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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七章 麗賽和警方(是偏執狂,還是心力交瘁?)

第二部 靜動

第七章 麗賽和警方(是偏執狂,還是心力交瘁?)

「小姐,請稍候。」蘇瑪絲警官說。接著,麗賽忽然聽到一陣防止犯罪宣傳音樂,內容是討論什麼小區守望相助之類的。麗賽心想,至少這總比什麼佈道大會的催眠要好一點。大約過了一分鐘左右,宣傳音頻的聲音不見了,一個警察接了電話,斯科特一定會喜歡他的名字。
那棵樹枝葉低垂,圍成一個屬於他們的小天地。那棵「嗯嗯樹」底下回蕩著斯科特的聲音,他那充滿催眠魔力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問麗賽會不會把《空虛的惡魔》當成是他自己的恐怖故事?這是他自己的恐怖故事,不過,那也是個令人落淚的故事。斯科特跟她說了許多保羅的事,告訴她小時候他們如何互相慰藉,熬過那些恐怖的經歷。他們親眼目睹有人拿刀割自己,鮮血灑了滿地。他把過去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訴了斯科特。
接著,克拉特巴克又說,像杜利這種人通常只會虛張聲勢,不會真的下手。要是恐嚇無效,對方不肯就範,那他們就會摸摸鼻子走人。「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應該不會再看到他了。」
腦中那個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平靜,那麼有條不紊,卻又隱含著一種威脅。接著,她鼓起勇氣,按下播放鍵。沒多久,一個女人的聲音開始說話,那是個名叫埃瑪的年輕女孩,她說,改用MCI電話公司的系統,可以省下驚人費用。麗賽聽到一半就按下消除鍵,刪掉那則留言,心想:原來女人的直覺也不過如此。
她想到了斯科特,想到當年在那棵「嗯嗯樹」下,想到當年十月那場怪異的暴風雪,想到斯科特告訴她的一些話。斯科特告訴她,有時候保羅會逗他,藏了一個很難找的秘寶叫他去找……不過倒也不是真的那麼難找。她已經好多年沒再想到斯科特當時說的那些話。是的,她刻意忘了那件事,還有另外一些她不願想到的事。她把那些往事藏在那片紫色的簾幕後面。然而,那件事真有那麼可怕嗎?

「沒有,蘭登太太。」艾斯頓副警長說,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他當然悠哉,反正又沒人威脅要傷害他,而且應該不會有人想威脅他。他身高將近六英尺五英寸,體重兩百五十磅。要是她老爸在這裏,可能會說:衣服加裝備可能還有一百七十五磅。在她們老家裡斯本瀑布鎮,老丹迪·德布夏的機智可是出了名的。

2

他好不容易說完了,終於咚咚咚地走下門廊階梯,那沉重的腳步就像他剛才沿著樓梯走到地窖時一樣。而且,他甚至還趁門廊上有燈光時,邊走邊看他剛才拍的那張死貓照片。一兩分鐘后,她終於聽見車子的發動聲。車子發了兩次,發出「大得嚇死人的」引擎聲。接著她看到車頭燈掃過草坪和房子,沒多久,車燈消失了。
她有可能一直找到天亮,結果卻還是大失所望,什麼都找不到。此刻麗賽終於想通了,那個盒子很可能就擺在某個顯眼的地方,而她經過了好幾次卻偏偏都沒看到,要不然就是那個盒子根本已經不見了。說不定是被那個幫他們打掃好幾年的清潔女工偷走了,要不然就是,哪個偶爾給他們干點活兒的工人早就盯上了那個盒子,認為他太太說不定會想要一個那樣的盒子,而蘭登先生的太太應該沒把那盒子當一回事。
mein gott(天啊)
這時候斯科特的聲音又出現了,像是在跟她開玩笑似的。那個聲音現在聽起來比從前更清楚了。老天,那聲音聽起來好清楚!好響亮!

