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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七章 執行公務

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七章 執行公務

「像這樣的情況,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本身就會引起懷疑。」龐波說,但他看上去有些慌亂。
「那麼你就擺脫嫌疑了。根據警察提到的那位女士的目擊證詞以及法醫的驗屍報告,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霍默是在六月一日凌晨一點到三點之間被殺的。他被人用他自己的那隻假胳膊活活打死。」
「好吧,我的行蹤。那是很難找到證人的五個小時。那個時段,多數人都在床上睡覺。幸虧我們撞了狗屎運,我們——你喜歡的話,就說『我』吧——五小時里至少有三小時的行蹤有人可以作證。羅利和他討厭的女朋友可能是兩點走的,也可能是一點半或兩點一刻走的。不管幾點,反正是很晚了。他們能證實,即使羅利會替我說謊,他的女友伯克斯也不會為我的不在場作偽證。我想假如比麗·伯克斯看到我在海灘上快淹死了,她會往我身上再多澆一桶水。」
「即使我們再減去一個小時,算客人最遲一點離開。」他繼續說道,「再假設我當即跳上我的車——就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刻,並像瘋子那樣朝羅克堡飛駛,那我也要凌晨四點半或五點才可能到那兒。往西沒有高速公路,你知道的。」

4

「別說了,麗姿。」賽德平靜地說,「他們來這兒有充分的理由。假如龐波長官毫無頭緒或全憑直覺行事,我想他會獨自一人來這兒。」
他走到門口,像麗姿先前那樣,從側面的窄窗朝外窺視。若不是考慮到目前的情況,他所看到的場面可算十分搞笑。他們三人半淋著雨站在門廊內開會。賽德能聽到他們說話,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覺得他們看上去像對手得分后聚在投球區土墩上商量的棒球手。兩個州警察都在跟龐波說話,後者則搖著頭,情緒激動地回答。
艾倫注視了他很久,然後說:「我的一切本能都告訴我,你講的是事實。」
「快去吧。」他說,這時兩個孩子都在哭了。「會沒事的。」

3

「正如我所說,長官,在這件事上我的解釋是合理的。你認為我殺了霍默。然而,我知道我沒有。除了在書里,我從來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人。」
麗姿在起居室看書,威廉和溫迪在他倆共享的特大號遊戲圍欄內玩耍。她走到門口,沒有直接開門,而是先從門側面的一扇裝飾性窄窗向外望去。這是她自賽德初登《人物》雜誌后養成的習慣。隨那期雜誌紛至沓來的訪客——大部分是有點認識的熟人,還有不少好奇的小鎮居民,甚至包括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後者全都是喬治·斯塔克的書迷)。賽德稱之為「看活鱷魚綜合征」,他說這種情況過一兩個星期就會逐漸消失。麗姿希望他是對的。同時,她擔心某個新訪客是殺害約翰·列儂的那類瘋狂的鱷魚獵人,所以她開門前會先從側面的窗戶向外張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辨別出一個真正的瘋子,可她至少能讓賽德每天早晨兩小時的寫作不受打擾。寫作時段之後,他自己去開門,通常他會像做錯事的小男孩那樣看看她,讓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理解你的憤慨。他是一位友善的老人,有一個傲慢的妻子,有一種自然的幽默感,只有一條胳膊。我也很憤慨。我願盡我所能提供幫助,但你必須拋開秘密警察那一套,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兒——究竟是什麼讓你首先來找我。我很迷惑。」
麗姿從他手中抱過開始扭動的威廉,笑著沖他做了一個奇怪的鬼臉。起初,他並不理解這個微笑,然後他才反應過來。它表達的意思當然是——為我的不在場作偽證。這是喬治·斯塔克小說中的主人公流氓亞歷克西斯·馬辛有時說的一句話。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很奇怪;他不記得以前曾在對話里用過斯塔克的語言。另一方面,他以前也從未被控謀殺,謀殺是喬治·斯塔克經常面對的情況。
