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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斯塔克掌控全局 第二十章 最後期限

第二部 斯塔克掌控全局

第二十章 最後期限

「對。」
「黃石!」亨利聽上去很開心。「那兒是不是瑜伽熊出沒的地方?」
他皮膚下猶如蟲爬的瘙癢感越來越強烈,如波浪般從他手上的洞里朝外輻射。他的眼球似乎也和這種感覺同步跳動。在他的心目中,麻雀的形象越發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爾德瑞奇威地區;瑞奇威春季柔和的白色天空下;一九六〇年;整個世界一片死寂,除了這些可怕的普通鳥兒,這些靈魂的擺渡者,就在他看的時候,它們都展翅飛起。不計其數的鳥兒盤旋在空中,讓天空都變暗了。麻雀又在飛了。
「那就好。」賽德說。他發現自己沒辦法把比麗·伯克斯和快樂這個概念聯繫在一起……但既然她和羅利是他不在場的證明人,他想他應該高興她來參加派對了。「如果你想起什麼關於鳥的事情……」
今天麗姿本來不想他起床去學校的,被派來保護波蒙特一家的州警察也不想他去。對於州警察而言,問題很簡單:他們不想分散保護力量。麗姿的理由要稍微複雜一點。她關心的是他的手;他開車的話可能會導致傷口開裂,她說。但她眼睛里的內容卻大不一樣。她的眼神表明她滿腦子都是喬治·斯塔克。
「如果你想讓她走。」賽德記得自己有次跟麗姿說,「那只有你自己去告訴她。」這種對話也曾發生在床上,某年夏天瑪莎姨媽對他們的拜訪似乎永無休止——那是一九七九年還是一九八〇年來著?到底是哪一年無關緊要,他想。「她是你的姨媽。此外,要是我去跟她說,我害怕她會用她那把溫切斯特連發步槍對準我。」
他把一張紙卷進打字機里,然後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感覺遙遠且迷茫。接著他把手指放在打字機鍵盤中間一排的起始位置,儘管他已經放棄按指法打字多年了。
賽德聳聳肩,繼續朝前走。
「很好。」羅利看上去並不相信。
賽德突然看到他老婆和孩子正命懸一線。這不是一種比喻的說法;而是他可以看到的東西。那根線是冰藍色的,非常纖細,幾乎隱沒於一切可能存在的永恆之中。現在一切都歸結到兩件事上——他所說的,以及喬治·斯塔克所相信的。
現在,艾倫坐在辦公桌後面,在牆上的一片陽光里用手做出動物的影子……他的思緒再次轉向賽德·波蒙特。奧羅諾的休姆醫生在得到賽德許可后,打電話告訴艾倫說賽德的腦部檢查結果是正常的。思考到這兒,艾倫又想起了曾經給賽德做手術的休·普瑞查德醫生,當時賽迪亞斯·波蒙特才十一歲,離出名還遠著呢。
「那就對了。」哈里森說。他對賽德笑笑,賽德又感到一陣更為強烈的內疚。「或許我們到那兒時還會剩下一點,對嗎?」
他對斯塔克所做的解釋純屬胡說八道,但斯塔克相信了。由此看來這狗雜種並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想法。瑪莎·泰爾福特是麗姿的姨媽,沒錯,他們也經常在床上開玩笑說要躲開她,但他們說的是逃到像阿魯巴島或塔希提島這樣充滿異國情調的地方……因為瑪莎姨媽非常了解位於羅克堡的夏季別墅。她到那裡去拜訪他們的次數遠多於她去拉德洛。而且瑪莎姨媽在羅克堡最喜歡的地方是垃圾場。她是全國步槍射擊運動協會的付費會員,她喜歡在垃圾場射殺老鼠。
當他回到「巨無霸」里時,曼徹斯特搖下普利茅斯副駕駛那側的窗戶,問他家裡是否一切都好。賽德從他的眼神里看出這並非是隨便一問。畢竟他從賽德的臉上讀出點什麼了。但沒關係;他認為自己能處理好。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有創意的傢伙,現在他的腦子似乎正以它自己驚人的速度默默運轉,快得就像日本的子彈頭列車。問題再次出現:撒謊還是說實話?跟以前一樣,這沒什麼好爭論的。
「賽迪亞斯?」
「啊,去他媽的。」他說著把電話機拉到跟前。同時,他的另一手從後面的口袋裡掏出錢包。他按了一個鍵,它自動撥通了牛津的州警察局電話,他問接線員牛津刑事偵查部的長官亨利·佩頓在不在。結果他在。艾倫想,看來州警察局今天也不忙,剛想到這兒,亨利來接電話了。
「恐怕不會超過半小時。」
「當然,我還必須給范頓夫人寫張便條。」他聽見自己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他只知道他必須這樣說。「她是英語系的秘書。」
在我到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也已經死了。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哈里森在他身後問。
他還開始思考羅利·德萊塞普所說的話。羅利把它們叫做「靈魂的擺渡者」。
「你感覺錯了。」
「一切皆有可能。」賽德猛地關上車門,用麻木猶如木頭的手把車鑰匙插|進鎖孔中。問題在他的頭腦中飛速打轉,跳著它們自己複雜卻不怎麼優美的加伏特舞。斯塔克和他的家人已經朝羅克堡進發了嗎?他希望是這樣的——他希望在他們被綁架的消息傳遍整個警察局聯絡網之前,他們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如果他們在麗姿的車裡被人看到,或者他們剛離開或仍在拉德洛,那可能就麻煩大了。極其嚴重的麻煩。他竟然希望斯塔克能不留痕迹地逃跑,這真是太諷刺了,但他目前的處境決定了他只能這樣想。
「嗨,羅利。」賽德邊找鑰匙邊說。
「一個學生。」賽德說。這時,他甚至都不是確切地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他唯一能明確的是,他有一種很可怕的感覺。「只是一個學生。和我料想的一樣。」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然後斯塔克說:「她只要看看就知道了。電線就橫在該死的地板上。」
「沒有。」哈里森身體前傾,越過他的搭檔,在方向盤後面說。「我們聯繫不上看守房子的查特頓和埃丁斯,就這麼點事兒。他們可能進屋了。」
羅利把賽德重新領到辦公室裏面,拿起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麻雀,潛鳥,尤其是北美夜鷹,它們都是靈魂的擺渡者。」他說,聲音里不無得意之情。「我就知道關於北美夜鷹是有說法的。」
「你肯定?因為她說的關於噴燈的事可是真的。」
「我不會——」
「這跟你沒關係,賽德。」沙啞的聲音回答道。它從一個粗粗的男低音變成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彷彿砂礫從一輛垃圾車的後面滾出來,然後又變成了尖聲細語。「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與你無關。它們只會讓你分心,夥計。傍晚前,你必須動筆,否則你就會變成一個可憐的狗雜種。而且你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你還必須給秘書留張便條。)
「公共休息室在哪裡?」蓋瑞森或哈瑞曼的搭檔問。
「賽德!賽德,老夥計!」斯塔克聽上去心裏受傷了,但賽德驚恐地確信這狗雜種正咧著嘴在笑。「你真是把我想得太壞了,夥計。我的意思是你太小看我了,夥計!冷靜一下,她在這裏。」
賽德感覺他的心猛地一跳。「你是什麼意思?」
一分鐘后,他又開始用手在牆上的那片陽光里做出各種動物造型。
這傢伙大概永遠也不會回電了,他想,如果他真的回電,也不能給我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他怎麼可能告訴我什麼有用的信息呢?
「等等,我還沒說完呢。只要你理解我不能在這兒用我們的長途電話替你打這個電話。我們的頭兒會看電話賬單,我的朋友。他看得非常仔細。如果他看到電話記錄,我認為他可能會問我為什麼要用納稅人的錢來淌你的渾水。你明白我說的了嗎?」
當然,我必須給范頓夫人寫一張便條。
今天是最後期限。
艾倫把電話聽筒換到另一隻耳朵邊,並心不在焉地用指關節擺弄著那張寫有黃石護林隊負責人電話的名片。
「我只是到樓上的辦公室去一下。」賽德說,「如果你們想的話,可以留在這兒。」他看到兩個女孩走過,大概是去東輔樓選暑期課程的。一個姑娘穿著系帶背心和牛仔短褲,另一個套著一件全露背的小T恤和一條男人最愛看的迷你裙,屁股很翹。「好好欣賞美景。」
「你很擅長外交辭令,亨利。」
「我想是的。」羅利說……然後眨了一下眼睛。這是非常微妙的一個眨眼動作,浮腫、皺巴巴的衰老眼瞼極其輕微地扇動了一下……但它肯定是動了一下。他以為自己騙過了羅利?完全沒可能。
咕咕噥噥,咕咕噥噥,咕咕噥噥。
「好吧。」賽德讓步了。「都是命令。」
「謝謝。我想是的。」
「你和麗姿為湯姆·卡洛爾舉辦的派對很棒。」羅利說,「當然,你和麗姿舉辦的派對總是最好的。你的老婆太迷人了,迷人得簡直都不像老婆,賽迪亞斯。她應該做你的情人。」
「如果你們想喝咖啡,可以去公共休息室喝一杯。」他說,「就我對羅利的了解,那兒的咖啡壺會是滿的。」
卡索縣治安局佔據了羅克堡市政大樓的一翼,艾倫·龐波坐在位於縣治安局後部的辦公室里。他度過了漫長且充滿壓力的一周……但這沒什麼新鮮的。一旦羅克堡的夏天真正開始,情況就會是這樣的。從陣亡將士紀念日到勞動節,度假地的執法機構總是忙得不可開交。五天前,一百十七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慘烈的四車相撞案,兩人在這起由醉駕導致的車禍中喪生。兩天後,諾頓·布里格斯用煎鍋打他的老婆,把她打得平躺在地。在他們二十年不太平的婚姻生活中,諾頓曾很多次毆打他的妻子,但這一次他顯然認為自己打死了她。他寫了一張充滿了悔恨和語法錯誤的便條,然後用一把點三八口徑左輪手槍結果了自己的性命。當他身為羅茲獎學金得主的妻子醒來,發現她的折磨者的屍體正躺在她旁邊時,她打開煤氣爐,把腦袋塞了進去。牛津急救服務中心的護理人員救了她的命。好險。
他伸手從紙筒上扯下這張紙,揉成一團。他這麼做時,並沒有回頭看哈里森離他有多近——這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很放鬆。https://read•99csw.com但他並沒有感覺放鬆;他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他等著哈里森問他寫了什麼,以及他為什麼要急著把它從打字機里取出來。當哈里森什麼都沒說時,賽德說話了。
第二次他撥對了,他站在那裡,把話筒緊緊地壓在耳朵上,壓得耳朵都疼了。他有意識地想讓自己的姿勢放鬆。他不能讓曼徹斯特和哈里森發覺事情不對頭——不管怎麼說,決不能讓他們知道。但他似乎無法放鬆他的肌肉。
