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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八章 麗賽和斯科特(「嗯嗯樹」下)

第二部 靜動

第八章 麗賽和斯科特(「嗯嗯樹」下)

「斯科特,那天早上,你哥哥去買可樂時……去買好秘寶的獎品……」
你放心,那個秘寶很容易找的。
斯科特·蘭登與麗賽·蘭登
說完,他忽然陷入沉默,而麗賽也沒再說話。起初她感覺四周靜悄悄的,好像半點聲音也沒有了,不過仔細一聽,還是有點聲音。有種聲音。她聽得到一種緩慢的震動聲,似乎隔著一層衣服,聽起來悶悶的。那是她的心跳聲。斯科特伸出手拿掉她的手套,然後拉起她的手在她的兩隻掌心分別深深吻了一下。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後來是麗賽打破沉默,她的胃咕嚕了一聲。斯科特大笑起來,往後一仰靠在樹榦上,伸手指指麗賽。
(秘動!秘寶!)

5

「對,你哭了,斯科特。」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她不想離開斯科特。
「當年你三歲……他六歲……也許快七歲了——」
他甚至還免費幫他們準備了午餐,外加一瓶紅酒。於是,他們穿上了雪褲和毛皮外套,戴上耳套。那些都是那位和藹可親的老闆娘幫他們找出來的(麗賽那件毛皮外套似乎太大了,下擺長及膝蓋,看起來有點滑稽)。接著,他們站到旅館門口,讓老闆替他們拍下那張照片。畫面背景是一家鄉下民宿旅館,兩個人穿著雪靴,咧嘴笑得很開心,一副呆樣,整幅畫面看起來簡直就像好萊塢災難電影的特效畫面。斯科特身上背的那個袋子也是借來的,裡頭裝著他們的午餐和那瓶紅酒。斯科特和麗賽即將前往那棵「嗯嗯樹」,儘管當時他們自己也還不知道,他們即將踏上那條「記憶的長巷」。只不過對斯科特·蘭登來說,所謂「記憶的長巷」,其實是一條「詭異的甬道」,所以難怪他很不喜歡回到那裡。
斯科特慢慢走近那棵柳樹,麗賽跟在他後面。麗賽抬起腳,扭扭腳踝,把靴子從雪堆里拔|出|來,然後踏在斯科特的鞋印上。一走到那棵樹旁邊,斯科特立刻伸手撥開那片布幕般白茫茫的東西——那應該是覆蓋著雪的樹枝樹葉——探頭進去。斯科特穿著牛仔褲,屁股翹得高高的,正好對著她。
「是我爸爸。他說:『速克達,如果你不想變成恐怖的惡魔,最好把邪靈釋放出來。而且最好馬上動手,別再他媽的拖下去了。』所以,我就動手了。我只釋放了一點點……一點點……」為了讓她更能夠想象那種場面,斯科特一邊說一邊比了個拿刀子割的手勢——在臉頰上割一下,在手臂上割一下。「後來,那天晚上,你生我的氣……」說到這裏,他聳聳肩,「所以,那天晚上,我就把當年還殘留在體內的邪全部釋放出來了。於是,結束了,一切都解決了。結束了,以後再也沒有邪了。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我們會很幸福的。對了,告訴你一件事,如果我發覺自己開始想傷害你的時候,那麼在我動手之前,我會先讓自己全身的血液流干,就像屠宰場里的豬一樣,我永遠永遠不會容許自己傷害你。」這時他露出輕蔑的表情。麗賽過去從沒看過他流露出這種表情。「我永遠不會和他一樣。我永遠不會和我爸爸一樣。」接著,他似乎很想吐口水。「操他媽的『熱火』先生。」
「是什麼,斯科特?」麗賽問斯科特,「保羅的願望是什麼?」
斯科特沒有馬上去想那個謎語。他先看著那個數字,心裏尋思著,十六究竟代表什麼意思?對了,十六條線索!他忽然興奮起來,內心湧出一陣莫名的喜悅。保羅最讓他安心的地方,就是他從來不會捉弄斯科特。如果他說遊戲總共有十六條線索,那就一定有十五道謎語。要是斯科特解不開某一道謎語,保羅就會幫他。保羅會從他躲藏的地方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聲(那是爸爸的聲音。不過一直到了很多年後,他在寫那本毛骨悚然的恐怖小說《空虛的惡魔》時,他才回想起當年那個聲音就是爸爸的聲音),不斷提示他,直到他想通為止。不過後來,斯科特越來越不需要提示了。他猜謎的本事進步得很快,雖然保羅設計謎題的功夫一樣也進步得很快。
她喃喃自語道:「斯科特,如果你設計的這一切只是為了要救阿曼達,那你就不必費心了。她是我姐姐,我愛她,可是並沒有愛得那麼深。我會回到那個……那個地獄……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斯科特,我是為了你。」
「我打電話給坎塔塔,你真的不介意嗎?」
這時斯科特突然開始把東西塞回袋子里。「我們走吧,快被烤熟了,」他說,「麗賽,我本來想多告訴你一點,不過已經沒辦法了。還有,不要以為我跟我老子不一樣,如果你這樣想,那你就誤會我的意思了,懂嗎?我的意思是,我們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
——你這小孬種,你究竟是要乖乖跳下去,還是要我再割他一次?
「我趁他睡覺時,拿一把鶴嘴鋤刺穿他的腦袋,然後把屍體丟進那口枯井裡。當時是三月,有一場很猛烈的雨雪風暴。我拖住他的腳,把他拖到外面去,拚命想把他拖到埋葬保羅的地方,可是我實在沒辦法。我拚命拖,拚命拖,拚命拖,可是麗賽,我實在拖不動他。他實在太重了。於是,我只好把他推進那口井裡。據我所知,目前他應該還在那裡。銀行要拍賣房子的時候……我……麗賽……我……我……我好怕……」
她心裏想:好吧,這一關總算熬過去了。這個我還承受得了,不過,再多我恐怕就吃不消了。
斯科特忽然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他的舉動嚇了麗賽一跳。「他根本不在乎!」他說,「好了,麗賽,你別插嘴,先聽我說。我之所以要告訴你這件事,因為那天是我兒時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和保羅終於有機會享受屬於我們自己的一天,長長的一整天。我猜可能是因為工廠里有人把工作搞砸了,所以我們家的老頭只好加班趕工。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那天從早上八點到太陽下山,整間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
麗賽仔細一想,當時他確實很緊張。她還記得斯科特在車上不發一語。難道當時她都沒察覺到斯科特有心事嗎?有,她確實察覺到了,因為斯科特平常話很多的。
——我就說嘛,速克達,我的速克達,我說得沒錯,對不對?我就知道你一定辦得到。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
——你有什麼願望,斯科特?
「噢,斯科特。」她輕嘆一聲,一滴眼淚又沿著臉頰往下滑。她不自覺地抬手擦掉眼淚,廚房餐桌上遍灑燦爛的陽光,她把那張照片放在餐桌上,然後繼續在盒子里翻掘。裡頭有一沓餐廳的菜單、餐巾紙、中西部飯店的紙板火柴,還有一張《空虛的惡魔》朗誦會的節目單,地點在印第安納州立大學布魯明頓校區。
「他說『我希望爸爸上班的時候死掉,希望他被機器割到,流血流到死。』」
——那你就趕快跳!爸爸突然撅起上唇,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不停轉動,一直轉一直轉,彷彿斜眼瞄著四周,看看角落裡有沒有人。看他那個樣子,說不定他是真的在找人,因為有時候他們會聽到他好像在跟個看不見的人講話。斯科特和他哥哥幫那些人取了些綽號,有時候稱之為「邪人」,有時候稱之為「血秘寶人」。
你不肯回憶死去的人,也是有原因的。
「你靠近一點。」
小寶貝。
「斯科特!」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斯科特,你嚇到——」說到一半,她忽然沒聲音了。
小寶貝,斯科特嘆了口氣……不過,那只是麗賽腦中的想象。根本不是什麼鬼魂,只是她腦中的記憶。那只是斯科特的聲音,她死去丈夫的聲音。麗賽相信一定是這樣,她知道一定是這樣,她大可把盒子蓋起來,把簾幕拉上,她大可讓過去永遠留在過去。
1.包在某個甜甜的東西里!16
他好像沒有聽到她在問他。「後來,去年春天,我忽然又聽到他在跟我說話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真他媽的,要不是他忽然又開始跟我說話,我的日子一定可以過得好好的。我聽到他又開始對我說『速克達,那東西一直在你體內,像臭婊子一樣在你血管里流著。對不對?感覺到沒有?』」
還有……老媽的柏木盒怎麼會在穀倉里?怎麼會放在那張德國運回來的床底下呢?他是什麼時候拿去放在那裡的呢?想也知道,一定是斯科特放的,因為麗賽很清楚絕對不是自己放的。
「他不會這樣叫我,從來沒有。後來我跑到廚房時,他已經不見了。我知道他躲起來了,不過我也知道他一定在偷看我。桌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大大的『秘寶』兩個字,底下還寫著——」
這時爸爸把保羅拖上前。當時保羅六歲,快七歲了。保羅個子很高,一頭深色的金髮。只不過他前面和兩邊的頭髮已經太長,該去剪個頭髮了。他實在該去一趟馬騰斯堡鎮找理髮廳的包莫先生報到了。包莫先生店裡的牆上掛著一個鹿頭,窗玻璃上有個已經褪色的美國國旗圖案,上面寫著「營業中」。不過斯科特心裏明白,可能還要再等上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會再到馬騰斯堡鎮去,因為爸爸中邪時,他們不可能到鎮上去。而且爸爸甚至有一段時間不會去工作,因為現在他休假,不用到「美國石鬼公司」去上班。

