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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六章 大城市裡的兇案

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六章 大城市裡的兇案

克勞森甚至不是公司的低層律師。目前,他壓根都沒入行。像她見過的所有法律專業學生一樣(多數是她的租戶;在她所謂的「過去的生活」中,她從未和學法律的人上過床),他雄心勃勃,窮得叮噹響,卻喜歡夸夸其談。多蒂通常從不吃這一套。在她看來,相信法律學生的大話,就像免費陪人睡覺一樣傻。一旦你開始出現這樣的行為,你還不如去死。
這種凝視只持續了不到三秒鐘,可她卻覺得長得多。她看到了一切,包括最小的細節;她的腦子拍下了她的所見,就像拍攝犯罪現場的攝影師所拍的一樣清晰。
唔,現在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它只證明了一點,即沒有人是永遠不會受騙的。克勞森擺了她一道,但至少她被蒙蔽的時間不長。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克勞森跟她解釋了他的發現后,她看了一兩本波蒙特的書——比如《紫霧》,她認為這是一本十分愚蠢的書。儘管克勞森向她展示了一堆通信與複印件,她還是覺得難以相信斯塔克和波蒙特是同一個人。除了……她讀《紫霧》讀到四分之三時,一度想把這本乏味的破書扔到房間另一端,徹底忘掉整件事情,卻被一個農民射殺馬的場景吸引住了。那匹馬斷了兩條腿,不得不殺掉,可問題是老農民約翰卻很享受這個過程。事實上,他用槍管頂住馬頭,然後開始手|淫,在高潮時扣動扳機。
從她後面傳來一個輕輕的撞擊聲。
正是他的微笑俘獲了她,讓她對他網開一面,她對其他租戶一貫是毫不留情的。她從前在自己的鏡子里也多次看到過這樣的笑容,當時她相信這樣的笑容是裝不出來的,念及過去,她如今依然這麼認為。克勞森研究塞迪亞斯·波蒙特真有一套;他的錯誤在於過分自信,以為波蒙特會聽從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的擺布。這也是她的錯誤。
多蒂不帶停頓地轉過二樓樓梯平台的拐角,開始往三樓走,自以為是的弗雷德里克·克勞森一個人獨佔著三樓。她依然像犀牛穿過草原似的邁著平穩的步伐,昂首前進,肥胖並沒有讓她氣喘吁吁,堅固的樓梯被她的體重壓得有點輕微的搖晃。
她開始沿著短短的過道往裡走……然後她停住了。
她打算繼續這麼做。
她看見咖啡桌上放著兩個啤酒瓶,一個是空的,另一個半滿,瓶頸處還有一圈泡沫。她看見煙灰缸彎曲的表面上寫著「芝加哥大都會區」的字樣。兩隻不帶過濾嘴的香煙頭被按滅在煙灰缸中間乾淨的白色|區域,可克勞森並不吸煙——至少不吸紙煙。她看見曾經裝滿大頭針的白色小塑料盒倒在啤酒瓶和煙灰缸之間。克勞森過去用來在廚房的記事板上訂東西的大頭針,多數都散落在咖啡桌的玻璃檯面上。有幾枚大頭針落在一本翻開的《人物》雜誌上,正好是刊登賽德·波蒙特/喬治·斯塔克故事的那一期。她能看見波蒙特夫婦在斯塔克的墓碑上方握手,雖然從她的位置看那張照片是倒著的。根據弗雷德里克·克勞森的說法,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刊登出來的故事,但它會使他成為一個小有財富的人。事實上,他似乎大錯特錯了。
不到三分鐘后,她蘇醒過來。她的腿依然無力支撐身體,於是她披頭散髮地爬過短短的公寓過道,爬到門口。她本想打開門看看外面,卻沒力氣這麼做。於是她反鎖上門,插上門閂,並將門鎖棍扣進它的鋼基座內。做完這些后,她背靠門坐下來,大口喘氣,眼前一片模糊。她隱約意識到她把自己和一具破碎的屍體關在一起了,可這並不算太糟。一點也不算糟糕,如果你想想其他可能的情況。https://read.99csw.com