賽德朝自己辦公室的門走去,打開門鎖。「他比看上去要警惕得多。」他說著打開門。
「喔,我就知道。我知道你會的,賽德。我們將一起做。至少,開始一起做。你快行動吧。甩掉你的監督者,快點到羅克堡來。儘快趕來,但不要快得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錯了。你或許可以考慮一下換車,但我將把細節問題交給你處理——畢竟,你是一個有創意的傢伙。天黑之前趕到那裡,如果你還想發現他們活著的話。別干蠢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要干蠢事,不要耍任何花招。」
他們走開了,賽德打開文件夾。在他的想象中,他反覆看到羅利·德萊塞普迅速地輕輕眨眼。彷彿聽到那個聲音告訴他說,他超過了最後期限,他已經跨過邊界進入了黑暗的另一邊。那是惡魔所在的一邊。
「我叫住你只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羅利繼續說道,「我或許已經查到了你在找的東西。關於麻雀。」
「別繞彎子了,賽德。」
「當然。甚至還可以吃幾塊餅乾,如果它們沒被吃光的話。」他說。那種事情一片混亂、情況很糟糕並會越變越糟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過去更強烈了。給范頓夫人留張便條?上帝啊,這真是個笑話。羅利肯定會咬著煙斗笑岔氣的。
羅利沖他眨眨眼,把目光移到賽德身後的兩個人身上,掃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賽德身上。
賽德感覺他的心臟開始劇烈地慢速跳動——彷彿他的胸中有一隻小軍鼓,有人開始算好力量猛敲它。
「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羅利溫和地說,「我承認自己有一定的人類好奇心,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知道。」
賽德把最後一疊非寫作課學生的檔案扔進檔案櫃里,關上抽屜,看著自己的左手。繃帶下面,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部分忽然開始發燙髮癢。他把手在褲管上蹭蹭,但這似乎加劇了瘙癢。現在它還開始跳動。那種源自皮膚深處、火烤一般的灼燒感更為強烈了。
但電話只是在那兒,沒有響。
「謝謝,羅利。」
「嗨,賽迪亞斯。」他說,「我想你今年不教暑期課程吧。」
「我們走吧?」他問哈里森。
「我們會在外面的走廊里等你。」
牆上的那片陽光里跳出一隻兔子的造型。接著是一隻貓;隨後是一隻狗。
羅利·德萊塞普的辦公室雜亂卻舒適,依然有一股煙味——戒煙兩年顯然沒能除掉大約三十年裡積累起來的氣味。辦公室里最顯眼的是一塊飛鏢遊戲的靶盤,它的上方還貼著一張羅納德·里根的照片。一本百科全書大小的富蘭克林·巴林格的《美國民間傳說》正攤開在羅利的辦公桌上。從機座上取下的電話聽筒,躺在一疊空白的藍皮本上。看著電話聽筒,賽德感覺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又籠罩著他,就像被裹在一床早就該洗的毯子里。他轉過頭,確信自己會看到他們三人——羅利、哈里森和曼徹斯特——看到他們像電話線上的麻雀一般排成一行站在走廊里。但辦公室門口卻空無一人,他可以聽到羅利溫和沙啞的聲音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他強留住保護賽德的警察,跟他們講話。賽德懷疑他這麼做並非出於偶然。
這時一群麻雀降落在貝內特樓的屋頂上,猶如一股卷著干樹葉的颶風。
賽德咧嘴一笑。「我大約在一九八一年就放棄性儀式了。」他說,「醫生的建議。實際上,我就是不小心。整件事情讓人有點難為情。」
賽德緊張地朝他眨眨眼,然後他低頭髮現自己的一隻手裡依然握著那個紙團。他把它投向廢紙簍,但他顫抖的手卻沒投准。它撞在廢紙簍的邊上,彈了出去。不等他彎腰撿起它,哈里森就從他身邊走過,他撿起紙團,漫不經心地把它在兩手間拋來拋去。「你不帶上你過來拿的檔案就走了?」他問。他指指打字機旁綁著一根紅色橡皮筋的創意寫作課學生檔案。接著他又繼續把那個寫有斯塔克最後兩條信息的紙團在兩手間拋來拋去,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來來回回,目光追隨著跳動的紙團。賽德能看到摺痕里的隻言片語:告,任何,他們。
又出現了第二次停頓。艾倫能感覺出亨利·佩頓正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提問。最後,亨利的好天性贏了。或許只是他更務實的品質佔了上風,艾倫想。「好吧。」他說,「我會打電話告訴公園護林隊負責人,你想跟休·普瑞查德聊聊緬因州卡索縣一起正在調查中的謀殺案。他的妻子叫什麼名字?」
別管它了。這是一件瘋狂的事情。
他獃獃地盯著這些字。他剛打出最後一個字,所有的感覺就一下子被切斷了——彷彿他是一盞被人拔掉插頭的燈。手不再痛。不再癢。皮膚下也不再有那種蠕動感與緊張感。
「每年秋季學期都教。」羅利回答,「你難道不看你自己系的課程目錄嗎,賽迪亞斯?風水占卜,女巫,定數療法,富人和名人的詛咒,這些內容一直很受歡迎。你為什麼問這個?」
「但她知道嗎?她看了嗎?」
賽德拿起檔案,卻又差點把它們摔在地上。現在哈里森會展開他手裡的紙團。他會這麼做,雖然斯塔克此刻沒在監視他——無論如何,賽德相當肯定他此刻沒在監視——但他很快就會回來檢查的。當他檢查后,他就會知道。當他知道后,他就會對麗姿和雙胞胎干出可怕到難以形容的事情。
「你已經用完了一周的準備時間。」電話另一頭的人說。那是喬治·斯塔克的聲音,但賽德懷疑現在他倆的聲波紋是否還會完全吻合。斯塔克的聲音不一樣了。它變得粗糙沙啞,像是一個人看體育比賽時叫喊太久后的聲音。「你已經用完了一周的準備時間,但你什麼都沒幹。」
「誰打來的?」曼徹斯特問。
手指在那兒顫抖了一會兒,接著除食指之外的手指都縮了回來。顯然當斯塔克真的打字時,他的方法和賽德是一樣的——邊找邊打。當然他會這麼做;打字機不是他擅長的書寫工具。
賽德離開自己的辦公室,沿著走廊朝羅利的辦公室走去。
說到逃跑,他要怎麼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呢?這是另一個麻煩的問題。肯定不可能靠把「巨無霸」開得飛快甩掉他們。他們駕駛的普利茅斯看上去滿是灰塵,輪胎也磨損得厲害,但它強有力的發動機聲顯示它的速度不可小覷。他想他可以甩掉他們——他已經想好了以什麼方式和在哪裡甩掉他們——但之後他怎麼才能以一百六十英里的時速朝羅克堡飛馳而不被發現呢?
亨利·佩頓開心地大笑起來。「我確實很擅長外交辭令,難道不是嗎?嗯,我告訴你吧,艾倫——我不介意幫你個小忙,只要你別把我拉下水,只要你——」
但連這點似乎都是遙遠且不重要的。
「我忘了。」賽德說,「或許就是所謂的教授式的心不在焉。」
「我明顯感覺到你是故意忘掉古怪的湯姆·卡洛爾的。他是退休了,但我上次查現在的教師通訊錄時,他的名字依然排在我和你之間。」
兩個州警察的目光追隨著女孩,彷彿他們的腦袋是按在一個隱形的旋轉座架上。現在負責的那個——名叫雷·蓋瑞森或羅伊·哈瑞曼,賽德不確定到底是哪個名字——把頭轉回來,遺憾地說:「倒是想留在這兒,先生,但我們最好還是跟你上去。」
兩個紐約來的孩子離開他們父母在卡索湖上的避暑小屋,像漢斯和格萊泰一樣在森林里迷了路。八小時後人們找到了他們,他們被嚇壞了,但安然無恙。艾倫的二號副手約翰·拉波特身體狀況不佳,在搜索中他中了毒漆藤的毒,正神智不清地在家休養。兩個來度假的人在小餐館為了爭買最後一份周日的《紐約時報》大打出手;另一起打架事件發生在一個停車場里;一個周末來釣魚的人在猛地往湖裡甩竿時扯掉了自己的半隻右耳朵;有三起商店失竊事件;在羅克堡的撞球房和電子遊戲廳發生了一場因吸毒而起的小規模破壞活動。
「德萊塞普。」賽德輕輕地說,「有影響力的語法專家,業餘民俗學者。」
當他移動左手手指時,隱隱有點痛,但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字打得很慢,但文字還是很快就出現在白紙上了。它簡短得要命。哥特式字體的球形打字機頭急速轉動起來,用大寫字母打出一行字:
「是的。」他驚訝地發現他的確有一種直覺——他只是不確定它是關於什麼的。「我想要找的男人是一個名叫休·普瑞查德的退休醫生。他正和他老婆在一起。護林隊負責人大概會知道他們在哪裡——我的理解是遊客入園時必須登記——我猜他倆會在某個有電話的露營區。他倆都七十幾歲了。如果你打電話給公園的護林隊負責人,他大概會傳話給我要談話的人。」
賽德跳起來,彷彿後頸被人戳進了一枚圖釘……這讓他想起弗雷德里克·克勞森,多管閑事的弗雷德里克·克勞森……因為說出他所知道的事情而自取滅亡。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這意味著又到了和斯塔克談話的時間,儘管他極其不願這麼做。到了確定斯塔克有多麼生氣的時候。嗯……他想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也有可能,如果他非常生氣,氣到失去控制,如果賽德能把他激得失控,老奸巨猾的喬治·斯塔克或許會犯錯,泄露什麼。
「我會的。」
「那個關於教師通訊錄的故事編得真像模像樣。」羅利說著又把煙斗放回嘴裏。「我認為你和薩基《敞開的窗戶》中的小女孩有許多相似之處,賽迪亞斯——即興虛構故事似乎是你的特長。」
他把方向盤握得太緊,導致他的左手都痛了。實際上,它的骨頭和關節似乎都在呻|吟。
當然,不是為了選課的事情。
「公共休息室。」
然後她捂住嘴,開始吃吃地笑。
除非他理解錯了,否則麗姿的意思就是叫他跟在他們https://read•99csw.com後面,幹掉喬治·斯塔克。麗姿,一個在德瑞動物收容所聽到無家可歸的動物要被安樂死時都要哭的人,如果她想讓他殺人,那麼她肯定是認為沒有其他辦法了。她一定是認為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斯塔剋死……要麼她和雙胞胎死。
「你說得對。」賽德說。他感覺非常冷。他不得不動用意念讓自己不要發抖。這種寒冷似乎是來自電話本身,像小冰柱一般從聽筒上的小洞中湧出來。但他也很憤怒。「我不會寫的,喬治。無論準備期是一周、一個月還是一年,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你為什麼就不能接受呢?你死了,而且不會活過來了。」
對付狡猾的喬治應該要用更大的槍。
「海爾格。」