3

8

另外閣樓上還擺著丹麥精簡風格的客廳桌椅,但斯科特卻說,那些傢具看起來有點嘩眾取寵,把麗賽氣個半死。不過麗賽生氣主要還是因為她覺得斯科特好像說得對……
麗賽立刻站起來,開始穿衣服。
「沒關係,拔|出|來吧,」麗賽告訴他,「我本來想重新開始抽煙,不過後來又決定不抽了。」
有時她甚至會想,真希望當年沒認識這個人。
這時他豎起大拇指朝她比了個手勢,然後笑了一下。她也立刻笑著朝他豎起大拇指。「我現在就去拿那隻死貓。我敢打賭,你一定想趕快把它弄走。」
他們住的那棟房子位於伯坎林大道,一到秋天時風會灌進屋子裡,一到冬天屋子裡就會變得奇寒徹骨。跟房東抱怨,房東總是借故拖延,好不容易等到春天來了,沒想到雨水也來了,屋子開始漏水。兩間浴室的蓮蓬頭都堵住了,而樓下的馬桶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恐怖至極。房東滿口答應說會來修,可是後來斯科特再打電話給他,他卻根本不接了。最後斯科特花了一筆天文數字找了位德國律師。斯科特告訴麗賽,主要是因為他不能便宜了那狗娘養的房東。那房東有時會趁斯科特不注意,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對麗賽眨眨眼(她一直不敢告訴斯科特,因為只要一扯到那個房東,斯科特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我知道。」
麗賽告訴他,她真的覺得很有安全感,甚至已經想安心地上床睡覺去了——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家裡出了急事要處理,再加上那個鬼鬼祟祟的傢伙,這一整天真的把她累壞了。這時貝克曼副警長終於聽懂她的意思了,不過最後他還是又啰嗦了一堆,說什麼麗賽一定會很安全,他一定會讓這棟房子固若金湯,他保證麗賽可以安心睡覺,用不著提心弔膽之類的。
「呃——你大概已經把那些血洗掉了,對吧?可惜你沒用拍立得先拍幾張照片。」
「蘭登太太,不要抽應該比較好。」艾斯頓副警長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然後把點煙器拔掉,把電話接頭插|進去。麗賽一直不知道,原來電話還可以插在那上面。每當那支摩托羅拉手機需要充電時,她都是拿到廚房去充。這兩年來,她身邊再也沒有男人可以幫她解釋說明書上那些指示圖。兩年了,她還是很不習慣。
她的頭頂只差一點點就撞到樓梯板下方。還好沒撞到,因為撞到了會很慘,說不定會昏倒。更嚴重的是,如果腦袋撞到水泥地面,可能當場就會沒命。麗賽伸出手準備撐住地面,以免摔得太重。她一個膝蓋跪倒在軟軟的羽毛球網上,感覺還好,可是另一個膝蓋卻跪在水泥地面,摔得就重了。還好她穿著牛仔褲。
麗賽有點喪氣,但不得不承認警長說的是對的。
到了五月,她已經不在乎斯科特寫不寫得出來了,因為謝天謝地,他學校里的客座講學任務終於結束了。到了五月,她滿腦子唯一的願望,就是趕快搬到一個聽得懂別人講話的地方。她只希望沿街走進一家又一家商店和超市時,耳朵里聽到的聲音不再是像科幻小說《莫洛博士島》里的獸人那種囈語般的咕噥聲。
麗賽沒有發覺自己已開始陷入偏執。她並不是真的那麼清楚自己為什麼急著要先把那個盒子找出來,只是有種很強烈的直覺,認定盒子里的某個東西就是秘寶的下一個線索。很可能是某樣他們剛結婚那幾年留下的紀念品。可是過沒多久,她已經忘了自己要找的是紀念品,而是滿腦子只想把那個盒子找出來。老媽的柏木盒。那個盒子大約有一英尺長、九英寸寬、六英寸高。她心想,去他的秘寶,要是找不到那盒子,她絕對睡不著覺。到時候躺在床上,她一定會滿腦子胡思亂想,想那隻死貓,想她過世的丈夫,想到自己孤零零地睡在這張空蕩蕩的床上,想到那個遺稿狗仔派來的爪牙,想到她姐姐拿刀子割自己,想到爸爸拿刀子割——
為什麼這個字看起來好熟悉?她想了一下,終於想起來了。昨天早上九*九*藏*書,她問那個被附身的阿曼達,我的獎品是什麼?那個阿曼達說,一罐飲料。麗賽問,是可口可樂,還是皇冠可樂?那個阿曼達說——
她又花了二十分鐘時間,把那些已經很久沒動過的箱子拖出來。有些箱子已經受潮,一拉就散掉了。她把箱子里的東西全部翻過一次。她全部翻完后,已經累得手腳發抖,滿身大汗,衣服都黏在身上,而且後腦勺開始陣陣抽痛。接著她把那幾個沒散開的箱子推回原來的地方,那些散掉的箱子她就不管了。
穀倉里昏昏沉沉,籠罩在一片陰影中。她自言自語地嘀咕道:「不會的。」然而,她卻忽然感覺樓上的工作室彷彿散發出一種壓迫感——所有的書,所有的小說,所有逝去的人生歲月,這一切彷彿都在告訴她,不要自欺欺人。是的,雖然她並不後悔嫁給斯科特,可是有時候她真的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這個令人頭痛的男人。她真希望自己當年認識的是另一種人,比如說,安全可靠的程序員。只要這個人一年可以賺七萬塊錢,可以讓她生三個孩子,這樣就夠了。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兩個還在念書,而另外一個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結婚了。只可惜,她沒有找到這樣的人生,或者說,命運之神並沒有引導她走上這樣的人生道路。
對了,這就對了,不,應該說,差不多對了。事實上她還是想不通,不過似乎有那麼一絲絲眉目了。她盯著那個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飛快翻到最後那一頁,可是,每一頁都是空白的。她本來已經要把筆記本丟到旁邊去了,但突然間,她看到最後那一頁底下隱隱約約透出一行字,於是立刻就把那一頁翻過去,看到封底的背面寫著:

6

另外還有一座有腳架的煙灰缸,那是他們當年還抽煙時用的……
「蘭登太太,你把那隻貓放到冷凍櫃里去。有垃圾袋包著,不用怕發臭。明天我會派人過去拿,然後送到『肯傑獸醫院』去。那是我們郡警局特約的獸醫院。他們會檢查死因——」
每一件事,毫無例外。
接著,她走到辦公室外,邊走邊笑。
當年他們在那棵柳樹下說好了以後不生小孩,只不過,當時她沒有真正意識到,歲月會改變一個人的想法,而時間會逐漸成為一種壓力。也許回到美國后,斯科特又會開始寫他的小說,可是她呢?當時在不來梅,她躺在床上,手臂擱在眼睛上,心想,儘管斯科特從來沒騙過我,可是總有一天,我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承諾——而那天已經不遠了。這種預感令她害怕。有時她會想,真希望當年沒和斯科特·蘭登一起坐在那棵該死的柳樹下。
那張從不來梅運回來的床用一大塊布罩著。麗賽看著這張床,想到從前曾經和斯科特在這張床上做|愛——或者說,在這張床上搞過——不過她眼神中沒有感傷,也沒有懷念。她已經想不起來,在那段「斯科特與麗賽的德國時期」,他們究竟在那張床上「做」過多少次——大概有好幾百次吧。好幾百次?有可能嗎?他們在德國才待了九個月,更何況有些日子,甚至有時候連星期六、星期天,他都很難得待在家裡。
「充到滿嗎?應該不用一個鐘頭吧,說不定更快。對了,你家裡應該還有別的電話吧?這段時間,你可以盡量待在電話旁邊嗎?」
後來,她終於笑累了,這才又想到老媽那個木盒子(麗賽已經保存了三十五年,只不過她從來不覺得那是她的)。想到那個盒子,想到收藏在裏面的那些紀念品,麗賽內心深處越來越強烈的歇斯底里情緒終於慢慢舒緩下來。她想起來了,而且越來越有把握,那個盒子應該就在閣樓。想到這個,她的心情更平靜了。斯科特還在世那些年,她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都在這裏,在這棟房子里。當年這棟房子是她親自挑選的,後來他們倆都愛上了這裏。
「是很嚴重。療養院的人都知道她的狀況——或者說,至少那裡的人懂得怎麼照顧她這種人,而且我和黛拉保證會讓你——」
不管他們從前如何在那張床上猛烈震蕩,她都很難對眼前這個蓋著白布的怪東西有任何感情。相反她還更有理由恨它,因為她心裏隱約感覺得到,這張床差點毀了他們的婚姻。這不是她的直覺,而是神志清明的推論(斯科特曾在一次宴會上告訴別人,麗賽只要不刻意思考,會比鬼還精。當時,她真不知道自己該要覺得飄飄然,還是應該覺得丟臉)。是的,當初翻雲覆雨的感覺多麼美妙,當初那驚濤駭浪般的高潮是如何一波又一波席捲而來,當初斯科特埋首在她雙腿之間,那無比猛烈的快|感是如何令她渾然忘我,飄飄欲仙。而且她也發現斯科特身上有個地方極其敏感,如果她趁斯科特快射出來之前去碰那個地方,他會開始渾身發抖,有時甚至會嘶吼呻|吟,令她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當時,斯科特還深深留在她體內,而她感覺得到他那堅挺的器官好熱好熱,就像……呃,熱得像火爐。
突然間,她感覺有個人站在她身後,那一剎那,她的思緒立刻中斷。她的眼角瞄得到那個人。應該叫他吉姆·杜利呢,還是扎克·馬庫爾?管他叫什麼名字,下一秒鐘,他就會把手搭在麗賽汗濕的肩上,然後用他那很重的南方腔叫她一聲「小姐」。那就太可怕了。

