泥土極為相似。
劉易斯隨著泥腳印從廚房、飯廳、客廳,直到樓上。他之前沒看到,他自己把泥印弄模糊了。腳印把劉易斯引進自己的卧室。劉易斯猜想:凱奇來過這間房,他就站在此地。接著,劉易斯瞥見醫藥包沒扣好。
劉易斯連忙後退,好像被人發現了自己在偷窺。
「我以為電話斷了。」古德曼說。
是的,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