1

一門榴彈炮可能大小正合適。
嗯,就是這樣。他感覺自己稍微有點解釋過頭了,但真正的問題是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是什麼時候走到羅利辦公室門口的,以及他們聽到了多少。人們通常不會跟申請上寫作課的學生說他們正在降解,說他們很快就會變成碎片。
「不教。」
賽德有一種感覺,當喬治允許賽德的手干預進來,在他的日記本上寫下那些詞語時,他已經泄漏了一些事情。要是他能弄清楚它們的意思,那就好了。他有一個主意……但他不確定。在這種時刻犯一個錯誤,喪命的就可能不只是他一個人了。
羅利緊皺的眉頭開始變得像一幅對人類明顯充滿敵意的外星球地圖。他咬著煙斗。「我現在想不起什麼,賽迪亞斯,雖然……我想知道這是否是你感興趣的真正原因。」
「我要給我老婆打個電話。」他告訴哈里森,「看看她是否要在商店買點什麼。」
賽德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變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碎玻璃。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兩毛五分的硬幣,丟進投幣口中。他顫抖的手撥錯了第二位號碼。他掛上電話,等待自己的硬幣被退回來,接著又試了一次,他想,上帝啊,這就像米里亞姆死掉的那個夜晚。彷彿那晚重演了。
世界突然又清晰聚焦了。他這輩子從未感覺如此沮喪,如此恐懼。當然,天哪——它是如此準確,如此清晰。