「兩天前,在康涅狄格州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的一個休息區的停車場里,有人發現了霍默的小卡車,那個地方離紐約州邊界很近。」艾倫停頓了一下。「車上到處都是指紋,波蒙特先生。大多數指紋是霍默的,但也有許多是兇手留下的,其中的一些非常清晰。有一個幾乎像印模般清晰,兇手用大拇指將嘴裏吐出的口香糖按在儀錶板上,它就在那兒變硬了。不過,最清晰的一個指紋是在後視鏡上發現的,它像在警察局裡印的一樣好,只是用的是血而不是墨水。」
說是這麼說,艾倫·龐波的氣焰正在變衰。賽德看得出來,他認為——不,是知道——兩個州警察也是如此。然而,龐波還不準備放棄。賽德最初感覺到的恐懼和之後的憤怒正轉變為著迷和好奇。他想龐波從未碰到過迷惑和確信如此勢均力敵的情況。關於派對的事實—九九藏書—可以輕易地驗證,龐波必須接受它為事實——他有所動搖……但並非深信不疑。賽德看得出來,州警察也不是完全確信。兩者唯一的區別在於,警察沒那麼生氣。他倆本身不認識霍默·葛瑪奇,所以他們對此不帶任何私人情感。艾倫·龐波認識霍默,所以他的感覺不一樣。
「我不在乎你們怎麼認為!」賽德說,「我跟你說過我知道你是誰,龐波長官。我和我的妻子從一九七三年起就在羅克堡擁有一棟消夏別墅——遠早於你聽說這個地方。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這兒離你的轄區有一百六十多英里,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像看砸在新車上的一坨鳥屎那樣看我,但我可以告訴你,在我搞清楚之前,我是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的。如果你要去取逮捕令,你儘管去取吧。但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那樣做,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因為我什麼都沒幹。這真他媽的過分。簡直……他媽的……太沒天理了!」
「賽德?」麗姿像被響雷嚇到的小孩一樣緊緊靠著他。她的一雙大眼睛迷惑地盯著龐波。她還不時瞥一眼那兩個州警察,他們壯得足以充當職業橄欖球隊里的防守隊員,不過他們基本是看龐波的眼色行事。
「你臉色蒼白。」
「可憐的霍默。」她咕噥道,「這像是一個噩夢。」
「說得明白一點吧,龐波長官本來是要我們帶一張過來的。他強烈主張那麼做,我猜他本來會如願,如果你不是……一個公眾人物的話。」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長官?你為什麼非要把罪名強加在我丈夫頭上?你是一個傻瓜嗎?一條懶蟲?一個壞蛋?你看著不像是那樣的人,可你的行為讓我對此表示懷疑,讓我非常懷疑。也許你是在抓鬮,是嗎?你是不是從他媽的一頂帽子中抽出了他的名字?」
我也認識霍默,賽德想。所以我可能也將個人因素摻雜其中,雖然我有所掩飾。
「去照顧孩子們,寶貝。」賽德說,並繼續與龐波對視。
警察來訪時,賽德正在樓上的書房寫作。
「我肯定是的。」麗姿回答。「你說三十一號,是吧?」她滿懷希望地看著龐波。
「很好。」賽德平靜地說,「如果你不願和我握手,那麼你或許願意告訴我為什麼你來這兒。」
在另一個房間,雙胞胎中的一個開始哭。

5

「對。」賽德說,又咧嘴笑起來。「那個邪惡的東方巫婆。」
「感謝上帝。」麗姿說,「這個男人終於明白過來了。」
「不管怎樣,恐怕你都得跟我們走一趟。」龐波說。
「他只是看著我,臉上閃過一個表情——彷彿他打開冰箱,卻發現他買來當晚飯的魚壞掉了。『我沒打算和你握手。』他說,『所以你最好把手放下,免得我們都尷尬。』這麼說話真是太奇怪了,實在太粗魯,可他說話的方式比他說的話更讓我不爽。他好像覺得我腦子不正常。」
賽德抖了一下。「朋友?羅利,是的。那個女人,肯定不是。」
「我能問問為什麼你們想要見他嗎?」
「開派對是為了湯姆·卡洛爾。」賽德說,「湯姆在大學的英語系已經幹了十九年,過去的五年他一直是系主任。五月二十七號,本學年正式結束的時候,他退休了。他一直是系裡很受歡迎的人,我們中多數老資格的人都叫他『荒誕湯姆』,因為他非常喜歡亨特·湯普森的文章。我們決定為他和他的妻子辦一個慶祝他退休的派對。」
「羅利·德萊塞普和他長久以來一直約會的那個歷史系的傻女人。」她說,「那人總是到處喊:『叫我比麗,每個人都這麼叫我。』」
這個回答讓賽德驚訝不已。天哪,是什麼讓這個男人(正如麗姿所言,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蠢)如此確信?他媽的如此確信?