那場怪異的十月暴風雪。他們本來預計只住一晚,沒想到卻被困在那裡待了兩晚。一道冷鋒帶來了那場暴風雪。第二天晚上,斯科特早就睡熟了,可是她卻一直到三更半夜都睡不著覺。冷鋒已經走了,雪已經停了,她彷彿聽得到雪正逐漸融化,從屋檐上滴下來。她躺在那張陌生的床上(那是他們第一次到外地,也是他們第一次睡在陌生的床上。後來像這種陌生的床鋪,她和斯科特不知又睡過多少次),腦中想到的是安德魯·熱火·蘭登,想到保羅·蘭登,想到斯科特·蘭登——整個蘭登家當時還在人世的,只剩下斯科特一人了。她想到秘寶,好秘寶和血秘寶。

「好了,不提那些了,繼續說故事吧。他回來時手上提著兩瓶皇冠可樂,我一看就知道,他又要藏個好秘寶讓我玩尋寶遊戲了,我好開心。他叫我先回房間去看書,給他一點時間把秘寶藏起來。後來,我發現他藏了好久,我心裏就明白了,這次的秘寶一定要找很久很久。想到這個,我還是很開心。後來他喊了我一聲,叫我出去到廚房看看餐桌上有什麼東西。」
她還記得自己保留節目單是因為它印錯了。她告訴斯科特,有一天那張節目單會很值錢,可是斯科特卻答說,小寶貝,等下輩子吧。節目單上印的日期是一九八〇年三月十九日……對了,那天他們明明去了「鹿角旅店」,怎麼盒子里沒有那家小旅館的紀念品呢?那天她忘了拿嗎?那些日子,不管到什麼地方,她一定會帶走一點什麼東西。那是她的一種嗜好,而且她發誓——
「斯科特,你剛剛說的是自殘嗎?」
噓,麗賽,噓,小麗賽。她在廚房裡自言自語——此刻她突然感到無比恐懼,但那並不只是因為她一直都沒搞清楚保羅·蘭登是怎麼死的。她恐懼,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已經發生的事再也無法挽回了,而那些事的記憶將會永遠纏繞著你。而且雖然她此刻已經意識到了,但一切也已太遲了,太遲了。
她把那張節目單拿起來,立刻看到底下有本暗紫色菜單,上面用燙金字印著「鹿角旅店」和「新罕布希爾州羅馬市」的字樣。這時她彷彿聽到斯科特湊在她耳邊說:到了羅馬,就要像個羅馬人的樣子。那天晚上在旅館餐廳(整間餐廳里空蕩蕩的,除了他們兩個和一個女服務生外,看不到半個人影),他們各點了一份「主廚特餐」,這句話就是斯科特當時跟她說的,那天夜裡斯科特壓在她赤身裸體的身上時又說了一次。
他把可樂瓶舉起來,那動作彷彿很久read.99csw.com很久以後他舉起那把銀鏟子一樣(那一剎那,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英雄)。他轉過身看到保羅優哉游哉地從門口晃進來,手上拿著他自己那瓶可樂,還有一把開罐器,開罐器是他從廚房那個「雜物抽屜」里拿出來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經走出「嗯嗯樹」下,紛飛的冰雪飄落在他們身上。
麗賽用指甲剝下一小片糖霜放進嘴裏,幾乎已經完全沒味道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甜味,還有一絲絲快要消失的薄荷味。他們是在緬因州立大學的紐曼教堂公證結婚的,她的姐姐全到齊了,甚至連那個「飛到南」的喬德莎·林肯也來了。德布夏老爹有個弟弟還在人世,他特地從沙巴特斯趕過來,客串女方家長。斯科特在匹茲堡大學和緬因州立大學有一票朋友,他們也都來了,而他的經紀人則充當伴郎。當然,現場沒有蘭登家的人,因為斯科特已經沒有半個親人了。
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困惑——更令人害怕的是,有那麼片刻,他的表情很茫然。「沒有嗎?」
麗賽忽然覺得眼中泛起淚光。「兩人世界」,那是斯科特的點子,《小熊維尼》童話里的一段話。她很快就想到他說的是哪個片段了——「百畝森林」,小時候,她老是纏著喬德莎或阿曼達念那個故事給她聽。當時她覺得「兩人世界」這點子真是太棒太完美了,她甚至還吻了斯科特一下。此刻她忽然不忍心看火柴折頁上的那句話,這是絢爛彩虹的盡頭,現在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了,形單影隻,多麼悲哀。她把那包火柴塞進上衣胸前口袋,然後伸手抹掉臉頰上的淚水——她畢竟還是忍不住流下幾滴眼淚,探索往日記憶是多麼令人心酸。
斯科特也餓了,已經過中午了,他已經「尋寶」尋了好幾個鐘頭,不過已經快到終點了,現在他只需要再多個一分鐘。可是,那個陰森森的爸爸的聲音提醒他說,他只剩三十秒。
好吧……好吧,她不會把九六年冬天那件事說出來——暫時不說——不過她還是覺得應該要說出來。還有……
他從放午餐的包里掏出一張餐巾紙,擦擦眼睛,然後把餐巾紙放在地上。這時他又露出了笑容。「保羅告訴我,他要到『牡蠣』去,叫我乖乖在家等他。於是我真的就乖乖在家等他。我一直都很聽他的話,你知道嗎?」
「事情發生時,你在場嗎?我是說,你爸爸——」
「麗賽,我實在太愛你了,不忍心騙你。我全心全意愛你。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有時會不會讓女人感覺是種負擔,但我必須告訴你,我給你的愛就是我全部的愛。我想,我們應該會很有錢,可是這輩子在感情上,我幾乎是個窮光蛋。我很快就會有錢了,可是,在其他方面,我能給你的實在很有限,正因如此,我更不想欺騙你,免得玷污了我對你的感情,甚至傷害了我對你的感情。我絕對不願欺騙你,也不願對你有任何隱瞞。」說著,他嘆了口氣——很長很長的一口氣,聲音還有點顫抖——手指夾著香煙,手腕抵著額頭,彷彿他的頭很痛。接著他把手放下,又抬頭看著麗賽。「麗賽,不能生小孩,我們絕對不能生小孩,我不能。」
如果有一天,再也沒有人呼喚你的名字,呼喚你回家,那這世界會變得多麼空虛、多麼冷漠無情。最後她看到「記憶角落」里擺著一台電腦屏幕,於是一把抓起那台屏幕,高高舉到頭上,這時她背後突然發出喀吱一聲。那一剎那,她看著那面空蕩蕩的牆壁,感覺牆壁彷彿也在嘲笑她,這麼一來她更是怒不可遏。她猛一轉身,舉起屏幕往牆上用力一砸,屏幕應聲碎裂——那聲音聽起來很像電動玩具「瑪莉歐賽車」——然後,整間工作室又陷入一片寂靜。
——你繼續站在那裡沒關係,這次我要割掉他的耳朵。那個頭髮翹得像觸電的「東西」說。那東西侵佔了爸爸的身體,那東西的臉看起來和爸爸一模一樣。——你繼續站在那裡沒關係,如果你還是不跳,再下一次我就他媽的割斷他的喉嚨。速克達,速克達,速克達你實在太棒了。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愛他嗎?我看你是愛他愛得不夠深,所以才不肯跳,不肯阻止我再繼續拿刀子割他,對不對?那張狗娘養的板凳還不到三英尺高,跳下來,一切就結束了,我就不會再割他了!偏偏你就是不肯。保羅,你自己看看,有這種弟弟你覺得怎麼樣?這種臭孬種弟弟,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嗎?
從前保羅和斯科特在門廊的天花板上弔了幾個線軸,垂掛在半空中,而克萊德總是四腳朝天躺在沙發上,伸出兩隻前爪耍弄那幾個線軸。在陽光照耀下,克萊德投映在牆上的身影很巨大,看起來好像一隻巨貓在打拳擊。斯科特走到沙發前跪下來,探頭到沙發底下,把坐墊一個個掀起來看,沒多久,他終於找到了第三張紙條。那是第三條線索,上面的謎語叫他到——
結果那通電話不是杜利打來的,而是黛拉。她從綠茵療養院的探訪大廳打來的。黛拉說,她打電話到波士頓找坎塔塔,希望麗賽別介意。黛拉會說這些話,麗賽並不意外。換成另一種狀況,假如留在緬因州的是坎塔塔,而跑到波士頓去的是黛拉,那麼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嗎?麗賽心想,大概差不多吧。麗賽不知道坎塔塔和黛拉兩人的感情是否真的還是那麼好,不過她倒是知道她們兩個到現在還是很依賴對方,就像酒鬼依賴酒瓶一樣。小時候老媽曾經形容過,假如感冒的人是坎塔塔,發燒的反而會是黛拉。
斯科特終於「去陰間吃三明治」去了。(這句最棒了,這是我從我們那個語彙之池裡撈上來的呢。)
「大概吧。從某個角度來看,沒錯。」說著,斯科特把香煙按進草地里,動作持續了很久,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她。「說起來很複雜。不過千萬別忘了,那天晚上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我體內已經積壓了太多——」
黛拉的語氣有點質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不是,」斯科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用他的步槍。他的.30-.06獵鹿槍。在地窖里。不過麗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在美國石膏公司里(兩個孩子都說成「美國石鬼」,因為他們的爸爸都這樣叫),同事都叫他安德魯·「熱火」·蘭登,或是熱火先生。這時他的臉湊近保羅的肩膀,滿頭凌亂的白髮翹得亂七八糟,彷彿他平常在公司操作的電力都流到他身上了。他齜牙咧嘴,露出滿嘴歪七扭八的牙齒,那猙獰的笑容看起來好像萬聖節的南瓜鬼頭。他兩眼空洞茫然,因為他已經不是爸爸了,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他整個人已經被「邪」纏住了,已經不再是個人,不再是他們的爸爸,只是個長了眼睛的「血秘寶」。
不介意!你愛打給誰就打給誰!你愛打給布魯斯·斯普林斯汀,還是打給國務卿,那是你家的事!別煩我就好!