4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情況,賽迪亞斯,但我建議你小心行事。極其小心。你看上去像是一個深陷困境的人。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做的,請告訴我。」
她再也沒回來過,儘管有一次她差點就來了(謝天謝地,幾近成行的拜訪在最後一刻被取消,瑪莎姨媽打電話給他們說,她受邀去依然有大量叢林狼的亞利桑那州)。
「好的,長官,現在到了關鍵的部分。你電話信用卡的號碼是什麼?」
「懷俄明州的福特羅拉米。」
「她試圖用暗示的方法告訴我你們要去哪裡。」賽德告訴他。他努力保持一種耐心、講課式的語調——耐心,但有點居高臨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但他認為喬治很快就會以某種方式讓他知道結果的。「她指的是夏季別墅。在羅克堡的那個房子。瑪莎·泰爾福特是麗姿的姨媽。我們不喜歡她。每當她打電話說要來,我們就會想象逃到羅克堡,躲在夏季別墅里直到她死掉。現在我說出來了,如果他們在我們的電話上安裝了無線錄音設備,喬治,那就只能怪你自己了。」
「我在。親愛的,你還好吧?孩子們沒事吧?」
「你想知道什麼。」
「至少在這方面,你和我的學生們似乎看法完全一致。」但煙鬥上方那雙溫和的眼睛依然充滿了擔憂。「你會照顧好自己的吧?」
「電話機上的錄音設備拔掉了嗎?」
這次是十一個字:
哦?我記得菲利斯·麥爾茲和瑞克·考利都是在警察的陪伴下死掉的。他想大聲說出這句話,但忍住了。畢竟這些人只是在努力履行他們的職責。
「好主意。」
「你對他們幹了什麼?」就像從嘴裏吐出干棉球。他能聽到雙胞胎在背景里大哭。賽德發現他們的哭聲異常令人安慰。這哭聲不是溫迪從樓上摔下來時那種嘶啞的嚎啕;它是一種迷惑的哭聲,可能是生氣的哭聲,反正不是受傷的哭聲。
不,羅利。這些天,有個瘋狂的殺手正在外遊盪,他在一定程度就是我,這傢伙顯然控制了我的身體,使我做出類似用鉛筆插自己的荒唐事情,我認為自己沒有發瘋就是一種勝利。現實已經脫節了,老夥計。
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好奇地注視著他,賽德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怠速的「巨無霸」里,坐在方向盤后沉思了差不多整整一分鐘。他抬手示意,然後把車倒出來,駛向緬因大街,離開學校。他努力想要開始思考,如何趕在他們從警局電台里得知兩名同事已經死掉的消息之前,把他們甩掉。他試圖思考,卻不斷聽到斯塔克對他說,如果他搞砸了,當他抵達羅克堡的夏季別墅時,他只能發現他們的屍體和一盤麗姿死前咒罵他的磁帶。
只是現在它不是一個笑話了。
賽德閉上眼睛。

