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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十章 麗賽對抗瘋子(好兄弟)

第二部 靜動

第十章 麗賽對抗瘋子(好兄弟)

麗賽的腦中突然浮現出強烈的直覺:斯科特幫她打開一條通道,讓她隨時可以過去。天知道斯科特得費多大的力氣才辦得到,天知道他能撐多久,不過麗賽只知道斯科特為她做了這件事。麗賽放開他的手,跪下來。麗賽兩條腿有種針刺的感覺,已經快麻掉了,但她不在意。屋外狂風呼號,震撼著整棟房子,但她已經快要感覺不到了。她把那件毛衣掀開一點,讓自己的手能伸得進去,伸進斯科特體側和癱軟的手臂中間,讓自己的手擺在他背後脊椎的位置,環抱住他。麗賽的表情看起來很急迫,她把臉湊近斯科特茫然的眼睛前方。
不過她倒是約略知道斯科特是怎麼到那裡去的。在內心深處,麗賽知道。真相就藏在她腦中的簾幕後面。總之,就在那裡。
「熱火」蘭登大吼一聲,口中噴出一陣白霧,把推車從地面抬到了門廊上。他內衣的一邊腋下裂了開來,露出一撮金黃色的腋毛。推車一抬起來,忽然朝左傾斜,然後又朝右斜了一下,這時小男孩拚命大喊,你他媽千萬別翻了,你這個狗娘養的兔崽子。推車一歪,他便立刻用力扶正,嘴裏瘋狂吶喊著,千萬別推得太用力,他媽的千萬別搞砸,你這白痴兔崽子,他媽的中邪的王八蛋。沒想到,他的吶喊竟產生了效果,但「熱火」蘭登根本沒時間稱讚他。「熱火」蘭登把那台推車拉進屋裡。斯科特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後面,兩隻腳腫得跟氣球一樣。
——你這愛吹牛的小鬼。爸爸嘴裏嘀咕著,但還是把獵鹿槍放下,靠在那張擺印刷機的桌子旁邊。他伸手摸摸斯科特的頭髮,嘆了口氣。斯科特突然覺得爸爸老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萬一這樣還是綁不住他呢?
那個曾經是他兄弟的怪物,攤開手腳躺在地上,背靠著地下室中央的柱子。它身上除了從前保羅穿的那條內褲外,幾乎一|絲|不|掛,腳腿骯髒不堪,體側沾滿一塊塊干糞。裝食物的烤盤就在它髒兮兮的手邊,被舔得乾乾淨淨,連油污都不剩。盤子里本來放著一塊特大號漢堡肉,轉眼間就被那保羅變成的怪物吞了下去。可是為了在漢堡肉里動手腳,安德魯·蘭登已經頭痛了將近半個鐘頭。第一塊肉被他自己丟到外面去了,因為他覺得裏面塞的「東西」可能太重。所謂的「東西」就是白色的安眠藥片,就像電視廣告里那位老爺爺吞的那種。有次斯科特問爸爸,那些藥片是哪來的,爸爸說——好奇寶寶,你能不能閉嘴?再不閉嘴,那我就自己動手讓你閉嘴。每當爸爸說出這種話,你如果足夠聰明就知道該怎麼做。爸爸把藥片放在玻璃水杯底磨碎,他邊磨邊說話,有點像在自言自語,也有點像在跟斯科特說話。當時隔著廚房地板,他們可以聽到地下室驚天動地的吼叫聲。那隻被鐵鏈綁在印刷機上的怪物肚子餓了——想把那東西迷昏,有的是辦法。爸爸看看那堆白色粉末,再看看那塊圓圓的肉餅,嘴裏嘀咕著——當然,更簡單的辦法就是乾脆殺了那天殺的禍胎,不是嗎?可是我沒有,我不殺他,因為我實在太笨了,竟然想出這個辦法,讓他有機會殺了另一個還沒中邪的小子。操他媽天殺的,孬種都該去死。
斯科特邊跑邊回頭瞄了爸爸一眼,看到爸爸正一步步後退,退向樓梯。爸爸的動作好慢,看起來好像剛表演完的馴獸師正要退出籠子。天花板亮著一顆燈泡,燈光照在保羅身上。保羅的後腦勺不斷猛撞柱子,速度十分驚人,那快如閃電的動作讓斯科特想到手提電鑽。斯科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保羅的身體如此激烈地扭動,卻沒流血,也沒昏倒,但他真的就是不會流血也沒昏倒。斯科特這才發現爸爸是對的,繩子根本綁不住保羅。要是他繼續這麼掙扎,繩子一定綁不住他。
後來他又試了一次,結果鐵鏈上好像有什麼尖尖的東西刺到他,在他手上割出一道血痕。後來,他再試了第三次。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把那堆二十磅重的鐵鏈抱到推車旁,眼看就要放進去了,結果他手一滑,鐵鏈沒有擺在推車正中心,卻掉在邊緣,結果推車翻了,整堆鐵鏈滑下來砸在他腳上,痛得他哀聲慘叫。
「沒有。」斯科特把香煙按熄在書上的煙灰缸里。
「後來,有一年快到聖誕節時,那天我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那天天氣很冷——我快凍僵了——好像快下雪了。當時我躺在床上讀歷史課本,後來我轉頭看了一下窗外,看到爸爸懷裡抱著滿滿的木頭,穿過院子走向屋子。我立刻從后樓梯跑下去,想幫他把木柴堆在木材箱里,以免木材上的樹皮掉滿地——每次樹皮掉在地上,他都會抓狂。而保羅當時……」
也許你會說,這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老兄,從晚上九點到半夜十二點這三個鐘頭里,一人喝掉一整箱啤酒或是一整瓶威士忌,那可是要付出代價的。也許喝酒宿醉頭痛很正常,可是對斯科特來說這可不太尋常。她和斯科特在大學會客室認識的那天晚上,她發現斯科特的西裝外套口袋裡藏著個小酒瓶(斯科特甚至還分給她喝)。從那時候起,她就知道斯科特喝酒喝得很兇,可是他宿醉頭痛的情況並沒有那麼嚴重。最近他正在寫一本叫《歹徒的蜜月》的小說,稿子就在他那張大書桌上。每次麗賽看到他的垃圾桶里全是空酒瓶,可是小說的稿子卻只多寫了一兩頁(有好幾次連一個字都增加),麗賽免不了要想,除了她看到的酒瓶之外,他是不是還喝了更多?
爸爸把那塊木材丟進木材箱里,伸手撥了撥後腦勺的頭髮。他臉頰的胡碴上有幾滴融掉的雪水——沒有,他沒死。沒這麼簡單。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後門,砰的一聲關上門,把風擋住。他的每個動作都充滿憎恨,不過這並不是斯科特第一次看到爸爸這個樣子——每當他接到稅單、學校入學通知之類的東西,就是這副德性。他很清楚爸爸真正害怕的是什麼。
別管地板有多冷,別管你的屁股會不會凍成冰塊,如果你想為他做些什麼,那就動手吧。
麗賽尿尿時,眼睛還是閉著,耳朵聽著屋外風聲呼號。光聽著那風聲都令人覺得發冷,然而麗賽還不知道什麼叫冷。她還沒真正見識到。再過幾個星期她就會知道了,再過幾個星期,她就什麼都懂了。
我們要同舟共濟。她記得當時自己心想,要是我們打算結婚,那麼就非得同舟共濟不可。
不過那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令斯科特「中邪」的東西,那個有綿延無盡雜色斑紋的東西——
可是麗賽能做些什麼?該從哪裡開始呢?
「斯科特?」麗賽又喊了一聲,但他還是沒有回答。這時她開始走向那扇門,邊走邊把眼睛前面的頭髮撥開,光禿的腳丫踩在地毯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那條地毯一路延伸到閣樓。她心頭隱隱瀰漫著一絲恐懼,卻又說不出到底在怕什麼。難道……
「因為他又開始動了。」麗賽自言自語道,她躺在工作室灰白色的地毯上。「他……」
「那個聲音,」麗賽說,「你知道嗎,我常會想到,當年在柳樹下,我們正要……怎麼說呢……從裏面出來時,我究竟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
他幾乎忘了爸爸。剛才他的屁股被一陣風吹得涼颼颼的,那是因為爸爸正好抱著木頭走進門。接著,他被保羅抓住了,保羅的指甲掐進他的肉里,他變得像嬰兒般脆弱,整個人被往後拉,手已經抓不住欄杆了。他知道,保羅馬上就會開始咬他,因為他中的是很可怕的「邪」,窮凶極惡的「邪」,跟爸爸從前中邪時不一樣。爸爸中邪的時候會產生幻覺,會看見不存在的人,會拿刀子割他自己,或是抓兩兄弟其中一個來割,藉此釋放出「血秘寶」(後來斯科特越長越大,爸爸越來越少拿刀割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
——速克達,你是不是要等下輩子才要進來?爸爸在屋裡大吼。如果你想進來,最好馬上給我進來!
「你們都把那叫做『秘動』嗎?」
在學校里嗎?
可是今夜,天寒地凍的颶風從極北的黃刀山脈席捲而來,在屋外怒吼,整片天空布滿變幻莫測的光彩。麗賽的福氣已經用完了。
「斯科特?你還好嗎?」
當年在賓州馬騰斯堡,在那座與世隔絕小山丘上的農場里,歷經多年歲月後,他們父子之間逐漸發展出一種錯綜複雜的三角關係。而麗賽似乎低估了那種關係,因為斯科特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爸爸,我沒事。他被你殺了嗎?
「熱火」蘭登掐住保羅的脖子已經有好一會兒了,接著他鬆開一隻手,下意識地用手背甩了小兒子一巴掌。斯科特被他打得往後直退,撞上桌子。那張桌子在地下室髒兮兮的地板中央,上面擺了台老式手拉柄印刷機。保羅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居然把那台報廢的印刷機給修好了,然後用來印斯科特寫的故事。那些是他弟弟最早期的出版品。那是台重達四分之一噸的龐然大物,斯科特往後一退,背部正好撞上那根拉柄。他痛得皺著眉頭倒在地上,看著爸爸繼續掐住哥哥。

