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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十三章 純粹恐慌

第一部 無用的廢料

第十三章 純粹恐慌

「我是賽德·波蒙特。我從拉德洛打電話來。」
「又有一次什麼?」她的手指壓在脖子的一側,使勁地按摩。「又一次眩暈?又一次恍惚?」
麻雀正在飛。
有個男人在這兒,有個壞人在這兒。
沒錯,他當然是在胡言亂語。可假如他停下來解釋,他就會顯得更像在胡言亂語……如果他停下來向妻子坦承自己的恐懼,大概不會有什麼好處,只會讓她想知道填寫那些精神病院的表格需要多久,而喬治·斯塔克將能在這段時間里穿過瑞克和他前妻的公寓間相隔的九個曼哈頓街區。就賽德所知,斯塔克可能坐在一輛計程車的後座,或者駕駛一輛偷來的汽車,見鬼,或是開著一輛賽德在夢裡見過的黑色托羅納多——如果你已經偏離理智那麼遠了,那為什麼不幹脆瘋到底?賽德想象斯塔克正坐在車裡,吸著煙,準備去殺瑞克,就像他對米里亞姆乾的那樣——
「沒有時間討論這個了,麗姿。去拿你的通訊簿。快點,行嗎?」
「我不知道。」艾倫說。「我把她的地址給了紐約警察局。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得到迴音了,不過我想跟你說的是今晚十五分鐘或半個小時對你和你的妻子而言可能並不算很快。」
艾倫的聲音立刻傳了回來,語氣急迫、強勢、難以抗拒。
他看著她。他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她。
他猛地狂笑一聲,麗姿震驚地看著他。「賽德?你沒事吧?」
「兩者皆有。」他說,「先是麻雀又在飛。恍惚中,我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許多胡言亂語。我把那張紙扔掉了,但她的名字也在紙上,麗姿,米里亞姆的名字是我在這次恍惚中所寫的東西的一部分……並且……」
那聲尖叫。上帝啊,老天啊,那聲尖叫。
他試著再撥米里亞姆的電話,依然是佔線,他又一次按下「掛斷」鍵,猶豫了一瞬,不知道究竟是該打電話給龐波呢,還是打電話讓紐約的接線員檢查一下米里亞姆的電話。忙線、電話線被拔了和線路被人弄壞了,這三種情況他們有辦法區分嗎?他認為他們可以區分出來,但當然重要的是米里亞姆與他的通話突然中斷了,而且不再找得到她。但他們能確定——麗姿能確定——他們是否有兩條線路。他們為什麼沒有兩條線路呢?沒有兩條線路是很愚蠢的,不是嗎?
「那麼你說的精神病患者要麼認識你,要麼就是故鄉墓園這裏的人?」艾倫繼續問道。
「我是賽德·波蒙特,龐波長官。紐約有一位女士現在可能急需幫助。這和我們星期六晚上所談的事情有關。」
「波蒙特先生?賽德?」
她直挺挺地坐下,凝視著他,一邊不安地用牙齒咬著下嘴唇。他開始按米里亞姆的電話號碼。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在按第二位數字時錯按了兩次。你告訴別人要鎮定,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他又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按了電話機上的「掛斷」,強迫自己放慢節奏,重新開始撥號。他按了最後一位數字,聽著連接的嘟嘟聲塵埃落定。
「最後一件事情:他可能開一輛黑色的托羅納多。我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車。不過是那種動力強勁的老款。黑色。它可能掛著密西西比的車牌,但他大概已經把它換掉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補充道,「哦,並且后保險杠上有一張貼紙,上面寫著『高調的雜種』。」
無論如何,我要說的最後一點……或者說是一方面……你想怎麼叫它都可以。我懷疑它甚至都不能算是此案的一部分,不過調查一下總不會有錯。你的鞋碼是多少,波蒙特先生?
他只是知道。
他停下來。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然後,就像上回一樣,這種狀態突然被打破,他大吸了一口氣。他胸腔內的心臟沒有規律地急速狂跳了兩下,接著恢復了規律的跳動節奏……儘管節奏依然很快,實在是太快了。
「沒問題。」
但電話沒有接通。只有持續不斷的佔線忙音。可能真的是佔線,可能她正在打電話給瑞克或醫院。抑或可能是電話機沒擺好。
「我們明天必須見一面,毫無疑問。」艾倫說。他的聲音既平靜又非常堅決。「但我今晚就需要了解你所知道的一切。就我而言,紐約警察需要一個解釋倒在其次。我有我的事情要處理。在這個鎮上,有許多人想要立刻將殺害霍默·葛瑪奇的人繩之以法。我碰巧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不要讓我再問你一遍。我現在打電話給培諾伯斯科特縣地方法院檢察官,叫他把你作為卡索縣一樁謀殺案的重要證人抓起來,也不算太晚。他已經從州警察局那裡獲悉了你是嫌疑犯,無論你是否有不在場證據。」
他切斷了電話線。
「電話號碼呢?」
「我必須跟他通話!」
「我必須打電話給瑞克。」他咕噥道。他的部分思維似乎飄了起來,正在四處移動,並自言自語地說著各種形象和符號。有時候他寫作時就是這種狀態,但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自己在真實生活中這樣——寫作是真實的生活嗎?他突然有所懷疑。他不認為寫作是真實的生活,它更像是真實生活中的暫停。