3

他能看到它們飛來。他能看到它們停在把他倆連在一起的神秘中間點,他最終將不得不在那個地方與喬治·斯塔克搏鬥,爭奪他倆共享的靈魂的控制權。
在打字機前坐下的本能強到無法抗拒。這麼做似乎非常自然,就像燙到手后想把手浸入冷水中一樣。
賽德發現,這個問題有一個通用的答案;當作家的好處之一就是,你總能回答『你為什麼問這個』這樣的問題。「嗯,我有一個故事構想。」他說,「尚處於探索階段,但我認為它可能被寫成故事。」
「他要把我們帶走。」她說,「他說你會知道我們要去哪裡。記得瑪莎姨媽嗎?他說你應該甩掉跟著你的人。他說他知道你能做到的,因為他能。他要你在今晚天黑前與我們會合。他說——」她害怕地抽泣了一下。第二聲抽泣開始冒出來時,她努力把它咽了回去。「他說你將與他合作,你和他一起寫,這會是最好的一本書。他——」
「剛才跟我說話的人聽上去像是那種電話推銷員,你從他手上買東西只是為了確保他不會親自到你家去推銷。」
賽德沒有看到這些。除了看到他兒時所住的地方不知怎麼搞的變成了夢中古怪的死亡國度,他什麼都沒看到。他在打字機前坐下,深深地沉入昏暗的恍惚狀態中。然而一個念頭卻牢牢地抓著他。狡猾的斯塔克可以讓他坐下撥弄IBM打字機的鍵盤,但他不會寫那本書的,無論發生什麼……如果他堅持不寫,老奸巨猾的喬治·斯塔克就會崩潰,或像蠟燭火苗一樣被輕易吹滅。他知道。他感覺到了。
「我似乎覺察到了些許模糊卻明確存在的諷刺意味,賽德。」
「維爾漢米娜也玩得很開心。」羅利說。他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完全清楚賽德和麗姿對比麗的看法。
對面貝內特大道的電話線上站滿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學校醫務室的屋頂上。就在他看的時候,又一批麻雀降落在一片網球場上。
賽德親親她和雙胞胎,便迅速地離開了。她看上去像是快要哭了,如果她哭出來時他在家,那他就會留在家裡了。
「當然拔掉了!」斯塔克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賽德?」
艾倫·龐波與亨利·佩頓打電話時,賽德·波蒙特正在把車停入英語—數學樓後面的一個教師停車位中。他走出汽車,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到自己的左手。有一會兒,他就站在那兒,欣賞校園裡的白天和難得的靜謐。
在他把最後一疊他拿錯的檔案放回去的過程中,他停了下來,望著他那台米色的IBM牌打字機。最近,他幾乎被催眠般的對一切書寫工具都很敏感,無論它們是大還是小。上一周,他不止一次地懷疑每一件書寫工具里是否都藏著一個不同的賽德·波蒙特,就像埋伏在瓶子里的魔鬼一樣。
「你去哪裡?」哈里森在他身後喊道。
他朝邊門走去。兩名警察隔開一段距離,跟在他後面,賽德覺得他們穿便衣比穿制服更像警察。
他直到打開吸頂燈,才意識到蓋瑞森或哈瑞曼正站在他身邊,一手插在為高個子定製的運動外套中。賽德感到一陣后怕,但辦公室當然是空的——空曠且整潔,經過了一整年的喧囂后,現在它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忽然產生出一股強烈的思鄉感、空虛感和失落感——一種不期而至的深刻悲痛所帶來的複雜情緒。它就像是一場夢。彷彿他來這裡是為了說再見。
「你知道你聽起來像什麼嗎,喬治?」賽德問,「你聽起來彷彿是正在崩潰。這正是你想讓我再開始寫的原因,不是嗎?失去凝聚力,那正是你寫的。你正在降解,對嗎?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像一輛漂亮的單馬二輪馬車那樣,變成一堆碎片。」
「羅利——?」
他開始思考校區的位於維齊的十字路口。四面都有停車標誌的那個。
艾倫嘆口氣,告訴了他。
賽德走到門口,向外張望。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正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門內喝咖啡。馬克杯在他們的大手中看上去就像小咖啡杯。賽德舉手示意。哈里森也舉手回應,問他是否還需要很久。
「羅利,我該走了。」
他意識到自己正看著一個不僅僅是剛整理過的檔案櫃,而是一個完全清空的檔案櫃。他在神不守舍時,把所有的檔案都拿了出來,而不僅僅是選修創意寫作課的那些學生的檔案。他把那些想要選修「轉換語法」課程的學生的檔案複印件都拿了出來,按照整天叼著沒點燃的煙斗的羅利·德萊塞普的翻譯,諾姆·喬姆斯基把「轉換語法」視作福音書。
「麗姿。」賽德說。他突然被一種孤獨的恐懼所籠罩,就像被浸在一道冰冷的大浪中。
他從未試過對麗姿說謊……但他堅決要求麗姿對真正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了。她唯一關心的是要他保證不再試圖與斯塔克聯繫。他心甘情願地作出了承諾,儘管他知道他可能無法遵守這一諾言。他懷疑麗姿在內心深處也明白這點。
它們似乎都在注視著他。
也不是在垃圾場射殺老鼠。
「是的。你什麼時候打給我都可以。」
的確瘋狂。他的確可以不管它。這兒很快就會有另一樁危機需要處理;沒什麼大不了的。羅克堡的夏天總是這樣事情不斷。你會忙得在多數時間里都沒空思考,有時不思考是一件好事。
「哦,那些檔案九_九_藏_書。謝謝。」
「他怎麼會知道你在這裏?」哈里森問,「並且他又怎麼會打到這位先生的電話上?」
然而恍惚的狀態卻在持續,它的核心是某種苛刻的命令。有些東西需要被寫出來,他能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催促他去做,做這件事,做完它。這種感覺比看到麻雀或手上奇癢還要糟糕得多。這種渴望似乎是發自他的內心深處。
「當你讓麗姿接電話時,她知道錄音設備被拔掉了嗎?」
「不是。」艾倫笑著說,「瑜伽熊出沒的是果凍石公園。但不管怎麼說,熊都和此事無關。至少,據我所知。我需要跟在那兒露營的一個男人談談,亨利。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需要跟他談談,但跟他談談能讓我安心。不談就像事情沒做完。」
「那意味著——」
「什麼都沒幹。」斯塔克回答,「你自己可以聽到。我連他們寶貴小腦袋上的一根毛都沒碰。現在還沒。」
「他說阿歷克斯·馬辛死而復生,比以前更強大了。」然後她又尖聲叫道,「請照他說的做,賽德!他有槍!他還有一把噴燈!一把小噴燈!他說要是你試圖幹什麼傻事——」
「嗯。」賽德顯得很尷尬地說。這故事會讓他聽起來像是一個醉酒的人或白痴,甚至兩者皆是……但它依然比事實要容易被人接受許多。賽德開心地發現羅利和警察一樣,也很容易接受這個故事——對於他的手是怎麼會被他自己卧室的壁櫥門夾傷的,沒有一點疑問。
「靈魂的擺渡者?」賽德狐疑地問。
當然,他倆誰也沒開口叫瑪莎姨媽離開。她繼續每天去垃圾場射殺幾打老鼠(當老鼠們都躲起來時,她就射殺一些海鷗,賽德懷疑)。最後,幸福的一天終於到來了,賽德開車把她送到波特蘭機場,送上一架回奧爾巴尼的飛機。在門口,她像男人般與他古怪地用力握手——彷彿她不是在說再見,而是在結束一場商業談判——她告訴賽德她可能明年再來拜訪。「真是射得爽快。」她說,「一定是幹掉了六七打那些傳染細菌的小東西。」
完全沒可能騙過他,賽德又一次想道:「嗯……或許不是,羅利。或許不是。或許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沒辦法一下子解釋清楚我的興趣所在。」他瞥了一眼監督他的兩個警察,然後又把目光轉回到羅利的臉上。「我現在有點趕時間。」
「沒錯。你不會的。夥計,你要做的是遵守遊戲規則。如果你搞砸了,當你趕到那兒時,只會發現屍體和一盤你老婆在死前咒罵你的磁帶。」
不過,亨利有一句話是對的:他有一種直覺。關於某件事。這種直覺沒有消失。
賽德主要是用右手駕駛,迫不得已時才會用上左手。他的手現在好一點了,但如果彎得太猛,它還是會疼得要命,並且他發現自己在距離吃下一片止痛藥還剩幾分鐘時,會痛得忍不住倒計時起來。
「我投降。」賽德說,「我是一名隱藏得很深的俄羅斯特工。打來電話的其實是我的聯絡人。我會悄悄地去接頭。」
賽德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突然賽德靈機一動。「羅利,你還在教民間傳說課嗎?」
這個狗雜種是從我家打電話來的!他抓住了麗姿和雙胞胎!
恐怕他知道在那兒搏鬥誰會贏。
六十個學生申請上系裡的代號為7A的高級創意寫作課程。這比上一個秋季學期申請上高級寫作課程的人數的兩倍還多,但(一個很基本的問題,我親愛的華生)去年秋天全世界——包括緬因大學英語專業的學生——都不知道年老乏味的賽德·波蒙特恰恰正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喬治·斯塔克。
「是的,我們沒事。我們……」她說最後一個詞時聲音變輕了一些。賽德能聽到那狗雜種在對她說些什麼,但他聽不清具體內容。她說是,好的,接著又回到電話上。現在她聽上去快要哭了。「賽德,你必須去做他讓你做的事情。」
於是,他正趕往學校,趕去他在英語—數學大樓內的辦公室。他趕去的目的,不是要查看課程申請人的資料——儘管他也會看一下——而是因為那兒有一部電話,一部沒有被監聽的電話,因為有些事情必須處理。他超過最後期限了。
他不動聲色地盯著賽德。
「一切都好?為什麼不是一切都好呢?」
賽德·波蒙特的寬限期結束的那天,感覺更像是七月底,而非六月的第三個星期。賽德在彷彿鍍了一層鉻的天色下,驅車去十八英裡外的緬因大學,他把「巨無霸」內的空調開到最大,儘管這會很耗油。一輛深棕色的普利茅斯開在他後面,它不會接近到兩車身長之內,也不會拉到五車身長之外。它極少會讓其他車插到它和賽德的「巨無霸」之間。假如一輛車碰巧在十字路口或校區插到了它們之間,這輛棕色的普利茅斯就會迅速超過它……如果不能馬上做到,賽德的一名警衛就會扯下蓋在汽車儀錶盤藍燈上的布。那燈閃幾下就行了。
「我希望自己能休假到秋天。」曼徹斯特說,「你快完事了嗎,波蒙特先生?」
「可以理解。」哈里森說,「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們不是你的敵人,波蒙特先生。」
「當然。」賽德說。他想叫哈里森和曼徹斯特迴避一下,他結束后馬上就去找他們,但他很不情願地意識到——當你想要消除自己的嫌疑時,不該說這種話。至少哈里森很警覺。或許還沒有全面警覺起來,但也差不多了。
「真的沒什麼,羅利。」
結果二樓並非空無一人,但他還是輕易混過去了。羅利·德萊塞普正在走廊里,從系公共休息室出來,朝他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他總是這麼晃來晃去……這意味著他看上去像是腦袋剛受過重擊,記憶和運動控制力都被破壞了。他夢遊般的打著圈從走廊的一邊晃到另一邊,眼睛盯著他同事鎖著的辦公室門上公告板內釘著的卡通、詩歌和通知。他可能是在朝他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看上去是這樣的——但即使是認識他的人也沒辦法確定。他的假牙間咬著一隻巨大的黃色煙斗。假牙本身雖然沒有煙斗那麼黃,但也差不多了。煙斗沒有點著,從一九八五年末開始就是如此,當時他心臟病輕微發作,他的醫生禁止他再抽煙。我其實一直也不怎麼喜歡抽煙,每當有人問起他的煙斗,羅利就會用他心不在焉的溫和口氣如此解釋道。但若牙齒間不咬著點什麼……先生們,我會不知道要去哪裡,即使我幸運地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也會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像他現在的表現。一些人認識羅利多年後發現,他根本不像看起來那樣是一個心不在焉的書獃子。一些人則從來沒發現這點。
「是的。」他說,「但如果你要我解釋,我會聽上去像個傻瓜。」
「放鬆點,哈里森警官。」他說,「今天這棟樓極其安靜,光腳的人走過也會發出回聲。」

