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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十章 當天深夜

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十章 當天深夜

他勉強地慢慢回答:「是的。我認為我是的。」
「為什麼?」他木然地說,「情況確實如你所說。有一段時間。」
「龐波沒有覺察到。」
「不太好。」他說,「對不起。我還是那個笨手笨腳的老波蒙特。即使像騎士般全副武裝,我也只能站著擺擺樣子。」
他關掉浴室的燈,將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他們走到床邊,在床上躺下。
「你不會故意把這事忘掉吧?」
「我想,第一種假設會是我有精神病。」賽德面無表情地說,「我認為,一個像龐波這樣的警察,會更傾向於相信我精神有問題,而不會去接受一個在科學所知範圍內似乎無法解釋的事件。我會隱瞞這事,直到我有機會親自搞清楚問題,假如你認為我這樣做是錯的——我可能是做錯了——那麼就請直說。我們可以打電話給羅克堡的縣治安官辦公室,給他留言。」
「我沒有撒謊,麗姿!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搖搖頭,將紙放回到他的書桌上。然後她用手在自己身穿的尼龍短睡裙上擦了擦,彷彿她剛才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賽德相信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動作,他也沒有跟她說。

4

「書房。」他說,「我想要給你看點東西。」
「沒錯。」
「我不知道。」
她看了很久,他只能看見她的頭髮和頭頂。當她再次望著他時,她的臉色煞白,雙唇抿成了一條灰色的窄線。
她晃了一下,賽德邁步上前,一度擔心她會暈倒。他抓住她的肩膀,他的腳卡在工作椅呈X形的椅腿中,他自己和麗姿都差點摔倒在辦公桌上。
賽德靠沉默來撒謊還有其他原因:他是一名作家,一個幻想家。他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包括他自己——能明確知道他或她行事的理由。有時,他相信寫小說的衝動不過是為了防禦混亂,甚至可能是為了防禦精神失常。它是一些人對於秩序的強行執行,這些人只能在他們的腦子裡找到秩序……卻永遠也無法在內心尋到這種可貴的東西。
他走回浴室,用漱口水漱凈最後一點牙膏。這是一種不含酒精的漱口水,就像咳嗽藥水和廚房櫥櫃里的人造香草精。他自完成最後一部斯塔克的小說后就沒有喝過酒。
她的嘴巴稍微朝下努了努。這一表情突顯了她臉上的舊皺紋,賽德第一次看到這些皺紋是她在波士頓發生意外併流產之後,隨著她目睹賽德越發艱難地想要在一口似乎已經乾涸的井中打出水來,這些皺紋也變得越來越深。
「它是什麼意思?」她極度緊張地看著他,儘管屋內燈光很亮,她的瞳孔依舊顯得又黑又大。
「什麼聲音?」她顯得很迷惑。
「我……我不知道。」她努力想要恢復平靜,想將自己從激蕩的情緒中拉出來。他以前也見過她這麼做,但這並https://read.99csw.com沒有削減他對她的讚賞。「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賽德。」
「賽德……去哪裡?」
「那麼,好吧。」她嘆了一口氣。「如果我能睡著,那真是他媽的奇迹。」但五分鐘后,她的呼吸變得均勻平和,又過了不到五分鐘,賽德自己也睡著了。
他們將睡著的雙胞胎抱上樓,然後開始做他們自己上床前的準備工作。賽德脫得只剩短褲和汗衫——這就是他的睡衣——然後走進浴室。他正刷著牙,突然顫抖襲來。他扔下牙刷,朝水池中吐了一大口白色泡沫,然後踉踉蹌蹌地走到馬桶邊,他的雙腿一點感覺都沒有,彷彿只是兩根木頭杆子。
「我不記得了。」他說,接著他更為勉強地補充道,「我想我可能說過什麼,但我真的不記得了。」
「反正我會告訴你的。」他說,「我只是想要找個合適的方式。」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手指張開伸出雙手。它們依然在顫抖。「你知道多久了?」