7

1

她問艾斯頓副警長,充電需要多久。
(噓,麗賽,不要說)
「爸爸在家時,我們從來不玩尋寶遊戲,」他說,「我們都是趁他去工作的時候才玩。」斯科特平常講話時有種賓州西部的口音,不過此刻,那聲音聽起來卻很像她自己的紐約腔,而且有點像是小孩在講話,有點含糊。
她躺在床上漸漸睡著了,就在睡著前那一剎那,她想到貝克曼副警長在外面守衛。雖然剛才在地窖里受到驚嚇,不過一想到那個副警長,她覺得很安心。她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一直到後來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她才猛然驚醒。
從冬天到春天,不管有沒有喝酒(喝的時候居多),斯科特一直想跟她做|愛。她幾乎可以斷定,在他們搬走前,在那棟被風灌得冷颼颼的房子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曾是他們做|愛的戰場,包括每個房間,每間浴室(包括馬桶會發出怪聲那間),甚至每一座柜子里。就是因為斯科特近乎瘋狂地不斷跟她做|愛,所以她才從來不曾疑心(好吧,幾乎從來不曾)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儘管他平常一天到晚在外面,儘管他喝酒喝得很兇,儘管他沒做他該做的事,沒寫小說,她都不曾起過疑心。

他說:「麗賽,有時候爸爸會很『邪』,光是拿刀子割自己還不足以讓他發泄。那天,他又發作了,情況很嚴重。當時,他把我……把我放在走廊的長板凳上。」
「哦!真對不起!我們小老百姓沒這麼專業!」麗賽聽得很不舒服,立刻大吼起來。
「另外你說那鬼鬼祟祟的傢伙留了封信給你,那麼,那封信你必須交給我,」克拉特巴克說,「還有那隻死貓也要交給我。你是怎麼處理那隻貓的?」
「老天!」坎塔塔說,「麗賽,怎麼會那麼嚴重?」
「是啊。」麗賽說道。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滿身臭汗,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渾身髒兮兮的,於是她立刻坐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脫掉,全部丟到床尾堆起來,然後衝進浴室。剛才在地窖跌倒時,她用手撐住地面,兩隻手掌都磨破了。然而,她不顧傷口的https://read.99csw•com刺痛,還是用洗髮水洗了兩次頭,任憑泡沫流了滿臉。然後在蓮蓬頭底下用熱水沖了大約五分鐘后,忽然把冷熱水控制桿撥到冷水那邊,讓接近零度的刺骨冷水沖遍全身,她冷得倒抽了好幾口氣。跨出浴缸之後她拿了一條大浴巾把身體擦乾,然後把浴巾丟進洗衣籃里,這下子她感覺自己彷彿又活了過來,神智恢復清明,心想這天總算過去了。
雖然他們「單位」(他竟然用「單位」這個字眼)沒有「保家衛民服務鄉里」這類信念,不過這個信念卻「常在我心」。而且,他一定會保護麗賽的安全,請麗賽百分之百放心。
屋裡有個小得像鳥籠的房間,被斯科特用來當做書房,可是斯科特在家時,並沒有窩到裏面去寫他的小說,反而和她黏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其實麗賽反而不太習慣這樣。一開始他曾經試著想寫點東西,可是到了十二月,他坐下來寫稿的次數越來越少。到了二月,他已經完全放棄了。記得從前在國內,他們到外地演講時,都是住在汽車旅館。旅館外常是那種八線道的公路,車聲震耳欲聾,樓上常有年輕小夥子在開派對,吵鬧聲驚天動地。在那樣的環境里,他居然還有本事照寫不誤。至少就她所看到的,斯科特完全沒有受到干擾。
「可以幫我接另一位負責警官嗎?」麗賽問道。那個女警官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刺耳,很討人厭。麗賽告訴自己不要太情緒化。可是老天,她有辦法不情緒化嗎?今天這一整天真他媽難熬。
「我們家外牆用木頭釘了幾間四四方方的……」說著,麗賽又從地上撿了根煙,想了一下,然後又丟回去。「抱歉,我一時講不出來那叫什麼。我先生幫那東西取了個名字——不管什麼東西,他都會自己發明個名字——不過現在我想不起來那叫什麼了。反正有了那玩意兒,浣熊就沒辦法鑽進裏面亂翻剩菜剩飯。我把那隻貓的屍體放在一個垃圾袋裡,然後放在……對了,放在『下層甲板』裏面。」那一剎那,連想都不用想,她的腦子就自動冒出斯科特發明的那個字眼。