「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賽德說。他的聲音發抖,忽高忽低,像處在變聲期的少年。他依然試圖顯得憤怒一點。「我不信你可以強迫我那麼做。」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準確地描述出這次會面的氣氛。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否有意義,只是覺得有必要一試。他們站在客廳里,靠近樓梯底部,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難怪人們叫他們公牛),地毯上有一些從他們身上滴下的雨水。」
「我不會跟你們去任何地方的。」他心不在焉地重複,完全沒九*九*藏*書有注意到龐波突然惱火起來。賽德正在思考。

2

第三個警察是艾倫·龐波。「執行公務,波蒙特夫人。」他說,「可以讓我們跟他談談嗎?」
不在,你們聽到的樓上的聲響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鬼魂搞出來的,她想這麼說,不過當然沒說出口。警察不請自來,你先是害怕有人出事,接著是莫名其妙地心虛,讓你想要說些尖刻、諷刺的話,無論實際措辭如何,意思無非是:走開。這兒不需要你們。我們沒做任何錯事。走開,去找幹了壞事的人吧。
「正是如此,我被嚇到了。甚至現在,我還是覺得很難相信自己的情緒能如此迅速、快得驚人地從普通的好奇和休息時慣有的愉快轉變成赤|裸裸的恐懼。在那一瞬,我明白他們來這兒不僅是要和我談一些事,而且他們相信我做了一些事,最初感到恐懼的那一刻——『我沒打算和你握手』——我都肯定自己犯事了。」
有一會兒,賽德和麗姿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面面相覷。然後麗姿說:「那麼,這是一個錯誤。那些核對指紋的人肯定有時會出點錯。」
「唔,是個不錯的解釋,波蒙特先生。」龐波最後說,「可它與可靠的事實還相距甚遠。我們已經聽你和你的妻子講了你們是何時送走最後一對夫婦的時間——這也可能是你們估計的時間。如果他們喝得像你們認為的那麼醉,那麼他們將無法確認你們所說的事情。並且,如果那個德萊塞普真的是你們的朋友,那麼他也許會說……嗯,誰知道呢?」
「我們現在沒必要談這個。」艾倫快速打斷他。
「您的丈夫在家嗎,波蒙特夫人?」第二個人問。他和前一個發問的人都穿著同樣的灰色雨衣,戴著州警察帽子。
大約兩分鐘后,警察進來了。龐波臉色陰沉。賽德猜測兩個州警察跟他說了龐波自己早就知道卻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這位作家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讓他們與罪行聯繫起來的跡象。
「噢,你這個愚蠢、傲慢的傢伙!」麗姿喊道。她的臉頰現在變得通紅,恐懼正在減退,憤怒正在積聚。她注視著警察。「如果我的丈夫沒有不在場證據,你們會說他殺了人,並把他送進警察局!如果他有不在場證據,這個傢伙會說它可能意味著他還是殺了人!你們都是什麼人,都害怕相信事實?你們為什麼來這兒?」
現在他轉向賽德,用冷冷的藍眼睛注視著他。
「比對結果是完全吻合。」
「這個AS什麼的,是什麼地方?」麗姿問。
「如果你說的話得到證實,我會親自去ASRI把搞錯身份的人找出來,剝了他的皮。」艾倫說這話時,只盯著賽德一人看。
賽德徹底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了。「哦,天哪,這真荒謬。」