「龐波出現之前,我就在忙這個。」他拿起打字機上的那一小疊紙,遞給她說。「接著那個聲響來了——麻雀的聲響。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只是這一次聲響更大了。你看到寫在第一頁紙上的字了嗎?」
夢的內容直到結尾部分都是相同的(或者說,似乎是一樣的):斯塔克領著他穿過廢棄的房子,總是走在他的身後,當賽德以顫抖且狂亂的聲音堅持說這是他自己的房子時,斯塔克便會提醒他說他搞錯了。你完全弄錯了,斯塔克在他的右肩后說(或者是在他的左肩后?這重要嗎?)。他再次告訴賽德,這棟房子的主人已經死了。這棟房子的主人在傳說中所有鐵路終結的地方,這兒(無論它究竟是哪兒)的人都把這個地方叫做安茲韋爾。一切都和上次的夢境一樣。直到他們來到后廳,這次麗姿不是一個人在那兒。弗雷德里克·克勞森也在那兒。他光著身子,只穿了一件可笑的皮衣。和麗姿一樣,他也死了。
他醒來,渾身冰冷,顫抖不止,這一回他久久無法入睡。他躺在黑暗中,思考著這個夢所帶來的念頭,覺得十分荒謬——第一次做夢時可能也讓他產生過這樣的念頭,但這一回這個念頭變得清晰了許多。真是太荒謬了。過去他一直把斯塔克和亞歷克西斯·馬辛想成兩個長得很像的人(為什麼不呢?實際上,他們都誕生在同一時間,隨《馬辛的方式》而出現),兩人都很高大,肩膀寬闊——他們看上去不是長成這樣的,而彷彿用某種堅硬的材料造出來的——兩人都是金髮……他過去的想法並不能改變由夢而生的念頭的荒謬性。筆名不會活過來殺人。他會在吃早飯時告訴麗姿,他們會哈哈大笑……唔,考慮到目前的處境,他們或許不會真的大笑,但他們會咧咧嘴交換一九-九-藏-書個憐愛的微笑。
打字機旁放著他的新小說《金毛狗》的手稿。打字機上是他那天寫出的稿子。六頁紙。這是他通常的日產量……就是說,當他以自己的名義習作時。以斯塔克的名義來寫的話,他一般每天可以寫出八頁紙,有時寫十頁。
「你當時是否處於恍惚的狀態,賽德?你寫這句話時,你是否處在恍惚的狀態中?」
「不會的。我會把它作為周一的第一件事情來做。我向你保證。」
他坐起來,不想看到她臉上震驚的表情。他拉過她的手。
「我會跟醫生約時間。」當他們止住笑后,她說。
「然而,你今天也用了一個他的說法——『為我的不在場作偽證』。除了在書里,我以前從未聽你這麼說過。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麗姿說,「但我必須告訴你,賽德,我是非常不相信巧合的人。」
「目前我沒有頭痛。」他對麗姿的提議表示反對。「只是會聽到一些鳥的聲響。至於我寫的那句奇怪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接著期待地補充道,「你不會認為那只是一個巧合吧?」
他轉過身,發現麗姿站在門口,穿著一件長度到膝蓋上方几寸處的藍色尼龍睡衣,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唔?」麗姿問。她的語調很尖銳,已經到了憤怒的邊緣。
「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為什麼?」
他平視她,兩人的鼻子幾乎貼到了一起。他能感覺到她散落下來的一束頭髮掃過他的額頭。
他開始心不在焉地撫摸她的大腿。她的腿修長漂亮,身穿的睡衣又真得很短。
他想要告訴她這是巧合,當然是巧合,卻說不出來。這很有可能是巧合,但參照他在那頁紙上所寫的句子,他怎麼能確定呢?
「以前從來沒有什麼事情讓我仔細去思考這些東西。」她說,「現在我想我有了思考的理由。」她伸手拿過那頁寫著那句話的紙。「你寫這句話時用的是喬治·斯塔克的鉛筆。」她說。
「哦?」現在他自己也開始感到憤怒了。「什麼表情?你覺得是什麼表情?」
她凄涼地笑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他從自己的思緒中抬起頭,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當然,這一切極少,甚至完全沒有出現在《人物》雜誌的報道里。
「我跟你講過那種聲音嗎?」
不知怎麼的,這句話讓他倆都覺得很滑稽,他們相擁著躺在床上咯咯地笑起來,為了避免吵醒孩子們,他們盡量壓低笑聲。無論如何,他們之間算是沒事了——眼下賽德對什麼事情都不太能確定,但這點是例外。沒事了。暴風雨已經過去。不快的往事被再度掩埋,至少目前如此。
「你還好吧?」
「我恨你對我撒謊。」她坦率地說。