4

屋裡還有別的葯,比斯科特的頭痛藥效果更好(當然並沒有比較新鮮),比如說,阿曼達先前自殘時用的強力鎮靜劑。黛拉那裡也有些葯,而且坎塔塔那裡也有一瓶給阿曼達用的麻醉劑。她們幾個姐妹完全沒經過討論就達成某種共識,那就是:絕對不能讓阿曼達拿到這種強效藥品,因為她只要一不高興,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葯都塞進嘴裏。你可以說那就像她的特殊雞尾酒,她的「龍舌蘭日落」。
她聽著那冰冷刺骨的風在屋外怒吼,聽著小雪塊打在窗玻璃上。她心裏明白,他們只能靠自己了——正確地說,她只能靠自己了。她仔細聆聽,思緒再度回到新罕布希爾州的那一夜,半夜三點,月光斷斷續續從雲間灑落,陰影時隱時現。她還記得當時她開口想問斯科特究竟要怎麼做,要怎樣才能真的帶她去那個地方。麗賽未能問出口。她心裏明白,這種問題只有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時才會問……那麼,不是只有兩個人處於對立狀態時才需要拖延時間嗎?
——他真的中邪了嗎?蘭登家族的人都會這樣嗎?西奧叔叔也是這樣嗎?
難怪斯科特一眼就能看出阿曼達有什麼毛病——那種自殘行為他有第一手經驗。斯科特究竟自殘過多少次呢?麗賽不知道。和阿曼達不一樣的是,他身上看不到什麼疤痕,因為……呃,因為……麗賽親眼看到他自殘,只有那麼一次——那天晚上他用溫室的玻璃割自己。不過光只這一次就夠觸目驚心了。這是跟他爸爸學的。他爸爸「中邪」時,會先拿刀割自己,如果這樣還不足以將體內的邪釋放出來,他就會開始割自己的孩子。
——我沒要殺他。蘭登頭也不回地說,我應該殺了他,可是我不會。反正我還不會殺他。我再怎麼糊塗也知道他是我兒子,我他媽的大兒子,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會殺他的。不過到頭來我可能還是得殺了他。操!不過現在時候還沒到,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了他。還有,一旦他醒過來,想殺他就難了。你從來沒看過,所以你不知道這種東西的可怕,不過我見過。剛才在樓上算是走運了,因為我正好在他後面。換成在地下室這裏,我恐怕追兩個鐘頭也追不到他。他會沿著牆壁爬到他媽的天花板上,然後等他撲下來……
我一直覺得我們只能靠自己。外面的風,那他媽的風……
「爸爸說那樣很危險。他說:『斯科特,你是玩——火。』我知道,可是已經沒別的辦法了。連我都看得出來,我們已經沒辦法繼續把它關在地下室里,撐不了多久了。後來爸爸——他摸摸我的頭髮說:『上次叫你從板凳上跳下來,你都不敢,像個小窩囊廢,怎麼現在完全變了個樣?』當時他中邪中得好厲害,沒想到他竟然記得那件事。我覺得好驕傲。」
斯科特躺在她旁邊,嘴裏吸著煙,眼睛看著一縷煙絲盤旋而上,越飄越高,最後消失無蹤,就像理髮廳旋轉燈里的條紋。而斯科特自己有時也會消失。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們到新罕布希爾州,住在鹿角旅店二樓的房間里,那天晚上,他們躺在床上,斯科特才告訴太太:「要是當年我的運動鞋綁了鞋帶,今晚我們大概就不可能躺在這裏了。麗賽,有時我會想,我這條命好像全靠那個小東西——一雙七號運動鞋。」)
「沒錯。爸爸就是讓保羅安樂死。」
他用小指側邊從那堆藥粉中劃出一小條,動作細膩得驚人。然後他捏起一小撮,像撒鹽般撒在那塊肉上,再用手揉一揉,把藥粉糅進去,接著又捏起一小撮藥粉,再揉進那塊肉里。他甚至懶得把那塊肉拿去「燒一燒」,因為這是地下室那怪物要吃的。他說,反正那怪物本來就愛吃生的——肉黏在骨頭上,還很有彈性,而且摸起來溫溫的。
她內心深處有另一個自己,一個深藏的自己,而那個自己長久以來一直都知道真相,此刻的麗賽終於也接受了那個真相。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並沒有在那棵「嗯嗯樹」下,也沒有站在外面的風雨中,而是在另一個地方。
那感覺就像看老式叢林電影,土著的鼓聲突然消失了,整個叢林陷入一片死寂。他酒也越喝越凶,經常喝到三更半夜。麗賽總是比他早上床——而且早很多。不過只要他一上床,麗賽還是感覺得到,而且聞得到衝天酒氣。平常麗賽都會看看他工作室的垃圾筒里有什麼東西。當時麗賽越來越擔心他的狀況,於是每隔兩三天一定會去看一下。從前麗賽在他的垃圾桶里看到的,總是空啤酒罐,偶爾是一整堆啤酒罐。他很喜歡喝啤酒。可是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到一九九六年一月初這段期間,麗賽看到的卻是威士忌酒瓶。那段期間,斯科特經常宿醉,吃了不少苦頭。不知道為何,這件事最令麗賽擔憂。有時斯科特會在屋子裡晃來晃去——臉色蒼白,沉默不語,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斯科特經常這樣晃到下午三點左右,然後才打起精神開始工作。有好幾次麗賽聽到他關上浴室門,在裏面嘔吐。葯櫃里的阿司匹林消耗速度驚人,所以麗賽心裏明白,他頭痛得厲害。
可能要靠你了。
——也許會,也許不會。邪靈會怎麼樣,沒人真能說得准。此外,還有那個味道。雖然我可以把石灰撒到讓自己臉色發青的窒息,不過那股糞臭味還是會從廚房地板滲出來。還有,最可怕的是……速克達,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幹了什麼?那張放印刷機的該死的桌子,你看到沒?還有那根柱子,那根該死的柱子,你看到沒?
可是,斯科特才試了第一次,就明白自己可能沒辦法了。那東西蜷成一團,窩在鐵柱下的地面上,鼾聲如雷,臭氣熏天。斯科特猶豫了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伸手摸它一下,那一剎那,他明白了。那種感覺就像叫他把平台鋼琴背在身上跳恰恰一樣。從前,他和保羅總能輕而易舉地來到另一個世界(很久以後,他才告訴麗賽,其實那種感覺就像眼前的世界是個口袋,而去另一個世界就像把口袋翻出來)。可是這一次,那躺在地上打鼾的東西就像座大鐵砧,像銀行的金庫門……就像叫個十歲的小男孩去背一座平台鋼琴。