我跟你還沒完,賽德。你不想惹我生氣,因為當你惹我生氣時,你就是在找死。
「是的,不算很快。」
「嗨。」賽德說。他隱約意識到自己把話筒抓得太緊了,想要放鬆手指。它們發出一些咯吱聲,卻並沒有真的鬆動。「我叫賽德——」他差點說成龐波,天哪,連自己的名字都差點講錯,賽德,你真是太行了,「波蒙特。」他連忙改正過來。「長官在家嗎?」
「哦?」對方沒有認出這個名字的意思,一點兒都沒有。這意味著需要進行更多的解釋,更多的說明。瑞治威克這個名字聽起來倒有點耳熟,當然——他就是那個採訪阿思諾特夫人和發現葛瑪奇屍體的警官。天哪,他發現了被認為是賽德謀殺的老人,卻怎麼能不知道賽德是誰呢?
「我做不到。」艾倫耐心地說。「我有自己的事情,並且——」
「她沒事吧?」麗姿問,賽德用手捂住話筒,告訴她說龐波還不知道。麗姿點點頭,重新坐好,她的臉色依舊非常蒼白,但相比之前看上去鎮靜、情緒穩定了一些。至少現在大家都在行動,這事已經不再只是他倆的責任了。
「米里亞姆。」當麗姿轉向他時,他終於開口說道,「是米里亞姆,她在尖叫。」
賽德不這麼認為。
或許那正是斯塔克指望達到的目的。愚蠢的賽德,將瑞克送入陷阱。愚蠢的賽德,為他辦事。
賽德猶豫了一下,看看麗姿,然後搖搖頭。「明天吧。我們面對面時,我會跟你說。今晚,它無關緊要,你只要相信我已經把能告訴你的一切有實際價值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是哪一個?」她迷迷糊糊地問,「是斯塔克,還是亞歷克西斯·馬辛?是哪一個,賽德?」
「讀了。」
「被割了喉嚨。」艾倫無情地說,賽德懷疑他是故意的。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你還是確定沒什麼想要告訴我的?」
「我並不感到驚訝。你倆都很心煩。這是一種讓人心煩的情況。但你表現得很好。堅持住,賽德。」
機器聲繼續說道:「如果您需要進一步的幫助,請不要掛斷,接線員——」
「8。」她冷冷地說。
「明天早晨。當我們能面對面時再說。」
也許他只是嚇唬嚇唬她,讓她哭泣和震驚。或者他可能傷到了她——轉念一想,這是有可能的。她說了什麼?別讓他再割我,別讓這個壞蛋再割我。賽德在紙上寫了「割傷」。並且……紙上還寫了「終止」嗎?
「你明天能來這兒嗎?」
或許在艾倫回電后他們會開始談論它。或許他們甚至會通過他來談論,艾倫提問,賽德回答,麗姿則在一旁仔細地聆聽。沒錯——他們自己的談話可能就會以那樣的方式開始。因為在賽德看來,艾倫就像是一種催化劑。賽德奇怪https://read.99csw.com地覺得艾倫是引發這件事的人,即使縣治安官只不過是對斯塔克已經犯下的事做出反應而已。
「什麼?賽德,你要說什麼?」她抓住他的一隻胳膊,用力搖動。「並且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賽德的緊張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就在這兒。」他以一種像是來自別人的冷靜聲音說。「大約六分鐘前。我和她的談話是在那時結束的。線路被切斷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麗姿幾乎是在尖叫。
「我沒辦法說服你今晚再多講一點,是嗎?」
「我不知道,但我會試試。明天吧。總之,今晚知道他的名字無助於任何人,因為他在使用另一個名字。」
此刻麗姿正跑過房間,只有當他看見麗姿對著電話聽筒一遍遍喊「喂?」以及「是誰?」時,他才意識到她已經從自己手裡奪過了電話。然後她聽見電話線被切斷的聲音,把電話聽筒放了回去。
「賽德……求求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坐在他對面的麗姿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不要讓她暈倒,賽德請求,抑或是祈禱。請不要讓她現在暈倒。
「天哪!我真是個該死的大笨蛋!」
對方令人難以置信地回答說:「哦,我想我不該給你號碼,波曼先生。長官——我指艾倫——最近很少休息,他的老婆身體不太好。她頭痛。」
「嘿!他們不會——」
他睜開雙眼。
「讓我們繼續談談那張預先設計好的照片吧。無論是在照片的文字說明中還是在正文里,都沒有指明拍攝地點是故鄉墓園。我對此很肯定。我本該從背景里認出它,但我看的時候沒有關注細節。」
無關緊要。我們甚至沒有照片。我們幾乎已經掌握了關於此案的一切……
龐波在片刻遲疑后說:「好。留在電話旁。我一有時間便會跟你談談此事。」然後他就掛了。
在這兒我們把那玩意叫做無用的廢料。
「賽德?」
「求求你,賽德!」
「好。當然,你需要。」儘管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抱歉。」他報了一遍電話號碼。
賽德看看麗姿通訊錄上米里亞姆名字下面的記錄。「親愛的,這是3還是8?」
「那位女士叫米里亞姆·考利,她是我的代理人的前妻。」要不是剛剛想了一下,賽德差點說成「她是我前妻的代理人」。
他感覺到一股衝動,想要再試試撥打米里亞姆的電話,但他不敢——艾倫此刻可能正在回電過來,那他就會發現波蒙特的電話是忙音。他發現自己又在漫無目的地希望他們有第二條電話線路。唔,僅僅是希望而已,他想。
「邁克·唐納森。」
「等一下。我正在寫。」又過了一會兒。「好了。」他終於說道,「我記下了。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卻不能告訴我這傢伙是誰,你和他之間的關係,或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就像他割米里亞姆一樣。