他把卡片重新放回褲子后袋。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兩個州警察此時看著地板。龐波擺著一副賽德無法理解的表情——他相信自己過去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不是懊惱,儘管懊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霍默·葛瑪奇。」龐波重複道,「你要跟我們說這個名字對你而言毫無意義嗎,波蒙特先生?」
「這次派對幾點結束的?」
「我很好。」他說,確實如此。那個聲音消失了,假如它曾真的存在過的話。
「過去的一周里,我筆下的人物總要做我不想讓他們做的事情,我很好奇,也很高興能離開打字機一會兒。要說我想到了什麼的話,我只是以為可能與弗雷德里克·克勞森有關,或是與《人物》雜誌上的那篇文章有點聯繫。」
「什麼事?」
「我要你去拿你的外套。」龐波說。他瞥了麗姿一眼。「原諒我的粗魯,但在這麼一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我已經受夠了。你必須聽我們的。」
「會沒事的。」他說,親親她的臉頰,又去親吻威廉和溫迪,他倆開始顯示出明確的煩躁。「我認為警察已經知道我說的是事實。龐波……嗯,他認識霍默……你也認識他。他只是非常生氣。」從他的表情和聲音來判斷,他一定是掌握了將我和謀殺聯繫在一起的鐵證,賽德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
「當然不是。」賽德驚訝地說,「我們在鎮上時,霍默替我們倒垃圾,整修房子各處的小問題。他在韓國失去了一隻胳膊。他們頒發給他銀星勳章——」
賽德又走回門廳里。
「當麗姿上樓告訴我說警察要見我,卻不肯跟她說是什麼事時,我能看出她的緊張。她說他們中的一人是艾倫·龐波,卡索縣的治安官。我以前可能見過他一兩次,但我真正能認出他,還是因為他的照片時常出現在羅克堡的《呼聲》上。」
「波蒙特九-九-藏-書先生,沒人指控你——」
「這聽上去非常專業。」賽德說。他感覺輕鬆了一點,發現自己至少緩過氣來了,聲音也恢復平靜了。他想要生氣,因為生氣可以減輕恐懼,可他依然只覺得迷惑,彷彿被人在暗中掄了一拳。「問題是我壓根就不知道這該死的情況是什麼。」
她不理會他,扳著手指往回數。突然她像一個女學生那樣咧嘴笑起來。「星期二!三十一號是星期二!」她沖丈夫喊。「是那天!謝天謝地!」
賽德看看兩個州警察中年紀較大的那個。「你能不能讓這個人理智一點?跟他說,他只要告訴我霍默被殺的時間,就能避免許多尷尬與麻煩。」接著,他又補充道,「還有,霍默是在哪裡遇害的?如果是在羅克堡,那麼我想不出霍默在那兒幹什麼……唔,過去的兩個半月里,除了去大學,我沒離開過拉德洛。」他看看麗姿,麗姿點點頭。
「你要去拿件外套嗎,波蒙特先生?」另一個州警察問,「外面雨下得挺大的。」
「那麼為什麼懷疑賽德呢?」麗姿憤怒地質問,「不管是否開派對,你怎麼能認為賽德——」
賽德咧嘴一笑。「嗯,凌晨四點之前結束的,不過還是結束得很晚。當你將一群英語系的老師放在一起,並幾乎無限量地提供酒水時,你的周末很快就過去了。客人們大約八點陸續到達,唔……誰遲到了,親愛的?」
賽德走向麗姿,用一隻胳膊摟住她,說:「聽著,我沒有殺霍默,龐波長官,但我現在可以理解為什麼你如此生氣。上樓去我的辦公室吧。讓我們坐下來,看看我們是否能理出頭緒——」
龐波顯得迷惑,且更加懷疑了。兩個州警察互相看看,然後又看著麗姿。「你能跟我們說明一下情況嗎,波蒙特夫人。」一個警察問。
賽德覺得一陣涼意爬上脊背……然後一件古怪的事情發生了。有那麼一瞬,一個虛幻的聲音充滿了他的意識——不是他的腦子,而是他的意識,這個聲音隱約透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距他上一次聽到它已經過了差不多三十年。它是好幾百隻,也可能是好幾千隻小鳥所發出的可怕聲響。
賽德將緊盯著龐波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轉向州警察。「誰?」