6

「不好意思。」賽德說,「你嚇了我一跳,羅利。剛才我的思緒正飄在萬里之外。」
打字機。
麗姿說:「我不確定血緣關係會起多少作用。她的那種眼神……」他記得她在旁邊假裝哆嗦了一下,然後咯咯笑起來,戳戳他的肋骨。「你去說。上帝討厭膽小鬼。告訴她我們是自然資源保護主義者,連對老鼠也一樣。直接走到她面前,賽德,對她說:『走吧,瑪莎姨媽!你已經射殺了垃圾場里的最後一隻老鼠!整理好你的行李,快走吧!』」
艾倫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你可以用我個人信用卡的號碼。」他說,「你可以讓公園護林隊負責人叫普瑞查德打對方的付費電話。我會勾出那個電話,用自己的錢支付。」
「如果這些人跟著你到處跑是為了幫助你,賽迪亞斯,或許你應該對他們有信心。」
賽德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阿爾西亞·范頓,從一九六一年起便擔任英語系的秘書,但她四月份就已經因為喉癌去世了。
「而且剛好打到除你之外,唯一在這兒的教員那裡?」哈里森懷疑地問。
「是嗎?那麼你為什麼看上去像是一頭被汽車前燈照住的鹿?」
「不要傷害他們。」他對著電話說,「請別傷害他們。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
麗姿,那麼——麗姿在哪裡?
「是的。」
「若真有事發生,你可千萬要大叫。」蓋瑞森或哈瑞曼說。
但他並沒有真正地消失,不是嗎?沒有,賽德不在時,斯塔克就當家作主了。他們留下兩個緬因州警察看守那個地方,但根本沒用。他是一個傻瓜,傻透了,竟然認為兩個警察能起作用。派一隊戴綠色貝雷帽的三角洲特種部隊士兵來也沒有用。喬治·斯塔克不是一個人;他類似一輛納粹老虎坦克,只是碰巧看著像人而已。
斯塔克又在背景里低聲說著什麼。賽德聽到了一個詞。合作。難以置信。真他媽的難以置信。
「他們沒裝。」最後斯塔克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又放鬆了。賽德真想在電話亭的邊上靠一靠,閉上眼睛鬆口氣。如果我能再次見到你,麗姿,他想,我要因為你冒一個如此瘋狂的險而扭斷你的脖子。但他猜想當他再次見到她時,他真正會做的將是親吻她,直到她無法呼吸。
「是的。」賽德說,「碰巧你在。」
所以他告訴麗姿,他想要看看那些申請者的資料,將學生人數從六十人削減到十五人——他的創意寫作課最多只能教這麼多人(大概已經比他實際能教的多了十四人)。
「它們都是命令。」蓋瑞森或者是哈瑞曼說。顯然他才不在乎賽德對此是沮喪還是開心。
電話鈴才響了一聲,斯塔克就接了起來。「賽德?」
喀噠一聲。電話斷了。
「那是一本用起來很討厭的通訊錄。」羅利咬著煙斗說。兩名警察轉身吃驚地看了他一會兒,但羅利已經把煙斗從嘴裏拿了出來,似乎正在仔細研究它被熏黑的碗狀部分。「所以,我總是會接到他的電話,他也總是會接到我的電話。我告訴那孩子說,他很不走運,秋季學期開始前我都不會教課。」
「她跟你說『記得瑪莎姨媽嗎?』是什麼意思?他媽的,她是誰?這是一種暗號嗎,賽德?她在試圖欺騙我嗎?」
今天早晨,他醒來時,也充滿了隱隱的恐懼,這種感覺就像腹部絞痛一樣令人不適。喬治·斯塔克六月十日晚上打來電話,給他一周時間開始寫那本關於裝甲車的小說。賽德依然沒有動筆……儘管每過一天,他就更加清楚這書該怎麼寫。他甚至幾次夢到了它。這總比老是夢見在自己廢棄的房子里走來走去,東西一碰就爆炸要好一點。但今天早晨,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最後期限。我超過了最後期限。read.99csw.com
「這跟霍默·葛瑪奇的案子有關嗎?」
他走下樓梯,警察跟在他的後面。羅利·德萊塞普從辦公室里探出身子說,可能暑假碰不到賽德了,祝他暑假快樂。賽德用至少在他自己聽來算是自然的聲音,對他表達了同樣的祝願。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處於自動駕駛狀態。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他走到自己的「巨無霸」旁邊。當他把檔案扔在副駕駛座上時,他的目光被停車場另一邊的付費電話吸引住了。
相當有趣。
即使在這樣的絕境中,他的良心足以讓他對此感到強烈的內疚。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但他這個知情人卻沒有說實話。
他全身冒汗,等著看斯塔克是否會相信這話……或那根細線是否會斷,那是他所愛的人和永恆之間的唯一聯繫。
「嗯,是的。既然你提到了。」
「麻雀和它們在隱形世界中的意義。好的,我知道了。」羅利朝賽德身後的兩名警察點點頭。「下午好,先生們。」他繞過他們,繼續朝他的辦公室走去,這次顯得目的明確一點了。不是太明確,但稍微明確一點了。
「有人打電話找你,打到我的電話上了。」羅利和善地說,「一定是搞錯號碼了。碰巧我在辦公室里。」
他坐在打字機前。
他一打開打字機,癢的感覺便消失了……麻雀的影像也隨之而去。
他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去。
「我會的。」
「哦,這地方確實像死了一樣。」警察說。
賽德獃獃地望著他的背影。
賽德感到很慚愧……但沒有慚愧到要說出真相。那種可怕的感覺依然存在,他感覺情況要變糟了,或許情況已經變糟了。他還有些其他的感覺。他的皮膚下面有一種輕微的悸動感。彷彿有蟲子在他的皮膚里蠕動。他的太陽穴發脹。不是因為麻雀;至少他不認為是麻雀造成的。與此同時,某種他甚至都沒意識到的精神晴雨表的讀數正在下降。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感覺了。八天前,在他去戴夫市場的路上,他的感覺與此類似,但沒有那麼強烈。當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找學生檔案時,他也有這種感覺。一種隱隱的不安。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乾的,但他說他殺了他們……而且我……我相信他說的話。」現在她哭了。她竭力想忍住,知道哭泣會讓賽德心煩意亂,知道如果他心煩意亂,他就可能做出一些危險的事情。他抓住電話,將它緊壓在耳朵上,盡量顯得隨便。
傍晚前,你必須動筆,否則你就會變成一個可憐的狗雜種。而且你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他一點兒都沒頭緒……他只知道他必須做到。
但現在用顯靈板與已故的范頓夫人聯繫,要比用電子打字機更為合適,了不起的范頓夫人總是把咖啡煮得很濃,咖啡濃得幾乎都可以走路和說話了,他為什麼要說那句話呢?范頓夫人本是他最想不起來的人。
今天下午,艾倫的辦公室里格外平靜。希拉·布里漢姆沒報告什麼需要緊急處理的事情,諾里斯·瑞治威克正在外面的犯人候審間,把腳翹在辦公桌上,在椅子里打瞌睡。艾倫本該叫醒他——要是市鎮管理委員會的首席委員丹弗斯·基頓進來,看到諾里斯像這樣開小差,他一定會發火——但他就是不忍心這麼做。諾里斯這周也很忙。一百十七號公路撞車事故發生后,諾里斯負責道路清障,他幹得非常好,只是有點感到胃部不適而已。
這是六月里小鎮典型的一周,類似盛大慶祝夏季的到來。艾倫幾乎沒有時間坐下來喝完一整杯咖啡。不過,他還是發現自己的思緒會不斷轉向賽德和麗姿·波蒙特……會想到他們,想到困擾他們的那個男人。那人還殺了霍默·葛瑪奇。艾倫給紐約市的警察打過幾個電話——那兒一個名叫里爾頓的副隊長現在大概已經很煩他了——但他們沒什麼新情況可以彙報。
「有個找我的電話打到了羅利的辦公室。」他解釋道,「這裏的電話號碼都是連續的。這傢伙準是搞錯號碼了。」
「艾倫!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羅利點點頭,再次囑咐他保重,然後在辦公桌后坐下。

7

活死人的使者。
他的手現在亂抖亂顫,他感覺,如果他能看到的話,那它就像卡通人物(比如大笨狼懷爾)的爪子被大鎚重擊之後的樣子。其實它並不疼;更像是你後背中間某塊你永遠也抓不到的地方開始劇癢時,那種讓人快要發瘋的感覺。不是表面癢,而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癢,癢得讓你只能咬緊牙關強忍。
告訴任何人,他們就死定了。
「你錯了,老夥計。如果你非要錯到底,那就繼續錯下去吧。」
「告訴我,賽德。」斯塔克說,現在他的聲音里不再有揶揄,而是非常嚴肅。「告訴我,而且你說出來的話要可信真誠,夥計,否則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你明白我的話了嗎?」
「只是為了看看選課學生的檔案。」賽德說,「我一秒鐘也不會多待的,看完就走。」
你今天到底為什麼要去辦公室呢?她想要知道——這是一個他必須準備好回答的問題,因為學期結束了,已經結束有一段時間了,他也沒有教授任何暑期班。最後,他想出的借口是關於選課的。