11

「噢,斯科特。」她輕輕驚嘆一聲,嘴裏已不再冒出霧氣。她忽然發覺,裡頭好溫暖。雪花聚積在垂彎的枝葉上,把整個樹蔭底下密封起來,與外界完全隔絕。麗賽拉開外套拉鏈。
「不過那天他至少撕了兩張紙下來,甚至三張——麗賽,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嗎?意思就是,這個秘寶要找很久很久!」他沉湎在記憶中,臉上煥發著昔日的快樂。那一瞬間,麗賽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小孩。「餐桌上那張紙條上寫著『秘寶』!——第一條和最後一條線索都寫著這兩個字……」
「我現在恐怕已經沒有勇氣再提保羅的事了。」
斯科特有點急了,他拚命想:在我的每一個夢底下……在我的每一個……

8

保羅·蘭登的眼神告訴他,不要動,就算爸爸殺了我,你也不要跳。
(麗賽,不能說!)
麗賽閉上眼睛,打開那個盒子,深深吸了一口柏木的香氣。那一剎那,她想象自己又回到五歲那年,身上穿著一條黛拉穿過的短褲,還有那雙磨得破破爛爛、旁邊有褪色老鷹飛撲圖案的牛仔靴。

10

麗賽用指尖輕撫著照片,逐一劃過照片里的人。那是從前的他們,「斯科特和麗賽的最初!」時期的他們。她發現自己甚至還記得當年那個樂團的名字(那個樂團是從波士頓來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好笑,叫「搖擺約翰遜」),她甚至還記得當年他們唱的那首歌。那天他們在眾親友面前翩然起舞時,樂團演奏的那首曲子叫「回頭太遲」。
「對,那個謎池、那個語彙之池,我們還會在那個池子里撒網撈東西。那個池子很神秘、很詭異,比我們肉眼看到的要大得多,而且深不可測,而且,池子的形態會改變,特別是天黑之後。有時候有些非常勇敢的漁夫還會駕船出去,把船開到池子里最神秘的地方,那裡有最大的魚。什麼樣的漁夫呢?比如說,像是簡·奧斯丁,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福克納。」
就像俗話說的,斯科特終於「翹辮子」了。(你喜歡這句嗎?)
聽了黛拉的話,麗賽微微一笑,伸手去摸盒子後面的鉸鏈。那是種鬆了口氣的微笑。黛拉永遠都是這麼誇張,講起話來戲劇效果十足。這意味著兩姐妹之間又要展開拉鋸戰,又要開始照老掉牙的劇本上演同一出老戲碼了。一邊是敏感的黛拉,可憐又無助的黛拉,而另一邊是我們的小麗賽。麗賽雖小,可是卻很堅強,大家全仰仗她。
斯科特安排了一場尋寶遊戲。可是為什麼呢?目的是什麼?難道是為了讓麗賽人生的不同階段突然交會在一起,讓她面對這種不同時空的糾纏混亂?也許吧。有可能。那種感覺斯科特一定懂。想把恐怖的記憶都藏在簾幕後面,或者飄散著香甜味的柏木盒裡的那種心情,他一定很能體會。

12

「那是血秘寶嗎?」她問。
至於那些一輩子關在杜鵑窩裡的人呢?那天晚上斯科特已經展現給她看過了。杜鵑窩型的人會精神分裂,就像她自己的姐姐一樣,在綠茵的那個姐姐。
麗賽已經有點忍不住想尖叫,但她還是按捺住。她說:「對,今天下午就會去。」
「它……他是不是喝醉了?」
「呃……好吧,那就再見了,麗賽。我們待會兒見嘍。」

她叫黛拉放心,打電話給坎塔塔並沒有錯,而且叫坎塔塔留在波士頓也是正確的決定。麗賽還說,她晚一點也會去看看阿曼達。
她看到斯科特跪在面前,頭上的外套兜帽也扯掉了,露出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幾乎快跟她的一樣長了。斯科特把耳罩拿掉了,像耳機一樣掛在脖子上。那個袋子擺在他旁邊,靠在樹榦上。他面帶微笑的凝視著麗賽,那副模樣彷彿在等麗賽開口問他。而麗賽也真的問了,而且問的是非比尋常的問題。她心想,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會問的。
在我的每一個夢底下?他尋思著。在我的每一個夢底下……那是什麼地方?
——誰說太高?我才不管你怕不怕,反正他媽的給我跳就對了,否則你下場會很悲慘,而且你的好兄弟會更悲慘!好了,馬上給我跳下來,像跳降落傘一樣跳到旁邊,會不會!
「黛拉,冷靜一點。」麗賽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輕撫著老媽的盒子,輕撫著光滑的漆面。盒子雖然蓋著,但她彷彿聞得到那香甜的氣味。等一下打開盒子時,她一定要彎腰好好聞一下那氣味。那是往日的氣息。
不過,這樣說不太對。這裏的感覺好多了,因為沒有那種老木頭的腐朽氣味,沒有舊雜誌的潮濕氣味,也沒有陳年老鼠屎的霉味。那種感覺彷彿斯科特帶她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把麗賽拉進他的秘密小天地,一個白色拱頂的小小殿堂,一個完全屬於他們的世界。這個柳樹下的圓形小天地直徑大約二十英尺,中央是樹榦。樹榦四周綠草如茵,那種燦爛的翠綠色澤依然充滿盛夏的氣息。
「當時我跟餐廳的人說,我要付錢買這份菜單。」她把菜單拿起來,自言自語嘀咕道。空蕩蕩的廚房裡陽光燦爛。「那個人read•99csw.com說,如果我想要,那就拿走吧,反正餐廳里也只有我們這兩個客人,可以送給我們作為這場暴風雪的紀念品。」
「我崩潰了。」麗賽喃喃說道,聲音聽起來很害怕。她用錫箔紙把那片硬邦邦的結婚蛋糕包回去。
此刻她就像龍捲風一樣橫掃整間工作室,不停嘶吼著斯科特的名字,嘶吼著斯科特,斯科特,斯科特,邊吼邊哭。那是種悲傷的哭泣,失落的哭泣,憤怒的哭泣。她哭著叫斯科特給她一個交代,為什麼要這樣丟下她。她哭著要斯科特回到她身邊。回到她身邊。什麼叫「一切都是老樣子」?少了他,一切都走樣了。麗賽好恨他。麗賽好想念他。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彷彿千瘡百孔,彷彿有股奇冷無比的風穿透了她的身體,那風比從極地席捲而來的風更冰冷。
「好啦,」斯科特說,「說故事的時間到了。小麗賽,把眼睛閉起來。」
他的腳一碰觸到地面上那攤血,整個人立刻跪倒下去,開始大哭起來,因為他嚇到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死。這時候爸爸突然抱住他,用那兩隻強壯有力的手臂把他舉起來。奇怪的是,爸爸非但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反而滿臉慈愛。爸爸先親親他的臉頰,然後在他嘴角深深吻了一下。
「兩人世界」
麗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當然。現在你需要的就是趕快回家,好好休息。如果能睡一下,那當然更好。」
保羅用開罐器打開他那瓶可樂,然後再幫斯科特打開。接著,他們舉起可樂瓶輕輕對撞一下瓶口,保羅說這叫「趕杯」,而且,趕杯的時候一定要許個願。
他並不是氣到失去理智失手殺了保羅。她心裏明白,斯科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就是這個。他並沒有失去理智。他殺保羅的時候很冷靜,很冷血。當時在那棵「嗯嗯樹」下,麗賽心裏想到的就是這個。麗賽可以猜得到,她未婚夫第三段故事的標題應該是「品格高尚的哥哥慘遭謀殺」。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很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麗賽,彷彿她問的問題很不正常。
「那天晚上,你用溫室玻璃割破自己的手,就是為了把『邪』釋放出來嗎?」
「沒有,他幾乎從來不喝酒。好了,麗賽,我要開始講第二段故事了,你要聽嗎?」
他搖搖頭。「不是身體的問題。小寶貝,你聽我說,是這裏的問題,」說著,他敲敲自己的眉心,「蘭登家的人精神都不太正常,而且這可不是愛倫·坡鬼故事的情節,也不是維多利亞時代奇情小說的情節。這是千真萬確的,是種很危險的家族遺傳。」
我已經儘力了。我已經儘力了。
剛剛在「嗯嗯樹」下,麗賽抱住他,然後……
保羅還是悶不吭聲。他看著他弟弟,那雙湛藍的眼睛看著弟弟淡褐色的眼睛。他的眼神彷彿在告訴斯科特:儘力就好,一切順其自然吧。看到他的眼神,斯科特心都碎了,於是,他終於不顧一切從板凳上跳下去(他深信只要往下一跳,他就死定了)。他之所以往下跳,並不是被爸爸逼的,而是因為看到了哥哥的眼神。哥哥的眼神告訴他,要是他真的太害怕,那就不要跳,沒關係。
——我希望圖書館的巡迴車今年夏天會來。那你的願望是什麼呢,保羅?
15.就在你的每一個夢底下
你的靈魂飛走之後,剩下來的是什麼?斯科特遺棄了她,逃之夭夭。打個蛋在你鞋子里,這叫滾蛋。老兄,「午夜特快車」要開了,可以午夜狂奔了。他丟下這個愛著他的女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一個有七情六慾的女人,而她只剩下這棟……他媽的……空殼子。
此刻麗賽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任何異常。稍早之前,麗賽在電話里用同樣的方式應付過坎塔塔。道理是一樣的:趕快把她們打發掉她才能去忙自己的事。她心想,晚一點再來處理這幾個姐姐的問題吧——但願她還有力氣——現在她實在沒心情聽黛拉說她是如何如何不好意思,沒力氣去操心陷入痴獃的阿曼達,也沒心思去管那個吉姆·杜利現在在幹什麼。好歹他現在沒有拿刀子在追殺她。
「那麼,保羅是十三歲那年死掉的?」