龐波。
他媽的。他以後怎麼有臉面對鏡子里的自己呢?
「呃,波蒙特先生?我將萬分感謝,如果你不跟長官提及我——」
斯塔克是不存在的,他腦子裡的一部分仍在堅持這一點。這個聲音合乎理性,卻出奇的無力,彷彿是在背誦這句話而非真的確信,就像受過訓練的鸚鵡不斷重複一句話一樣。但這是真的,不是嗎?難道他應該相信斯塔克像恐怖片中的怪物一樣從墳墓中爬出來了嗎?那不過是一個巧妙的把戲,因為這個人——或者說是非人的東西——從來都沒有被埋葬過,他的墓碑只是一塊豎在一片空墓地表面的紙型碑石,與他的其他部分一樣,也是虛構出來的——
「你的妻子生病了嗎,艾倫?」
然而,他是那樣的人。賽德知道他是的,麗姿也清楚這點。他不知道當他告訴艾倫時,艾倫是否也能明白。你認為艾倫不會懂;你覺得他只會叫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因為喬治·斯塔克不是真人,亞歷克西斯·馬辛也不是,他們只是虛構小說中的虛構人物。他倆都沒存在過,與喬治·艾略特、馬克·吐溫、劉易斯·卡羅爾或艾德加·鮑克斯一樣。筆名只是一種更高級的虛構人物形式。
「有的。說吧。」
「她的姓名?地址?」
「瑞克是她的前夫。」他說,「當你和警察談的時候,告訴他們瑞克還不知道此事。如果那傢伙……你明白的,如果那傢伙對米里亞姆幹了什麼,那麼瑞克將是他名單上的下一個人。」
是的,沒錯,紙上有「終止」一詞。但這必須與那個夢有關,不是嗎?必須與安茲韋爾,那個所有鐵路終止的地方有關,不是嗎?
「這麼多事情。」她重複道,就像一個做噩夢的人在說話一樣。接著他倆都陷入了沉默。他一直指望雙胞胎能感知到父母的煩惱,然後醒來大哭,但卻只聽到鍾發出的單調的滴答聲。他在她椅子邊的地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握住她的雙手,希望他能將它們捂暖。十五分鐘后當電話響起時,它們依然冰冷如初。
「說來讓我聽聽。」
不,他一定是去了加利福尼亞的洛蒂買啤酒或香煙。
「才過了五分鐘,寶貝。」
但是要先給米里亞姆打電話。上帝保佑她接電話。
他必須為她尋求幫助,至少得試試,而且他必須提醒瑞克。但如果他直接打電話給瑞克,突然打電話告訴他說要警惕,瑞克一定會想要知道為什麼。
「我不想在電話里跟你說這個。我想去找你,艾倫,但此刻我不願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想你能理解。你必須到我這兒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艾倫第一次聽上去很震驚,「我沒跟你說過這點。」
現在的情況就像當時一樣;他全身處在同樣的凍結狀態。在軍隊中,他們管這叫自亂陣腳。是的,這種說法真不錯。軍隊很善於發明各種術語。他坐在這兒,正在自亂陣腳。他坐在椅子上,不是靠在上面,而是端坐在上面,身體前傾,手裡依然握著電話,眼睛盯著電視機里的神槍手。他意識到麗姿走到門口,她先是問他是誰打來的電話,然後又問他出了什麼事情,就像在戴維斯湖的那天一樣,他的喉嚨猶如被一隻臟襪子堵住了,既不能噴出它也不能吸進它,大腦和心臟之間的所有聯繫突然就中斷了,對於這次意外的中斷我們很抱歉,我們將儘快恢復服務,或許服務將永遠都無法恢復,但無論如何,請您享受在安茲韋爾的美麗市中心所度過的時光,這個地方是所有鐵路的盡頭。
「不好意思。我的妻子感覺很不舒服。她看上去像是快要暈倒了。」
他祈禱情況是這樣的。
賽德對此太同意了,他說:「請給我他的號碼。」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能忍住不吼起來。
「很好。」他認為這很好,雖然他明白這大概毫無意義。如果他不想被發現的話,他們幾乎肯定沒辦法找到他,假如有人發現了他,賽德認為那人會後悔的。
「如果你必須這麼做,那就做吧。我不會有所怨恨的。但我在見到你之前不會再多說什麼,無論你如何決定。」
「她的地址是哪裡?」
她的通訊簿里插著一支筆,她把筆遞給了他。接線員——真人接線員——又回到了線路上。賽德告訴她說自己沒有記下號碼。接線員又將電話轉給機器,它用類似女性的聲音又報了一遍數字。賽德將號碼草草地寫在一本書的封面上,剛要掛斷,又決定再聽一遍機器聲核對一下。機器的第二遍報號聲顯示他顛倒了兩個數字。噢,顯而易見,他已經恐慌到了極點。
麗姿吃了一片安定葯,終於睡著了。賽德不時醒來,睡得很不安穩,三點一刻起來上廁所。他站在馬桶前小便時,覺得自己聽到了麻雀的叫聲。他緊張地傾聽,立刻尿不出來了。聲九_九_藏_書音既沒有變大也沒有消失,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那只是蟋蟀的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定定神,說:「卡索市。」天哪。他閉上眼睛。他閉著眼睛,緩慢且清晰地說:「對不起,接線員,是羅克堡。我想要縣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
他的腦子裡閃現出這個念頭。他要先打電話給龐波。他必須言辭謹慎,至少目前要這樣。終於眩暈、麻雀的聲音以及斯塔克等事,之後可說可不說,到時再議。現在,米里亞姆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米里亞姆受傷了,但還活著,那麼提及任何可能影響龐波行動速度的事情沒什麼好處。應該由龐波來給紐約的警察打電話。如果消息來自他們自己的一位同行,他們會更快行動,少提問題,即使這位同行碰巧也遠在緬因。