6

「麗賽?」她聽到斯科特在叫她。斯科特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麗賽感覺得到,他也快睡著了。
在開車回家路上,斯科特忽然又把他的幽默感發揮到極限,簡直就像B-1轟炸機丟下一顆大笑彈。他模仿理查德講話的樣子,害麗賽笑到肚子痛。他們一回到蘇克塔丘的家裡,又立刻上床翻雲覆雨一番,第二回合。事後,麗賽有種感覺,如果斯科特這樣也算生病,那麼也許更多的人應該染上這種病,這麼一來這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好。
他好怕。這輩子他有這麼害怕過嗎?沒有。而且爸爸瞪著他的那種眼神更可怕。他感覺得到,爸爸看穿了他的心思。
「斯科特,你從板凳上跳下來后……」
「另外那幾次爸爸之所以把他迷昏,是為了看看我有沒有辦法把他帶到異月之灣去——你知道那個地方嗎?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和保羅都叫那裡異月之灣?」
聖誕節是個歡樂的日子,兩個人交換一堆禮物,而且還在光天化日下上床,使盡渾身解數翻雲覆雨。聖誕晚餐是在坎塔塔和理查德家裡辦的,上甜點時,理查德對斯科特說什麼時候要找本他的小說拍成電影。理查德說:「那才有真正的油水可撈。」只不過他好像忘了,斯科特的小說已經有四本被改編成電影了,可惜其中三部票房慘淡,唯一賣錢的那本是《空虛的惡魔》,但麗賽從來沒看過。
爸爸!
麗賽心裡有數不清的疑問,可是什麼都不敢開口問,因為她實在沒把握自己能問得出口。
小兒子抬頭看著他,於是他對小兒子點了點頭。
斯科特看著爸爸捆綁保羅的雙腿,先綁住膝蓋,然後再綁住腳踝。這時保羅又開始動了,喉嚨又開始發出低沉的嘶吼。斯科特心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並不確定保羅會怎麼樣,你只是在猜。不過他倒是很清楚爸爸很愛保羅。或許愛的方式很怪異,不過爸爸真的愛他,而且愛得很深。爸爸要不是因為愛保羅愛得太深,也不會去猜保羅最後會怎麼樣。爸爸會拿那根木柴猛打保羅的頭,打到他死為止。有那麼一會兒,斯科特內心深處(他內心的陰暗面)閃過一個疑問:當時爸爸當著速克達的面拿刀割保羅,割得他血流如注,但小速克達卻還是不敢從三英尺高的板凳上跳下來。如果今天出事的是小速克達,爸爸也願意這樣冒險嗎?但斯科特很快就把這個疑問拋到腦後,拋到黑暗中。中邪的人不是他。
(美國石膏公司)
斯科特從樓梯底下把那捲繩子拿出來,交給爸爸。爸爸簡直像在跳舞般動作飛快地把保羅捆起來。天花板上有三盞七十五瓦的燈泡,轉盤式開關就在地下室上方的樓梯口。在燈光映照下,爸爸飛舞的身影投射在地下室的石牆上。他把保羅的手臂反綁在身後,綁得好緊,隔著襯衫都看得到保羅凸出的圓形肩頭。斯科特雖然心裏很怕,但還是忍不住又說話了。
「可是那並不是謀殺。要是當年上了法庭,一定會有人指控他謀殺。不過當年我在場,所以我知道那不是謀殺。」說到這裏,斯科特停了一下。麗賽以為他應該會再點根煙,可是他沒有。屋外狂風怒吼,旅店的老建築嘎吱作響。有那麼一剎那,房裡的傢具陡然亮了起來,不過只是微微亮了一下,然後又陷入一片黑暗。「當然,爸爸確實很可能殺了他,這我明白。有好幾次要不是因為爸爸被我擋住,保羅很可能早就被他殺了。只不過最後的結局並非如此。麗賽,你知道什麼叫『安樂死』嗎?」
「手機帶在身上嗎?」
這時麗賽已經能預見到——隱隱約約預見到——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她喊了一聲:「了解了!」她知道,下一步她必須先回屋子裡去,不過不管接下來要做什麼,她都必須先喝杯水。要是她再不喝水,她的喉嚨很快就會像凱許角那棟房子一樣著火。
——爸,你轉過去不要看。
斯科特乖乖把保羅的頭抬起來。現在是一九六〇年代的美國,航天員很快就要登陸月球了。然而他們家裡卻有個孩子轉眼間就變成了一頭瘋狂的怪獸,讓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做爸爸的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小兒子雖然一開始飽受驚嚇,心裏十分疑惑,但也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們才剛沿著樓梯走到地下室,保羅就開始有動靜了,他的喉嚨開始發出咯咯的低吼。「熱火」蘭登掐住他大兒子的喉嚨,想把他掐死。斯科特嚇得尖叫起來,拚命想抓住他爸爸。
——爸爸,不要!
不對,她沒有真的睡著,因為傷口這麼痛,怎麼可能睡得著?沒有止痛藥是不可能睡得著的。那麼她是怎麼了?
「噢,好吧,是真的,」麗賽喃喃嘀咕著,「我看過它。」
頭頂上方彷彿有股力量,逼得斯科特連連後退,又撞上後面那張放印刷機的桌子。
麗賽在原來的地方躺了好一會兒,讓自己恢復體力,然後坐起來。杜利在她胸口斜斜劃了一刀,向上劃到腋窩的位置。那條歪歪扭扭的刀痕上,血跡已經開始乾涸,而且傷口已經收縮了一點。然而她這一動讓傷口又裂開了,她立刻感到一陣劇痛,麗賽慘叫一聲,可是叫過之後反而更覺得痛。她感覺到鮮血沿著肋骨往下流,眼前又開始發黑。她猛眨眼睛想強打起精神,一次又一次暗暗祈禱,後來她終於越來越清醒了。她的祈禱詞是:我一定要辦到,我一定要走進那片紫色的簾幕。我一定要辦到。我一定要走進那片紫色的簾幕。我一定要辦到,我一定要走進那片紫色的簾幕。
「你以為保羅是被爸爸謀殺的,對不對?你以為故事結局就是這樣吧。」
——這在我意料之中,速克達。他中的邪已經根深蒂固了。
……又開始浮現在她腦海,而且她看到老媽那個柏木盒翻倒在地毯上,就在斯科特那張「傻大個」書桌和樓梯口中間的位置。柏木盒裡的東西撒了滿地,亂成一團。這時她突然明白,那個柏木盒,還有那些撒了一地的東西,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尤其是她現在看到的那個黃色的東西。那本紫色的鹿角旅店餐廳菜單捲成一團,而那張黃色的東西就蓋在上面。
……一切都結束了,或者說,結果已經無可避免了。德布夏老爹要是在這裏,一定會搬出那句名言:「大勢已去,聽天由命。」這句話是老爹從那個「池子」里撈上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會到那個池子里喝水,到那個池子里撈東西。
「我叫爸爸拿刀子割他,就像從前一樣,把他體內的邪毒釋放出來,可是爸爸說,那已經沒什麼用了。拿刀子割他半點用也沒有,因為邪靈已經侵入他的腦子。我心裏明白,爸爸說得沒錯。可是那怪物身上還殘留著保羅的意識,至少還有一點點。每當爸爸不在家,那怪物就會叫我的名字。它會跟我說,它藏了個秘寶要讓我找,一個好秘寶,最後的獎品是根棒棒糖,還有一罐可樂。有時候那聲音聽起來真的好像保羅,所以儘管我明知道很危險,但還是會跑到地下室的樓梯口,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聆聽。
後來保羅並沒有咬到他。他感覺到左邊屁股上方腰部的皮膚裸|露出來,感覺到保羅呼出的熱氣,接著他又聽到一陣木頭碰撞的巨響,原來是爸爸又舉起木材往保羅頭上用力一敲——他用雙手舉著木頭,用盡全身力氣打下去。接著他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保羅松垮垮的身體滑倒在廚房油布地氈上的聲音。
噓,麗賽——他沒有那麼說。你根本就沒問他,他也根本沒說。
如果是這樣,那是誰的錯?一開始是誰帶保羅去那個地方的?
聽到他說了「沒有」這麼簡單的答案,麗賽的心情忽然變得複雜:一方面她鬆了口氣,感覺很愉快,但另一方面她卻又感到深深的失望。彷彿有雷電在麗賽的胸腔里爆開。麗賽突然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不過,「沒有」這兩個字意味著麗賽不必再想了——
「你真是個勇敢的女人。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告訴自己,我剛才說的全是鬼話?」斯科特咧嘴一笑,那笑容有點不自在,但十分真誠。麗賽突然覺得他好可愛,頓時有股read.99csw.com衝動想親他一下。麗賽先親了他一邊的嘴角,然後再親另一邊,讓兩邊平衡。
麗賽在那張灰白色的地毯上躺了一會兒,休息一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說,「答案就在那片紫色的簾幕里,在那片簾幕後面。我沒有忘記。」她緊盯著那條黃色方巾,又開始往前爬。
「所以我想到這個辦法。我把這個辦法告訴爸爸。他說:『你這小鬼,今年才十幾歲就他媽自以為很聰明嗎?』我說不,我不覺得自己聰明,不覺得自己什麼都懂。我還說,要是他想得到別的辦法,更安全更好的辦法,那當然最好。只不過,他想不出來。他說:『雖然你才十歲,不過老實說,我覺得你真他媽聰明,而且,我發現你還滿有種的。希望你不會臨陣退縮。』」

8

那張「傻大個」書桌上有部電話,只要爬到電話旁就能求救了。但現在,就連那部電話看起來都好遙遠。那什麼東西比較近呢?一個問題。簡單的問題。問題是,看到姐姐目前那種「失魂」狀態,她怎麼會沒有聯想到當年的斯科特呢?一九九六年,強烈寒流來襲那年,斯科特不就像現在的阿曼達一樣,陷入同樣的「失魂」狀態嗎?
此刻斯科特不知該怎麼解釋。對他來說,把保羅背在身上,只相當於多穿一件衣服,長久以來一直都是這樣。不久前,那個怪物還被鐵鏈綁在鐵柱上,重得像鐵砧,像銀行的金庫門,像平台鋼琴,但現在沉重的感覺消失了。此刻那被鐵鏈鎖在鐵柱上的怪物變得像玉米殼般輕飄飄的。斯科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於是他只說了句——我現在有辦法帶他去了。