她翻開那本印著燙金字的菜單,想重溫舊夢,看看很久很久以前那天晚上吃的「主廚特餐」的字樣。她一翻開菜單,裡頭就掉出一張照片。麗賽馬上想到那是什麼照片。那是斯科特請旅館老闆幫他們拍的,用的是斯科特那台小尼康相機。那個老闆很熱心,翻箱倒櫃找出兩雙雪靴(他說,他本來還有越野滑雪板和雪車,可惜都放在北康威鎮),堅持要斯科特和麗賽到飯店後面的步道上去散散步。麗賽還記得,當時老闆告訴他們,下雪時,森林里會散發出一種魔力,而且你們兩個可以獨享這一切——整條步道上沒有人滑雪,也沒有橫衝直撞的雪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只不過,她寧願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想象。也許她愛斯科特·蘭登,然而那並不代表她必須和他可怕的過去綁在一起。她寧可自己去想象。有些事,她心裡有數。

1

他笑了起來。「在『嗯嗯樹』下,嗯,這個不錯,我喜歡。」接著,他忽然不笑了,神情嚴肅的看著麗賽。「這地方很棒,對不對?」
「拜,黛拉。」
她捧著那個盒子走進陽光燦爛的廚房,才剛進門,電話鈴聲就響了。她立刻把盒子放在餐桌上,抓起電話說了聲「喂」。她已經不怕再聽到吉姆·杜利的聲音了。如果真的是他,麗賽會直截了當告訴他,她已經打電話報警了,然後掛掉電話。她現在忙得沒時間害怕了。
斯科特對她笑了笑,表情看起來很疲倦,而且很害怕。「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聽,其實,我也不想講。可是就像去看醫生一樣,那一針早晚都要打的……不對,這樣的比喻並不恰當,事實上更糟,應該說像切除腫瘤,或是割開膿瘡。不過無論如何,該說的還是得說。」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凝視著麗賽。「麗賽,如果我們結婚,我們不能生孩子。絕對不能。我不知道你目前是不是很渴望生小孩,當然,我知道你來自一個大家庭,所以有一天,如果我們有棟大房子,說不定你會希望看到一堆孩子在屋裡跑來跑去,那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必須明白,如果你要跟我在一起,那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有天你突然大吵大鬧,說:『當初結婚時,你從來沒告訴我有這個附帶條件』,我不希望面對這種場面。」
就算那都是些瘋狂荒唐的記憶,它們還是會永遠纏繞著你。
——跳下去!爸爸朝小男孩大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跳下去!你這小王八蛋,狗娘養的孬種,馬上給我跳下去!
聽到這種話,麗賽嚇了一大跳,愣了好一會兒(也許嚇到她的是記憶。她拚命想忘掉斯科特那隻血淋淋的手)。他說他的寫作技術——每次他演講時,從來不說自己的寫作是種藝術,而說是種技術——都是來自他的幻覺。這真是太瘋狂了。
「你先聽我說,」他說,「先讓我說完。這些話我只能說一次,以後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好了,重點是,斯科特很清楚克萊德從前在大太陽底下玩線軸的地方是哪裡。於是,他立刻往那地方跑去,沿著中央走廊跑到後門廊。門廊地板上還殘留著幹掉的血跡,而那張噁心的長板凳也還擺在那裡,不過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好吧,應該還是瞄了一眼)。後門廊上有張巨大的長沙發,沙發麵凹凸不平,坐在上面,你會聞到一股怪味。——有一次保羅說,那味道聞起來像那種溫溫熱熱的悶屁,斯科特聽了大笑,笑到尿褲子(要是爸爸在的話,尿褲子恐怕就「出大事」了。還好那天爸爸去上班了)。
「這樣就對了。拜,黛拉。」
斯科特把碗蓋掀起來,看到砂糖上有張紙條,他哥哥用那工整的字跡在上面寫著:

3

「呃……」他又繼續說(語氣中有點不確定),「我收到一封信,是從前我爸爸開戶的銀行寄來的——賓州第一農民銀行……很好笑吧?難不成哪裡還有第二農民銀行嗎……他們說,很多年過去了,房子已經拍賣掉了,我可以分到一部分款項。我心想,媽的不拿白不拿,於是我就回去了。已經七年了,那是七年來我第一次回去。打從十六歲那年我從馬騰斯堡鎮高中畢業之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當年我考了不知多少次試,最後還榮獲教皇特許狀,這些事我一定告訴過你。」
他笑得有點不自在。「呃……我真的拿到了教皇特許狀。去啊,你們這群烏鴉,去啄呀,去打呀。」他學烏鴉叫了一聲,但還是笑得有點不自在。接著,他咕嚕喝了一大口紅酒,酒瓶已經差不多空了。「房子最後好像是以七萬塊錢賣掉的,應該沒錯。我分到了三千兩百塊。怎麼樣,還不錯吧?好啦,回歸故事正題,拍賣會開始前,我在馬騰斯堡鎮上晃了一圈,結果發現那家店還在。那家店就在往我們家的那條路上,離我們家距離大約一英里路。不過小時候要是有人對我說一英里路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一定會罵他滿嘴屁話。整家店空蕩蕩的,用木板圍了起來。店門口掛了個『吉屋出售』的牌子,只不過上面的字跡已經褪色到快看不見了。屋頂那個牌子狀況比較好,上面寫著『穆勒百貨商店』。不過你知道嗎,我們一直都把那家店叫做『牡蠣』,因為爸爸一直那樣叫。比如說,他會把『美國鋼鐵公司』說成『美國偷竊公司』……還有,他會把『匹茲堡漢堡』說成『匹茲堡大便』……還有……噢,媽的,麗賽,我在哭嗎?」
「麗賽?」他的聲音從那團形狀有如雨傘的柳葉幕里傳出。
「嗯。他跑去那家小店……呃……牡蠣的時候,想象一下,一個六歲的小男生走進店裡,全身都是傷疤,難道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嗎?就算傷口上貼滿繃帶,應該也夠觸目驚心了吧?」
「不用擔心。第二段叫『保羅和好秘寶』。不對,這樣說不對,應該說是『保羅和最好的秘寶』。我老爸逼我從板凳上跳下來后,過了幾天,公司打電話叫他回去上班。一等到爸爸的小貨車開得老遠到看不見了,保羅立刻對我說他要去『牡蠣』,叫我乖乖待在家裡等他。」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笑著搖搖頭,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傻話。「我說錯了,應該是叫『穆利』才對。對了,我記得好像告訴過你,就在我們認識之前不久,有一次我又跑回馬騰斯堡鎮,因為銀行要拍賣我們家的房子。我好像告訴過你,你還記得嗎?」
「斯科特,你沒有瘋——」她嘴裏說著,心裏卻想到那天晚上。那晚斯科特從那團陰影中走出來,朝她伸出那隻割得血肉模糊的手,講話的語氣卻充滿興奮,彷彿鬆了口氣。當時他那樣子真的很瘋狂。麗賽還記得當時她用自己的上衣把他血肉模糊的手包起來,那時候她心裏的感覺是:也許斯科特很愛她,可是他的愛卻有一半獻給了死神。
「沒有。」可惜現在時機不對,要不然她很想告訴斯科特,他幾乎從來沒跟她說過他小時候的事——
「如果還是和第一段一樣,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聽。」
幾乎從來沒有?事實上,他根本從來沒說過。今天在這棵「嗯嗯樹」下,這是斯科特第一次告訴她童年往事。
噢,斯科特,那有什麼好呢?這一切痛苦悲傷有什麼好呢?
「沒有,斯科特,你沒告訴過我。」
「我也愛你。」那一剎那,在那神秘的綠色小天地里,遠離外面的世界,她感覺自己從來不曾像此刻這麼愛斯科特,就在那一刻。
「可是他竟然會寫謎語,還有你竟然認識字,而且你甚至猜得出他寫的謎語!」
他本來正要扣上袋子的扣子,聽到麗賽的話,便立刻停止動作,很嚴肅地凝視著她。他臉上還掛著笑容,可是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白到幾乎沒有血色。「蘭登家的人受傷時,傷口都愈合得很快,」他說,「我沒告訴過你嗎?」
「那又怎麼樣?」他https://read.99csw.com又揚起眉毛,彷彿很奇怪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麗賽感覺自己彷彿籠罩在一團膨脹爆裂的怒火中——麗賽總是那麼講理,麗賽總是那麼冷靜(用銀鏟子打爛那個金毛小子的臉是唯一一次例外。那天她對自己的表現十分得意),當她那些姐姐都失去理智時,只有我們的小麗賽永遠保持頭腦清醒。但此刻,彷彿有股來自天神的震怒淹沒了麗賽,控制了她的肉體。然而(她也搞不懂這是不是矛盾)這股怒火似乎讓她的思緒變清楚了。一定是憤怒讓她變清醒的,她終於明白了,兩年是段很漫長的時間,不過她終於明白了。她終於看清一切了。她終於見到光明了。
她睜開眼睛,看到那個柏木盒安安穩穩地擺在桌上。不久前,她發了瘋似的拚命要把那盒子找出來。接著,她忽然想到斯科特的爸爸曾經跟斯科特說過的話。蘭登家的人——包括蘭登家族早年的祖先——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一輩子關在杜鵑窩裡,一種會中邪。
保羅有雙藍眼睛。在這世上,斯科特最愛的人就是保羅。他愛保羅遠超過愛自己。今天早上保羅兩條手臂鮮血淋漓,上面全是十字形的割痕。現在爸爸又去拿他的摺疊小刀了。那把可恨的小刀不知道已經沾了他們兄弟倆多少血。爸爸把刀舉起來,刀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他走下樓梯,邊走邊喊他們的名字。他嘴裏吼著——秘寶!秘寶!你們兩個給我過來!如果秘寶是在保羅身上,他就會拿刀子割斯科特,反之,如果秘寶是在斯科特身上,他就會割保羅。即使在中邪時,爸爸還是很懂什麼叫愛。
麗賽有個姐姐也有同樣的問題,她姐姐二十齣頭時也曾自殘過一次,差點就沒命了。還好,對阿曼達來說,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謝天謝地。不過她身上倒是留下了疤痕,而且絕大多數在手臂和大腿內側。「斯科特,既然從前你曾經拿刀子割自己,那麼,為什麼沒有疤痕——」
「斯科特,你還是別說吧,我不知道——」
接著爸爸說,這樣夠了,尋找血秘寶的遊戲結束了。爸爸還說斯科特可以去照顧哥哥了;爸爸說他很勇敢,勇敢的小兔崽子;爸爸說他愛斯科特。那彷彿是個光榮時刻,那一剎那,斯科特忽然忘了地上那攤血有多可怕。他也愛爸爸,愛那個瘋狂的爸爸,愛那個變成血秘寶的爸爸,因為這次爸爸終於停手了,不再拿刀割保羅了。儘管如此,儘管他才三歲,他心裏卻很明白,一定還會有下一次。
「怎麼樣,這地方很棒吧?你聽聽看,好安靜。」
照片的背景里有喬德莎和阿曼達,兩人看起來都年輕漂亮得不可思議。她們頭上都挽著髮髻,兩手舉在身前,看得出是鼓掌的靜止畫面。她看著照片中的斯科特。斯科特正對著照片里的她微笑,手攬著她的腰。噢,老天,當年他的頭髮真是長得嚇人,已經到了長發披肩的地步。麗賽幾乎忘了他當年的模樣。
「我知道。」
他才三歲,可是他已經在期待圖書館的巡迴車,這是很斯科特式的願望。那麼保羅呢?保羅的願望是什麼……
「我在。」
他們已經走出「嗯嗯樹」下,紛飛的冰雪飄落在他們身上。
「我有,」斯科特輕聲說道,「我真的是個瘋子。我有很嚴重的幻覺,總會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我把看到的東西寫下來,就是這麼回事。我把自己的幻覺寫下來,然後大家花錢買回去看。」
「麗賽!」他說,「這裏面棒透了!你等一下他媽——」
「斯科特,你是不是……是不是醫生說……」
那個旅館老闆說得沒錯,沿途景觀確實很迷人,四周萬籟俱寂,彷彿天地之間陷入一片無邊的寧靜,只聽得到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聲,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啄木鳥啄擊樹木的聲音。她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樣的寧靜。然而大片雪花飄個不停,已經快把她逼瘋了。大片雪花下得又急又快,眼前只見大雪紛飛,害得她視線紛亂無法集中,感覺分不清東西南北,有點頭昏眼花。那棵柳樹佇立在樹林邊緣的空地上,細細的枝葉依然青翠,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白雪,垂得好低好低。