5

麗賽並沒有馬上彎腰去看床底下。她把筆記本翻到前面數字那幾頁,然後又翻到倒數第六頁,也就是蜀葵那一頁。這時她又想到一件事。阿曼達寫阿拉伯數字4的時候,都是照小學老師教的那樣寫成ㄐ。而斯科特寫4的時候,看起來會有點像在寫&這個符號。還有,斯科特寫英文字母會把兩個O連在一起,而且,他隨手寫下備忘時,會習慣在底下劃線。至於阿曼達,她寫字都是用大寫字母……不過,有些字母她習慣偷懶,不寫完整,比如說C、G、Y、S。
「就憑你剛才說的那些事嗎?不太可能。也許你可以提出民事訴訟——你應該先問一下你的律師——不過一旦上了法庭,我保證伍伯迪一定會說,據他所知,這位杜利只是想登門拜訪,強迫推銷點東西。那只是例行公事,如此而已。而且他會宣稱他根本不知道什麼信箱里的死貓,不知道杜利意圖傷害她……從你剛才告訴我的那些事來判斷,他這樣說並不算說謊,對不對?」
接電話的女人告訴麗賽,她是聯絡組的蘇瑪絲警官,而且還說里基維克警長沒辦法接電話,因為他上星期剛結婚,目前和新婚夫人到夏威夷的毛伊島度蜜月去了,要十天後才會回來。
「克拉特巴克副警長,你會去找他談談嗎?」
「不客氣。對了,我剛才說過,我會在外面監視,另外,丹·貝克曼今晚會來接班。他會一直留在原地監視,不過如果臨時接到無線電通報,他會暫時離開一下。這種狀況是存在的,因為像我們這種小鎮,周五晚上警察都會比較忙,不過還好你身上有電話,而且已經設定了快速撥號,貝克曼隨時會回你這邊來的。」

10

後來,那位貝克曼副警長終於從地窖走上來,手上拿著一台拍立得相機。麗賽迫不及待希望他趕快走,可是他偏偏死賴著不走(套句德布夏老爹的口頭禪,像牙痛一樣沒完沒了)。他啰嗦個沒完,一開始告訴麗賽那隻貓好像被什麼工具之類的東西刺到(可能是螺絲起子),然後他再三保證,他會把車停在屋外監視。

9

「謝謝你。」
後來那個房東發現可能吃上官司,立刻找人過來修房子。後來屋頂終於不再漏水,樓下的馬桶半夜也不再發出怪聲了。而且他連傢具都換了。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奇迹。後來有天晚上,他突然醉醺醺地跑來,對斯科特大吼大叫,一下子罵德語,一下子罵英語,罵斯科特是「美國共產黨瘋狗」。那句話被斯科特當成寶,到死都念念不忘。當時,斯科特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在德國那段日子,斯科特很少有哪天不是喝得醉醺醺的),居然還請那狗娘養的房東抽煙,然後興沖沖地用德語大嚷:繼續說,繼續說,大師,求求你,求求你。
她一直盯著那本筆記本,感覺坎塔塔的聲音彷彿變得很遙遠。麗賽恍恍惚惚意識到自己在跟坎塔塔說,假如生病的人是她自己,她相信坎塔塔也同樣會儘力幫忙。麗賽彎腰把筆記本從牛仔褲口袋裡抽出來,一邊繼續對坎塔塔說晚上她會再打電話給她,還有,麗賽愛她。接著她跟坎塔塔說了再見,然後看也不看就把無線電話往床上一扔。

另外那裡還擺著一座有伸縮活動蓋的書桌。這張書桌是趁打折時買的,後來才發現有隻桌腳比較短,底下必須墊個木片之類的東西。可是木片常常滑出來,後來有一天,木片滑了出來,桌子一歪,上面的伸縮蓋突然掉下來,砸到麗賽的手指。於是,夠了,滾到他媽的閣樓上去吧……
那麼,昨天早上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那個……

「麗賽?」只有坎塔塔會這樣用正式的名字叫她。每次聽到別人這樣叫她,她都會覺得好像上了電視上的競賽節目,贏了獎品拿出來炫耀——麗賽,拿出來讓漢克和馬莎看看,看看你贏到什麼!「麗賽,你聽到了嗎?」
那種感覺真實而強烈,麗賽好像真的聽到杜利的鞋子踩在地上,一陣窸窸窣窣。她飛快地轉身,手舉起來正準備掩住自己的臉。她一轉身,看到那台大吸塵器矗立在眼前。那是她剛才從樓梯底下拉出來的。接著,她不小心踩到那個裝羽毛球網的爛掉的紙箱,那一剎那,她兩手在半空中揮了幾下,想保持平衡。但她的身體晃了幾下,還是開始往下倒,她只能咒罵幾聲。
「你說對了。」麗賽說。不過此刻她心裏真正想趕快弄走的,就是眼前這位艾斯頓副警長。這樣她才能趕快到穀倉那裡,看看床底下有什麼東西。那張床就放在那間粉刷過的雞舍里,已經放了大概二十年了,那是他們在……
麗賽本來拿著無線電話,邊講邊走來走去,這時她突然停住腳步。她看到丟在地上那條髒兮兮的藍色牛仔褲,看到那本小筆記本已經快從褲子的后口袋掉出來了。那是阿曼達的「強迫症筆記本」,不過麗賽忽然覺得,現在有強迫症的是她自己。
她慢慢走到那張床邊,蹲下來,把布罩的下擺掀起來,瞄瞄床底下。這時她彷彿又聞到一股陰魂不散的雞屎味(她就像狗在聞自己的嘔吐物)。接著她看到了,她看到她要找的東西了。
麗賽心想,真希望你是對的。不過有件事她還是很不放心。她一直在想,那個「扎克」部署這整件事的手法處處透著蹊蹺。從他的行事風格來看,根本沒人能令他罷手,至少那個雇他的人沒辦法叫read.99csw.com他罷手。
她不敢相信一切都已恢復正常,可是站在房間門口,聽到那熟悉的打字機聲音又回來了,她心裏明白,他們有可能再次恢復往日平靜。確實有可能。斯科特告訴她,他已經安排好把那張「老天床」運回美國。她嘴裏沒說什麼,不過心裏已經打定主意絕對不會再睡那張床,絕對不會在那張床上做|愛了。要是斯科特敢要求她做這種事——一次就好了,小麗賽,就當重溫舊夢嘛!——她一定會當場拒絕。不對,她一定會破口大罵「操你」。假如天底下真有詛咒這回事,那麼這張床鐵定遭到了詛咒。
儘管如此,她內心深處卻有種感覺,那張該死的床確實應該像這樣用布罩起來,當成屍體一樣裹起來,因為,至少在她的記憶中,當年他們在那張床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種錯誤,都充滿了暴戾之氣,彷彿他們的婚姻被人掐住了脖子。那是愛嗎?或者,那是性|愛嗎?也許吧,也許有幾次。可是,在她的印象中,那多半是一次又一次的醜惡性|愛,彷彿被人掐住了脖子……放開了,又掐住……然後又放開。
人在心力交瘁時最容易陷入偏執。麗賽在閣樓上翻箱倒櫃,整整找了一個半鐘頭,最後還是沒找到。閣樓里空氣凝滯悶熱,光線昏暗,無論她到哪個角落翻找,那個角落就偏偏會籠罩在一團陰影中,彷彿在跟她作對。
「是有——」她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心裏突然害怕起來。
「要找出死因應該不用那麼麻煩吧,」麗賽說,「信箱里全是血。」