12

16

「我想可以。」她囁囁嚅嚅地說。
我從前進去過。
麗賽有點懂了。她心想,長久以來,他們的爸爸之所以多次拿刀割自己的兒子——還有割自己——其實就像在打某種古怪的預防針。
至少現在還不是。
「你不想吃個甜甜圈嗎?他們的甜甜圈很棒。」從聲音聽得出來他在笑。
麗賽,我很確定萬靈茶是他後來才發明的。沒錯,我確定那是後來的事。
斯科特的聲音一定產生效果了,因為她聽到自己只喊了一聲:「是的,副警長,我在上面。」
「別進去。」麗賽嘀咕道,可是她覺得自己終究還是會進去。她心想,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救斯科特,可以把他帶回來,她就非進去不可……無論那裡面是什麼樣的地方。
爸爸嘆了口氣。斯科特伸長脖子轉頭看他爸爸,看那張他痛恨、害怕、但也深愛的臉龐。
從小到大,保羅甚至連抬手打弟弟的舉動都不曾有過。但此刻,保羅忽然一個箭步沖向弟弟。在這舉動出現前的短短一剎那,斯科特就已發覺苗頭不對了。不對,保羅並不是靜靜坐在那裡;不對,保羅並沒有在看書;不對,保羅並沒有在研究數學。
「當然不是,麗賽。」斯科特的語氣彷彿在嘲笑她明知故問。後來斯科特又開口說話時,她聽得出來,那種令她害怕、含混不清的小孩口音又出現了……
——好了,小子,站到一邊去。
……他哥哥教他做的。他告訴麗賽,蘭登家的人受傷之後,傷口愈合都很快,因為他們非愈合不可。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幕記憶中的景象又被另一幕取代了。她想到四個月後,她和斯科特坐在那棵「嗯嗯樹」下。斯科特告訴她,血整個噴出來,像一片血幕。麗賽問他,後來保羅有沒有把手浸在茶水裡,斯科特說,沒有——

17

麗賽在地上爬行,腦中一直回蕩著這句詩。她一路慢慢往前爬,從「記憶角落」一路爬過她丈夫生前那間長長的工作室中央。她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恐怖的痕迹:那是從她的鼻子、嘴巴和血肉模糊的胸部流出的血。
——爸爸,為什麼他看起來不一樣了?為什麼——
聽爸爸的口氣,他好像又想打人了,不過這次斯科特沒有畏縮。他不是怕爸爸看到他怎麼去。他不在乎被爸爸看到,他只是不想讓爸爸看到他手上抱著哥哥。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他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就像熱天午後的春雨,晚春時節能讓人提早嘗到夏日滋味的午後陣雨。
這時麗賽腦中有個聲音回答了她,是黛拉。那是黛拉十幾歲的聲音——德布夏家老媽形容她是「發春似的,一肚子壞水」。這話罵得超乎尋常的難聽,顯然媽媽是被黛拉氣壞了。
保羅彷彿猛獸般低著頭,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23

「保羅中邪了,你明白嗎?保羅也像爸爸一樣中邪了。只不過保羅的情況實在太嚴重,就算爸爸拿刀子割他,都沒辦法把他體內的邪釋放出來。」
——你這白痴,因為邪靈已經走了。他話中的諷刺意味,就連一個飽受驚嚇的十歲小男生都聽得懂,何況是天賦異秉的斯科特。諷刺的是,保羅死了,被人用鐵鏈綁在地下室的柱子上,然後被槍打得腦漿迸裂,看起來不正常的反而是爸爸。萬一被別人看到他這樣子,我恐怕會被人活活打死,就算沒有,也會被抓進韋納斯堡州立監獄,或被關進里德威爾精神病院。我們得把他埋起來,不過這裏的土硬得跟石頭一樣,要把他埋起來恐怕會要人命。
於是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往前走,走向樓梯口。她抓住欄杆,一步一步慢慢走,足足花了三分鐘才走下樓梯。中間有兩次她突然覺得頭暈,停下來休息了片刻。不過,她終於還是走下來了,而且沒有跌倒。她在那張「老天床」上坐了一下,喘口氣,然後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一段更長的路,走回她家的後門。
可是她真的問過斯科特。她什麼大大小小的事都問過斯科特,而斯科特也都回答了。只不過,他不是當場回答,不是在那棵「嗯嗯樹」下,而是後來,那天晚上在床上。那是在鹿角旅店的第二晚,他們親熱過後。她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我們站在地下室上方的樓梯口看他。我哀求爸爸把保羅脖子上的皮圈拿掉,免得他扯斷了脖子,或是窒息而死。可是爸爸說,他不會窒息的。後來事實證明爸爸是對的。三個星期後,那張桌子居然被他扯動了,連地下室中央那根支撐廚房地板的柱子都被他扯得搖搖晃晃。然而,他的脖子始終沒有折斷,他也從來沒有窒息過。
斯科特沒吭聲,也沒看她。麗賽伸出凍僵的手指摸摸他的脖子,發覺他的皮膚摸起來溫溫的,而且麗賽感覺得到他表皮底下大動脈的脈搏。還有別的,麗賽感覺到斯科特在向她求救。平常在大白天,甚至奇寒徹骨的白天,狂風呼號的白天(她忽然想到,「最後一場電影」里的場景就像這樣,所有外景都是狂風大作),要是斯科特向她求救,麗賽一定會笑他,但此刻麗賽不會笑他的。現在麗賽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斯科特需要人幫忙,就像那天在納什維爾一樣,需要麗賽救他。那天他被那個瘋子開槍射殺,倒在熱騰騰的地上,渾身發抖,哀求麗賽拿冰塊給他。
有一段時間,大概兩星期吧,麗賽拚命說服自己情況已經逐漸好轉。只不過,過些時候,她一定會痛罵自己,怎麼會笨到這個地步,怎麼會盲目到這個地步,怎麼會犯這種錯。當時斯科特拚命掙扎,因為他捨不得這個世界,想抓住這個世界(還有她!),可麗賽卻誤以為他千辛萬苦的掙扎是情況已經改善的表現。當眼前只剩乾草能抓的時候,你也只能拚命抓住了。
麗賽點點頭。
地下室的暖氣爐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把暖氣送到樓上,然後再透過牆腳板的暖氣孔吹送出來。熱氣從牆腳板散放出來,沿著地面擴散了六英寸左右……然後,咻!沒了。就像理髮店旋轉燈上的條紋,轉到最上方就沒了。就像煙頭繚繞的煙霧,飄到半空中就散了。甚至就像她丈夫,有時會消失。
「那是保羅取的名字。那些樹被一大堆泥沙環繞著——軟軟的,很深。我想那裡可能永遠不會有冬天——我就是把他埋在那裡。我就是把哥哥埋在那個地方。」他看著麗賽,神情莊嚴地說:「你想去看看嗎,麗賽?」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她很確定斯科特將她抱在懷裡時,她的眼睛也睜得很大)。
「應該可以吧。」斯科特乖乖投降了。這時麗賽看到某種東西,讓她覺得很害怕,很難過。她看到斯科特露出害怕的表情。「要是你肯讓我黏在你身上睡的話。」
咚——咚——咚——咚。他走了。
「沒有。如果當時他把我抱在懷裡,告訴我那不是我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一切只是因為保羅中了邪,就像癌症,或是腦性麻痹之類的毛病一樣,那我心裏可能會好過一點——就像我第一次的嘗試時那樣。只不過他沒有抱抱我,只是伸出一隻手把我拉開……當時我愣在原地,就像一具斷了線的傀儡戲偶……從此以後,我們就只有……」昏暗的房間已漸漸亮了起來,斯科特比了個很可怕的動作。那動作已足以說明為何他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嘴唇,動作持續了好一會兒——那根手指在他大大的眼睛下方,看起來很像一個蒼白的驚嘆號。那動作意味著:噓——
無以數計的羽扇豆綻放著燦爛耀眼的紫,後來那片耀眼的紫色消失了,變成六月燦爛的晨光——二十一世紀的六月之光。晨光一亮起來,她那傷痕纍纍的胸部也跟著痛了起來。她感覺到那片晨光,聽到腦海中那些討人厭的聲音在警告她,不准她再繼續,不過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聽到有人在穀倉樓下叫她。她嚇了一大跳,差點發出尖叫。要是那個聲音叫她夫人,她一定會尖叫出聲。
「噢,老天,不要!」她嗚咽著。她知道記憶深處的某個東西已經開始浮現。那是個全身用布裹住的巨大形體。「噢,老天,噢,老天,難道我真的非去不可?」
但這當然只是他平空想象出來的。他那該死的想象力總是天馬行空,盲目亂竄。這時爸爸從屋裡竄出來,衝到門廊上,但沉湎在幻想中的他,眼裡看到的不是安德魯·蘭登,而是保羅。保羅露出猙獰的笑容,乍看之下有如森林里的小妖精。斯科特開始尖叫,立刻抬手護住自己的臉,那台手推車差點又翻了。還好這次爸爸及時伸手抓住推車。接著爸爸抬起一隻手想甩他一巴掌,可是又把手縮了回去。現在還不是打他的時候,也許待會兒再說。現在爸爸需要幫手。所以,爸爸沒有打他,而是在右掌上吐了口唾沫,然後搓搓雙手。爸爸彷彿感覺不到外面的天寒地凍,身上只穿著一件內衣。他彎腰抓住推車前端。
可是那天保羅不是被爸爸割傷了嗎——就是你從板凳上跳下來那天。他不是傷得很重嗎?應該割得不輕吧?
——那我就用這玩意兒把他撞爛。好了,如果你真想救他的小命,那就別再跟我廢話,趕快他媽的把門打開!
斯科特把那根抽了一半的煙捻熄在煙灰缸里,然後輕輕握住麗賽的兩隻上臂,眼中閃爍著興奮和幽默的光芒——麗賽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斯科特的手指碰觸在她身上的感覺。「小麗賽,你的膽量還真不小——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好了,抓緊我,仔細瞧。」
保羅當時坐在廚房的餐桌旁,他那十歲的弟弟正沿著後面的樓梯跑下來,運動鞋的鞋帶沒綁,噼里啪啦,甩來甩去。弟弟的頭髮實在該剪了。斯科特正想開口問保羅,要不要到穀倉後面山坡上玩雪橇。等一下把木頭堆好之後,要是爸爸沒有交代他們別的家事,他們就可以去玩了。
——早晚會有人跑到這裏,聽到聲音,發現他在下面。說不定哪天會有該死的業務員上門推銷東西,比如「清潔大王公司」之類的。只要一有人上門,那就完了。
「『我不會退縮的。』我說。」
麗賽一再提醒斯科特,斯科特卻顯得漠不關心。麗賽嚇壞了,只好趕緊打電話給營造商。蓋里叫她放心,他說蘭登家的房子是全堡景鎮最堅固的。他說他會特別關照麗賽那些姐妹(不用說,特別是阿曼達)。另外他還提醒麗賽,在緬因州,天氣冷本來就是家常便飯。他說,熬過幾個晚上的天寒地凍后,春天很快就會來了。
此刻麗賽就有這種感覺。她相信丈夫一定嘗試過藉著喝酒擺脫那東西,可是卻失敗了。他一定試過很多方法來擺脫那東西,例如強顏歡笑,例如寫作。那天晚上屋外寒風呼號,但是那間客房裡靜悄悄的,她丈夫茫然地盯著電視,電視卻沒開。麗賽似乎在他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那個東西。斯科特坐在……
一九九六年斯科特「失魂」了,二〇〇六年斯科特過世了,而當年在鹿角旅店那個還活著的斯科特只好替他們訴說往事。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不但輸了,而且全軍覆沒。一切都是老樣子。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該怎麼泡,因為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句話如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整句話串在一起,彷彿是個很長的外國字彙。
「你爸爸還會去上班嗎?」
——爸爸,你看看他——看看他!
「天氣這麼冷,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來吧,關掉電視,我們去睡吧。」
呃,米妮,老實告訴你吧——羅伊跑到「失魂」的世界里去了!
沉迷。
後來麗賽又昏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多久,只知道當她醒來時發現那件被扯爛的胸罩丟在垃圾筒里,那張紙條別在她的衣服上。衣服左胸口被血浸濕了一大片。她解開一兩顆紐扣,剛好可以把衣服掀開一點點。她略微瞄了胸口一眼,不由自主地哀號一聲,立刻撇開視線。傷口血肉模糊,比阿曼達自己拿刀割出來的傷口還要嚴重,甚至比她肚臍上的傷口還要慘不忍睹。那麼,有多痛呢……她只記得痛到難以形容,痛不欲生。
「它不喜歡我跟你講話。」
此外,麗賽也隱約看見簾幕後面有某些東西。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麗賽桑。」她自言自語道。那是她在那堆雜誌里看到的一句話。
「後來我又去了一次。」她的聲音回蕩在斯科特的工作室里,聽起來乾枯嘶啞,不過十分清晰。「一九九六年冬天,我又去了一次,去把他帶回來。」