「看不見。」她說。
斯科特深深吸了口煙,一縷青煙從鼻孔噴出來,盤旋而上。然後他又轉過頭來看著麗賽。斯科特的臉色好蒼白,眼睛瞪得好大,她心想,閃閃發亮,看起來好像寶石,好迷人。她突然覺得斯科特並不是英俊(其實他並不英俊,不過在某種光線下,他看起來還是蠻吸引人的),而是漂亮。那種漂亮是女人的漂亮。這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也是唯一的一次。麗賽被斯科特迷住了,但不知為什麼,麗賽又覺得很害怕。
——可是爸爸,我好怕!太高了!
在「秘寶」那兩個字底下,保羅用他工整的正楷字跡寫著:
假如真是這樣,那麼說不定秘寶就藏在那個柏木盒裡,就算不在裏面,應該也很接近了。而且她有種預感,如果打開盒子,繼續找下去,那她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時客廳的電話突然響起。麗賽猛然起身,彷彿被刀子刺到一樣,開始尖叫。
「你等一下會過來看看阿曼達吧?」
「好吧,那你繼續說吧。告訴我第二段故事,『斯科特和好秘寶』。」
——還不錯嘛,斯科特,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不過你畢竟還是找到了。
斯科特真的大喊了一聲。只要能夠壯膽,幹什麼他都願意。他大喊了一聲:傑洛米諾!——他好像喊得不太對,而且好像沒什麼用,因為他還是不敢跳。他還是站在板凳上沒動,底下光滑的木板地面看起來還是那麼高。
——爸!不要!斯科特尖叫起來。——求求你不要再割他了,我跳!我跳!
包在某個甜甜的東西里。
那個不久前才剛告別尿布的小男生興高采烈地到處找紙條,紙條有的藏在通往穀倉閣樓的樓梯底下,有的藏在門廊的階梯下面,有的藏在後院那台報廢的洗衣機里,有的藏在那口乾枯老井旁邊的石頭下。(——小心別掉下去了,你這小怪物!此刻,他又聽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爸爸的聲音了。聲音是從豆田旁邊那片高高的野草叢裡傳過來的,今年那片豆田休耕了。)後來,斯科特終於找到第十五張紙條了。
這時黛拉的口氣忽然興奮起來。「噢,麗賽,你也會煮東西?」聽到這種話,麗賽很不高興。姐姐的口氣彷彿麗賽這大半輩子都沒好好煮過像樣的菜似的,除了……呃,除了快餐漢堡餡。「你在烤香蕉麵包嗎?」

4

說到這裏,爸爸忽然停了一下,轉頭看看四周,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每次他中邪的時候,眼珠子就會這樣左右轉來轉去,簡直就像時鐘的擺錘一樣。接著,他又轉過來盯著他那三歲的小兒子。那是一座破破爛爛的老農舍,整座農場上到處都是一堆堆冒著煙的殘渣。小兒子就站在前門玄關那條長板凳上,渾身發抖。粉紅色的牆壁上有無數的樹葉圖案,他背靠著牆壁,站在那裡渾身發抖。在這種偏僻的鄉下地方,附近的人都是自掃門前雪,不管別人閑事。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好吧,」麗賽說,「我們回去吧。我們先回去睡個覺,然後再來堆雪人玩什麼的。」
不對,外頭還傳來陣陣蟋蟀鳴叫。

斯科特一向很容易肚子餓,可是今天卻很反常,三明治只吃了一半,生菜色拉只吃了幾口,而葡萄派則根本連碰都沒碰,不過,那瓶葡萄酒他一個人就喝掉了半瓶多。麗賽胃口比較好,卻也沒有自己想象中吃得那麼起勁。她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彷彿有條蟲在她心頭咬噬。她不知道斯科特心裏在想什麼,不過她知道那一定很難啟齒,而且說不定是麗賽很難接受的。最令麗賽感到不安的是,她根本猜不透那究竟會是什麼事。難道,在他的故鄉,那個賓州西部的鄉下小鎮,他曾經犯過什麼法嗎?難不成他和別的女人生過小孩?說不定他十幾歲時就結過婚,結果撐不了多久就離婚了,或者兩個月後才發覺婚姻無效。會不會是這樣呢?或者,會是因為保羅嗎?因為他哥哥的過世?無論什麼原因,她馬上就會知道了。要是老媽在這裏,她一定會說,打雷之後,接著就是要下雨了。斯科特愣愣地看著那塊葡萄派,似乎想咬一口,但最後掏出煙來。
「他們用管子幫她灌食,」黛拉說,「他們把管子插|進她喉嚨里,然後再拉出來。我想,要是她沒辦法自己吃東西,他們以後就會永遠這樣幫她灌食。」說到這裏,黛拉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有濃濃的鼻塞聲。「她現在只能靠人家用管子灌食了。她已經那麼瘦了,而且都不講話。還有個護士告訴我,她恐怕要有好幾年的時間都要這樣過日子了。護士說她可能永遠不會清醒了。噢,麗賽,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承受得了這種打擊!」
他的頭垂得低低的,頭髮把臉都遮住了。接著,他開始啜泣,那嘶啞的哀號聲彷彿是從頭髮的黑色簾幕後方傳出。哭了一會兒,他忽然安靜下來,不過麗賽看到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彷彿拚命想把心頭埋藏多年的秘密釋放出來。斯科特繼續說:

16

斯科特轉頭看看四周,立刻看到餐桌上那個白色的碗。一道陽光照進來,照在碗上,光束中懸浮著細微的塵粒。他拿了一張椅子墊腳,好不容易才夠到那個碗。這時保羅忽然用那毛骨悚然的爸爸的聲音說——你這婊子生的,打翻了碗你就該死了!
她點點頭。當你面對你所愛的人,你會表現得很好。當你面對你所愛的人,你會希望對他們好一點,因為你心裏明白,無論你跟他們相聚的時間有多長,最後你都會感覺,那相聚的時刻是那麼短暫。
天花板上的燈亮著,不過,因為電燈開關裝了阻電器,亮度調低了,顯得有點昏暗。燈光下,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正常——哈哈,一切都是老樣子。說不定斯科特會突然從外面把門打開,走進來,把音響音量開到最大,然後坐下來開始寫稿,彷彿從來不曾離開。此刻,她應該有什麼感覺呢?悲傷?念舊?真的嗎?你有那麼高貴優雅嗎?念舊?說她會念舊,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話,因為此刻,她感覺自己彷彿籠罩在一團極度的熾熱與冰冷中,彷彿陷入冰火交纏。彷彿……
「那麼,你爸爸是用刀子刺死他的嗎?」
那片硬邦邦的蛋糕下面壓著兩張結婚請帖。當年結婚請帖是她和斯科特用手寫的,一人負責一半。麗賽保存了兩張,一張是幫斯科特留的,一張自己留著。請帖底下有一包紙板火柴。當初他們討論過,請帖和火柴是不是都要用印的,因為儘管《空虛的惡魔》平裝本還沒上市,但這筆費用他們應該還負擔得起。不過他們後來還是決定用手寫,因為感覺比較親切(也可以說比較搞怪)。她記得當時他們買了一盒五十包裝的空白紙板火柴,然後用細字紅圓珠筆自己動手寫。此刻,她手上那包紙板火柴很可能是僅剩的最後一包了。她打量著那包火柴,心中百感交集,有一種探索往日記憶的好奇,還有一絲絲昔日愛戀的傷痛。
她乖乖閉上眼睛。接下來,有好一會兒,她感覺「嗯嗯樹」下陷入一片漆黑,四周一片死寂。不過她並不覺得害怕,因為她聞得到斯科特身上的氣味,感覺到他的身軀就在旁邊,感覺得到斯科特的手搭在她的鎖骨上。其實以這種姿勢可以輕易地掐死她,不過用不著斯科特說,麗賽知道他永遠不會傷害她,至少,不會傷害她的肉體。這點麗賽心裏非常清楚。沒錯,斯科特會令她感到痛苦,可是那多半是他那張嘴造成的,他那張永遠停不下來的嘴。
好像找不到別的字眼可以形容,她真的崩潰了。其實,她腦中的往日記憶並沒有那麼清晰,只不過,她突然覺得口渴,才會喚醒那些記憶。她走向那該死的吧台,想弄杯水來喝,但她發現自己實在太愚蠢——太愚蠢了,因為,斯科特已經很久沒有喝酒了。
那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寂寞,那麼可憐。麗賽嘆了口氣,九-九-藏-書決定繼續找下去。那一剎那,她彷彿變成了潘多拉,即將打開那個盒子。
那是一個好的秘寶。
那一剎那,她忽然想到那是什麼味道了。於是,她把錫箔掀開一邊,果然沒錯,就是那片硬得跟石頭一樣的結婚蛋糕。蛋糕里嵌著兩個小塑料人偶,一個是穿著燕尾禮服、戴著高禮帽的小男孩,一個是穿著白色婚紗的小女孩。麗賽特別把這塊蛋糕留下來,打算等到結婚周年紀念日那天和斯科特一起分享。很迷信,對不對?可是,如果真是迷信,她不是該把它擺在冷凍櫃里嗎?怎麼會擺在這個盒子里呢?
「沒錯,七年。」斯科特凝視著她,袋子夾在兩膝之間。他的眼神似乎在詢問麗賽,到底還想知道多少。到底還敢知道多少。
斯科特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看到他的眼神后,麗賽暗暗感到慚愧,因為說真的,她自己也巴不得他別再說了——她剛才聽到的事情,幾乎就快達到她能承受的極限了,至少她目前的感覺是這樣。總歸一句話,她被嚇到了。然而她心裏還是按捺不住那股好奇,因為她能預料後面的故事會如何發展,甚至覺得自己有辦法接替他把後面的故事說完。不過她要先問清楚一件事。
麗賽用指尖輕撫著那張照片,一如剛剛輕撫著那張婚禮照片一樣,心想,在我們結婚前,你一定已經知道,不管你願不願意,總有一天你一定免不了要回到記憶里去,至少要回去一次。你一定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對不對?你堅持不肯生小孩,毫無妥協餘地,一定有很充分的理由,對不對?你一定一直在找個適當的地點,而且找了好幾個星期。後來,當你看到那棵柳樹,看到它的枝葉被雪壓得垂彎到地面,彷彿圍成一個與外界隔絕的洞穴,那一瞬間你立刻明白你找到地方了,而且你也已經憋不住,沒辦法再拖下去了。當時你說你堅持不肯生小孩,心裏一定很害怕,怕我聽了之後會不願嫁給你,對不對?我很好奇,當時你心裏到底有多緊張?有多害怕?
喀嚓。
這次斯科特的語氣比較肯定。「是啊,是血秘寶。」
斯科特點點頭,微微一笑說:「最棒的秘寶。」
那很危險,小麗賽,很危險。

14

「是啊,斯科特。是很棒。」
他的潛意識力量和本能雖然還沒發展成熟,不過他已開始具備抽象思考能力。他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通了,那一剎那,他內心湧出一陣無比的喜悅。他邁開兩條短短的腿,用最快速度衝上樓梯。他髒兮兮的額頭曬得黝黑,頭髮迎風向後飛散。他衝進那間他和保羅合睡的房間,衝到自己床邊並掀開枕頭。沒錯,枕頭底下果然擺著他那瓶皇冠可樂——而且是大瓶的!另外可樂旁邊還擺著最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字,和從前玩遊戲時一模一樣:
「呃,那麼……」她又流露出那種懷疑的口吻,彷彿在說:你要對天發誓。你不要掛電話,我們再聊個十五分鐘吧,你要讓我有信心點。「我應該會回家一趟。」
斯科特說:「麗賽,有些事情我必須跟你解釋一下。如果你因此後悔了,不想嫁給我——」
斯科特終於「一命嗚呼」了。(你喜歡這句嗎?)
這時斯科特湊向麗賽,麗賽也湊向斯科特,兩人隔著底下的色拉吻了一下。「我愛你,小麗賽。」
麗賽整個人癱倒在滿目瘡痍的地毯上,虛弱無力地開始啜泣,感覺筋疲力盡。她真的把斯科特召喚回來了嗎?她的怒氣,她遲來的悲傷,是否真的把斯科特喚回到她生命中了?斯科特是否像水一樣,沿著那條長長的空管子流過來了呢?她心想,答案恐怕是……
「沒有。」麗賽低聲嘀咕道。因為——這樣說聽起來似乎有點瘋狂——斯科特似乎早在他過世之前就已經開始埋藏秘寶的線索了。舉例來說,他居然會跟那位埃布爾尼斯醫生聯絡,而那位醫生正好又是他的頭號書迷。還有,天知道他用什麼辦法弄到了阿曼達的病歷資料,中午吃飯時還帶去給那個醫生看。此外,最令人驚奇的是醫生後來跟她說的那句話:蘭登先生說,要是我有機會跟你見面,一定要問問你,當年在納什維爾,他是怎麼捉弄那個護士的。
麗賽心裏納悶,柳樹的葉子屬於「蕨葉」嗎?等一下吃飯時再問他好了。斯科特一定知道。不過後來她一直沒問,因為斯科特有別的話要說。
我究竟怎麼了?
她打開那個袋子,把午餐拿出來。裏面有兩份厚厚的雞肉三明治(加了很多美乃滋)、生菜色拉,還有兩片很厚很重的東西。麗賽剛開始看不出來那是什麼,後來仔細一看才知道是葡萄派。她用紙盤遞給他時,他說了聲:「嗯,好吃。」
可是那不正是斯科特的企圖嗎?他到底在盤算什麼?這次尋寶遊戲是否就是她「上緊發條」的機會呢?
麗賽已經迫不及待立刻說好,不管他要怎麼樣都好。第一個原因是,她實在快餓死了。另一個原因是,她的腿已經快痛死了——特別是小腿。她很不習慣穿著雪靴走動:要抬腳,要扭動腳踝,還要抖一抖……抬腳,扭動腳踝,抖一抖。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再看到眼前大雪紛飛沒完沒了的景象。
「斯科特——你們那個神經病爸爸到底有沒有搞清楚,他虐待的這兩個孩子是他媽的天才兒童?」
說到這裏,斯科特忽然停住了。他又看看那瓶紅酒,可惜酒瓶已經空了。他和麗賽都已經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脫掉了,丟在旁邊。此刻這棵「嗯嗯樹」下已經不光是暖和而已,而是開始熱起來,而且悶得快要令人窒息了。麗賽心想:我們得趕快離開了。要是再不走,說不定等一下葉子上的雪開始融化,整堆積雪垮下來會把我們活埋的。
要是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她願意付給他一筆夠買一輛寶馬的錢。表面上,她的日子似乎過得還好!雖然她因為失去了他而哀痛,但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她振作起精神,讓日子繼續過下去了。有首老歌叫《失去你,我一樣能過得好》。
他們……
「你看得見我嗎?」
「類似吧。蔓越莓麵包。我得過去看看了。」
她崩潰了,麗賽崩潰了。她快步衝進斯科特那間該死的「記憶角落」。她彷彿聽到斯科特在說「靜動」,小寶貝——靜觀其變伺機而動,準備上緊發條。後來,那個聲音消失了,接著,麗賽開始動手了。她把牆上那些獎牌砸個稀爛,撕掉那些照片,把那些裱框的獎狀拿起來摔。
他哥哥用平靜的眼神看著他,等一下他就要到樓下準備午餐了——花生醬果醬綜合三明治,所以他要先到後門廊去拿那張梯凳。後門廊,那裡曾經是他們那隻吵死人的寶貝小貓睡覺玩耍的地方。然後他要把那張梯凳拿到食物儲藏室去墊腳,這樣他才夠得到最上面那層架子,拿罐新的花生醬,後來他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他瘦得皮包骨,成天提心弔膽,有如驚弓之鳥。他叫斯科特。有時候,他爸爸會『中邪』,拿刀子自殘,想把體內的『邪』逼出來。可是有時候,就連自殘都沒辦法把『邪』逼出來。每當這時候,爸爸就會叫這個小男孩速克達。後來有一天——可怕瘋狂的一天——小男孩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看著底下那一大片平滑的木板地面。他看到哥哥的血沿著兩片木板的縫隙一直流……」
去什麼地方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天他們過得多麼舒緩悠閑。那天早上,在那荒涼偏僻的鄉下,從旭日緩緩爬升的清晨,到日正當中的中午,一整個早上兩個小男生繞著那間雜亂破落的農舍跑進跑出。那是多麼單純寧靜的一天,整間屋子裡只聽得到笑鬧喧嘩,兩個小男生不停跑跑跳跳,在前院里揚起漫天沙塵,襪子滑落髒兮兮的腳踝。兩個小男生玩得不亦樂乎,根本忘了南邊院子里的荊棘需要澆水。