賽德點點頭。「我們送他們出去時,至少已經兩點了。幾乎是把他們推出去的。我說過,我非常討厭羅利的女友維爾漢米娜·伯克斯,但假如羅利要驅車三英里以上,或時間尚早,我一定會堅持要他們留下過夜。總之,可能除了幾頭騷擾園地的鹿,周二晚上的那個時間,路上不會有人——對不起,是周三凌晨。」他突然閉上了嘴巴。他一放鬆,就變得幾乎嘮叨了。
龐波懷疑地回看她。「是的,夫人。不過我恐怕你未經證實的話不會——」
「軍隊服務記錄及身份認定處,在華盛頓。」警察中的一個說。
「是銅星勳章。」龐波冷冷地說。
「現在我對卡夫卡的《審判》和喬治·奧威爾的《1984》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賽德寫道)。把它們僅僅當政治小說閱讀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我認為,寫完《突然起舞的人》之後的抑鬱,以及那種無所適從的茫然感——再加上麗姿的流產——依舊是我們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情感歷程,可今天發生的事情似乎還要糟糕。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今天的經歷依然在眼前,但我懷疑情況並非如此簡單。我認為假如我的低潮期和失去第一對雙胞胎是傷口的話,它們都已經愈合了,只留下表明它們曾經發生過的疤痕,我想這次的新傷口也會愈合……但我不相信時間能徹底撫平它。它也會留下疤痕,比過去更短卻更深的疤痕——就像猛砍一刀后逐漸褪色的傷痕。」
紅色像溫度計里的色帶一般慢慢爬上龐波的臉頰,賽德認為這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因為挫敗。「是的,先生。」龐波說,「我確實這麼認為,雖然你和你的妻子說了那麼多。」
警察中的一個說:「阿思諾特夫人說大約在十二點三刻她看到——」
「他們在幹什麼?」麗姿問。
然後她開始與艾倫·龐波爭論——這次她是來真的。
「上帝啊。」麗姿咕噥道,「你認為賽德——」
「沒有。但你這麼認為,不是嗎?」

1

波蒙特夫婦交換了一下眼神。賽德感覺壓在心頭的大石塊鬆動了。雖然它尚未被徹底移走,但他覺得固定大石塊的鉤子都被解開了。現在只需要推一下,就能把它從心頭移開了。
「波蒙特先生,我們來這兒不是為了向你提供信息。」龐波謹慎地慢慢說——彷彿他正在跟一個理解能力不太強的四歲小孩說話。
這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吧。」龐波說。賽德覺得,他在盡量避免顯得粗魯,效果還不錯。考慮到他正面對謀殺一個獨臂老人的頭號嫌疑犯,他還算做得不錯,雖然情緒掩飾得不是非常成功。「這兩位先生要九_九_藏_書我至少在這兒問你一個問題,波蒙特先生,那麼我就問吧。你能講一下五月三十一號晚上十一點到六月一號凌晨四點之間你在哪裡嗎?」
警察看看龐波。
「恐怕我的解釋更為合理,長官。」賽德說,「你認為我殺了霍默·葛瑪奇——」
「哦,上帝。」麗姿抱怨道,「這算什麼?倒是告訴我們啊!」
這個星期六早晨站在門前台階上的三個男人既不是波蒙特的書迷也不是斯塔克的書迷,她覺得他們也不是瘋子……除非現在的一些瘋子已經開始駕駛警車了。她打開門,感到一陣不安,當警察不請自來時,即便是最無辜的人也一定會如此感覺。她猜想,假如她的孩子年紀大到足以在這個下雨的周六早晨在外嬉鬧,此刻她一定已經在懷疑他們是否安然無恙了。
她最後顫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說,你保證嗎?然後她去了起居室。
他從她手裡抱過威廉,並再次告訴她不要擔心。