5

棕色的普利茅斯停在他的「巨無霸」旁邊,兩個彪形大漢走下車,驅散了一切他可能正在構想的平靜之夢。
「我們還有時間再喝一杯咖啡嗎?」曼徹斯特問。
兩名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進他們的普利茅斯里,他們會打開空調,透過擋風玻璃看著他。
他越來越肯定,麻雀意味著死亡。但是指誰的死亡呢?
「你的手怎麼了?手腕下面一片青紫。」
是斯塔克。他不知怎麼的和你在一起,在你體內。他正在監視。如果你說錯了話,他就會知道。那麼某人就要遭殃了。
鳥消失了。那種朦朧恍惚的感覺消失了。斯塔克也消失了。
在閃著銀光的碎瓶子和被壓扁的罐頭間竄來跳去的老鼠們,它們被射中后先是身體一扭,接著內臟和皮毛炸開來,飛濺得到處都是。
他回到辦公桌前,把選修創意寫作的學生的檔案與其他分開,並開始把後者放回到檔案櫃中,他盡量幹得慢些,等著電話鈴響。但電話就是沒響。他聽見走廊另一頭有電話響起,關起的門使鈴聲減弱,在大樓不尋常的夏日寂靜中聽起來有點嚇人。或許喬治打錯號碼了,他想,輕輕地笑笑。事實是,喬治不會打電話來了。事實是,他,賽德,錯了。顯然喬治另有企圖。他為什麼要驚訝呢?喬治·斯塔克最擅長搞陰謀詭計了。可他還是如此確定,該死地確定——
「謝謝,羅利。你保持沉默已經幫了我大忙。」
「是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它的確很重要。」
快點,他看著它想,把選課學生的檔案堆在桌上學校配備的IBM電子打字機旁。快點,快點,我在這兒,就站在一台沒有被監聽的電話邊,所以快點,喬治,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給我提供獨家新聞。
「沒問題,波蒙特先生。」他說完很嚴肅地看著賽德,賽德突然記起他的名字是哈里森。和甲殼蟲樂隊的前成員同名。忘記這個名字真是太蠢了。「只是你要記得紐約的那些人正是由於獨處時間過長而喪命的。」
「真的不用,就在二樓——」
賽德的窗戶外面,電話線、醫務室和貝內特樓上的麻雀同時拍著翅膀飛起。一些早到的學生在院子對面駐足看著鳥群斜向左邊飛過天空,消失在西面。
「是的。我明白。」
無論如何,他試圖放鬆一點——他在胸前的口袋裡摸索他帶的止痛片,找到后就干吞了一片。
「別客氣。」哈里森把紙團朝廢紙簍投去。它差不多是在廢紙簍的邊緣滾了一圈后,才掉了進去。「兩分。」他說著走向門外的走廊,好讓賽德可以關門。
「你們不知道所有這一切讓我多麼抑鬱。」賽德說。
賽德離開羅利辦公室時,羅利問:「我能跟你聊幾句嗎,賽迪亞斯?」
「我道歉。」他說。他意識到羅利·德萊塞普這時正站在兩名警察的後面,用一雙好奇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他。現在他不得不開始撒謊了,謊言自然、流暢地閃現在他的頭腦中,他覺得它們可能是喬治·斯塔克本人親自植入他腦中的。他不能完全確定羅利會相信,但現在擔心已經太遲了。「我有點緊張,如此而已。」
打字機里,紙上的這行字朝上怒視著他。
賽德朝門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望著他。「天哪。」他說,「或許教授們都是這麼心不在焉。」
他開始站起來,卻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直到他的手感到一陣劇痛,就像一個燜燒的火把被人在空中猛地一搖,火苗一下子躥起來似的。他齜牙咧嘴地輕輕叫了一聲,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上,沒等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雙手已經摸回鍵盤,又開始打字了。
「一切都好。」他說。他的語調自然且隨意。「孩子們很難搞,僅此而已。麗姿也因此變得脾氣不好。」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你們倆自我們離家以來就有點坐立不安。發生了什麼我應該了解的事情嗎?」
「麻雀聚集則是更加不吉利的跡象,至少巴林格是這麼認為的。麻雀據說是死者的護衛。」
賽德說:「打電話來的孩子知道我在這兒,因為我開車經過書店時他正好走出來。他想知道我是否在教一門暑期寫作課。學校老師的通訊錄是按系科分的,每個系的老師則按字母順序排列。字印得非常小,任何試過用它的人都能作證。」
「確實。」羅利說,「你要寫一張便條給范頓夫人。」
他很害怕為了再與斯塔克取得聯繫,他可能不得不拿麻雀冒險。
「就你所知,麻雀在美國迷信或民間傳說中有什麼重要意義嗎?」

9

九九藏書
電話另一頭停頓了一會兒,當亨利再開口時,他的語氣更為嚴肅了。「這事真的對你很重要,是嗎,艾倫?」
「我可以派曼徹斯特去把咖啡端來。」蓋瑞森或哈瑞曼說,「但我感覺你是在要求獲得一點獨處時間。」
她的聲音變小了,因為斯塔克把電話從她手裡拿走了。
「我想問一下。」艾倫說,「你是否能替我打個電話給黃石國家公園的護林隊負責人。我給你電話號碼。」他略帶驚訝地看著電話號碼。大約一周前他從查號台得到了這個號碼,並把它記在一張名片的背面。他靈巧的手幾乎是自動把卡片從錢包里掏出來的。
羅利審視地掃了他一眼。他浮腫、微紅的眼皮下的藍色眼眸是如此生動與好奇,幾乎顯得無禮,無疑與他歡快、裝模作樣且心不在焉的教授形象很不相稱。「你一切都好吧,賽迪亞斯?」
「不會的,就這點事。」艾倫感激地說,「我只要你幫我做這些。」
「他們從哪兒來的?」
賽德微微一笑。
當然,她想知道他為什麼不能遲點再做這事,至少可以等到七月,(當然)她還提醒他說,前一年他把這事一直拖到了半月中旬。他再次強調這次申請者的數目激增,並義正詞嚴地補充道,他不想讓去年夏天的懶惰變成一種習慣。
賽德笑了。
「她怎麼了?」揶揄的口吻怪誕得讓人無法忍受。
無論如何,沉默更為管用。當他轉向羅利時,哈里森和曼徹斯特慢慢地朝走廊另一頭踱去。哈里森簡短地與他的搭檔說了幾句話,然後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門口,曼徹斯特則進去找餅乾。哈里森可以看到他們,但賽德認為他聽不到他們說什麼。
他本能地知道該編什麼樣的故事——即使身處極大的痛苦之中,他還是很清楚這點。人們知道他笨手笨腳——這是他的特點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就像告訴《人物》雜誌的採訪者,喬治·斯塔克是在拉德洛而非羅克堡被創造出來的,斯塔克手寫小說的原因是他從來沒學過打字。
「我不會的。」