15

她也知道那很危險,因為她已經從那片紫色簾幕的破洞看到真相了。真相在閃爍,有如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她聽到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嘀咕,除非萬不得已,你不肯看鏡子(特別是天黑以後,尤其暮色中的黃昏時刻,更是絕對不看),這是有原因的。太陽下山後,你不吃新鮮的水果,而且在半夜十二點到早上六點之間,你是完全禁食的,而這也是有原因的。
「沒錯,斯科特,你是告訴過我。我們都會到那個池子里喝水。」
「老天,斯科特,」麗賽說,「他常幹這種事嗎?發生過多少次?」
終於。
「是啊——」
「好可怕。」黛拉說。麗賽腦子裡還在想自己的事,有點心不在焉,不過她還是察覺到黛拉口氣中的悲傷。「她好可怕,」話才說完,黛拉又立刻急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她很可怕,當然不是,不過看到她的感覺真的好可怕。麗賽,她就這麼獃獃坐在那裡。我進門的時候,看到太陽曬在她半邊臉上,她的臉色看起來好蒼白、好蒼老……」
麗賽坐在廚房餐桌前,閉著眼睛,那個柏木盒就擺在她眼前的桌上。陽光從東邊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她眼皮上。她感覺到眼前一片黯紅,聽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心跳實在太快了。
克萊德是他們兄弟倆養的貓,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可是爸爸不喜歡克萊德,因為每次克萊德想到屋外去,或是想進門時,就會喵喵叫個不停,吵得要命。後來有一天,克萊德失蹤了。兩兄弟嘴裏雖然沒說什麼(也不敢問爸爸),心裏卻很明白,克萊德是被一種體形大很多的動物叼走的,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食魚貂。
這時候,斯科特又點了根煙。他的手還在發抖,不過抖得並不厲害。「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他說。「而且只有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足以道盡某個男人的童年。其實,說故事不就是我的本行嗎?」他凝視著裊裊上升的煙霧。「這是我從那池子里撈上來的,我應該告訴過你那池子的事吧?」

7

當初他們的婚禮寒酸簡陋,而且沒有採取宗教儀式(不過還是有法律效力,非常有效力)。那天婚禮留下的東西,除了剛才的蛋糕、請帖和火柴之外,最後一樣就是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在婚宴上拍的。婚宴是在「滾石」酒吧里辦的。那是克里夫磨坊鎮上一家以邋遢出名的搖滾酒吧,也是最雜亂喧鬧、最低級的酒吧。
中邪的那種人除了會有瘋狂的舉動外,還會殺人。
接著,她看看盒子裏面。不知道盒子里有什麼東西,而那些東西又會把她引向何處。
「不會啊,怎麼會呢?我覺得你做得很對。這樣才能讓她……」麗賽想了一下,「這樣才能讓她有參與感。」

9

18

說到這裏,斯科特就停住了。他轉頭看看四周,忽然看到那瓶紅酒。他連杯子都懶得用,抓起酒瓶直接就往嘴裏灌。「從板凳上跳下來,其實也真的沒什麼大不了,」他聳聳肩說,「只不過對個三歲小孩來說,那可不是好玩的。」
「我實在不應該——」
「我不必去想那些。」她喃喃自語著,手上那張菜單來回擺來擺去。「我不必去想那些,我不必,不必。我不需要把死去的人召喚回來,那些狗屁倒灶的瘋狂事沒發生過,那……」
麗賽凝視著斯科特,沒有說話,臉上流露出恐懼與同情的神色。
過去這兩年似乎真的就像那首歌描寫的一樣。但她開始清理工作室時,斯科特的靈魂彷彿突然被她喚醒了。不過被喚醒的並不是那神怪世界里的幽靈,而是她腦中的記憶。她甚至很清楚,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在哪裡開始的。這一切從她動手清理的第一天傍晚就開始了,地點就是斯科特口中的「記憶角落」。牆上掛著琳琅滿目的玻璃鏡框,鏡框裏面是各大文學獎的獎狀:國家圖書獎,普利策小說獎,還有《空虛的惡魔》奪得的世界奇幻獎。
然而她不想離開記憶中的「嗯嗯樹」下,此刻還不想。

2

他聳聳肩,一副搞不清楚的樣子。https://read.99csw.com麗賽一肚子疑惑。她當然看過斯科特裸|露的身體,看過他身上有疤痕,但奇怪的是,疤痕很少。
「應該說是『保羅和好秘寶,最好的秘寶,最棒的秘寶,第一流的秘寶』。」這時候,他彷彿沉浸在回憶里,表情變得比較安詳了。此刻他腦中的記憶,足以沖淡站在板凳上那段恐怖的記憶。「保羅有一本藍色橫線的筆記本,丹尼森牌的,每次他要寫尋寶遊戲線索的時候,就會從筆記本上撕一張紙下來,平行折好幾次,然後撕成一條一條。這樣比較省紙,那本筆記本可以撐久一點,你懂嗎?」
噢,可是我好怕,因為,我已經快要找到了。
斯科特因為《空虛的惡魔》那本書得了世界奇幻獎,她恨死了那本書。她把世界奇幻獎的獎座拿起來,猛力一甩,於是那座洛夫·克來夫特的胸像就這麼飛得老遠,飛到工作室另一頭。她邊甩嘴裏還邊嘶吼道:「操你,斯科特,操|死你!」她已經很久沒罵這麼髒的髒話了。那天晚上,他用溫室的玻璃割傷自己的手,然後要把自己的手當成「血秘寶」獻給麗賽。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麗賽就很少這樣罵髒話。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感覺很不舒服,而且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把它——把它釋放出來了。因為我已經不再需要那麼做了。麗賽,這都要感謝你。」
「沒有臨時保姆嗎?」
「可是當時你應該已經很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了,不是嗎……」她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講到一半又忽然停住。自言自語的最大好處就是,話不一定非說完不可。可是,一九七九年十月那天,他們已經在一起一段時間了,斯科特應該已經對她夠了解了,知道她對生小孩這種事很固執。才怪。那天,他打破了帕克花房溫室的玻璃,割傷自己的手,而麗賽竟然沒叫他滾蛋,當時他應該就已經猜到了,這個女人一定打算跟定他了。可是斯科特真的會緊張嗎?怕揭露那些往日的記憶,怕挑動舊日那些敏感的神經?斯科特感覺得到,他應該不只是緊張。麗賽感覺得到,他怕死了。
(噓)
「他叫過你速克達嗎?」麗賽問。
斯科特揚起眉毛看著她。
那年他才十歲。爸爸殺了他摯愛的哥哥。爸爸謀殺了他摯愛的哥哥。那麼,無可避免的,第四段故事必定是灰暗陰沉的,不是嗎?她心裏很清楚。有些事,她心裡有數。就算當年他才十歲,也不能改變事情的性質。畢竟他的天才是多方面的。
「沒有,斯科特。你沒告訴過我。」
——怎麼了,你這小怪物,需要幫忙嗎?那恐怖的聲音冷冷地說——我餓了,我想吃午餐了。
她抬起腳上的雪靴,往斯科特屁股的牛仔褲上一踹,那一剎那斯科特整個人立刻掉進那片白雪覆蓋的葉幕里(斯科特嚇了一跳,嘴裏好像還咒罵了一聲)。很好玩,真的很好玩,麗賽咯咯笑起來。大雪紛飛,她整個人幾乎快被雪包住了,連睫毛都開始變得沉重起來。

