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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九章 麗賽和遺稿狗仔黑暗王子(愛的責任)

第二部 靜動

第九章 麗賽和遺稿狗仔黑暗王子(愛的責任)

麗賽還是沒說話。
「我沒騙你,」她說,「你留了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所以我就打電話給他。」她說話時一直凝視著杜利的眼睛,努力想表現內心的誠懇,設法應付這個瘋子。「我已經答應要把稿子交給他,叫他打電話通知你取消行動,可是他說他沒辦法通知你,因為他已經找不到你了。他說他寄過兩封電子郵件給你,可是第三封郵件被退——」
她很沒警覺地把一隻眼睛貼在那道門縫上。「扎克·馬庫爾」並沒有躲在門邊。門邊看不到半個人影。接著她瞄向辦公室裏面,看到錄音機的顯示屏上又閃爍著「1」這個數字。她把柏木盒夾在腋下,推開門走到錄音機前,按下播放鍵。一開始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吉姆·杜利冷冷的聲音出現了。
過程中,她的頭一次又一次撞上吧台水槽下端,耳朵里嗡嗡作響。她聽到自己哭喊著求杜利停手,哭喊著說她什麼都聽他的,只求杜利趕快停手。接著,他真的停手了,麗賽聽到自己說:「他有一本新的小說,他的遺作,稿子我可以給你。那本小說已經完成了,是他過世前一個月完成的,可是他已經沒有機會修改了。這非常珍貴,他媽的伍伯迪一定會愛死那本小說。」
然而杜利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說:「我想,如果你有這個打算,你確實可以攻擊我的要害,讓我受重傷。不過別忘了,我腳上穿的是超硬登山靴,而你手上什麼都沒有。所以夫人,放聰明點,等一下你就可以喝到清涼可口的水了。這水龍頭已經很久沒用,不過,你看它多聰明。」

3

他從那個袋子里拿出一個容量一公升的美乃滋罐,上面還貼著商標,裡頭裝著某種透明液體,液面上懸浮著一張皺皺的小白布。
當時她居然還有力氣想到,你真有本事,竟敢信口開河,萬一他真的問你稿子在那裡,你要怎麼辦?還好杜利沒有繼續追問。杜利跪在她面前,氣喘如牛,邊喘邊在他的袋子里東翻西找——每天的這個時間,穀倉樓上會非常熱。假如她早知道今天會在斯科特的工作室里被人毆打,她一定會先把冷氣打開。她腋下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
杜利挑起眉毛看著她,嘴角露出一抹狐疑的微笑……麗賽寧可往好的方面想,說不定那表情意謂著杜利想跟她談了。「我又想到,樓下好像也有好幾個箱子,」杜利說,「看起來裡頭裝的也是他還沒出版的稿子。」
麗賽盯著他手上那把槍,盯著槍口那個黑洞,兩腿突然一陣酸軟。那可不是廉價的點二二手槍。那可是大傢伙,一把大型自動手槍(至少她覺得像自動手槍),足以在人身上打出個大窟窿。她整個人往後一倒,跌坐在桌緣。她心裏明白,要不是因為桌子正好在身後,她可能就倒在地上四腳朝天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嚇得尿褲子,不過她還是硬憋住了。至少此刻還憋得住。
這時杜利突然開口說:「你在表達無言的抗議嗎?嗯,夫人,也許這會讓你覺得自己更有力量,不過實際上對你沒什麼好處。我要給你點教訓。我實在不想對你說那種陳腔濫調,說什麼傷害你會讓我更痛苦。不過說實在的,雖然才剛認識你,我已經開始佩服你的勇氣,甚至越來越喜歡你了。所以說,我要是真的動手,我自己也不好過。另外我希望你明白,我會儘可能手下留情,因為我不想摧殘你的心靈。但話說回來——我們本來說好的,你卻沒有遵守承諾。」