2

「不好。」她細聲細氣地說,「你呢?read•99csw.com
她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賽德……我們都在生氣。這對我倆都有所傷害,無論問題出在哪裡,生氣都無助於解決問題。你說可能有一個男人——一個精神病患者——自認為是喬治·斯塔克。他殺了我們認識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要為斯塔克的假名被揭穿負有部分責任。你一定已經意識到自己在那人的黑名單上排位很靠前。但儘管如此,你還是有所隱瞞。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我看不見了!」他尖叫道,喬治·斯塔克在他身後輕聲地說:「它們又在飛了,老夥計。不要忘記。並且不要擋我的道。」
可這是真實的嗎?的確如此嗎?他不知道。事情很怪異,十分離譜,但這不是他靠沉默來撒謊的理由。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在大便中看到鮮血或在腹股溝上摸到腫塊的人一樣,本能地保持著沉默。在此類情況下的沉默是不理智的……但恐懼也是不理智的。
「你看上去很心虛。」她呵斥道,「當你告訴大家你已經戒酒,但卻沒有戒時,你看起來也是這個樣子。當——」她突然不說下去了。他不知道她在他臉上看到了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但她的所見打消了她的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遭受打擊的神情。「我很抱歉。我這麼說不公平。」
「我跟你說過,我在被診斷出腫瘤之前,頭疼得很厲害,對吧?」
「你在龐波出現之前就寫下了這句話。」她說,似乎覺得不可能徹底理解這種情況,「在那之前。」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想,我在某個談話節目中聽說過超感知覺和心靈感應……」
「是嗎?」她迷惑地望著他。
「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嗎?還有沒有其他事情?」
「純粹是因為它離我最近。」他暴躁地說。他想到了斯克瑞普托牌鋼筆,但旋即便將它從自己的腦子裡趕了出去。「還有,它們不是喬治·斯塔克的鉛筆,永遠也不會是。它們是我的。我受夠了把他當成另外一個獨立的人來說。即便曾經有必要這麼做,現在也已經毫無意義了。」
「你相信這些嗎?」
她盯著他看了良久,說:「我們上床去吧。」
「若他知道,他會說什麼?我們務實的長官來自緬因州最小的縣,他篤信軍隊服務記錄和身份認定處提供的電腦列印資料和目擊者證詞。我們的長官認為相比某人發明了複製指紋的方法,還是我有一個孿生兄弟更為可能。像他這樣的人若是知道此事,會說什麼?」
現在,他看見麗姿又像當初那樣注視著他。他恨這種眼神。焦慮不好;不信任更糟糕。他認為直白的仇恨也比這種古怪的謹慎注視容易承受。
「跟我來。」
但二十分鐘之後,他居然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麗姿的聲音將他read•99csw.com拉了回來。「你必須去看醫生。」她說,「星期一就去。」
「因為我害怕!」她憤怒地喊道……現在他看到她的眼角閃著淚花。「因為你對縣治安官有所隱瞞,我依然懷疑你是否會對我有所隱瞞。要不是我看到你臉上的表情……」
「瞧。」他說,「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聽上去如此生氣,麗姿。」
斯塔克在賽德肩膀後面若有所思地說:「在這兒,尖叫的人的下場就是如此。他們被變成無用的廢料。現在他已經被解決掉了。我將解決掉他們所有的人,一個一個來。最好別讓我必須來解決掉你。麻雀又在飛了,賽德——記住這點。麻雀在飛。」
佔據賽德書房的主要空間的是一張橡木書桌。它既不是時髦的古董,也非時髦的現代傢具。它只是一張格外大、格外耐用的木頭桌子。它像一隻恐龍那樣站在三個吊起的球形玻璃燈罩下;它們投射在工作台上的燈光一點兒也不刺眼。桌子表面的大部分都被遮住了,手稿、大疊的信件、書籍和寄給他的校樣堆得到處都是。書桌上方的白牆上掛著一張海報,上面印的是賽德最喜歡的建築:紐約的燙斗大廈。它不可思議的楔子造型總能讓賽德感到賞心悅目。
「龐波長官不像我這麼了解你……但假如你沒有注意到他最後的反應,那說明你沒在看他。連他都覺察到了一絲異常。從他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
「是的……我想我明白。」
「你認為我們能睡著嗎,麗姿?」
「是的。」
「是一樣的。」她輕輕地說,「完全一樣。噢,賽德,這是怎麼回事?怎麼……?」
「準確地說是麻雀所發出的聲響。」
大約正是在這個時候,賽德的酗酒問題開始失控。所有這些事情——麗姿的意外,流產,《紫霧》在評論和財政方面的雙重失敗,以斯塔克之名寫的《馬辛的方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突然毫無節制的飲酒——累積在一起導致他陷入了深深的抑鬱。他承認這是一種自私、內向的心態,但仍無法擺脫。最後,他用半瓶傑克丹尼將一大把安眠藥衝下喉嚨。這是一次缺乏熱情的自殺嘗試……但也算是一次自殺嘗試。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三年間。那三年顯得要漫長許多。那三年就像是永遠。
他作嘔了一次——只發出了一個乾巴巴的痛苦聲音——卻什麼都沒吐出來。他的胃又開始平復下來……至少是試圖不再翻騰。
「我不知道九_九_藏_書。」他說,「我本以為你或許會有點想法。」
「你有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不管是什麼方式。」
對於這個問題,他沒有答案。
「自從今晚縣治安官又回來后,你就有點不對勁。當他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時……關於克勞森公寓牆壁上的那句話……你的表情就明顯很不正常。」