1

(別讓壞蛋再割我。)
這時電話響了,他倆都打翻了各自的茶杯。
在這兒我們把它叫做胡說八道,賽德。在這兒我們把它叫做無用的——
幾個小時了,他想,他看看壁爐架上面的鍾。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鍾停掉了。鍾一定是停了。
出什麼事了,賽德?發生了什麼?
「當然。稍等。呃……」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停頓。當然,只有幾秒鐘,但對賽德而言,這個停頓卻長得足以建起金字塔。長得足以建完后,又把它推倒。與此同時,五百英里之外,米里亞姆可能正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慢慢死去。我可能害了她,他想,我沒有先打電話給紐約警察局,而是決定打電話給龐波,於是便碰到了這個天生的白痴。或許我應該打911的。可能那才是我本應該做的,撥911,把事情交給他們處理。
在此期間,他們坐著等待。
賽德考慮了一下。他異常自信地認為當龐波聽了後會相信他的。但可能不該在電話里說。
「你好,這是龐波家。」他尖聲尖氣地說,「我是托德·龐波。」
「如果你讓我別無選擇,我會的,但我不認為你會這樣。」
「我必須提醒瑞克。他可能處在危險之中。」
「快十分鐘了。」
「她是怎麼被殺的?」賽德問,其實他清楚地知道答案。可有時你不得不問。天知道為什麼。
「不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咕噥道。
賽德閉上上帝安在他臉上的眼睛,睜開上帝安在他腦中的眼睛,這眼睛總能看到他不願看到的東西。讀過他的書的人第一次見到他時,總是有點失望,他們試圖對他掩飾這點,卻沒辦法做到。他不會怨恨他們,因為他理解他們的感受……至少有一點兒理解。如果他們喜歡他的作品(有些人甚至聲稱熱愛它們),他們就會事先把他想成上帝的表兄弟。可他們見到的不是上帝,而是一個六英尺一英寸高的男人,戴著眼鏡,開始脫髮,並且習慣性地被東西絆倒。他們見到的這個男人有頭皮屑,鼻子也是兩個孔,就和他們自己一樣。
徹頭徹尾的白痴瑞治威克回來了,他給了賽德縣治安官的號碼,他報每個數字時語速慢得足以讓一個智障人士記錄下來……但賽德還是讓他重複了一遍,儘管他火急火燎地想要快點。他依然對自己剛才輕易弄錯縣治安官辦公室電話號碼的事情感到震驚,犯過的錯誤很可能再犯,所以還是有必要進行核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自己冰冷的雙手抓住她冰冷的胳膊。
他已經殺了她嗎?
「你明白了嗎?」
或者說是在警察的看守之下,他想,然後回到床上。
「求救電話打來有多久了?」
「鎮長丹·基頓一定會堅持不指明拍攝地點是故鄉墓園——這是一個不可妥協的條件。他是非常謹慎的人。實際上是謹慎得有點讓人討厭。我能想象他同意你們在那裡拍照,但我認為他絕不會允許你們透露具體是哪個墓地,因為他怕招來破壞行為……人們或許會去尋找墓碑什麼的。」
有幾度——賽德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他徹底陷入了恐慌,以至於他真的完全無法以任何方式思考。他還能呼吸真是令人驚奇。後來,他認為唯一和這次感覺稍微有點相似的經歷發生在他十歲時,那年五月中旬,他和他的幾個朋友決定去游泳。這比他們中的任何人以往每年去游泳的最早時間都要早上至少三個星期,但這似乎仍是一個不錯的主意;那天天氣晴朗,對於新澤西的五月而言,已經算很熱了,氣溫有八十幾度。他們三人走到戴維斯湖,這是他們給離賽德在伯根菲爾德的家一英里的小池塘起的諷刺性名稱。他是第一個脫掉衣服,穿上泳褲的,所以也是第一個下水的。他只是從岸上抱膝跳入水中,可他依然認為當時自己可能死掉——但究竟有多接近死亡,他卻並不想知道。那天的天氣或許給人仲夏的感覺,但水卻冷得像初冬湖水結冰前的最後一天。他的神經系統暫時短路了。他的肺徹底停止了呼吸,他的心臟也停止了跳動,當他浮出水面時,他就像一輛電池沒電需要助推啟動的汽車,急需助推啟動,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做。他記得陽光是那麼燦爛,在藍黑色的湖水表面投射下數以萬計的金色的亮點,他記得哈利·布萊克和蘭迪·威斯特站在岸上,哈利正在把他褪色的游泳褲拉到他的大屁股上,蘭迪正一隻手拿著游泳褲光著身體站在那裡喊,「水怎麼樣,賽德?」這時他在往上浮,他所能想到的只是:我快要死了,我正和我的兩個最好的朋友在這裏的陽光下,放學了,我沒有作業要做,今天晚上要放《燕雀香巢》,媽媽說我可以在電視機前吃飯,但我卻再也看不到這部電影了,因為我要死了。幾秒鐘前還很容易、並不複雜的呼吸像一隻運動襪似的堵在他的喉嚨里,他既無法將它噴出去,也無法將它吸進來。他胸腔內的心臟就像一塊冰冷的小石頭。然後,小石頭爆開了,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身上冒出無數個雞皮疙瘩,他不假思索地以小男孩才有的那種惡意高興地回答蘭迪說:水很好!不太冷!快跳進來!幾年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這麼做可能會殺死他們倆,就像他差點殺了他自己一樣。
會沒事的,他想跟她說,但又打住了。他不想說任何可能很容易變成謊言的話……米里亞姆的尖叫聲顯示事態早就過了「沒事」的階段。至少對米里亞姆來說,事情可能永遠也無法回到「沒事」的階段了。
「賽德,他們在了解清楚考利前妻的情況之前是不會做任何事情的。我跟他們說,《人物》雜誌里有一篇文章的內容是關於斯塔克這個筆名的,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可能正在追殺文章里所提到的人,我還向他們說明了考利一家與你的關係。我希望我沒有說錯。我對於作家知道的不多,對他們的代理人就了解得更少了。但他們確實已經明白,如果那位女士的前夫比他們早一步趕到,事情就糟了。」