「你騙人。」他說。不過這次麗賽真的沒騙人,而且他也明白麗賽沒騙他。可是基於某種不明原因,杜利很不高興。他的反應跟麗賽期待的正好相反——麗賽本來想安撫他——不過麗賽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心裏寄望吉姆·杜利內心深處正常的那一面聽得到她說話。
「去你媽的。」她低聲咒罵了一句。
他凝視著麗賽,一副很有耐性的樣子。乍看之下你會覺得他大概三十五歲。不過如果看得仔細點,你會發現他的眼角已經有淺淺的魚尾紋,嘴角也有皺紋,所以應該有四十歲了,至少四十歲。「夫人,你要我動手嗎?你要我開槍在你腳上打個洞嗎?人的腳上全是骨頭和肌腱。談事情談到那種地步是很痛苦的。如果你不想,那就請跟我到樓上去。」
「不是,我必須把斯科特留下來的稿子整理好交給別人。」從某個角度來看,她不算說謊。等一下她就要和那個叫杜利或是馬庫爾的傢伙交手了,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她終究還是希望能把斯科特的工作室清乾淨。別再偷懶,別再浪費時間了。把那些稿子交給匹茲堡大學算了。毫無疑問,那裡確實是它們最理想的歸宿,不過條件是,那位教授先生絕對不能碰稿子。他媽的應該把伍伯迪抓去槍斃。
杜利蹲在地上,屁股幾乎貼著蹺起的鞋跟,雙手環抱著膝蓋,那樣子九-九-藏-書很像農夫在農場里的小溪邊看母牛喝水。麗賽覺得他仍然保持著警戒,不過程度並不高。他並不認為麗賽會用那笨重的玻璃杯丟他。當然,他猜得沒錯,因為麗賽可不希望自己的腳踝被打斷。
杜利把剩下的水一口喝乾,骨瘦嶙峋的脖子上,喉結滾動了一下。接著,他問麗賽感覺舒服點了沒。
他面帶微笑,抬起手朝麗賽比了個手槍的姿勢。這時音響正好在播放《漫遊千里》,那是鄉村歌手杜威·約肯的名曲。斯科特自己刻錄了幾張酒吧音樂合輯,杜利一定是找到了其中一張。
麗賽點點頭,然後開始一口口啜著水。此刻,音響里的歌者已不再是杜威·約肯,而是漢克·威廉斯本尊了。那首歌的歌詞在問一個永恆不朽的問題:為什麼你已不像從前那樣愛我了?為什麼你要把我像破鞋般地拋棄呢?
為什麼我從來想過去上直排滑輪課?她心想,每星期二晚上,牛津滑冰中心都有單身之夜。
廢話,那還用說,麗賽心想,當然是《空虛的惡魔》。搞不好你連看了九次。
……不敢去想這個,可是這個念頭卻一直在她腦中陰魂不散。事實上,此刻她寧願自己依然昏迷不醒。斯科特曾說過:「人的心靈就像只潑猴。」此刻,麗賽坐在吧台間的地上,而且顯然有隻手腕被手銬銬在水槽底下的水管上。她忽然想起斯科特那句話是哪本書里的了,那是羅伯特·斯通的《落魄戰士》。
「遵命。」他的語氣十分愉快,那副模樣讓她想到那些鄉下人。想到鄉下人,麗賽又想到了爸爸。當然,杜利也讓她想到格德·埃倫·科爾,那個神經病金毛小子。一想到他對她做出這種事,有那麼一刻,麗賽幾乎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抓他的褲襠,把他的卵蛋抓爛。有那麼一刻,她幾乎就快要按捺不住了。
這時,她腦中冷不丁又浮出某段記憶。她想道:麗賽,當時你們走出那棵柳樹下,走進外面的大風雪中,可是在那之前,你們還做了些別的事。他抓住你——
麗賽永遠忘不了他的卡其襯衫綳得好緊,兩顆紐扣之間猛然扯開一條縫,那一瞬間麗賽可以看到裏面的白色T恤。他反手甩麗賽一耳光,然後再正手甩她一耳光。反手,然後正手,反手,然後正手,反手,然後正手。他總共甩了麗賽八個耳光。這時麗賽想起小朋友在院子里的泥巴地上玩跳繩時,邊跳邊念的口訣。
「很棒的地方,」他說,「這裏以前做什麼用的?是秣草棚改裝的嗎?一定是。」
「噢,我一點都不擔心槍聲太吵。」杜利說。他臉上有種嘲笑的表情。「隔壁那戶人家沒有人在——我猜應該是上班去了。至於那個看門狗條子,他好像有事要忙,已經跑掉了。」說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過他還是設法擠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的臉越來越蒼白,好像嚇到魂都飛了,對不對?夫人,我看你好像要昏倒了。怎麼樣,願不願意幫個忙,讓我省點麻煩呢?」