傑洛米諾!他大吼了一聲,顫抖著雙腿猛然動了一下,但結果還是鼓不起勇氣跳下去。你這個臭孬種,人孬腿也孬。爸爸不再給他第二次機會了。爸爸拿起刀子往保羅手臂上一割,割得好深,血立刻噴出來往下流,有些流到保羅的短褲上,有些流到運動鞋上,不過大部分都流到地上。保羅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卻強忍著沒叫出聲。他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斯科特,彷彿在祈求斯科特救他,但他沒有開口。他永遠不會開口求饒。
「很多次,我記不清有多少次。不過站在長板凳上那次我卻永遠忘不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一次很具代表性。差不多是這樣。」
她知道斯科特想幹什麼,但還是乖乖踏著他的鞋印往前跨了一步。她一走到那片白茫茫的葉幕前面,斯科特的手猛然從裏面伸出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一剎那,她還是嚇了一跳,而且笑著尖叫了一聲。事實上,她不只是嚇到了,她甚至有點害怕。斯科特用力把她拉進去,白茫茫的冰雪從她臉上劃過,那短短的一剎那,她忽然什麼都看不見,眼前一片漆黑。毛皮外套的兜帽被那層枝葉勾住,從頭上滑掉,冰雪從她脖子上劃過,從她溫熱的皮膚上劃過,她突然感覺一陣冰冷。她的耳罩也被扯歪了。接著,她聽到悶悶的轟一聲,一大團積雪從樹上掉下來,掉在她後面的地上。
一九九六年?
當時麗賽很氣他。不過,當時的氣已經遠遠比不上此刻。這輩子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要是現在斯科特就在這裏,麗賽可能會讓他一次。此刻她已陷入瘋狂暴怒的狀態,把牆上那堆中看不中用的狗屁砸得一乾二淨(可恨的是,被她砸到地上的東西多半都沒有破,因為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不過說不定等一下她恢復理智之後,會覺得自己真是走了狗屎運)。
「是的,你告訴過我,」她承認,「你確實告訴過我。」接著,雖然心裏還是有點怕,她還是忍不住繼續追問:「後來他又多撐了七年。」她說。
「沒錯,十三歲。」斯科特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很平靜,可是臉上已經完全沒有血色。她注意到汗水沿著斯科特的臉頰往下流,頭髮也被汗水浸濕了,顯得鬆鬆軟軟。「差不多快十四歲了。」
有一段時間,斯科特一直和那團迷霧糾纏不清,並且一直喝酒,後來,他擺脫那團迷霧之後,還是一直喝酒。但儘管如此,他到最後還是把酒戒了——水龍頭沒有水,只聽到一陣惱人的咕嚕聲,然後噴出一陣空氣來。如果她再多等一下,水龍頭應該會有水的,只不過她立刻轉身走開,走到吧台間門口,外面就是「記憶角落」了。
「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樣。」
「斯科特,」她終於開口說,「寫作是你的工作。」
「我也餓了,」他說,「麗賽,我本來很想把你的雪褲脫掉,然後跟你愛一下——這裏頭還滿暖和的——不過,剛才走得太累了,我也餓了。」
——速克達,你可以大喊一聲傑洛尼莫。聽說那些傘兵從飛機上跳下來時都會大喊一聲他的名字。聽說那樣可以壯膽。

——速克達,跳吧!速克達,你不是最棒的嗎?馬上給我跳下來!大叫一聲傑洛尼莫,然後像跳傘一樣跳下來,跳到旁邊!我們家不可能生出孬種的!馬上給我跳下來!
放在最上面的是個錫箔小包包,大約六到八英寸長、四英寸寬、兩英寸厚,上面圍繞著兩圈鼓鼓的形狀。麗賽猜不透那是什麼東西。她把那個小包包拿起來,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奇怪,她是不是早就聞到了,那個盒子除了柏木香外,本來就也混雜著那股薄荷味?
「沒有鄰居太太過去照顧你們嗎?」

6

照片上,她和斯科特正在舞池跳他們的第一支舞,她穿著白色蕾絲婚紗禮服,斯科特穿著一套簡單的黑西裝——他稱之為「殯葬公司式西裝」——那是他特別為了結婚買的(那年冬天《空虛的惡魔》出版后,為巡迴宣傳簽售跑遍全國各地時,他穿的也是那套西裝)。
麗賽沒有答腔。斯科特伸出一隻手搭在她脖子旁邊摩挲著。過了一會兒,斯科特的手悄悄從她大衣的領口伸進去,按住她的胸部。麗賽很清楚,他的動作並非基於性衝動,而是為了尋求慰藉。

當時,他像平常一樣握住麗賽的手,一手指著那棵柳樹說:「麗賽,我們到那裡吃吧——到那底下吃吧。」
其實麗賽才懶得管黛拉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睡覺,有沒有拉屎。現在她只想趕快掛掉電話。「嗯,黛拉,回家去吧,放輕鬆點。對了,我要先掛電話了——我烤箱里還有東西。」
——哎呀,老天,你這個狗娘養的孬種。
「斯科特,你殺了他嗎?你殺了你爸爸嗎?你殺了他,對不對?」
「今天下午我會過去的,黛拉,然後我會和埃布爾尼斯大夫再談一談。到時候我們就會比較清楚阿曼達的情況了——」
此刻她坐在廚房裡,手上拿著那本鹿角旅店的餐廳菜單。她心想,我得趕快拋開這些記憶,否則我會被某種比積雪更沉重的東西壓垮。
「等一下吧。」她說。其實她心裡有數,等一下她一定會吃到撐,哪還有力氣再愛一下呢?不過吃到撐又有什麼關係呢。要是雪再繼續下,他們鐵定得在「鹿角旅店」再窩一晚。不過,她倒是無所謂。
「不!」麗賽大吼一聲,把那本卷得像根管子的菜單丟回柏木盒裡,然後「砰」的一聲猛然蓋上蓋子。只可惜已經太遲了。她已經陷得太深,已經太遲了,因為……
斯科特永遠都有話要說,就連死了以後,還是一樣有話要說。
「等一下。」麗賽突然打斷他。
他說:「你以為你了解我的工作,可是你不懂我的過去。那是你的福氣,小麗賽,但願你永遠都這麼有福氣。我並不打算把整個蘭登家族的歷史交代得一清二楚,因為我自己也只知道一點點。我研究過自己家族的歷史,可是我只追溯三代就追不下去了,因為實在太血腥了。小時候我已經看夠了那些血淋淋的東西,看夠了滿牆的血跡——有些甚至是我自己的血——我真的受夠了。此外,我爸爸還告訴我許多事情。小時候,我爸爸說蘭登家的人有兩種類型:一種會『失魂』,一種會『中邪』。『中邪』的人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可以用刀割自己,把那東西釋放出來。要是你不想一輩子被關在杜鵑窩,或是被抓進苦窯里蹲,那麼你就非得乖乖拿刀子割自己不可。他說那是唯一的辦法。」
她記得曾經聽斯科特說過「爛家庭」這類的字眼,所以她心想,一定是秘寶。他帶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告訴我秘寶的事。一想到這個,她發覺自己真的很害怕。
她立刻安靜下來。

17

13

黛拉繼續用那戲劇化的口吻強調說:「噢,麗賽,我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距離我們家最近的鄰居在四英里之外,『牡蠣』還近一點。我爸爸就是喜歡這種感覺,其實整個鎮上的人都喜歡這種疏離感。」
「噓。」她輕輕噓了一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彷彿有陣寒風迎面襲來。說不定是從極北的黃刀山脈吹來的風。然而此刻她彷彿分裂成兩個人,有兩顆腦袋,兩個心靈。她聽到另一個聲音說:「沒關係,再多說一點。」
2.克萊德從前喜歡在大太陽底下玩線軸,就藏在那個地方
「怎麼了?」
那種感覺有點像是小時候得到阿曼達的恩准,進入她的私人小天地,看她的姐姐和幾個朋友玩過家家,扮女海盜——
16.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
「是誰,斯科特?是誰在跟你說話?」其實,麗賽心裏明白,那個人不是保羅就是他爸爸。應該不是保羅。
她說:「當然了,因為我們正在『嗯嗯樹』下。」
過了一會兒,天上的雲不知何時散開了,月光從雲間遍灑而下,照進房間里,而窗外依舊風聲呼號。看著明亮的月光,她終於不知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們開車在鄉間田野上賓士。前一天還風雪交加,有如寒冬,這天忽然又恢復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了。一個月後他們結婚了。婚宴上「搖擺約翰遜」演奏著那首「回頭太遲」。
找到?找到什麼?找到什麼?
一九九六年冬天,斯科特精神崩潰了,而她……
麗賽沒說話,她不敢說話,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得出話來。這幾個月來,這是她第一次感到納悶,為什麼斯科特割自己的手,傷得那麼嚴重,卻只留下一點點疤痕?這原本根本不可能。她心想:他的手不光是割傷而已,而是根本割得血肉模糊。
這時斯科特低頭看著地上,卻伸出手想抱她。假如當時麗賽不在那裡,斯科特一定會崩潰。還好,她就在那裡。接著他們……
再過不到一個月,她就要嫁給眼前這個男人了。斯科特說:「好啦,這個故事分成四段,第一段叫『長板凳上的速克達』。」
她想到那團紫色,她也想到了這個。
「保羅也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