「噢,上帝啊,這算什麼?」麗姿問,賽德聽到自己用比麗姿更高的聲音說:「等等,稍等一下,見鬼。」他本打算大吼出這句話,可即使他的腦子指揮他將嗓門提到最高,他竭盡全力卻只迸出一句溫和的抗議,龐波輕易就壓過了他。
第一個州警察以一種出奇溫和的聲音回答:「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是你殺了他,波蒙特先生。這就是我們來這兒的原因。」
「波蒙特先生——」
「嗯?」他看看她。
「是的,我是。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嗎?」
賽德慢慢放下手。他用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麗姿的雙手在胸前緊握成球狀,突然他想對這個警察大發雷霆,此人被欣然請進他的家裡,接著卻拒絕與他握手。這個警察的薪水裡至少有一小部分來自波蒙特一家在羅克堡交納的房產稅。這個警察嚇到了麗姿。這個警察也嚇到了他。
「我肯定不會去的。」他說,接著他回過神來問,「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不知道。」賽德說,「但我想州警察正試圖勸說龐波告訴我為什麼他如此確信是我殺了霍默·葛瑪奇,或者至少告訴我他這樣想的部分原因。」
一個警察清清喉嚨,說:「另一個選擇是我們回去拿逮捕令,波蒙特先生。根據我們所掌握的信息,那會是很容易的。」
你的行蹤,波蒙特先生。」龐波說。
此時,兩個州警察驚訝地看看彼此。除了悲傷,驚訝可能是最難裝得像的人類情緒。
「『是的,沒錯。』我說,『您是龐波長官吧,我知道,因為我們在卡索湖上有一棟別墅。』接著我伸出手,這是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男人都會自動做的老動作。」
「賽德?」麗姿問,「你沒事吧?」
警察看到龐波的表情,抖抖他的濕鞋子,彷彿有點尷尬,不過他還是繼續往下說:「考慮到目前的情況,我覺得讓你知道這點也無妨。」他詢問地看看他的搭檔,後者點點頭。龐波繼續擺出厭惡的表情,而且顯得很生氣。賽德想,他看上去好像他想用指甲把我撕開,用我的腸子包住我的腦袋。
「是那天嗎?」他低聲問妻子。他想是那天,可這似乎也太巧了,讓人難以置信。
「是的,但他們很少會犯這麼嚴重的錯誤。指紋鑒定中肯定存在含糊的因素。看《科傑克》和《巴納比·瓊斯》長大的門外漢以為指紋鑒定是一項精密的科學,可它不是。但計算機的使用排除了指紋比對中的許多不確定因素,而且此案中提取的指紋特別清晰。當我說它們是你丈夫的指紋時,波蒙特夫人,我的意思很明確。我看了電腦列印出的指紋,也看了兩者的比對,結果不僅僅是接近。」
「正如你所言,我的名字是艾倫·龐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緬因州卡索縣的治安官。我來這兒是因為我必須就一樁兇案對你進行訊問。我將在位於奧羅諾的州警察局對你提問。你有權保持沉默——」
「我從未聽說他們以前搞錯過。」艾倫繼續慢慢地說。「人們說凡事總有第一次,可是……假如他們沒有搞錯,假如你說的派對得到證實,那我自己就會徹底糊塗了。」
賽德·波蒙特不會系統地寫日記之類的東西,但他有時確實會把生活中讓自己感到有趣、開心或害怕的事情寫下來。他把這些事記在一本分類記事冊里,他的妻子對它們不太感興趣。事實上,它們使她毛骨悚然,雖然她從未告訴賽德。他記錄的大部分事情都出奇的缺乏感情,幾乎像是他的一部分站在旁邊,以他自己置身度外、幾乎漠不關心的眼睛報道他的生活。六月四日早晨警察來訪后九_九_藏_書,他一反常態,寫了一篇暗含著強烈感情的長文。
麗姿盯著他看,吃驚得合不攏嘴,她臂彎中的威廉和溫迪先後開始哭起來。
艾倫嘆了一口氣。「我們已經談了這麼多了,為什麼不呢?確實,客人最晚幾點離開你們的派對不是太重要。如果你午夜在這兒,如果有人能證明你在——」