「可是——」
接著,杜利忽然抬頭看著天花板,脖子上的肌腱明顯地突了出來。
「剛才中午十二點多時,她的班機已經降落在波特蘭民用機場了,」黛拉迫不及待地說,「她說她要去租輛車,我說不要,怎麼可以干這種傻事。我說我要到機場接她。」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氣準備說出最後的關鍵語:「麗賽,如果你願意,可以到那邊跟我們會合。我們可以到『冰雪暴』餐廳吃午飯——我們可以重溫舊夢,就像小時候一樣,就我們幾個姐妹。然後再一起去看阿曼達。」
愛的!責任!而上帝最寵愛的孩子總是最快被召回上帝身邊,阿門。」然後,他突然把頭低下來一會兒。他的皮夾被擠到后口袋外面了,皮夾上系著一條鏈子。想也知道,吉姆·杜利這種人一定會將皮夾掛條鏈子,扣在皮帶環上。接著,他又抬頭往上看。「只有那樣的好地方才配得上他。有時候,如果寫作的過程不太令人懊惱,他應該可以享受得到那種樂趣。但願如此。」
麗賽還是沒說話。
「我會想辦法跟你們會合,」麗賽又重複一次,「萬一我趕不過去,那我們只好下午在綠茵碰面了。」
「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就這樣。」她自言自語道。接著,她走出大門,穿越庭院走到穀倉。她手上拿著那個柏木盒,手伸得長長的,彷彿那盒子里裝的是易碎物,或是容易爆炸的東西。
「你不……你不敢的……那個槍聲……」她感覺自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彷彿是從火車上傳出來的,而火車正要從車站開動。彷彿她的聲音正從車窗探頭出來跟她說再見。再見了,小麗賽,你的聲音要離開你了,你很快就會變成啞巴。

2

就算麗賽說話時有什麼異樣,黛拉也沒察覺到,因為一方面https://read.99csw•com她自己心裏有罪惡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太開心,太放鬆了。坎塔塔快從波士頓回來了,她要「救阿曼達脫離險境」。麗賽一邊聽著黛拉喋喋不休,心裏一面想著,但願她有辦法。但願有人有辦法,但願休斯·埃布爾尼斯醫生有辦法,但願整個綠茵的醫護團隊有辦法。
既然這裏只有他們兩人,那麼如果他心靈中的一個自己一直在說謊,那很可能意味著他必須欺騙心靈中的另一個自己。如果是這樣,那她就必須設法探觸到他心靈中的另一個他。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他可能還是個正常人。
沒有!」她大叫一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她的叫聲嚇了自己一跳,不過也發揮了某種意想不到的功效。她的喊叫聲徹底截斷了那一連串危險的思緒。只不過,那些思緒隨時可能再冒出來——麻煩就在這裏。
他轉開水龍頭,水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聲。過了一會兒,麗賽聽到水龍頭開始噴水。沒錯,她可能拿不到那把槍,不過杜利的褲襠此刻差不多就在她頭頂,距離大約一英尺,而且她還有一隻手可以活動。
斯科特給他用的那張大書桌取了個綽號叫「傻大個」。這時麗賽回想起斯科特坐在那張書桌前,盯著蘋果電腦的大銀幕,嘲笑自己剛寫出的東西,嘴裏咬著一根吸管,不然就是咬著指甲。有時他會跟著音樂一起哼唱。每到夏天,天氣開始熱了,他會脫掉衣服,彎著雙臂像小鳥揮舞翅膀般在身上拍打。每次只要寫出他媽的爛東西,開始發脾氣時,他就會做那動作。這些往事一幕幕浮現在麗賽腦中,但她還是沒開口說話。這時候,音響播放的音樂又變了,唱歌的已不是漢克·威廉斯,而是他兒子。這位小漢克·威廉斯正在唱著《喝著威士忌邁向地獄》。
……想到為什麼這位吉姆·「扎克·馬庫爾」·杜利要把音響打開了。她不敢……
夫人,麻煩你跟我上樓……你要我動手嗎?你要我用槍在你腳上打個洞嗎?