7

接著那個變成怪物的哥哥又衝上來。他把那條褲子丟開,發瘋狂的咆哮。保羅衝上來,從那張餐桌旁擦撞而過,桌上那本代數概論沒被撞掉,但糖罐被撞到地板上了——他們的爸爸可能會說,撞得亂七八糟。接著,保羅撲到他身上,他拚命掙扎,拚命想擋住保羅的手,感覺到保羅的指甲掐進他的肉里。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一聲木頭碰撞的巨響,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吼:——放開他,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操他媽的該死!
……她的嘴。她還記得,當時她覺得很奇怪,在這種熱帶地方,他們怎麼會穿著冬天的衣服。而且她注意到斯科特看起來很害怕。後來,轉瞬間,他們就已經在樹外面了。十月的暴風雪瘋狂地打在他們身上。
「那天晚上在我家,你把手浸在茶水裡。那當年你從板凳上跳下來后,保羅是不是一樣在茶水裡浸泡傷口?」
——爸爸,我可以再試一次嗎?
這時斯科特抬起手,用手掌的下緣揉著眼睛。他脖子上的血管暴脹,他張開嘴喘著氣——全身微微顫抖,又深又急地喘氣。麗賽想,這種默默壓抑悲傷的技巧,他是在哪裡學的呢?這大概不用問了。等他漸漸恢復平靜后,麗賽才開口問道:「一開始,你爸爸是怎麼把鐵鏈綁在他身上的呢?你還記得嗎?」
這時兩人都沒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麗賽心想,他一定是不肯回答吧。不料斯科特卻突然開口了。聽他的語氣,麗賽感覺得到他一定是經過仔細考慮,所以才會拖那麼久。「麗賽,我很有把握,萬靈茶是他後來才發明的。」說著斯科特又想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沒錯,我可以確定,因為他發明萬靈茶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學計算分數了。1/3+1/4=7/12,諸如此類。」他咧嘴笑了起來……可是麗賽越來越懂得解讀他的心思了。但麗賽知道他露出那種笑容時,心裏是很緊張的。