然而就算斯科特過得和她一樣悲慘,她心裏也沒有平衡一些。天知道,兩個人一樣慘有個屁用。「人倒霉的時候,就會很想看到別人也遭殃。」這句話是誰發明的?根本就是狗屁。「沒有一件事情不出差錯」這句話又是誰說的……說得還真准。
貝克曼把那封信(還有那個白色封套)放進一個麗賽給他的袋子里,然後問她有沒有把那隻「死亡的動物」放到冷凍櫃里。麗賽剛才和克拉特巴克通過電話后,就馬上把那個綠色垃圾袋塞進冷凍櫃左邊最裡面的角落。那個角落沒別的東西,只有幾片用塑料袋包著的鹿肉排。塑料袋上結了一層霜,那幾片鹿肉排已經放了很久很久,是當年斯科特還在世時他們的水電工斯邁利·法蘭德斯送的。
一道清晨的陽光照進房間里,照在麗賽·蘭登身上。她盤腿坐著,兩手放在膝上。她昨晚睡覺時全身赤|裸,現在也一樣裸著身子坐在那裡。東邊的窗口有薄紗窗帘,陽光照在窗帘上,長長的陰影籠罩在她身上,乍看之下彷彿她全身被一條網狀長襪裹住了。她又看了一眼斯科特寫的那行字。那行字要告訴她到哪裡去找第四個線索,到哪裡去找秘寶——一個很容易就能找到的秘寶,一個好秘寶。剩下沒幾個線索了,很快就會找到她的獎品了。
麗賽進了穀倉后,並沒有馬上朝那張德國床走去,而是先轉身走到那間辦公室門口,打開門,看看裏面。當年斯科特在樓上寫他的小說,而她就弄了這間辦公室,但她忽然想不起來,當年她弄這間辦公室究竟想幹什麼。不過此刻她倒是很清楚自己要幹什麼:她想看看錄音機。她看了一下留言顯示屏,結果看到一個一閃一閃的數字1。這時她忽然想到,是不是該通知艾斯頓副警長,叫他一起來聽?後來,麗賽還是決定先不找他。如果是杜利打來的,她再放給副警長聽。
十五分鐘后,她連衣服都沒脫,躺在床上放聲大哭。她心想,還好剛才摔倒時,沒有倒向另一邊。她心裏很沮喪,抽抽噎噎地哽咽著。那一摔,再加上摔倒前那一剎那的恐懼,讓她的腦袋突然清醒過來。
「這應該就是你的意思吧,對不對?」
剛和克拉特巴克副警長講完話后(當時她已經有點頭昏腦漲,迷迷糊糊把他的名字和一個叫「沙特巴赫」拍立得相機牌子搞混了。所以她把他的名字記成巴特赫副警長),不到二十分鐘,就有個瘦瘦的傢伙上門來找她了。那人穿著卡其制服,腰間佩著一把很大的槍。他說自己叫丹·貝克曼副警長,然後又說他奉命來拿「某封信」,並且還要給一隻「死亡的動物」拍照。聽到他那怪腔怪調,麗賽狠狠咬住嘴唇,好不容易才憋住沒笑出來,努力裝出正兒八經的樣子。
「我會的。」
小寶貝,我留了些線索給你,我藏了個秘寶要讓你去找。
那一整年,斯科特一天到晚喝酒,一天到晚開玩笑,要不然就是找律師對付那狗娘養的房東。他什麼都干,就是沒寫小說。不過究竟他是因為一天到晚喝醉,所以才沒寫?還是因為他寫不出文章,所以才一天到晚喝醉?這個麗賽也搞不清楚,也許一半一半吧。
麗賽只能希望克拉特巴克的判斷是正確的。
另外還有一台IBM古董打字機,那是斯科特從前用的,後來被麗賽拿來打一般信件,直到有一天,辦公文具專賣店再也不賣那種打字機的專用色帶……
麗賽還記得,那年——不過,究竟是二〇〇一,還是二〇〇二年,麗賽已經記不太清楚——斯邁利贏了「麋鹿獵殺特許樂透」,而且在聖約翰谷大有斬獲。麗賽忽然又想到,那個查理·克里夫就是在聖約翰谷勾搭上他的新任老婆。她大概可以斷定,這輩子她是不可能吃那些鹿排了(除非爆發核戰爭)。所以說冷凍櫃里唯一可放那隻死貓的地方,就是那些鹿排旁邊。她告訴貝克曼副警長,等一下拍過照后,一定要記得把那隻死貓放回原來的地方。貝克曼一臉正經地向她保證,他一定會「遵照她的指示辦理」。這時麗賽又趕快咬緊嘴唇,免得自己笑出來,不過這次差點就沒忍住。後來,副警長開始沿著樓梯往地下室走,咚咚咚咚,腳步聲聽起來很沉重。麗賽立刻轉身面對牆壁,像個頑皮的小孩一樣,額頭抵著牆壁,手掩著嘴,壓低聲音哧哧笑了起來,發出嘶嘶聲響,一副氣喘發作的樣子。
「還有,記得隨時把電話帶在身邊。」
每次做|愛之後,他們倆都要花很久時間才能恢復正常,而且一次比一次更久。終於,他們離開德國了。他們先抵達英國的南安普敦,從那裡搭乘「伊麗莎白女王二號」郵輪迴紐約。上船后的第二天,她到甲板上散步,然後走回他們住的特等艙。一走到門口,她掏出鑰匙,忽然聽到裡頭有打字機喀噠喀噠的聲音。那一剎那,她愣了一下,然後不自覺地微微一笑。
「嗯——你家裡有冷凍櫃嗎?」
是坎塔塔從波士頓打來的。想也知道她一定會打電話來,因為黛拉一定打過電話給她。每次遇到什麼麻煩,黛拉都會打電話給坎塔塔,而且通常會很快就打。坎塔塔問麗賽是否需要她早點回來,麗賽叫她姐姐放心,無論黛拉講得多悲慘,她根本沒必要提早回來。阿曼達現在很好,正在休息,就算坎塔塔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忙。「也許你可以去看看她,只不過除非她的狀況出現什麼戲劇性的轉變,否則的話,她可能根本認不出你。埃布爾尼斯大夫已經告訴我們,不要抱太大期望。」
如果不是因為剛才摔了那一下,她現在可能還在找那個盒子。如果她還有力氣,她可能還會再找上兩個鐘頭,甚至更久。她會反覆回到閣樓,回到那間客房,回到地窖。噢,對了,假如斯科特在這裏,他一定會補上一句:回到未來。斯科特總是會在最要命的時刻耍嘴皮子,他就有這種本事。不過你事後仔細想想,回到未來這句話還真妙,說得正是時候。
閣樓上至少還收著四張很昂貴的土耳其地毯。她曾經很迷戀那幾張地毯,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那些地毯突然讓她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九-九-藏-書
這時麗賽又自我介紹了一次,說自己是斯科特·蘭登太太。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三次用這個稱呼了——她忽然想到那句俗話:「一而再,再而三,第三次一定成功。」不過老媽對「三」的說法是「無三不成禮」。接著她把扎克·馬庫爾的事簡單扼要地告訴那位克拉特巴克副警長,從昨晚她接到扎克電話那件事開始講起,講到她今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終於聽說那傢伙名叫吉姆·杜利。這位克拉特巴克一邊聽她說一邊嗯嗯哼哼地應了幾聲。麗賽說完之後,警官,吉姆·杜利這個名字是誰告訴她的,那有可能是「扎克·馬庫爾」的真名。