斯科特的音響在放音樂。天知道這地方已經多久沒有音樂了。麗賽最後一次看到斯科特在工作室里寫稿,好像是二〇〇四年四月或五月。從那以後這裏就再也沒有音樂聲了。這首曲子是《威莫的藍調》,不過不是漢克·威廉斯的版本,而是另一個合唱團的翻唱版——可能是蟋蟀合唱團吧。音量開得並不大,雖然不像斯科特放音樂時那麼驚天動地,不過也夠大聲了。麗賽忽然想到……
她那間辦公室的門開著,燈光從門底的縫隙射出來,在穀倉的地面映照出一片長方形的光亮。麗賽前一次從辦公室走出來時,心情很愉快,不過她想不起來走時究竟有沒有關門。她記得自己好像關燈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根本沒開過燈。但話說回來,不久之前,她不是還認為老媽的柏木盒一定放在閣樓上嗎?會不會是哪個副警長跑進辦公室里瞄一眼,出來時忘了關門?麗賽心想,說不定就是這樣。她現在覺得什麼事都有可能。
麗賽沒想到杜利竟然說:「《船長之女》。夫人,那本書我不光是喜歡而已。我非常愛那本書。自從在監獄圖書館發現那本書後,我每隔兩三年就重讀一次。我甚至能背誦書裏面的整段文字。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段嗎?那一次,金恩終於頂撞了他父親,並且告訴父親,無論父親同不同意,他都一定要走。你知不知道他跟那個可悲的老王八蛋說了些什麼?不好意思,剛剛說了髒話。」
麗賽看看桌上的柏木盒,彷彿看著一隻剛剛突然莫名其妙咬了她一口的心肝寶貝狗狗。她心想,把它放回床底下吧。把它放回那張「老天床」底下吧。可是,然後呢?
「樓下的紙箱里什麼都沒有,只是些文件複印件跟白紙。」她說。她知道這聽起來很像謊話,因為實際上真的是鬼扯。可是麗賽又能怎麼說呢?杜利先生,你這沒藥救的神經病,怎麼可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她一面胡思亂想,一面趕緊接著說:「那個他媽的伍伯迪想要的東西——那些好東西——全在樓上。包括還沒出版的小說……寫給同行作家的信件備份……同行作家的回信……」
「我喝夠了。」
「你閉嘴!」他指著麗賽的鼻子,臉上已不見笑意,「要是我真跑去租車,那我猜等我回來的時候,這裏可能已經有滿屋子條子等著逮我了。他們會把我抓回去蹲苦窯。夫人,告訴你吧,要是我真相信你的鬼話,那我就真是註定要再回苦窯蹲上十年了。」
「不要……別再叫我……」麗賽本來想叫他別再叫她夫人了。她覺得自己彷彿被一團團灰色的東西包住。那團東西越來越灰暗,越來越濃厚,她的眼睛已經快看不見了。就在眼前即將陷入黑暗的那一剎那,她看到杜利把槍插|進褲頭的腰帶里(麗賽異想天開地幻想,但願老天有眼,但願那把槍走火,轟爛你九*九*藏*書的卵蛋),然後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她。麗賽不知道後來他有沒有來得及抓住她,麗賽在搞清楚前就昏過去了。
看到他的長相,麗賽有點訝異。他的長相很普通。此刻他就站在這間從來沒有用過的辦公室門口,手上拿著一把槍(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包很像午餐袋的東西)。假如有天麗賽被叫到警察局去,看到幾個嫌犯站成一排,每個都和他一樣瘦瘦的,也都穿著和他一樣的夏季卡其工作服,頭上也都戴著「波特蘭海狗隊」棒球帽,她恐怕也沒把握認得出來。他看不到皺紋的臉很細長、淺藍色的眼珠——至少有一百萬個北方佬是這種長相,而且別忘了,中部各州以及更偏僻的南方,還有六七百萬個鄉下人長相也都差不多。他大概有六英尺高,不過也可能稍矮一點。那頂棒球帽圓圓的帽檐底下露出一小撮頭髮,那種淡褐色頭髮也很常見。