艾倫看著她說:「當ASRI的人將指紋輸入他們的電腦後,你丈夫的服役記錄出來了。準確地說,是你丈夫的指紋。」
「假如我們也這樣認為,我們就不會來這兒了,波蒙特先生。」龐波說。他臉上厭惡的表情終於觸動了賽德的神經:賽德突然被激怒了。
「你不能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賽德問。
「我們想就霍默·葛瑪奇的謀殺案問你幾個問題。」第二個州警察說。
現在他的嗓門拔到了最高,兩個州警察看起來都有點慚愧。龐波則沒有。他繼續以那種讓人不安的神情盯著賽德。
艾倫有點兒退縮,她的暴怒顯然令他大吃一驚並感覺窘迫。「波蒙特夫人——」
龐波很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嘆了一口氣。「跟我們說說那次派對,波蒙特先生。」
「兩點鐘。」麗姿說。
他抬手摸摸頭上的小疤,又打了個寒顫,這次寒意更為強烈,像電線一般纏繞著他的身體。為我的不在場作偽證,喬治,他想。我這裏形勢有點吃緊,所以為我的不在場作偽證。
「好吧。」他耐心地說,眼睛依舊與龐波對視,並盡量不像龐波那樣充滿敵意。「就像我的學生們喜歡說的那樣,讓我們面對現實。你問我們是否能有效地證明那天我們的行蹤——」
警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抱歉,請等一下。」
麗姿抱著兩個孩子回到門口。她臉色煞白,額頭像燈一般亮亮的。「這真是荒謬。」她說著將目光投向龐波,接著又看看兩個州警察,最後又轉回到龐波身上。「荒謬。難道你們不明白?」
龐波的眼神分明在說「我們都知道你在說謊」。「那麼這些朋友是何時離開的呢?」
「至少有二十五人可以證明。」麗姿說。
「霍默死了?誰殺了他?」
他又轉向龐波。
「三十一號,即周二晚上我們在這兒開了一個派對!」她回答,勝利且非常厭惡地瞥了龐波一眼。「我們家來了一屋子人!是不是,賽德?」
與那兩個州警察不同,艾倫·龐波沒有穿雨衣,而是穿了一件長度只到腰的防水夾克。他將手伸進褲子后袋,掏出一張卡片,開始念上面的字。賽德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聽某個版本的「米蘭達警告」
「『你是賽迪亞斯·波蒙特嗎?』他們中的一人——即縣治安官龐波——問道,正是這時,我想要描述(或至少說明)的情緒變化開始了。好奇和擺脫打字機的喜悅(無論這種擺脫是多麼短暫)之中摻雜著迷惑不解,還有一點點的擔憂。警察用的是我的全名,而非『先生』,猶如法官稱呼一個他準備宣判的被告。」
「確實如此。」
「這是我需要說明的。龐波拒絕和我握手后的死寂瞬間,事實上我認為自己幹了一切……並且覺得無法不坦白自己的罪行。」
他們三人退到門口,看上去幾乎是警察在領著龐波。他們走出前門。門一關上,麗姿就連珠炮似的拋出一堆混亂的問題。賽德很了解她,要不是霍默·葛瑪奇的死訊,他懷疑她的恐懼會以生氣——甚至狂怒的形式沖警察發泄出來。在目前的情況下,她都快哭了。
「您是伊麗莎白·波蒙特女士嗎?」他們中的一位問。
「我確定警察是在按他們的誓約行事(如果他們依然遵守就職時的誓約的話,我猜他們是遵守的)。然而,當時以及現在我依然覺得自己處在被拉進某個不知名的官僚機器的危險中,不是人,而是一台會有條不紊地執行任務直到將我攪碎的機器……因為將人攪碎是這台機器的任務。我的尖叫聲既不會加快也不會減慢這台機器的運行速度。」
龐波一臉厭惡,可能是因為這點事實,也可能是因為警察將它告訴了賽德,十有八九是兩者兼而有之。
「——你也有權請律師。如果你請不起律師,我們將為你指定一名律師。」
「可——」
麗姿發出一個粗魯的喘氣聲,溫迪滑稽地瞪著她。在她的另一個臂彎里,威廉停止扭動,突然專心地玩著他自己的手指頭。麗姿對賽德說:「一點鐘這兒依然有許多人,賽德。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