4th Station:Look under the Bed(第四條線索:看看床底下)

4

有時候保羅會逗他,故意藏個很難找的秘寶叫他去找……不過,倒也不是真的那麼難找。
最後,她終於按照線索指示,低頭看看床底下,結果只看到一雙室內拖鞋。
「大概吧。」麗賽說道。其實麗賽有點懷疑,就算堡景鎮的這位代理警長出馬,真的就能從伍伯迪身上挖到什麼麗賽問不出的事情嗎?也許伍伯迪確實隱瞞了一些事——當時麗賽氣壞了,沒仔細問。不過麗賽擔心的不是這個。「你會逮捕他嗎?」
此刻,她忽然想起來(不管她願不願意想起來)當時斯科特說了什麼。此刻她已經快要穿透那片紫色簾幕了,已經快要深入記憶隱藏的角落了。就在那一剎那,她忽然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後面的門廊上。那可不是錯覺,不是什麼刈草機,也不是什麼吸塵器,而是個活生生的人。她很快就認出那個人並不是貝克曼副警長,不過還好,至少那個人身上也穿著堡景鎮警察的卡其制服。還好她很快就認出來,所以才沒有尖叫出聲。要是她真的像恐怖片女主角那樣開始尖叫,那就太丟臉了。
「小姐你好,我是克拉特巴克副警長,有什麼需要我服務的嗎?」
找了一整個鐘頭后,其實她應該已經明白,那個盒子不在閣樓里。這時她大概已經可以確定,盒子應該是在客房裡。想想確實有道理,那個盒子很可能被搬到那裡去了……只可惜,她在客房裡翻箱倒櫃四十分鐘后(那四十分鐘里,她花了二十分鐘站在摺疊梯上,翻找衣櫥最上層的柜子),終於明白盒子也不在這裏。
說完之後斯科特凝視著她,斯科特身後空蕩蕩的,只見一片白茫茫——一片白茫茫。那棵「嗯嗯樹」——其實就是棵柳樹——枝葉垂掛下來,形成一個魔法般的圓圈,把他們圍在中間,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老媽的盒子就在陰暗的床底下。