「嗯哼。」麗賽嘀咕了一聲。她本來想告訴黛拉,她大可不必打那通電話給坎塔塔。要是她沒打(套句德布夏家老爹的名言,要是她沒多管閑事),坎塔塔根本不可能知道阿曼達出事了,那麼坎塔塔就可以開開心心跟她丈夫在外面快活一陣子。不過她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因為她現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和人爭執。
你救得了她。她又聽到斯科特的聲音喃喃低語——斯科特永遠有話要說。看來就連死亡也擋不住他。你一定行的,小寶貝。
「什麼事,又是做菜嗎?」剛才她說自己不該叫坎塔塔回來時,語氣中充滿罪惡感。但現在罪惡感已經釋放,於是語氣便突然頑皮起來。
「夫人,把你打成這樣,真的很對不起。不過,好歹我沒碰你那個地方。」接著,他用力扯開她的上衣,拉開她胸罩前面的鉤子,於是她那小小的胸部赤|裸裸地露了出來。就在這一刻,她意識到兩件事。第一,他根本不覺得對不起她;第二,他手上那東西是在她廚房的「百寶箱」抽屜里拿的。斯科特都說那玩意兒是「麗賽天國之門的鑰匙」。那是她的開罐器,那種有橡皮握把的大型開罐器。
(我要折磨你)
黛拉接受了。她把坎塔塔的班機時間告訴麗賽,麗賽也乖乖寫下來。她心想,也許她應該和黛拉一起到波特蘭機場去,這樣至少她就能躲開這棟要命的鬼房子——躲開電話,躲開那個柏木盒,躲開那些記憶。此刻那些記憶纏繞在她腦中,她的腦袋彷彿成了墨西哥節慶里可怕的「寶貝萬歲」玩偶,而那些記憶就像玩偶里松垮垮的填充物。
「何況我們約好的不是這樣。我們約好的是,你打電話給教授,或者說那個他媽的伍伯迪——唉,我真喜歡你的創意——然後他會按照我們約好的特殊方式,發一封電子郵件給我,然後他會派人來處理那些稿子。對不對?」
想到這個,她立刻清醒過來。她睜開眼,看到杜利手上拿著一條濕毛巾蹲在她面前,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死盯著她。她猛然往後一縮,想躲開那雙眼睛。這時她聽到一陣金屬撞擊的鏗鏘聲,隱約覺得肩頭一痛。她彷彿被什麼東西綁住,動彈不得。「噢!」
「有道理。放心,我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說著,他把槍塞進腰帶,站了起來。他的膝蓋發出「啪啦」一聲,這又讓麗賽想到(其實應該說覺得很驚訝),這可不是在做夢,眼前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吧台間里鋪滿了灰白色地毯。他一腳踢開地上那個杯子,杯子在地毯上滾了一會兒。他拉拉褲頭。「夫人,我也沒那麼多時間可以在這裏耗。不管保護你的是哪一個條子,應該都快回來了。而且我覺得你現在好像也碰到了點麻煩,好像是哪個姐姐出了問題,是不是?」
「噢,」黛拉驚訝的口吻拿捏得恰到好處,「呃,那麼……」
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該死的柏木盒放回那張「老天床」底下。此刻,她多麼渴望自己並未找到那盒子。她正在和黛拉說話時,忽然又想到斯科特的一句名言:你花越多精神打開包裝,到最後反而越不在乎裏面是什麼東西。她相信這句名言大可套用在找不到的東西上——比如說,那個柏木盒。
「那些是——」這時麗賽想到,該怎麼跟他說呢?我是不是該告訴他,那些只是尋寶遊戲的秘寶,不是斯科特的稿子?她想,樓下絕大部分的東西應該都是尋寶遊戲的秘寶,可是杜利一定聽不懂。或者我是不是該告訴他,那些東西純粹只是惡作劇,斯科特式的整人玩具。這樣也許他聽得懂,但可能不會相信。