「我將告訴他一切。」賽德說,「他選擇將哪些內容轉述給其他人士……」他聳聳肩,「是他的事情。」
「我沒有她的地址。」她給過他名片,他記得——大概是想跟他合作搞一本書——但他把名片扔掉了。見鬼。他能告訴艾倫的只有她的名字。「她叫菲利斯·麥爾茲。」
「是他。」賽德說,「我知道是他。我想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然後今天……今天下午……我又有一次。」
「明早九點。」龐波說,「確保你在家,賽德。」
他向窗外望去,看見一輛州警察的巡邏車停在馬路對面,車燈熄著,沒一點聲音。要不是看到一閃一閃的香煙頭,他可能會以為車裡沒人。看來他、麗姿和九九藏書雙胞胎也都在警察的保護之下。
他們看不見的是他腦中的第三隻眼。那隻眼睛在他黑暗的另一半里閃閃發光,那是始終被陰影籠罩的一半……那隻眼猶如上帝,他很高興他們看不見它。如果他們能看到它,他覺得他們中的許多人會試圖偷走它。沒錯,即使這意味著用一把鈍刀把它從他的體內生生地挖出來。
「紐約警察已按你的描述發出了一張通緝令,通緝一個叫喬治·斯塔克的男人。」
他放下手,擺在電話附近,然後將聽筒拿到耳邊。「喂?」
「是我。」他說,聲音噝噝的,像嘆氣一樣。他又吸了一口氣。「米里亞姆沒事吧?」
「很好。那麼——」
「賽德,你在胡說什麼!」
「我還是需要她的電話號碼,賽德。」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左右的時間里,他又回到了那種不祥的超現實主義的情緒中,正如龐波和兩個州警察出現在他家門口要為他根本都不知曉的謀殺案逮捕他時,他所感受到的。沒有受到人身威脅的感覺——沒有受到人身直接威脅的感覺,至少——但這種感覺如同走過一個漆黑的布滿蜘蛛網的房間,蛛絲拂過你的臉龐,先是有點癢,最終則讓人發狂,蛛絲並不黏,你正要抓它們時,它們就會輕輕地飄開。
「好的。」他沮喪地意識到如果麗姿暈倒了,他也將不得不讓她躺在地板上,先跟龐波彙報直到龐波收集到了足夠採取行動的信息。請不要暈倒,賽德又這樣想了一遍,再次去看麗姿的通訊錄。「她的地址是西84大街109號。」
賽德的手伸向電話聽筒……接著手卻懸在聽筒上方,停頓了一會兒。
賽德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此不了解、不確定,於是他有點遲疑。「唔,我猜想,我估計他倆都——」
「正如我妻子所言的,我相當肯定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最終對龐波說。他盯著麗姿看,試圖向她傳達一個信息。他一定是成功地向她傳達了些什麼,因為她稍微點了點頭。「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還記得跟我提過那些腳印嗎?」
賽德現在對於自己過去做過的一個假設感到羞愧,他曾以為:一個樹比人多的緬因小縣的治安官一定很蠢;但他肯定比世界級的小說家賽迪亞斯·波蒙特更聰明。
假如是他怎麼辦?
他撥通緬因州的查號台,當接線員說「請問哪個城市?」時,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羅克堡是一個鎮,而非城市,只是一個小鎮,也不知道是否是縣城,然後他想:這是恐慌,賽德。純粹恐慌。你必須冷靜下來。你一定不能讓米里亞姆由於你的恐慌而死掉。他似乎甚至有時間考慮為什麼他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答案是:他是唯一一個他可以有所控制的真實人物,而恐慌顯然不是他這個人物形象的一部分,至少他這麼看。
儘管這些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大概只花了兩秒鐘,但卻彷彿過了很長時間,他怪自己猶豫不決,此時米里亞姆可能正在她的公寓里流血而即將死去。書里的人物——至少在斯塔克的書里——人們從來不會像這樣猶豫,也從來不會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沒有安裝第二條電話線以防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州失血而亡」這種無意義的問題。書里人從來不會浪費時間,也從來不會像這樣緊張無措。
「那個女人就是在那兒豎的假墓碑。那正是埋葬喬治·斯塔克的地方。」
「鑒於他似乎掌握了內部消息,我們目前只能做出這樣的假設。」「那麼你所提過的那些腳印確實是在故鄉墓園發現的。」
「是的,我……唔,我從未想過這點,但我想她可能是身處險境。」
「記得。」
賽德吃了一驚。「是的。」
「艾倫?你——」
「確實沒有指明地點。」賽德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賽德,紐約警察局現在正忙於行動,來不及要求更詳盡的解釋,但他們會要解釋的。我也是如此。你認為這個傢伙是誰?」
「也許,但如果他們中的一個或兩人都是自由職業者——」
上帝啊,保佑她一切都好,如果你沒辦法讓她一切都好,那至少讓她能接聽電話。求求你。
「賽德?」是艾倫·龐波的聲音。賽德突然覺得全身乏力,彷彿之前他的身體都是靠硬的細鋼絲支持著、現在鋼絲被抽去了一般。
「說吧。」艾倫乾脆地說,就那麼一句話,哎呀,賽德感覺自己心中的一塊石頭立刻落地了。
「這是一個合理的猜想。如果雜誌社在紐約,那麼他們應該就住在附近,不是嗎?」
賽德朝對面的麗姿望去,看到她斜躺在椅子上,兩隻大眼睛毫無神采。他站起來,快步走向她,把她扶正,輕輕地拍拍她的臉頰。