「不是的。」克勞森微笑著說,燦爛、歡快的笑容迷人至極,「但它們或許能給一個法律學生提供經濟支持。」
「斯蒂芬妮,夫人。」門外的人耐心地回答。
她慢慢把頭伸進客廳,先看看她的右邊,那裡有一個假壁爐,兩扇對著L街的窗戶,其他就沒什麼東西了。她又看看左邊,頭突然停止了移動,實際上她的腦袋彷彿是固定住了,她瞪大雙眼。
兇手還用另一個頂端是鮮綠色的大頭針將《人物》上那篇文章的第二頁釘在克勞森裸|露的胸口。她看不見麗姿·波蒙特的臉——它被克勞森的血蓋住了——可她能看見麗姿的手,麗資正伸手舉著一盤果仁巧克力蛋糕讓賽德微笑著檢查。她記得克勞森特別討厭這張照片。多麼裝腔作勢!他大聲地評價。她不喜歡烹飪——她在緊接著波蒙特出版第一本小說后的一次採訪中這樣說過。
在她看來,喬治·斯塔克是——或者曾經是——這些作家中最好的一個。她是《馬辛的方式》、《牛津藍調》及他寫的最後一本書《駛向巴比倫》的忠實書迷。
上帝啊,她的腦海深處想道,這就像一部喬治·斯塔克的小說……像亞歷克西斯·馬辛會幹的事情。
她覺得,彷彿是波蒙特寫到那兒時,出去買咖啡……喬治·斯塔克走進來寫了那個場景,就像文學中的侏儒怪。此場景無疑是那堆乾草中僅有的一點金子。https://read•99csw.com
僅此而已。沒有跡象顯示這個地方被犯癮的吸毒者洗劫過,可她的直覺依然敏銳,她立刻警覺起來。她嗅到了一絲異樣。儘管氣息很微弱,但卻是存在的,有點像變質卻還未腐敗的食物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並不完全像,可這是她所能想出來的最接近的氣味了。她從前聞到過這樣的氣味嗎?她覺得自己聞到過。
因為她依舊能聽出警察的聲音,就像她能聞出不祥的氣息一樣,所以她打開門,放圖梅和他的搭檔進來。他們一走進來,多迪就做了一件她過去從未做過的事情:她變得歇斯底里。
接著她聽到了他發出的聲響,他的大腳踏在門廳的地毯上,發出有節奏的砰砰聲。後來,她才相信是該死的舒曼夫婦又把音響開大了,她將低沉的貝司聲錯當成了腳步聲,可在那一刻,她確信是亞歷克西斯·馬辛回來了……一個如此專註且殘忍的人,連死亡都無法阻止他。
多蒂·艾伯哈特很生氣,當多蒂·艾伯哈特很生氣時,你最好別去惹這個住在首都的女人。她神情冷淡地爬上L街上的公寓樓梯,就像一頭犀牛穿過一片開闊的草地(她的體形也跟犀牛差不多)。她穿著海軍藍色的衣服,胸部大得已經不能簡單地用「豐|滿」一詞來形容了,兩條粗壯的手臂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
她要的正是這種效果。
當她站在這兒,被自大狂克勞森五顏六色的遺體震住時,他直接走出去,關上了身後的門。
她站在客廳門口,望著滾落在地的沙發墊,聽著收音機。爬三層樓梯沒能製造出的效果,一隻無害的沙發墊就做到了——她的心臟在她碩大無比的左胸下狂跳,呼吸急促。這兒有點不對頭。非常不對頭。問題是假如她繼續逗留,是否會成為事件的一部分。
被緊釘在牆的舌頭上方,有人用手指蘸著血寫了一句話:
小多蒂用那些錢買了三棟公寓樓。多年過去。當時讓那些強大的男人跪倒在地(通常是在她面前,當她裸體站在他們前面時)的一百七十磅體重如今變成了二百八十磅。七十年代收益不錯的投資到了八十年代都不行了,這個國家把錢放在股市裡的其他每個人似乎都變富了。在她職業生涯的活躍期結束之前,她的常客名單上一直有兩位出色的股票經紀人,她後悔自己退休時沒能維持住與他們的關係。
多蒂·艾伯哈特到了三樓的樓梯平台,她的手已經緊緊地捏成了拳頭,準備用力捶門,而不是禮貌地敲門,接著她發現沒必要捶門。克勞森公寓的門微敞著。
她走進來時,兇手躲在門后。假如當時她轉頭,她幾乎肯定能看見他……如今,她也要死了。