8

「讓她接電話。」賽德咆哮道,「如果你指望讓我以你的名字再寫任何一個字,那就讓她聽電話!」顯然,即使在這樣極度恐懼與震驚的情況下,他的一部分意識依然沒有喪失,它在提醒他:注意你的臉,賽德。你只是四分之三背對著警察。給家裡打電話,問老婆雞蛋夠不夠的男人是不會對著電話喊叫的。
「羅利,這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著像一個可能需要一份地圖才能找到自己家的人。」另一個警察說。
「古怪的湯姆。」羅利繼續親切地說道,「難以相信古怪的湯姆·卡洛爾竟然開始過黯淡的退休生活了。我聽他在隔壁辦公室吹號似的放屁超過二十年。我猜下一個傢伙會安靜些,或者至少謹慎一點。」
靈魂的擺渡者。活死人的先驅。
我必須給范頓夫人寫一張便條。
羅利的嘴唇輕顫了一下,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我想我明白了。麻雀……如此普通的鳥,太普通了,沒有什麼深刻的迷信含義,我想。但是……既然我想到了它……或許它確有些什麼含義。除了我可以把它和北美夜鷹聯繫在一起,讓我查一下。你會在這裏待一會兒嗎?」
經過戶外的悶熱后,室內的空調猛然襲向賽德。他的襯衫彷彿立刻凍在皮膚上了。九月到五月的學年中總是熱鬧喧囂的大樓,在這個春末的周末下午冷清得讓人感覺有點毛骨悚然。下周一,當為期三周的暑期課程率先開始后,大樓可能會恢復到平日忙碌程度的三分之一,但今天賽德發現有警察保護自己還是不錯的。他猜想他辦公室所在的二樓大概會空無一人,這至少省得他跟別人解釋為什麼要有兩個彪形大漢跟著他了。
現在,羅利非常感興趣地看著他。「被壁櫥門夾傷?」他說,「了不起。你在玩捉迷藏遊戲?還是某種古怪的性儀式?」
沒錯,看著類似的事情發生在喬治·斯塔克身上,會相當過癮。
「那意味著它們的工作是把迷失的靈魂引回到生者世界。換句話說,它們是活死人的先驅。」
「嗯,我可能馬上就能在巴林格的書里查到些什麼。《美國民間傳說》。它不過是一本迷信食譜,但用起來很方便。我查到的話可以給你打電話。」
「這傢伙是誰?」蓋瑞森或哈瑞曼問。
「賽德?賽德,你在嗎?」她聽上去痛苦且害怕,但沒有驚慌失措。不是非常驚慌失措。
「但他讓我告訴你,你不能在這裏做。警察很快就會來這兒。他……賽德,他說他殺了那兩個看守我們房子的人。」
「不。」賽德聲音顫抖地低語道。他的背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手又癢又燙。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心想(在這漫長的一周里,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想了)電話不是與斯塔克取得聯繫的唯一方式。他已經證明了這點……但代價很高。這代價不僅是一支削尖的鉛筆插入手背所帶來的極端痛苦,或看到失控的身體在斯塔克的指揮下進行自我傷害所帶來的恐懼——老奸巨猾的喬治似乎是一個從來都不存在的男人的鬼魂。他所付出的真正代價是精神方面的。真正的代價是麻雀來了。他驚恐地意識到在這兒起作用的力量遠比喬治·斯塔克本人更強大,更難以理解。
「麗姿——」
他拿起電話說:「你好,喬治。」
「是的!是的,該死!」
「應該在樓上時就打。」曼徹斯特說,「還能讓你省下兩毛五分。」
「換句話說,你認為一個國家公園的護林隊負責人可能會較認真地對待一名州警官,而不是一個愚蠢的縣治安官。」
他不喜歡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只有用打字機,才能擺脫麻雀和手上劇烈的熱癢。
「再等五分鐘。」賽德說,兩名警察都點點頭。

2

「麗姿說她剛做了一點新鮮的冰茶。」賽德隨口撒謊道。
猜猜我是從哪裡打電話來的,賽德?
別犯傻了,他告訴自己,接著他的另一部分思維平靜地回答:超過最後期限了,賽德。你超過最後期限了,我認為你可能犯下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你連試都沒試過那個男人要你做的事情。短暫的解脫總比根本沒有解脫要好。
「走廊的另一邊,往前走兩扇門。」賽德一邊說,一邊打開文件夾。他轉過頭,狡黠地朝他們咧嘴一笑。「要是我尖叫,我想你們會聽到的。」
賽德的心裏鬆了一口氣,他說:「我只要把我不需要的檔案放回去就行了。」
自她最後一次拜訪后的多年裡,「記得瑪莎姨媽嗎?」成了一句暗語,類似於「記得緬因州嗎?」。它的意思是他倆中的一個應該從儲藏室里拿出點二二口徑的手槍,像瑪莎姨媽在垃圾場射殺老鼠一樣,幹掉某個討厭的客人。賽德回想起來,麗姿曾在《人物》雜誌拍照訪問的過程中用過這句話。當時她轉身對他輕輕地說:「我懷疑那個麥爾茲是否還記得瑪莎姨媽,賽德?」
「求求你了,賽德,照他說的做!」
羅利從嘴裏拿下煙斗,嚴肅地看著賽德。
最後她不再說什麼了——他認為不是因為他的理由讓她信服,而是因為她看出來他無論如何都要去。並且她和他都知道他們遲早是要出門的——躲在家裡,直到某人殺死或抓住斯塔克,不是一個很實際的選擇。但她的眼睛里依然充滿了一種隱隱的恐懼與疑惑。
哈里森沒有生氣——或者至少他沒有表現出生氣。他責備地看了賽德一眼,略顯疲倦,這比生氣要有效得多。「波蒙特先生,我們正努力幫助你和你的妻子。我知道,無論你去哪裡總有兩個人跟在身後,這很讓人不爽,但我們真的在儘力幫助你們。」
咔嚓!斯塔克掛斷了。賽德沉思地看了話筒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機座上。他轉過身,發現哈里森和曼徹斯特就站在那兒。
「好吧。我們會在走廊那邊等你,那個房間叫什麼來著?」
「這個名詞來自希臘語。」羅利說,「意思是引導者。這裏指的就是那些在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之間來回擺渡人類靈魂的人。照巴林格的說法,潛鳥和北美夜鷹都是生者的護衛。據說它們總是聚集在死亡將要發生的地方。它們不是帶來惡兆的鳥。它們的工作是把剛剛死去的靈魂引導到死後該去的地方。」
記得瑪莎姨媽嗎?
要是他能這麼做,那就太好了,但他是否對他們有信心不是問題的關鍵。如果他真的開口說出實情,他們也不會相信他的。即使他對哈里森和曼徹斯特的信任足以讓他和他們談談,在他皮膚里那種猶如蟲爬的蠕動感消失之前,他也不敢說什麼。因為喬治·斯塔克正在監視他。他超過了最後期限。
「我想我弄完了。讓便條見鬼去吧。無論如何,我會在范頓夫人發現它們消失之前把這些檔案放回去。」至少,這些話是真的……除非阿爾西亞恰好在天堂里朝下張望。他站起來,祈禱他的腿別出賣他,讓他又跌坐到椅子上。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門口,根本沒朝他看,這才總算鬆了一口氣。片刻之前,賽德還斷言哈里森肯定就站在他身後,氣都呼到他後頸上了,但其實哈里森正吃著餅乾,目光繞過賽德,正凝視著幾個在院子對面閑逛的學生。
他跳起來,幾乎把最後半打檔案里的材料撒在了地上。當他確定它們不會從他的手中滑落時,他轉過身。羅利·德萊塞普正站在門外。他的大煙斗伸進來,猶如一隻水平觀測鏡。
我必須給范頓夫人寫一張便條。
噢,賽德想把自己的手指掐進喬治·斯塔克罪惡的脖頸之中,讓他窒息,直到手指穿透皮肉,掐進這狗雜種的喉嚨里。
而且他不斷看到瑪莎·泰爾福特,看到她舉著那管溫切斯特連發步槍,瞄準在垃圾堆和焚燒垃圾的橘黃色火苗間跑來跑去的老鼠們,溫切斯特連發步槍可比他放在夏季別墅上鎖的儲藏室里的點二二口徑手槍大多了。他突然意識到他想要射殺斯塔克,但不是用點二二口徑手槍。
「那麼在夏季最熱的一天,究竟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
「只是一種直覺?」
牆壁上又出現了一隻大象,它搖晃的鼻子其實是艾倫·龐波的左手食指。
電話在那兒,沒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