1

我將把這叫做我的威廉·威爾森情結,他想,接著又慢慢睡著了。但當早晨來臨時,這個夢卻顯得不值一提——沒有比其他事情重要。於是他沒有提……但那天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卻發現自己不斷想起它,好像它是一塊神秘的寶石似的。
「我也不知道。我想最壞的情況是他可能認為我預先知道那些罪行。更有可能的是,他會認為我是在他今晚離開后才跑到這兒來寫下那句話的。」
「你心懷秘密,賽德。這樣不好。從來都不好。」
「在我十一歲時,我動了一次手術。」他說,「手術是為了割掉我大腦前葉上的一個小腫瘤——我認為它是長在我大腦的前葉。你知道這事情。」
「麻雀又在飛了。」賽德說。浴室鏡子上方的熒光燈投射出慘白的燈光,賽德注視著燈光下自己的臉。同一張老臉。眼睛下面可能有點黑眼圈,但依然是同一張老臉。他很高興。這不是一張明星臉,卻是他自己的臉。
第一次,他的體內有一個聲音在低語:你寫作時,你是誰,賽德?當時你是誰?
「不。」他說,「我自己來約。」
「我想我沒跟你講過……但你瞧,這一直都不是很重要。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很久以前。長腦瘤的人經常都會頭痛,有時會痙攣,有時會兩者併發。這些癥狀都有它們自己的徵兆。它們被稱為感官先兆。最常見的感官先兆是氣味——鉛筆屑的味道,新切的洋蔥的氣味,腐爛的水果味。我的感官先兆是聽覺方面的,是鳥的聲響。」
「有時候沉默不語就是撒謊。」
接著,在房子外面,賽德聽到了它們的聲音:不僅僅是幾千隻麻雀,而是好幾百萬隻麻雀,可能是幾十億隻麻雀,巨大的鳥群飛過太陽時,完全將它遮蔽住了,天空變得一片漆黑。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有所隱瞞了吧?」他問。

3

「沒錯。這句話對你而言別有深意。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