6

「沒錯,而且——」
「寫文章的那個人呢?」
好吧。穩住。
「好吧。我想問問總是沒關係。」
賽德的頭腦現在似乎清楚了一點。實際上他的思維似乎正遊走到別處。對於龐波或紐約警察局來講,他們在尋找的是個認為自己是斯塔克的心理變態者還是斯塔克本人,這其實並不重要……不是嗎?他不認為這點重要,無論他是什麼人,他認為他們都將抓住他。
麗姿正注視著他。她的臉色愈發蒼白了。

5

理智告訴他斯塔克不可能像人體內古怪的毒瘤那樣在外面四處亂逛殺人。正如奧立弗·高德史密斯的《屈身求愛》一書中的鄉巴佬常說的那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迪格瑞。
「唔,他可能會瘋狂到稱自己為亞歷克西斯·馬辛,但我懷疑他不會這麼做。我認為他會叫自己斯塔克,對。」他試著對麗姿眨眼。他不是真的認為眨眼什麼的能讓心境變得輕鬆,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試著這麼做了。他只是像一隻睏倦的貓頭鷹那樣雙眼同時眨了一下。
剃刀,賽德想,背上一陣發涼。這個詞也是當天下午他寫在紙上的一堆詞中的一個。剃刀。
「謝謝你。謝謝你所做的一切,艾倫。」
什麼腳印?在哪裡發現的?在羅克堡,當然,否則艾倫不會知道。是在故鄉墓園發現它們的嗎?那個神經衰弱的女攝影師就是在那兒給他和麗姿拍了那些他們覺得非常有趣的照片。
「請給我電話號碼。」
她又猶豫了一會兒。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許久。
不管是什麼,這似乎讓他心緒平靜了一點。他一覺睡到八點,不記得做過任何噩夢。不過真正的噩夢當然還在那裡。在某個地方。
他過了很久才說:「我不覺得這兩者間有什麼分別。我去泡茶,麗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知道的。
「賽德?」
「先生?」接線員催促道,「請問哪個城市?」
好吧——我們已經想到了這點。雖然不是很多,但至少是一個開始。那麼,應該打電話給誰呢?
可是,賽德覺得很難相信艾倫·龐波會不信,即使他開始不願相信。賽德自己也不願相信,但他發現自己身不由己。請原諒這樣的說法,但這確實看起來是可能的。

4

「米里亞姆?她在尖叫?米里亞姆·考利?賽德,出了什麼事情?」
停了一下,然後一個機器的聲音開始播放電話號碼。賽德意識到自己手邊既沒鋼筆也沒鉛筆。機器聲又重複了一遍號碼。賽德非常努力地想要記住它,數字穿過他的腦海掉進一片黑暗中,連一點兒痕迹都沒有留下。
片刻之後,謝天謝地,艾倫·龐波的聲音響了起來:「嗨?」
「你明天跟他談話時,會告訴他你的那些恍惚狀態嗎?那些鳥叫聲?小時候你是怎麼會聽到它們,以及它們意味著什麼?你寫的那些詞語?」
「他也在紐約嗎?」
「就是那個殺了霍默·葛瑪奇和克勞森的人。他跟米里亞姆在一起。他正在read.99csw.com……威脅她。但願他只做了這些。我不知道。她在尖叫。信號被切斷了。」
儘管還有一種可能,他再次按下「掛斷」鍵時想。或許斯塔克從牆壁上拔掉了電話線。抑或可能……
「我們不要繞彎子了,好嗎?我要打電話去紐約告訴他們這兩個名字,你要好好想想,是否還有什麼名字是我應該知會他們的。出版人……編輯……我不知道。現在,你告訴我說我們要抓的那個傢伙實際上自認為是喬治·斯塔克。我們周六晚做過推理,認為這不可能,可今晚你卻跟我說這是明確無誤的事實。接著,為了支持這點,你向我拋出了腳印的問題。你要麼是從我們共同知道的事實中做出了大胆的推測,要麼就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更傾向於第二種可能。所以跟我坦白吧。」
他確定他們會就此事談談。他們怎麼能迴避它呢?但他們卻沒有談。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坐在那兒,越過他們杯子的邊緣,互相望著對方,等待艾倫的回電。時間過得很慢,彷彿永無止境,賽德逐漸開始覺得他們不談論這件事情是對的——至少在龐波回電話告訴他們米里亞姆是死是活之前,還是不要談比較好。
賽德點點頭。艾倫說得很有道理。
如果他提到了米里亞姆的名字,瑞克會像子彈一樣衝到她家去,因為瑞克依然關心她。他依然非常在乎她。那麼他就會成為那個發現她的人……可能她已經變成碎塊了(賽德的部分思維極力想要迴避這樣的念頭和這樣的畫面,但他餘下的思維卻十分無情,迫使他去看漂亮的米里亞姆變成了什麼樣子,猶如屠夫操作台上被切碎的肉塊)。
「沒有時間讓我們倆歇斯底里發作了。」他說,一邊想,雖然天知道我的一部分很想發作一下。「上樓去。把你的通訊簿拿來。我的通訊簿里沒有記錄米里亞姆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我想你的裏面有。」
如果每個人都像通俗小說里的人物,那麼這個世界將變得更有效率,他想。通俗小說里的人從一個章節順利地走入下一個章節時總能保持思路清晰。
他抑制住了想要呵斥她的衝動——這不是電視遊戲節目中的加分賽,艾倫不會因為在九點前打來電話而得到額外的分數和值錢的獎品。
「他相當高。」他說道,「總之,比我要高。六英尺三英寸,穿靴子后也許有六英尺四英寸。一頭短短的整齊金髮。藍眼睛。遠視力極佳。大約五年前,他開始戴眼鏡做細活,主要是閱讀和寫作。」
「我想是的。」艾倫說,「如果這個傢伙認為他是斯塔克,如果他瘋了,那麼他從斯塔克的墳墓開始一切的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不是嗎?那個攝影師在紐約嗎?」
「他出生在新罕布希爾州,但他父母離婚後,他隨母親搬去了密西西比州的牛津,那是她長大的地方。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兒度過的。年輕時,他有很重的南方口音。在大學里,許多人都取笑他的口音——儘管不是當著他的面,像他這樣的人,你不會當著他的面取笑他——他努力想要擺脫這種口音。現在我想你只有在他發怒的時候才會聽出他的口音,我認為讓他發怒的人經常無法在之後出來作證。他易怒,狂暴,危險。事實上,他是一個處在發作期的精神病患者。」
「他們通過電話公司也拿到了考利先生的地址——」
「我跟你說了——她的電話不——」
除了在書里,我從來沒有殺過任何一個人。
「今晚她看上去還不錯。但我的一個副手打電話來說病了,我必須替他的班。這是小鎮里的標準程序。我正準備走。我要說的是你在這時繞圈子很不合適,賽德。告訴我。」
「噢,天哪!」瑞治威克喊道。賽德聽到一個輕輕的撞擊聲,可以想象瑞治威克的腳已經從他的辦公桌上放下來——或許更可能是從龐波的辦公桌上放下來——落到了地上,他在椅子上坐直了。「波蒙特,不是波曼!」
將要回到北方,夥計。你要為我的不在場作偽證,因為我將要回到北方。將要與我干一架。
「什麼——」龐波開口問道,但賽德打斷了他。
「長官不在這兒。」瑞治威克說,聽起來一點兒也不為賽德急迫的語氣所動。
「很好。重新坐回椅子上。把你的腦袋放在腿上。」
「她的起居室里掛著一幅海報。」他說。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彷彿它來自另一個人——一個很遙遠的聲音。也許是從對講機中傳來的。「一張關於百老匯音樂劇《貓》的海報。我們上次在她家時,我看到的。貓,現在及永遠。我也把這句話寫下來了。我寫下它,是因為他在那兒,所以我也在那兒,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正通過他的眼睛看到……」
賽德毫不憐憫地掛斷電話,開始撥打瑞治威克給他的號碼。當然,龐波不會接電話。在這樣的夜晚期待他親自接電話純粹是一種奢望。最終接起電話的人(肯定先要啰嗦個幾分鐘)會告訴他說長官出去買麵包和牛奶了。大概會是在新罕布希爾州的拉哥尼亞,雖然鳳凰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什麼意思,你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來我這兒是要因謀殺霍默·葛瑪奇而逮捕我,副長官,有些其他的事情發生了,如果你不立刻給我他的電話號碼——」