一九八四年她失去了一棟公寓樓;一九八六年,在一次災難性的國稅局審計之後,她失去了另一棟公寓樓。她像殘酷壟斷遊戲中快要輸掉的玩家一般,牢牢地守住L街上的這棟房子,不過她確信自己也快失去它了。只是還沒到那一步,她認為一兩年內還不會到那一步……從目前的情況判斷。真到了那一步,她打算打包搬去阿魯巴島。在這之前,這位曾經是首都最受追捧的婊子的房東,只得撐下去。九九藏書
多蒂是一個妓|女,可她有著銀行出納的心思與貪婪骯髒的靈魂。她的兩位常客,一位是民主党參議員,另一位是資深的共和黨代表,他們給她提供了足夠她從這一行退休的現金。他們這麼做並非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多蒂意識到患病的風險不會減少(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員和普通人一樣容易感染上艾滋病或其他不那麼嚴重卻依然麻煩的性病)。她的年齡不會減少。她也不完全相信這些紳士會在他們的遺囑里留一些東西給她,雖然這兩個人都如此承諾。她告訴他們,對不起,可我不再相信聖誕老人或牙齒仙女了,你們明白吧。小多蒂的一切都靠她自己。
「我可以打電話去警察局核對,你知道!」她幾乎是在尖叫。
假如他聲稱西德尼·謝爾頓實際上是羅伯特·魯德倫,或維多利亞·霍爾特實際上是羅斯瑪麗·羅傑斯,多蒂根本就不會理睬他,因為她對那些人及與他們類似的不計其數的作家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她喜歡犯罪小說,而且越血腥越好。從《華盛頓郵報》周日版上的暢銷書榜單來看,她猜許多人喜歡看浪漫小說或間諜小說那類狗屁玩意兒,她在艾爾默·倫納德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之前就讀他的書好幾年了,她還非常喜歡吉姆·湯普森、大衛·古迪斯、賀瑞斯·麥克考伊和查爾斯·韋勒福德等人的書。簡而言之,多蒂·艾伯哈特愛讀的小說是這樣的:男人搶劫銀行,互相射殺,主要通過毒打女人來證明他們是多麼愛她們。read.99csw.com
沙發的一隻墊子掉在地板上。
許多年以前,這個女人是華盛頓最出挑的應|召女郎之一。當時,她的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加上她嬌好的面容,使她不僅僅是一隻性感小貓;追求她的人是如此之多,與她共度良宵幾乎和賭場大贏一樣讓人激動,假如你仔細回顧在約翰遜的第二任期和尼克鬆的第一任期內拍攝的那些關於華盛頓的各種派對和晚會的照片,你可能會在很多照片上看到多蒂·艾伯哈特的身影,通常是被那種名字頻繁出現在重要政治文章和評論里的男人挽著。單是她的身高就讓人難以忽略。
如此而已?她在腦海深處發問……只是這次腦海深處的聲音更近了,提高了音量,急迫且驚恐。你走上樓梯時,門毫無疑問是半開著的。不是敞得很開,但足以讓你看清它不是關著的。
她感覺腿上越來越沒力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姿勢里透著一種奇怪的優雅,彷彿是一個準備接受聖餐的小女孩。同一個念頭在她的腦子裡瘋狂打轉,就像滾輪上的沙鼠:我不該尖叫,他會回來的,噢,我不該尖叫,他會回來的,噢,我不該尖叫——
屋裡還有另一種氣味,可她覺得不是鼻子讓她意識到這種氣味的存在。她一進屋就意識到了。她和州警察漢密爾頓會立刻就此達成一致:不祥的氣味。