「好像他們兩個合為一體了。」她自言自語嘀咕道,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她從來不知道,起雞皮疙瘩的感覺居然會是這樣,好像有什麼東西慢慢爬遍全身。「別人可能會認為我瘋了,可是,他們兩個好像真的合為一體了。」
那些日子,有時候他早上七點就睡眼惺忪地提著公文包出門,然後直到半夜才回家。他回到家時通常已經晚上十點,甚至快十一點了,而且還喝得醉醺醺的。所以說,好幾百次?有可能嗎?嗯,確實有可能,因為如果他們整個周末都在搞斯科特所謂的「連環炮」,那確實有可能。
倒也不是真的那麼難找。想到這句話,她立刻「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去看封底。看到啦,在筆記本的商標底下有幾個黑黑的德文小字:
麗賽心裏明白,這些瘋狂的花樣跟愛情沒什麼關聯。那只是因為他們太無聊了,太沮喪了,太想家了,喝醉了。斯科特喝酒真的喝得好凶,喝到她都害怕了。她看得出來,要是斯科特不趕快懸崖勒馬,總有一天一定會崩潰的。另一方面,她的肚子英雄無用武之地,沒機會孕育孩子,這件事令她十分沮喪。
她心想,這位丹尼爾·貝克曼副警長一定是把車子停在對面的路邊,然後坐在車子里等著。麗賽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然後沿著樓梯爬上閣樓。當時她還不知道,兩個鐘頭后,她會連衣服都沒脫,就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放聲大哭。
在德國買的。當年在德國的時候……
反正閣樓上放滿了形形色|色從前留下來的小東西。說真的,那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存在於這棟房子里,就在上面。而老媽的木盒就在那裡——說不定就在那堆雜誌後面,或是在那張椅背已經鬆掉的搖椅上。想到那個盒子,麗賽覺得就像大熱天口乾舌燥時想到清涼的水。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可是,真的就是這樣。
她一定會那樣愣愣地躺在床上,睡不著覺。
「那個阿曼達說……或者應該說那個附在阿曼達身上的人說……『別說話,我們想看看蜀葵。』」麗賽自言自語嘀咕著。
這麼說來,盒子很可能在地窖里。一定是。很可能就塞在樓梯底下,因為樓梯底下塞了好幾個箱子,裡頭都是些窗帘、地毯的剩料,舊音響的零件,還有些運動器材,像溜冰鞋、槌球組、一張破掉的羽毛球網。於是,她迫不及待地跑下地窖樓梯(那一剎那,她根本沒想到那隻死貓放在冷凍櫃里,就在那堆鹿排旁邊),心裏越來越覺得,她真的在樓梯底下看到過那個盒子。當時她已累得筋疲力盡,但悲哀的是,她還不知道自己等一下還是找不到。
麗賽把筆記本翻來翻去,一下翻到HOLLYHOCKS(蜀葵)那一頁,一下又翻到4th Station:Look under the Bed(第四條線索:看看床底下)那一頁。她心想,假如把這兩種字體拿給黛拉和坎塔塔看,她們一定一眼就能認出來,前面那個是阿曼達寫的,後面那個是斯科特寫的。
「冷靜點,」克拉特巴克平心靜氣地說,「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舒服。碰到這種事,誰都一樣。」
另外閣樓上還擺著三組淘汰的行李箱。當年那些行李箱不知陪伴他們搭了多少趟飛機,其中有不少是那種遠距離通勤族搭乘的小飛機。那些行李箱彷彿歷盡滄桑的老戰士,本來應該受到無上尊崇,如今卻孤零零地被遺棄在閣樓度過余年……
克拉特巴克說,他馬上派副警長過去找她拿信——可能是貝克曼副警長,或是艾斯頓副警長,看看目前誰離她家比較近。接著他又說,對了,既然要派人過去,那就叫副警長順便用拍立得拍幾張死貓的照片,每位副警長車上都配有拍立得相機。然後副警長(晚上十一點接班的另一位副警長)會在她家視線範圍內的十九號公路上監視動靜。他會一直留在那裡監視,不過要是他接到無線電緊急通告——附近發生車禍或諸如此類的事——他就會離開一下。只要那個杜利一「現身」(克拉特巴克用了個很含蓄的字眼),郡警局的巡邏車就會出動。
「沒問題。我等一下要到穀倉整理一些東西,那裡有電話。」
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很寂寞,覺得自己好悲慘。電視節目她一句話也聽不懂,唯一聽得懂的是山上環形交叉路口那裡傳來震耳欲聾的卡車聲,尤其是標緻那種巨無霸卡車經過時,連屋裡的地板都會震動。其實斯科特自己也很慘,他在學校開的課上得很不順利,一塌糊塗。
不過她該扮演的某種角色,她自己也沒辦到。有好幾次,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件事。她不能說當初是被斯科特騙了,甚至不能說斯科特故意誤導她。不,她當然不能那樣說。有件事斯科特只跟她說過一次,不過卻說得直截了當,斬釘截鐵。他說,他絕對不生孩子。他還說,他知道麗賽是在那種大家庭里長大的,所以要是她覺九*九*藏*書得非生孩子不可,那他們就不能結婚。雖然那會讓他很傷心,可是如果麗賽認為生孩子是那麼重要,那他們也只好分開了。
她翻開筆記本,一頁頁翻過數字那幾頁——那些數字寫得密密麻麻,看起來好可憐。翻過數字那幾頁后,後面就都是空白頁了,什麼都沒寫。麗賽一頁頁往後翻,越翻越快。她本來預期後面可能還會看到什麼東西,可是現在,她越來越覺得後面大概沒有其他東西了。但就在快翻到最後面時,她忽然看到有一頁上寫著一排字母:
到了星期六,斯科特會慫恿她陪他玩那累死人的遊戲,在那間被風灌得涼颼颼的屋子裡捉迷藏。他說,至少動一動身體會暖和點。還真是被他說中了。他們會互相追逐,身上只穿著那種滑稽的德國皮短褲,樓上樓下跑來跑去,沿著走廊蹦蹦跳跳,那模樣很像嗑藥嗑得神志不清的青少年(甚至有點像變態色情狂)。他們邊跑嘴裏還邊用德語吆喝著一些字眼,像是「小心」、「對了」、「我好痛」,還有,最常說的一句,「Mein gott(老天)」。他們胡鬧了半天,最後通常是鬧到床上去。
沒有一件事情不出差錯。
她知道這樣對斯科特不公平,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她在不來梅找不到半個朋友,就連學校里那些會講英語的教授太太也跟她說不上話,而斯科特卻又一天到晚待在學校里。星期一到星期五,她幾乎整天自己一個人窩在那棟根本擋不住風的屋子裡。冷颼颼的風一直灌進屋裡,儘管她已經用圍巾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但還是冷得要命。
「我聽到了。」她應了一聲,眼睛還是盯著筆記本。在陽光的照耀下,筆記本上的幾個小鐵圈閃閃發亮。「我剛說,我和黛拉一定會隨時跟你保持聯絡。」筆記本在後口袋裡塞得太久了,有點卷卷的。
麗賽已經忘了是在哪裡聽到這句話的。當然,這並不重要,不過他們住在德國不來梅的那九個月里,她越來越常想到這句話:沒有一件事情不出差錯。
麗賽很少用那支電話。於是她帶著艾斯頓副警長走到寶馬車旁,發現那支電話的電力只剩一半,而充電線擺在座椅中間的扶手箱里。艾斯頓副警長伸手把點煙器拔|出|來,看到上面沾了一圈淡淡的煙灰,忽然愣了一下。