14

只不過這個外國字彙顯然是騙人的。那晚在「鹿角旅店」激|情過後,他們躺在床上,麗賽曾問他萬靈茶的問題,而斯科特也告訴過她了。麗賽問了他兩三個問題,可是第一個問題最重要最關鍵,而且也最簡單。斯科特本來可以簡單回答是或不是,可是你何時聽到斯科特·蘭登回答問題時,說是或不是這麼簡單的答案呢?但這個問題成了一個瓶塞。因為要扯到保羅身上去了,而只要一談到保羅,就免不了牽扯到他是怎麼死的。而保羅的死又會牽扯到——
斯科特翻過身來,攤開手腳仰面躺在樓梯最底下那幾層。他的身上只剩一件法蘭絨舊襯衫,還有一條內褲和腳跟破洞的白色運動襪。他的一隻腳已經快碰到一樓廚房的地面了。他已經嚇得忘了要哭,他覺得嘴裏好苦,那種味道很像撲滿里的味道。
(心臟病)
「斯科特,你在胡說什麼?」她說。可是在這夜半時分,這種話聽起來不像是胡說八道,不是嗎?尤其屋外狂風呼嘯,而天空變化萬千的色澤彷彿在回應風的呼嘯。
上完廁所,她瞄了浴室窗外一眼。從浴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得到穀倉,還有穀倉樓上秣草棚改裝成的工作室。每當斯科特半夜睡不著覺,通常都會跑到工作室去。假如他現在人在那裡,應該看得到燈光,說不定隱約還會聽到熱情歡樂的搖滾樂。可是今晚穀倉里一片漆黑,麗賽唯一聽得到的聲音只有呼嘯的風聲。麗賽覺得有點不安,腦中隱隱浮現一個念頭……
「一切正常嗎?我是說,你還好嗎?」
「爸爸親了我一下,說那是爸爸給你的獎品,表示血秘寶已經找到了,遊戲結束了。」
那聲音沒有南方腔,而是北方佬那種拖得老長的聲調,聽起來像是「你——在——上——面——?」麗賽一聽立刻知道來者是誰了,是艾斯頓副警長。他答應過麗賽會經常回來查看,現在他果然來了。現在是個好機會,麗賽可以響應他,她在上面,躺在地板上,身上在流血,因為那個遺稿狗仔黑暗王子把她割傷了,艾斯頓應該馬上打開車上的警告燈和警笛,馬上把送她到諾索帕去,因為她的胸口得要縫幾針,很多很多針,而且她需要人保護,二十四小時保護——
麗賽慢慢爬,爬向那堆盒子里散落出來的東西,眼睛死盯著那張黃色編織方巾。她不知道是否能靠自己找到答案,她覺得好像不太可能,她腦子裡已經塞滿太多記憶。可是現在——
當爸爸叫你做什麼事,你如果聰明的話,就不會問為什麼。可是斯科特實在太害怕了,而且他幾乎是半裸著身子。他走向廚房,開始穿褲子。——爸爸,為什麼?保羅這樣子,你打算怎麼辦?
——你懂個屁。你就乖乖給我閉嘴!我可不想看到他掙脫!萬一他掙脫了,也許他沒辦法很快殺了我們,不過在他得逞前,我一定得先殺了他!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她孤零零一個人在蘇克塔丘路這棟古老的維多利亞式大宅里,屋外溫度已低到難以想象,天空彷彿一片五彩繽紛的光之布幕。能不能到隔壁的加洛韋家求救呢?她心裏明白,要是貿然跑出去,她很可能會凍掉一隻耳朵,或是一根手指,甚至好幾根手指。說不定剛跑到他們家的門廊,還來不及叫醒他們,她就已經凍死了,這種恐怖的天寒地凍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錯,他現在就像野獸一樣,一頭吃人的怪獸。要是我們沒辦法綁住他,那我們就得殺他了。你明白嗎?
有那麼一會兒,斯科特很確定爸爸就要衝過來了。他就要從地下室另一頭衝到他兒子所站的地方。三盞燈泡將會照在他身上,投映出三道影子飛掠過石牆。爸爸會反手甩斯科特一巴掌——說不定會把他打倒在地,摔在哥哥的大腿上。斯科特不知被爸爸反手甩過多少次巴掌,平時光是想象那畫面就足以讓他畏縮,可是現在,他直挺挺地站在保羅分開的兩腿之間,直視著爸爸的眼睛。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還是努力鼓起勇氣。因為他們攜手度過一段艱難而恐怖的歲月,而且在往後的歲月里,他們必須嚴守秘密:噓——所以他有資格提出要求,他有資格盯著爸爸的眼睛,等爸爸回答。
……去上班。不過會在那條路上進出的人,頂多就是他們了。學校巴士絕對不會出現在這條路上,因為我和保羅不上學,我們都在家裡自學。學校的巴士只會開到「養驢場」去。
一九九六年初那陣子,天氣暖和得異乎尋常。老一輩的人說那叫做「一月融雪」。不過,一月三日那天,氣象播報員警告大家,天氣要變了,而且是劇烈轉變。一道強烈冷鋒即將從加拿大中部那片冰雪覆蓋的荒原席捲而來。他們警告緬因州居民,務必要把油箱裝滿,水管外一定要用絕緣材料包起來,而且一定要給家裡的動物準備「溫暖的地方」。氣溫將會降到攝氏零下三十二度,不過,低溫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颶風。颶風會導致「風寒指數」低到零下五六十度。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說到這裏,斯科特咽了口唾液,喉嚨發出啪啦一聲,好大聲,聽起來好像打開電燈開關的聲音。
他本來不想和爸爸說實話,但那個念頭轉眼就消失了。此刻,被爸爸抱在懷裡,他怎麼說得出謊話?此刻,他完全感覺得到爸爸的愛,不再有任何懷疑,彷彿在夜裡聆聽WWVA廣播一樣清晰。爸爸的愛是真實的,就像他的憤怒與瘋狂一樣真實,只不過斯科特很少有機會感受得到,因為爸爸不那麼常表現出來。此刻斯科特心裏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卻不太想說實話。
斯科特說——爸爸,我帶他去。
這時斯科特終於崩潰,開始輕聲啜泣,雖然他把嘴唇閉得很緊,哭聲聽起來沒那麼明顯,不過啜泣的力道卻導致整張床都開始搖晃。有那麼一會兒,麗賽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抱住他。過了一會兒斯科特突然叫她把燈關掉,麗賽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故事的結局是我一直說不出口的。可是,麗賽,只要你抱著我,我就有勇氣告訴你。不過,燈一定要關掉。」
可能要靠你了,速克達。
「好吧,它出來了——有一部分跑出來了。保羅那個部分——所以我可以喝杯他媽的水了嗎?」
「該死的,帶我去吧!帶我到你那裡去,我才能帶你回家!快點!要是你想回家,那就趕快帶我到你那裡去!」
「麗賽,我什麼都記得,可是這並不表示我什麼都知道。我可以確定的是,他曾經有五六次在保羅的食物里放了某些東西,我想那應該是某種動物用鎮靜劑,不過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的。除了綠色蔬菜之外,不管我們塞什麼給保羅,他一定都狼吞虎咽吃得一乾二淨。只要吃了東西,他力氣就來了。他會大吼大叫,跳來跳去。他會拚命往前沖,一直衝到被鐵鏈扯住——他大概是想掙脫鐵鏈吧,我猜。此外他也跳得很高,會拿拳頭打天花板九_九_藏_書,打到指節流血,我想他說不定是想把天花板打穿,也說不定只是為了好玩,有時候他還會躺在泥巴地上打手槍。
這時一陣颶風撼動屋子,她想到了。對了,先幫他泡一盆「萬靈茶」吧。
——可是那條拖拉機鏈條實在太長了!太重了!
「噢,我試過了,」麗賽說,「可是我沒辦法不相信。」
——他不會出聲的。邪靈會有警覺,不會讓他出聲的。
——天殺的,去吧。爸爸邊說邊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既然你已經決定要做,那就趕快動手,免得我窮緊張,心臟病發作……還是你覺得它在演戲?只是假裝昏倒?
麗賽正要開口說話,想想又吞了回去。如果你結婚結得夠久——到底多久才算久,恐怕因人而異,不過他們結婚十五年了,應該夠久了——你就會明白什麼叫心電感應。現在麗賽心裡有數,他還有別的話要說,所以她不說話,等等看,看她猜得準不準。她猜對了,斯科特開口要說話了。可是就在這時屋外驟然吹起一陣狂風,接著她聽到了——那是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很低沉、很快,聽起來就像兩排大鋼牙咬得格格作響。這時斯科特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微微一笑……但笑得有點不自在……那種笑就像隱瞞了什麼秘……然後斯科特的嘴巴又閉了起來。麗賽不知道他本來想說什麼,但他現在決定不說了。他轉頭回去看電視。電視上是傑夫·布里吉——當年的他看起來好年輕,電影正好演到他和最好的朋友正在車上,在前往墨西哥的路上。等到他們回來時,「獅子」山姆已經死了。
不過他的身體還在。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沒辦法再像小時候那樣了,他的肉體已經沒辦法再去那個地方了?麗賽知道,自從認識他以來,他偶爾會跑去那個地方。當年在納什維爾的醫院里,護士找不到他時,他就是跑到那地方去了。如今,他是不是已經沒辦法再去了?
……那種口音又出現了。「我跟保羅,我們沒有上學,我們在家裡自學。爸爸說學校根本就是『養驢場』。」床頭桌的檯燈旁擺著一本《第五號屠宰場》(無論到什麼地方,斯科特一定隨身攜帶這本書,絕無例外),煙灰缸就擺在書上。他把手上的煙按熄在煙灰缸里。屋外狂風呼號,那間老舊的小旅店被風颳得嘎吱作響。
「親愛的?」麗賽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親愛的,跟我說話好不好?看看我好不好?」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斯科特?」
這時斯科特才真的又點了根煙。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的臉,他臉上的表情如此真摯而好奇。「麗賽,當時你看到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空蕩蕩的工作室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鬼魅的氣息。麗賽開始啜泣,就算現在,她也無法確定那個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不過,感覺起來好真實。而且,就算是真的,她也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看過的。麗賽覺得自己就像癌症病人。每到下午三點,葯都吃過了,嗎啡注射器里的劑量也用光了,可是痛苦不但沒有減輕,反而一英寸一英寸深入體內。病人會清醒地感覺痛苦正啃噬著全身每一根骨頭。而他卻還活著。活著,但滿懷恨意,感覺饑渴。每當這時,病人模模糊糊瞥見床邊的玻璃水杯,就會產生希望破滅的感覺。
這時他覺得時間彷彿變成了實體,像泥土一樣,像鐵鏈一樣,感覺好沉重。廚房那邊泛出昏黃的燈火,斯科特開始踩著沉重的腳步,推著推車往燈火的方向移動。他好希望爸爸再從屋子裡大聲吼他,可是爸爸卻沒有動靜。他開始害怕了,那是另一種害怕:說不定保羅終於掙脫了。而此刻倒在地下室臭氣熏天的泥巴地面上肚破腸流的,說不定是爸爸。他已經被那個哥哥變成的怪物開膛破肚了。而保羅說不定已經爬上樓梯,躲在屋子裡的某個地方,就等斯科特進門。然後保羅會開始玩他的尋寶遊戲,只不過這一次,獎品是斯科特。
——速克達,我要把推車抬上來,你要抓住把手,控制好方向,別讓推車又他媽翻了。剛剛我又把他打昏了——沒辦法了。不過恐怕還是撐不了多久。要是這些鏈條又被我們弄翻了,我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過今晚。我非殺他不可了,你明白嗎?
——你想呢,斯科特?好啦,把他的頭抬起來,如果你不想他的腦袋一路撞到地下室去,那就趕快抬起來。我警告你,他隨時會醒來,而且一旦他又開始發作,你的運氣恐怕就不像上次那麼好了,而且連我自己都會遭殃。人中邪的時候,會變得力大無窮。
——除非你不想活了,否則最好別靠近他。「熱火」蘭登說道。事實上,斯科特之所以停住腳步,並不是因為爸爸抓住他的肩膀,而是因為爸爸說話的語氣竟是如此慈祥和藹。因為一旦有人靠近,他就聞得到。就算他陷入昏迷,只要一聞到你的味道,他就會立刻醒過來。
「喝得到嗎?」她的聲音還是很嘶啞,幾乎喊不出聲音,「有杯水可以喝當然很好。我傷得好重。」
(胸骨)
(與瘋狂對峙)