2

「她打電話到我這裏,發狂似的喊叫。我開始甚至不知道她是誰。然後我在背景中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叫她告訴我她是誰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她說有個男人在她的公寓里,威脅要傷害她。要……」賽德咽了一下口水,「要割她。我那時已經聽出了她的聲音,但那個男人沖她大吼,跟她說要是她不報出自己的姓名,他就要把她的腦袋切下來。他的原話是,『照我說的做,否則我用這玩意兒割下你的腦袋!』接著她說她是米里亞姆,並懇求我……」他又咽了一下口水。他的喉嚨里彷彿有個什麼東西在那裡上下活動,發出的聲響就像是摩爾斯電碼發送的字母E。「她懇求我不要讓那個壞蛋這麼做。不要讓他再割她。」
「你相當肯定就是幹掉霍默和克勞森的那個人嗎?」
「家裡。」
她轉身,跑出房間。他聽見她迅速、輕盈地跑上樓梯,努力想讓他自己的頭腦恢復工作。
麗姿拿著她的通訊簿飛跑回屋內,臉色蒼白,就像剛生完威廉和溫迪時那樣。「給你。」她說,呼吸急促,幾乎氣喘吁吁。
不過,假如米里亞姆的死亡純粹是由於他太過恐慌沒有撥打911造成的,那他以後怎麼有臉面對瑞克呢?
「他的皮膚曬得很黑,由於金髮男人通常不會曬得那麼黑,這點或許會讓他很好辨認。大腳,大手,粗脖子,寬肩膀。他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匆忙從一塊堅硬的岩石上鑿出來的一樣。」
「別著急,賽德。」
龐波的聲音依舊乾脆,依舊悅耳,依舊很鎮靜。除了一種急迫和指揮的語氣外,他聽上去就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打電話給他是對的,賽德想。感謝上帝,總算有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或者至少認為他們知道。感謝上帝,總算有人能像通俗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行事。要是我現在不得不與一個索爾·貝婁筆下的人物打交道,我想我會發瘋的。
「對。沒有辦法。對不起,但沒有辦法。」
「好吧。我會儘快跟你聯繫。」然後他就這麼掛了,沒說謝謝,也沒說再見。仔細想想,賽德認為自己並不應該被感謝。
「你什麼意思?」賽德警惕地問。
「你沒有聽到她講話。」他冷冷地說,並開始撥縣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
賽德想到喬治·斯塔克,九-九-藏-書打了個冷顫。他是一個非常壞的人,沒錯。賽德比任何人都了解真相。畢竟是他一手創造了喬治·斯塔克……難道不是嗎?
「好,那麼他在哪裡?」
「龐波長官來我這裏……跟我談過霍默·葛瑪奇的謀殺案。瑞治威克副長官,我有關於那件事的情報,我必須馬上跟他通話。」
「她在尖叫。接著電話線路就斷了。我認為是他割斷的,或是將電話線從牆上拔掉了。」這些是廢話,但除此之外,他沒想過任何事情。他心裏明白。沒錯,電話線是被他割斷的。用一把摺疊剃刀。「我試圖再聯繫她,但——」
「賽德,我說過可以把你作為重要證人抓起來——」
艾倫·龐波的聲音平靜乾脆。瑞克·考利在他的公寓中安然無恙,並且已經處在警方的保護之下。他很快會趕去他的前妻家裡,現在她將永遠是他的前妻了;他倆不時探討及相當嚮往的和解,永遠也無法實現了。米里亞姆死了。瑞克將在第一大道上的曼哈頓區停屍房正式認屍。今晚賽德不該指望瑞克會打電話來,也不該自己試著打電話給他;賽德與米里亞姆·考利謀殺案的關係有待調查,沒有告訴瑞克。菲利斯·麥爾茲找到了,也已在警方的保護之下。邁克·唐納森比較難找,但他們預計能在午夜之前找到他並將他保護起來。
「我想跟你簡略描述一下警方正在尋找的那個男人。我不完全肯定描述是準確的,但我想它會比較接近,足以告知紐約警察。你有筆嗎?」
紐約市警察局?不——他們會問許多耗費時間的問題——先是會問,一個緬因州的人怎麼會來報告一樁發生在紐約的罪案。不能給紐約市警察局打電話,那也是一個非常糟的主意。
在這兒我們把這個地方叫做安茲韋爾。
與賽德的猜測相反,男孩的聲音離開話筒大喊道:「爸爸!電話!」接著傳來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賽德的耳朵都被震疼了。