「真是個好地方,」他說,「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你這裏被隔成三個房間,卻只有三盞主照明燈,所以這裏白天光線一定很充足。在我們老家,我們都把這種地方叫作鳥籠屋或鳥籠棚,不過這裏不一樣,這裏可一點都不簡陋,不是嗎?」
「夫人,昨天晚上我們不是說好今天八點要聯絡嗎?」他說,「可是我怎麼看到一堆警察在你家進進出出。九*九*藏*書看來你好像沒把這件事當一回事。我還以為在你家的信箱里放只死貓,你就應該夠明白我的意思了。」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麗賽低頭看著那台錄音機,有點失魂落魄。她心想,我竟然聽得到他的呼吸聲。「夫人,我很快就會來找你了。」他說。
此刻,杜利還是用那狐疑的眼神看著她,看來並沒有想談的意思。他那表情彷彿在說:夫人,既然你喜歡鬼扯,那就繼續扯吧,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請聽我說幾句,杜利先生。我先前沒有承諾什麼,我想你是誤會了吧——」這時,她注意到杜利開始皺眉,臉色也變得陰沉,於是趕緊接著說:「有時在電話里會講不清楚,不過從現在開始我會百分之百配合你。」她咽了口唾液,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咕嚕一聲。她很想再多喝點水,喝一大杯清涼的水,只可惜現在似乎不是開口跟他要水的好時機。然後麗賽彎腰向前,緊盯著他的眼睛。藍眼睛對上藍眼睛。她拚命讓自己的語氣表現得誠摯而熱切。「我是說,我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而且,你知道嗎?你的……呃……你的同伴要找的稿子,此刻就在你眼前。你有沒有看到工作室中央那個黑色的檔案櫃嗎?」
小麗賽,如果你能想出辦法,你一定使勁想!
別緊張,小寶貝,冷靜點。她彷彿聽到斯科特在她耳邊低語。跟這傢伙談談——發揮你的三寸不爛之舌。
這時杜利忽然彎腰湊近她,手上端著一個巨大的華特佛水晶玻璃杯,裡頭幾乎有三夸脫的水。那水雖然還不夠乾淨,不過勉強可以喝了,看起來也的確很好喝。「慢慢來,安分點,」杜利的口氣聽起來很熱心,「我讓你自己拿杯子,不過要是你敢拿杯子丟我,我就把你的腳踝打斷。要是你敢用杯子丟我,就算我沒流血,我還是會把你兩隻腳踝都打斷。我不是跟你開玩笑,聽懂了嗎?」
「夫人?」杜利叫了她一聲,語氣聽起來十分熱切。「夫人?」
麗賽心想,那句話就是,他永遠不懂什麼叫愛的責任。不過她沒說出口。杜利似乎不在乎她有沒有回答,他正講得興高采烈,渾然忘我。
「夫人,說這種話好像不太禮貌。」吉米·杜利說道。有那麼一會兒,她還以為是錄音機在……呃……在跟她說話。接著她猛然意識到,此刻杜利的聲音聽起來離她不遠,也就是說,那聲音是從她身後傳來的。麗賽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做夢,她立刻轉過身來。
(我要讓你身上那個不讓男生碰的地方痛不欲生)
後來麗賽喝夠了,於是把杯子遞給他。杜利接過杯子看了一眼。「夫人,杯里還有兩口,你真的不喝掉嗎?」聽到他的口音中忽然少了點南方腔,麗賽想到一件事:杜利的南方佬形象表現得很誇張,說不定他是故意的,也說不定他自己都沒發覺。麗賽發現他一開口說話就會不自覺地強化南方口音,而不是壓抑,因為壓抑會顯得很假。這一點重要嗎?大概不重要。
她覺得有種濕濕的東西在摩擦她的臉。一開始她以為是狗在舔她——會不會是露易絲?可是,怎麼可能?露易絲是只柯利牧羊犬,是她小時候在里斯本瀑布鎮的老家養的。而且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也許是因為她和斯科特一直都沒生孩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們也就從來沒養過狗。這兩件事似乎有某種連帶關係,就像花生醬和果醬,或者桃子和——