1

……那個字眼就這麼突然冒了出來,而她拚命要把那個字眼壓回潛意識裡,同時嘴裏還……

21

接著,那句詩……
救哥哥是他的責任,斯科特必須救他的命,必須讓他恢復正常——說不定還得拯救他的靈魂。聖誕節過去了,新年過去了,接著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一月。這段時間,對一個十歲小男生來說,這麼重的責任壓得他寢食難安。
爸爸第二次打保羅的聲音聽起來好可怕。他超人般的想象力立刻在腦中描繪出一幕景象,看到保羅躺在血泊中。他很想哭,可是他受的驚嚇實在太大,整個肺都癟了,哭不出半點聲音。後來他眨了眨眼,發現地板上看不到半點血跡,只看到保羅趴在地上的那片砂糖上,旁邊是那個破掉的糖罐。糖罐裂成四塊大碎片,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小碎片。他們永遠沒辦法再跳探戈了。每次有東西打破,比如玻璃杯或盤子,爸爸都會冒出這句話。不過此刻爸爸什麼話都沒說。他身上穿著那件黃色工作服,站在那裡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兒子。他的肩頭和凌亂的頭髮上有些雪花,而那些原本白茫茫的雪花已逐漸變得有點灰暗。他戴著手套,其中一隻手上抓著那根木材。原先抱在懷裡的那堆木柴掉在門口,乍看之下像是散落滿地的棍棒。門還開著,陣陣冷風猛灌進來。這時斯科特終於看到血了。不過只有一點點。一絲絲鮮血正從保羅的左耳滲出,流到臉頰上。
——爸爸,別殺他!求求你不要殺他!
樓下——麗賽估計他應該就站在樓梯口——的艾斯頓副警長笑了起來,用讚賞的語氣說:「我正要去凱許角鎮,正好路過你家。他們那邊有棟小屋失火了。」還是那拖得老長的北方腔。「亞森有點擔心,你已經一個人在家裡好幾個鐘頭了,不知道有沒有怎麼樣?」
好遙遠。
爸爸瞥了斯科特一眼。雖然只是瞬間一瞥,斯科特看到了爸爸眼中的恐懼。那眼神斯科特他害怕,不,是讓他震驚。他敢說,除了學校的教學委員會和他媽的入學通知,他從來沒看爸爸怕過什麼。不過此刻,爸爸不再那麼無所畏懼了。
說不定你有辦法驅散他體內的邪。
「麗賽,我要聽你親口說。說吧,我們秘動的時候。」
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19

——鬼才知道怎麼辦!我們先把他拖到地下室去,然後我再想想。快點,他很快就會醒來了。
麗賽點點頭。她懂。
「真的嗎?」他的語氣有點懷疑。老天,要是他跑上來看到,麗賽該怎麼辦?到時候他一定會更加懷疑。後來他又開口說話了,不過,從聲音聽得出來,他已經越走越遠了。麗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為此高興,然而她真的很高興。既然事到臨頭,她就要親手把整件事做個了結。「好吧,如果有什麼需要,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待會兒再回來看看你。如果你要出去,麻煩在門上留個紙條,這樣我才知道你平安無事,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好嗎?」
——爸爸,你綁得太緊了!
我相信可以再進去一次。走進去,或是如有必要,乾脆把那該死的簾幕扯掉。
麗賽,不可能吧?他的語氣似乎還有另一種意思,意思是,麗賽應該很清楚的,怎麼會問這種笨問題呢?他們的爸爸「熱火」蘭登根本不是會把小孩子送去學校的人。我和保羅都是在家自學的。爸爸說學校根本就是「養驢場」。
……想到那種現象,想到他會去什麼地方,她也並不是真搞得清楚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就算搞不清楚,麗賽也已漸漸明白他並沒有消失。
麗賽覺得這時好像不該問他這個問題,也許她該翻個身乖乖睡覺。不過她一向三心二意,好奇害死貓。「那天——就是你從板凳上跳下來那天——他傷得很重嗎?會不會只是淺淺的幾道割痕?我的意思是,在小孩眼裡,什麼事看起來都會比實際上可怕……比如說,看到水管漏水,就會以為鬧水災了……」
說到這裏斯科特停了下來,彷彿在掙扎,彷彿被困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某個地方。「鹿角旅店」外狂風怒吼,老舊的建築被風吹得嘎吱作響。麗賽拚命想說服自己,剛才斯科特說的一切都是騙她的——那不過是小孩子過度豐富的想象力,不過是些恐怖的妄想。可是麗賽心裏明白,他說的都是真的。每句話都是真的,真實得可怕。後來斯科特又開口說話了。這時麗賽聽得出來,他拚命想讓自己恢復大人的正常聲音。那個成年的自己。
安德魯·蘭登不理他,他也沒時間理斯科特。雖然他緊緊抓住怪物的頭髮,但怪物最後還是掙脫開來。怪物發出一聲如雷咆哮,那聲音如此驚心動魄,與斯科特喊出的那個字同樣駭人。
小時候,麗賽總是把「阿富汗毛線衣」說成「非洲毛線衣」。她有很多表姐妹堂姐妹(比如安格頓家、達比家、維更斯家、華許朋家,當然還有德布夏家,數都數不清),每個人結婚時,媽媽都會送這種大衣當做他們的結婚禮物。德布夏家的姐妹每個人至少都有三件,而每件毛線衣都會附帶一條花樣色澤相同的編織方巾。老媽說這條附帶的編織方巾叫「歡喜巾」,原本是用來當桌上裝飾的,或是用來框裱掛在牆上的。那件黃色的阿富汗毛線衣是老媽送給麗賽和斯科特的結婚禮物,斯科特很喜歡,而麗賽就把那條附帶的「歡喜巾」放在柏木盒裡。