3

「千真萬確。」龐波幾乎是心不在焉地說,「你在隱瞞什麼,賽德?」
「噢,天哪!上帝啊!長官——艾倫——說如果你打電話來,我應該立刻把電話轉給他!」
賽德縮在他的椅子上,儘管有很多煩心事,但他還是快要瞌睡了。現在他猛地坐起來,動作突然得差點打翻他的茶。腳印。龐波提過有關——
不要打電話給瑞克。如果這是一個陷阱,那麼打電話給瑞克就是一個很糟的主意。
「對,沒關係。」
「是在故鄉墓園發現它們的,是嗎?」對面的麗姿睜大了眼睛。
「艾倫。」他慢慢地說,「你會嘲笑我的。不——我收回這句話,我現在知道你不會的。你不會嘲笑我——但我強烈懷疑你是否會相信我。我對此已經思量良久,但結論是:我真的不認為你會相信我。」
電話鈴響了四次才傳來一個很倦怠的聲音:「卡索縣治安官辦公室,我是副治安官瑞治威克,有什麼能幫您的嗎?」
不過這個想法即使在此時也顯得不那麼真實。他認為一切都是恍惚中的幻覺,他在恍惚中寫的那些話並不真實。他不認為他預見到了米里亞姆遭襲……但他隱約地目睹了斯塔克為襲擊米里亞姆所做的準備。幾千隻麻雀如幽靈般的叫聲似乎讓這個瘋狂事件變成了他的責任。
凝視黑暗,他招來了他自己的喬治·斯塔克形象——真正的喬治·斯塔克,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書封套照片上的模特。他尋找與他無聲無息共生了多年的那個影子,找到他后便開始向艾倫·龐波描述。
「我們沒事。」他對麗姿說——至少,這句話是真的。目前為止,他的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響起幾聲低語。「如果可能,要保持鎮靜,寶貝。換氣過度,暈倒在地板上都幫不了米里亞姆。」
但他有什麼好說的呢?以幾千隻麻雀的齊聲叫為先兆的恍惚狀態?在艾倫·龐波告訴他寫在弗雷德里克·克勞森家起居室牆壁上的那句話之前,他就在手稿上寫下了同樣的詞語?其他寫在一張後來被撕碎並送入英語—數學樓里的焚化爐的詞語?夢中被一個隱身的男人領著走過他自己在羅克堡的房子,並且他碰到的包括他自己的妻子在內的一切都自我毀滅了?我可以把我相信的一切叫做「心靈感知的事實」而非「頭腦的直覺」,他想,但依然沒有證據,不是嗎?指紋和唾液顯示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毫無疑問!——但有那麼古怪嗎?
龐波沉默了片刻。接著嘆息道:「好吧。」
他掛上電話,走向妻子,她坐在那裡看著他,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他拉住她的手——它們十分冰冷——說:「一切都會好的,麗姿。我發誓。」
「喬治·斯塔克。」
他一邊吮著茶,一邊看她雙手捧杯將茶送進嘴裏,他想,假設我們一天晚上坐在這兒,手裡拿著書(外人看來,我們像是在讀書,我們或許也是在看書,但我們真正在做的是品味猶如某種美酒佳釀的寂靜,只有孩子很小的父母才能如此品味它,因為他們極少擁有寂靜),再假設,我們這麼做的時候,一顆隕星撞穿屋頂,冒著煙、閃著光地落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我們中的一人是否會跑進廚房,在水桶里裝滿水,在隕星點燃地毯前把水澆在地上,然後就繼續看書呢?不會——我們會談論它。我們不得不談論。就像我們不得不談論現在的事情一樣。
「賽德?怎麼啦?」麗姿問。
他能感到自己的思維又陷入了混亂,思緒輕輕地把它自己打成一個結,就像肌肉抽筋一樣,他無法承受這個念頭,此刻他根本無法承受這個念頭。
「他為什麼不打電話來?」麗姿不安地問。
他只能跪在她前面,握住她冰冷的雙手。他是如何知道這麼多的呢?人們一直在問他這個問題。他們用不同的詞語來表達這個意思——你是怎麼虛構出來的?你是如何將它變成文字的?你是怎麼記住的?你是怎麼認為的?——但這些問題總是歸結到同一件事上: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你會那麼做嗎?」賽德問,既困惑又感興趣。
「好。」他說,「謝謝。」
「她可能受傷了!快去!」
「我肯定。」接著,他甚至還沒想好是否要說,便對著電話脫口而出道,「我想我知道他是誰。」
「那麼她可能也處在危險中?」
「哦,賽德!上帝啊!」
「好,沒耽誤多少時間。要是你打電話給紐約警察局,他們或許會耽誤你三倍的時間。我會儘快回電給你的,賽德。」
那些是什麼腳印?
但我不是一直都在替他辦事嗎?看在上帝的分上,筆名不就是那麼做的嗎?
「這不是腫瘤,麗姿。至少在我身體里的不是腫瘤。」
「這麼多事情。」她無力地輕輕說道。她的眼睛依然盯著他——彷彿沒力氣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你對他了解得這麼多。賽德……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你讀過那篇文章了嗎?就是《人物》雜誌上的那篇?」
電話另一頭陷入了沉默。接著,他說:「哦,見鬼!」
「他引人注目不是因為他的身高,而是因為他的魁梧。他不胖,但他相當魁梧。頸圍可能有十八寸半,也許有十九寸。他與我年紀相仿,艾倫,但他不像我這樣開始衰老或發胖。他很健壯。就像開始變瘦一點的施瓦辛格。他鍛煉時舉杠鈴。二頭肌鼓起時,硬得足以撐裂襯衫袖子上的縫線,但他並非肌肉僵硬。」
「麗姿?」他請求。「筆?有能寫字的筆嗎?」
「好吧。」瑞治威克從容地說,「不管怎麼說,顯然你認為你必須跟他通話。也許的確如此。我的意思是,也許你真的必須跟他通話。跟你說吧,波曼先生,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說情況,讓我來看看——」
他剛要回答,電話就被接通了,於是他只是沖她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接電話的不是龐波。無論如何,這點他還是猜對了。接電話的聽起來像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