那一瞬間,麗賽內心忽然浮現一絲絲內疚,不過,內疚中卻又帶著那麼一絲快|感。於是麗賽把那狗仔王的名字告訴他。這次她沒說他是姓伍伯迪的王八蛋。
看看床底下。
那個人說他是艾斯頓副警長,他來拿冷凍櫃里的那隻死貓。他還安慰麗賽說,今天一整天他都會在外面監視。他問麗賽有沒有手機,麗賽說有,在寶馬車上,應該還可以用。艾斯頓副警長建議她把那支手機帶在身上,然後把警長辦公室的號碼設定成快速撥號。這時他看到麗賽臉上困惑的表情,於是告訴她,如果她「不熟悉那種功能」,他可以幫忙設定。
接著她說:「好了,現在伍伯迪教授的問題解決了,那隻貓的問題也解決了,那我呢?」
她死盯著那本文具店裡七十九分錢一本的皺巴巴的小筆記本。她為什麼突然像著魔了似的對那筆記本那麼有興趣呢?為什麼呢?現在已經是早上,她昨晚已經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渾身清爽,也睡飽了,現在她開始有力氣思考這些問題了。看著清晨的陽光遍灑房間,她忽然覺得昨晚發了瘋似的找那個盒子好像是在干傻事,彷彿只是為了發泄內心的焦慮。不過這本筆記本似乎就有點名堂了,不會是干傻事。不,絕對不是。
可是到了德國,斯科特不再寫小說了,而是整個周末跟老婆耗在一起嬉笑玩鬧,鬧到兩人都筋疲力盡為止。他們經常一起喝酒,然後喝到爛醉。麗賽想不出兩個人在一起除了做|愛和喝酒還有什麼事可干。但到了星期一早上起床時,宿醉的滋味很不好受。這時候她還真的很樂於看到斯科特出門去。只不過一過了晚上十點,如果他還沒回來,麗賽又會趴在客廳的窗口,痴痴盯著窗外的伯坎林大道,忐忑不安地等著看斯科特那輛奧迪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心裏疑神疑鬼,想知道他在哪裡喝酒,跟誰一起喝酒,喝了多少酒。
「保羅藏的第一個線索一向很容易找。那個線索通常都是一句話,像是『秘寶總共有五個線索』——只是為了告訴你總共有幾個線索——然後會叫你『去衣櫃里看看』。第一個線索偶爾會是一句謎語,不過後面的線索一定全部都是謎語。我還記得有個線索說:『到爸爸踢那隻貓的地方去』。看到那句話,我就會想到那口古井。另外,我記得有個線索說:『到那一「大」片我們耕了一整天的「田」里去』。看到這句話,我只要稍微想一下,就會想到他說的是那輛『大田』牌老拖拉機。那輛拖拉機停在農場東邊的石井旁邊。當然,一定會有個線索用石頭壓在拖拉機的座椅上。你應該知道,所謂的線索通常就是張碎紙片,上面用手寫了幾個字,然後折起來。我通常都會馬上猜出來,不過,有時候我猜不出來,保羅就會一直提示我,直到我猜出來為止。最後我就會拿到我的獎品,一罐可口可樂或者皇冠可樂,或者一根棒棒糖。」
mein gott(老天)
這時她腦中那個斯科特的聲音又說了,小麗賽,你少無聊了,明天再想吧,明天會是新的一天。
「那就好。對了,關於那個騷擾我的傢伙,你有聽到什麼消息嗎?」
一定是杜利——不然還會有誰?
「要是安迪聽到什麼消息,我保證他一定會馬上告訴你。噢,對了,安迪就是克拉特巴克副警長。里基維克警長去度蜜月了,在警長回來前,我們辦公室由他負責。目前你只要盡量提高警覺就行了。你要待在屋裡,就把門鎖起來,知道嗎?特別是天黑以後。」
當年他們在那棵「嗯嗯樹」下,被困在那場怪異的十月暴風雪中,這件事就是斯科特當時告訴她的。此刻,她不願意再想那些事,她寧可回想德國不來梅那寂寞的周末午後,回想當時兩人說過的話。當時是下午三點,天空一片白茫茫,屋外是驚天動地永無休止的卡車聲,連床鋪都會震動。斯科特說,他堅持要把他買的那張床運回美國去。那天下午,就像平常周末的午後,他們嬉笑玩鬧、瘋狂做|愛,而麗賽也像平常一樣躺著,習慣性地把手臂擱在眼睛上。然而,當時她心裏想到的卻是,這真是她聽過最「恐怖」的念頭了。他們做|愛時有很多花樣,而六個月前還在國內時,她絕對不敢相信他們會玩這些把戲。
「那就好。等一下那支電話的電充滿了,你就把它掛在腰帶上。要是有什麼緊急狀況,你就按1鍵,辦公室那邊就會有人接電話。」
「他從來沒對我凶過。」斯科特說。她彷彿看得到當年的斯科特眼中泛著淚光,但腦中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感傷。他的聲音很清楚,很平靜。每次斯科特要跟她說故事時,聲音聽起來就會這樣。「小時候,他從來沒對我凶過,我也從來沒對他凶過。我們互相照顧。我們別無選擇。我愛他,麗賽,我好愛他。」
你不會的。麗賽忿忿不平地想。你一定會很冷靜的……冷靜得像冷凍櫃里那隻死貓一樣。
HOLLYHOCKS(蜀葵)
這麼說來,老媽的盒子應該還是在閣樓里。一定是,一直都是。她浪費時間在底下翻那些生鏽的溜冰鞋和拼圖,而那個盒子卻好整以暇地在樓上等她。這時麗賽已經想到閣樓上還有五六個地方剛才忘了找,包括最裡面的天花板上那個安置水管電線的凹槽。那是最可能的地方,當初她很可能把盒子擺在那裡,後來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