她把那個柏木盒緊緊貼肚子抱著,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她走向辦公室,走向那扇開著的門,往裡面瞄了一眼。裡頭空蕩蕩的……看起來好像空空的……可是……
這時杜利忽然仰頭笑了起來。「他媽的伍伯迪!夫人,你用的字很有你丈夫的風格。」接著他突然又不笑了。雖然嘴角掛著微笑,但他眼神冰冷,已經沒有半點笑意。「這麼說來,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呢?到附近的鎮上,例如牛津鎮,或是麥肯尼佛鎮,跟搬家公司租輛小貨車,然後開回來把檔案櫃裝上車,是不是?說不定你還可以隨便抓個副警長來幫我搬呢!」
麗賽永遠忘不了,杜利的手打在她臉上,那聲音彷彿有根火柴從膝蓋上劃過。雖然他手上沒戴戒指——謝天謝地——可是,印象中,打到第四下或第五下時,她的嘴唇已經開始流血,到了第六下或第七下時,鮮血開始四散飛濺。而最後那一巴掌打得比較高,打在她的鼻子上,打得她鼻血狂噴。當時她已經痛得受不了,嚇得哀聲慘叫。
承諾?麗賽覺得背脊竄起一股涼意。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杜利瘋狂到什麼程度。麗賽又開始感覺一團灰暗籠罩著自己,眼前開始一片模糊,可是這次她拚命打起精神,讓自己保持清醒。
「嗯?噢,當然可以!有點口乾舌燥了,對不對?人受到驚嚇時都會這樣。」說著,他站起來,槍還擺在原來的地方——麗賽可能拿不到。就算使盡全力往前沖,手銬還是會限制她的活動範圍九-九-藏-書,她還是夠不到那把槍……而且,萬一她出現那種舉動,結果卻失敗了,後果一定不堪設想。真的。
「想要什麼你就拿走吧。」她含糊地說了一句,感覺嘴唇彷彿被打了麻醉劑似的整個麻掉了。「全都拿走吧。」
「不要拉,否則你會很痛的。」杜利彷彿在講什麼大道理似的。麗賽心想,對他這種瘋子來說,說不定那真的就是個大道理。
「夫人,麻煩你跟我到樓上,」他說,「我們到樓上慢慢談。」
「他胡說八道,偏偏你還跟他一鼻孔出氣。」吉姆·杜利話才說完,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又突然有了動作。對她來說,那個動作似乎迅雷不及掩耳,而且殘暴得令人難以置信。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摧殘折磨,都讓她下半生永遠歷歷在目,永遠忘不了。她永遠忘不了。杜利他猛力打她耳光時,呼吸好急促,氣息好濃濁。
「麻煩你先把杯子洗乾淨再倒水,」麗賽的聲音有點嘶啞,彷彿就要倒嗓了,「那些杯子也很久沒用了。」
重溫什麼舊夢?麗賽心裏嘀咕道,我只記得從前不是你扯我的頭髮,就是坎塔塔追著我到處跑,罵我是「太平公主」,不是嗎?不過想歸想,她嘴裏還是說:「你先去吧,黛拉,我會想辦法過去和你們會合。我這裡有些事得先處理——」
一想到要獨自跟這個人到斯科特的工作室,她嚇得魂飛魄散。「不用了,你自己去拿他的稿子吧,拿了就走吧。別再來找我了。」
「金恩說,他老頭永遠搞不懂什麼叫愛的責任。愛的責任!好美,對不對?不知道多少人心裏有過那種感受,可卻永遠詞不達意,表達不出來?而你丈夫辦到了。除了他,所有人都沉默不言。這就是教授說的。夫人,你先生一定是上帝最寵愛的人,他才會有那樣的文采。」
「杜利先生,我可以喝杯水嗎?」
「——這完全是她的自己的主意。」黛拉斬釘截鐵地說。
他內心深處似乎真的相信,他們確實是這樣約定的。沒錯,他一定是深信不疑,不然這裏明明只有他們兩個,他怎麼還一直在提這件事?