她能看見弗雷德里克·克勞森,他坐在客廳的兩把椅子中的一把上,一點自以為是的氣焰都沒有了。他被綁在椅子上。赤身裸體,衣服被揉成一團扔在咖啡桌的下面。她看見他的腹股溝上有一個血淋淋的窟窿。他的睾丸還在老地方;他的陰|莖被塞在他的嘴巴里。他的嘴裏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兇手還割掉了克勞森的舌頭。舌頭被訂在牆上。大頭針深深地扎進粉紅色的肉里,深得她只能看見明黃色的大頭針頂部的一小瓣,她的腦子也無情地拍下了這個細節。血順著舌頭往下淌,在牆紙上構成了一個模糊的扇形圖樣。
「天哪!」她撇撇嘴,嘀咕道。這不是一個吸毒者聚集的地區,但若要洗劫某個白痴的公寓,吸毒者是很樂意跨界過來的。這傢伙比她九九藏書想的還要蠢。
然而,自以為是的弗雷德里克·克勞森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打破了她的防備。他已經連續四次遲交房租了,而她允許他這麼做,因為他讓她確信,對他而言,那句老掉牙的話是事實(或可能成為事實),即:他確實馬上就會有錢了。
她給警察打電話,當他們趕到時,她卻不讓他們進來,直到他們中的一人將他的證件從門下面塞進來。
「把那該死的唱機調輕一點!」她大聲吼道……當多蒂·艾伯哈特將嗓門提到最高分貝時,窗戶會裂,小孩子的耳膜會破,狗會倒地身亡。
當然,這隻是打個比方。
她第一次去三樓催討房租時(當時房租只是過期了三天,可你若是表現得寬容,這些傢伙就會得寸進尺),發現那個自大狂的公寓里堆滿了筆記和斯塔克的小說,在她的催討之下,他承諾第二天中午之前一定把支票送到她手裡,隨後她問他現在學法律是否必須要讀斯塔克的作品。
沒人回答。從短短的過道望去,可以看見客廳里的窗帘拉著,天花板上的燈也亮著。收音機正輕輕地播放節目。
她用指關節敲敲門,門就開了。「克勞森!」她厲聲喊道。
比如自以為是的弗雷德里克·克勞森。
「克勞森,我要跟你講話!」
門旋上了,如此而已,有時門會自己關上。
麻雀又在飛了。
多迪·艾伯哈特生平第一次暈倒了。
不過那兒根本沒有人。
當你的銀行賬戶和投資收益均空空如也時,你不得不從其他方面尋求滿足。
「我知道你可以,艾伯哈特夫人。」那人回答,「但如果你直接放我們進來,你就能快點感覺安全,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她到了二樓的樓梯平台。舒曼夫婦的公寓里傳出很響的「槍炮玫瑰」樂隊的音樂。
「你的老婆叫什麼?」她問警察,薄薄的警徽上顯示他名叫「小查爾斯·F.圖梅」。她的聲音既尖銳又顫抖,完全不像她平常的聲音。她的密友們(假如她有密友的話)一定聽不出來。
她逐漸恢復了體力,可以站起來了。她轉過客廳盡頭的角落,走進有電話的廚房。她盡量避免看到克勞森的屍體,雖然這無濟於事;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腦海中都會清晰無比地呈現出這幅可怕的畫面。
此刻她的目光回到咖啡桌上的啤酒瓶。一隻是空的。一隻半滿,瓶頸處還有一圈泡沫。
她始終是這麼做的。
常識告訴她應該離開,趁還有機會趕緊走,這種感覺十分強烈。好奇告訴她說留下來看一眼……好奇的力量更為強大。
上帝保佑那些擋她道的人。
音樂立刻從尖叫變成了低語。她能感知到舒曼夫婦猶如暴風雨中受驚嚇的兩隻小狗,正擠在一起發抖,並祈禱「L街上邪惡的女巫」不是來找他們的。他們怕她。這不是一種不明智的感覺。舒曼是一家實力強大的公司的律師,但他自己不足以震住多蒂。如果年紀輕輕的他在現階段惹惱多蒂,她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他明白,這讓她很滿意。
多迪·艾伯哈特尖叫著急轉身。馬辛拿著他那把可怕的剃刀朝她走來,閃亮的鋼刃上現在蘸滿了弗雷德里克·克勞森的鮮血。他的臉上全是扭曲的疤痕,它們是諾妮·格里菲絲在《馬辛的方式》的結尾處割傷他后唯一留下的東西,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