「杜利先生,求求你聽我說。」她刻意壓低音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以前斯科特每次看到惡評,或是發現水管工人偷工減料,火氣就會往上冒,隨時可能發作。每次碰到這種狀況麗賽就會像現在這樣,一字一句慢慢跟他說話。「伍伯迪教授根本就聯絡不上你,而且我覺得你自己應該也知道這點。不過,我倒是可以跟他聯絡。昨天晚上我就打過電話給他了。」
杜利依舊保持著彎腰探頭的動作,不過現在他開始微微前後搖擺,先看看左邊,接著再看看右邊。麗賽心想,他自以為是這世界的主宰。

1

杜利聳聳肩,好像在說隨你的便。然後杜利彎腰探頭到吧台間外。看到他的動作,麗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因為她看過斯科特好幾次做過一模一樣的動作。他兩手分別抓住吧台間的門框兩側,腳踩在吧台間地面的木板上,頭和上半身伸到門外。不同之處是,斯科特從來不|穿卡其褲。他穿了一輩子藍色牛仔褲。而且斯科特的後腦勺也沒有謝頂的跡象。她心想,我先生這一輩子頭髮都很茂密。
杜利轉過來看著她,表情很嚴肅。「夫人,我可不是因為看他日子過得那麼好而眼紅——當然也跟你沒關係。因為他都已經死了。我在叢山州立監獄蹲過一段日子。說不定我們那位教授先生已經告訴過你。是你丈夫幫我熬過那段最艱苦的歲月。我讀遍他所有的書,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本嗎?」
「等你走了,我就舒服了。」
麗賽沒吭聲。
杜利聽到手銬上的鏈條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那副手銬和那瓶氯仿本來一定是一起放在那個紙袋裡),立刻轉身看著她。
「這是麻醉用的氯仿。」他洋洋得意地說,口氣很像當年的水電工斯邁利·法蘭德斯。他在談到獵殺麋鹿的豐功偉業時,也會露出洋洋得意的口吻。「有個傢伙說他會用這種東西,而且還教我怎麼用,不過他也說,用這玩意兒一不小心就會出人命。所以夫人,運氣好的話,你醒來時頂多會頭痛得要死,不過我之所以準備這個東西,是因為我認為你一定不肯乖乖跟我上樓,我有這預感。」
「這真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一首歌,對不對?」杜利說。他盤腿坐在吧台間門口的地上,他那棕色午餐紙袋就擺在兩腿中間,那把手槍擺在右手邊的地上。杜利以十分誠摯的眼神望著她。「而且歌詞里傳達了很多道理。你剛剛昏倒,等於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知道嗎?——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吧。」這時麗賽聽到他的南方口音又出現了。不過他的南方口音很尋常,不像當年納什維爾那個混蛋那麼明顯。
麗賽心想,這還用你說嗎?只要繼續跟他講話,他就不會馬上動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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