20

「嗯?」
——沒錯,我怕得要死。你以為我只見過它一個怪物嗎?好了,眼睛閉起來,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吧。我們該把這件事了結掉了。
「不用了,副警長,謝謝你。」要是再繼續說下去,她的喉嚨可能會啞掉。就算沒有啞掉,副警長也會聽得出她的聲音不太對。
一定是杜利把老媽那個柏木盒拿到工作室來的,因為他以為那裡面一定有他要的東西。這時她想到格德·埃倫·科爾,那個號稱「金毛小子」,或是「尋找小蒼蘭的瘋狂怪客」的傢伙。像杜利或格德·埃倫·科爾這種人,他們會認定任何東西一定和他們想要的扯得上關係,不是嗎?他們的夢魘,他們的恐懼,他們半夜靈光一現的天啟。
穀倉樓上的工作室里靜悄悄的,而且很悶熱。麗賽的傷口很痛,而且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了。
保羅·蘭登的個子高高瘦瘦,才十三歲便已十分帥氣。他面前有本攤開的書,書名是《代數概論》。斯科特心想,保羅一定是絞盡腦汁在解那些X方程式吧。他根本不可能預料到保羅有什麼異狀。這時保羅猛然轉過頭來瞪著他,他才覺得苗頭不對。保羅出現怪異舉動的那一瞬間,斯科特還在樓梯上,距離地面只有三步。
「噢,斯科特。」麗賽輕輕驚呼一聲。雖然明知斯科特後來一定安然無恙,雖然明知他後來還是長大了,變成了現在躺在她身邊的年輕人,但想象當時的場面,想到他當年只有十歲,麗賽還是不禁為他感到害怕。
說到一半,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斯科特又是好一會兒沒再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煙霧裊裊上升,飄出燈光範圍之外,然後消失無蹤。後來斯科特終於又開口說話,這一次,他的口氣冷冷的,淡淡的,可是很堅定。「爸爸割得很用力,傷口很深。」
可是他的力氣當然不夠大,抓不住欄杆,因為保羅比他大三歲,而且比他重五十磅,比他強壯得多。而且保羅已經失去理智,雖然斯科特反應已經很快,但還是被哥哥抓住了。保羅拉扯的力道好大,萬一他抓不住欄杆,很可能會受重傷甚至死掉。不過還好,保羅並沒有真的抓住他,只是抓住他那條燈芯絨褲,還有腳上的運動鞋。剛才他從床上跳下來時,忘了綁鞋帶。
「斯科特?」
今天下午他們經歷了什麼事?根據邏輯,她似乎應該問這個問題,可是麗賽心裏明白,這樣下去根本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他們討論的問題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問題。他們討論的是瘋狂,而現在她自己也成了那個瘋狂世界的一部分。斯科特帶她去過某個地方,而且她心裏很清楚,那絕對不是她平空想象出來的。只要麗賽開口問他,從前發生過什麼事,斯科特一定會告訴她。斯科特親口答應過……可是,這樣是不對的。剛才親熱過後,麗賽本來昏昏欲睡,但現在整個人完全清醒了。麗賽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什麼東西不喜歡?」
「蘭登太太?」那聲音遲疑了一下,「你在上面嗎?」
此刻保羅彷彿一頭地盤被侵犯的猛獸,喉頭髮出低沉的嘶吼,從下方一把抱住弟弟的小腿。斯科特立刻緊緊抓住欄杆,然後大喊一聲——「爸爸救命!」然後就沒再出聲了。大喊大叫只會浪費力氣。他必須把全身的力氣用來抓住欄杆。
換作普通小孩,看到眼前的景象可能早就嚇呆了,然後就會被那頭猛獸生吞活剝。不久前,他哥哥還很正常,滿腦子想的都是功課,不過也有可能在想,如果他和斯科特把撲滿打碎,到了聖誕節可以送爸爸什麼禮物。然而此刻,他哥哥已經變成一頭猛獸。還好斯科特和他哥哥一樣,也不是普通小孩。有「熱火」蘭登這樣的爸爸,普通小孩根本活不了多久。另一方面,也許正因為長年累月和這瘋狂爸爸在一起,此刻斯科特才有機會死裡逃生。他知道「中邪」是怎麼回事,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會浪費時間愣在那裡發獃。他立刻轉身想往樓上跑,可是才跑三步,兩腿就被保羅抓住了。
那麼,如果斯科特躲過了「中邪」的悲慘命運,那麼,他會怎麼樣?
「我們秘動的時候。」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也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瘋了,甚至懷疑瘋狂是不是真的會傳染。
「我總共試了三次,」他繼續說,「試過第一次之後三四天,我就試了第二次。當時我竭盡全力,可是結果還是跟第一次一樣。此外當時我已經看得出那根綁著鐵鏈的鐵柱已經有點傾斜,而且地上那圈糞便圓弧外又多了一圈,因為他把桌子拉得更近了,鐵鏈的活動範圍變大了。雖然桌子也是鐵制的,但爸爸已經開始擔心它很可能會扯斷桌腳。
是嗎?確實進去過。
蘭登家的人受傷后,傷口都會很快愈合。我們非愈合不可。假如這是真的——她已經相信這是真的——那麼此刻她渴望自己不再是里斯本瀑布鎮的麗賽·德布夏,不再是德布夏家老爹老媽意外的「愛的結晶」,而是蘭登家的人。她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
——那你跟他一樣王八蛋。老天,速克達,他想盡辦法終於把你抓住了,想盡辦法掐住你的喉嚨!
——快去把鏈條拿來,我們再想辦法。
杜利究竟在想什麼?他以為柏木盒裡有什麼東西?斯科特手稿的秘密清單嗎(說不定是用密碼寫的)?天知道。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他把裏面的東西通通倒了出來,搞了半天卻發現什麼都沒有,全是些無聊的女人玩意兒(至少在他看來很無聊)。於是他就把蘭登的未亡人拖到工作室,趁她醒過來前先找個地方用手銬銬住她,水槽底下的水管正好派上用場。
她本來想說幾句場面話敷衍一下,結束這個話題(此刻她的腦中已經警鈴大作,彷彿有成千上萬個紅燈閃個不停),可是她還沒開口,斯科特就搶先說了。
「人道毀滅。」
斯科特坐在那張搖椅上,全身裹在老媽那件桃黃色毛線衣里,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那雙直愣愣的眼睛。他凝視著麗賽,但視線卻彷彿穿透她的身體,落在她身後某個遙遠的地方。麗賽一次又一次喊著他的名字,越喊越急,可是他卻完全沒反應。麗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在一陣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麗賽搞不懂,不過她不想問——根據她的經驗,一個問題永遠都會引發另一個問題,然而問問題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如果麗賽願意信任他,那麼就不需要再問問題了。於是麗賽深吸一口氣,然後說:「好吧,就當是我們預度蜜月好了。帶我去吧,只要不是新罕布希爾州,隨便哪裡都好。這次我會好好欣賞一下風景。」
他身上沒穿大衣,屋外卻是天寒地凍。他忽然明白保羅可能是怎麼回事了。每次被爸爸割傷之後,他都會跑去一個地方,而如果是保羅被割傷,他也會帶保羅去那裡。沒錯,他們去過好幾次。那地方有許多美好的東西,例如那裡的樹很漂亮,那裡的水可以治療傷口。不過那裡也有些不好的東西。一到晚上斯科特就盡量不去那裡,就算非去不可,他也盡量不出聲音,而且快去快回。因為在小孩的心靈深處,那些可怕的東西都是在夜裡出沒,一到夜裡它們就會出來尋找獵物。
爸爸從後門邊走回來,走到那個躺在地上的兒子身邊,低頭看著他。爸爸腳上穿著皮靴,身體左右搖晃著,晃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斯科特。
麗賽從來不曾這麼害怕——比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更害怕。那天晚上,斯科特從黑暗中走出,滿手血肉模糊。此刻麗賽雖然心裏很害怕,但還是伸出一隻手,伸得很長,把床頭檯燈關掉。麗賽探過身子關燈時,胸部正好壓在他臉上。很久以後,那個名叫吉姆·杜利的瘋子把她的胸部割得血肉模糊。燈一關掉,房裡立刻陷入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等瞳孔慢慢適應之後,麗賽又漸漸看得到房間里的傢具了。而且月光從疏落的雲間遍灑而下,她彷彿看到傢具散發出淡淡的、幻覺般的幽光。
「試過第二次后,我告訴爸爸,我可以確定問題出在哪裡了。我之所以失敗——沒辦法帶它去那裡——是因為每次我靠近它時,它都已經被打昏了。接著,爸爸說:『嗯,那你打算怎麼樣呢,速克達?它清醒的時候就像頭瘋狂的怪獸,難道你想在那時候抱住它嗎?它可是會活生生扯掉你的腦袋。』我說我知道。而且,麗賽,我知道的還不只這些——就算它沒在地下室里扯掉我的腦袋,到了另一個世界,到了異月之灣,結果還是一樣。所以我問爸爸能不能想辦法把它迷倒,但不要讓它完全昏迷——你該知道我的意思,讓他陷入昏沉就好。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靠近它,抱住它,就像我今天在『嗯嗯樹』底下抱住你那樣。」
可是從一月六日到九日之間的三天里,室內溫度始終沒有超過十七度。風勢之猛,不光是把屋檐吹得噼啪響,甚至很像有個女人慘遭瘋子凌遲,被一把鈍刀千刀萬剮,那凄厲的慘叫聲驚心動魄。前陣子「一月融雪」時,地面上還殘留著許多積雪,現在那些積雪被時速高達四十英里的狂風吹得漫天飛(陣風甚至高達時速六十五英里,已經足以將緬因州中部和新罕布希爾州那五六座無線電塔吹垮)。飛雪高速掠過原野,彷彿飛舞的鬼魂。狂風夾帶著飛雪猛烈撞擊防暴風窗戶,那些細小的雪花發出的撞擊聲簡直就像碩大的冰雹。
(消失)
不行,麗賽。
斯科特幾乎沒聽到他說的話。一看到保羅滿臉是血,他就把剛才廚房裡恐怖的那一幕完全拋到腦後。他想繞過爸爸身邊衝到哥哥面前,可是爸爸一把抓住了他。

13

她似乎想不起來後來怎麼樣了,不過也可能是她不願去想。但是現在麗賽想起來了,她想到當時他們是怎麼從那棵「嗯嗯樹」下出來的。在那棵有如一把白色雨傘的樹下,斯科特抱住了她,然後轉瞬間他們已經在外面了,站在風雪中。而此刻,她在地上爬,爬向那個翻倒的柏木盒。所有的記憶……
「而且爸爸還說,『斯科特,那個惡魔會蠱惑人。世上沒有人比蘭登家的人更懂得惡魔蠱惑的本事。一開始惡魔會蠱惑你,最後它會把你的心臟挖出來吃掉。』平常我都很聽他的話,可是有時候,我會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口偷聽……我會假裝那個人是保羅……因為我愛他,我好希望他變成我哥哥,當然,我不是真的相信……所以我從來沒把門栓拉開……」
不過麗賽還是覺得自己救得了斯科特,麗賽覺得自己有辦法。
斯科特拉開門栓,把門打開。保羅沒有躲在門后。斯科特看到保羅巨大的身影還綁在柱子上。他緊繃到極點的情緒終於稍微放鬆了點。
保羅用力拉住斯科特,結果卻把斯科特的褲子扯掉了,一隻運動鞋掉在凹凸不平的油布地氈上。保羅整個人往後一跌,撞上那張椅子。大約一個鐘頭前,那個帥氣的小夥子還坐在那張椅子上計算直角坐標。保羅大吼一聲,斯科特則掙扎著想往上爬,想趁機跑到二樓的樓梯間,可是樓梯踢腳板太滑了,他腳上的襪子一滑,一邊膝蓋撞到樓梯板上,整個人滑到樓下。那條破內褲被扯到大腿上,他感覺一陣冷風鑽進他的屁股縫,這時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老天,求求你,我不想這樣莫名其妙露出屁屁死掉。
(那東西轉頭看旁邊時,會發出一種聲音,我學給你聽)
她想到了一些事。那是她長久以來一直拚命想忘掉的事。
「那種現象後來又出現了,」她自言自語道,「後來又出現了。」
(失魂)
要!當然要!六罐裝的冰涼可口可樂,還有一整條賽倫淡煙。
麗賽在那間客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心頭浮現出不祥的預感:他坐在電視機前的搖椅上,已經自殺而死。麗賽怎麼沒有事先想到這個結果?種種異常跡象不是已經出現了一整個月,甚至一個多月了嗎?斯科特一直壓抑,一直忍到聖誕節才動手。斯科特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都是為了她,可是現在——
斯科特繼續往前走,但腿已幾乎沒有知覺。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我一直告訴斯科特,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甚至沒辦法「秘動」。一旦那個像保羅的怪物抓住他,他就動不了了。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一步步走進怪物的活動範圍,走進臭氣熏天的核心地帶,然後,他伸手按住怪物那赤|裸的、濕濕黏黏的側腹。他心裏默念著……
(瘋狂)
他已經「失魂」了。
「聽你說來,他還真是個好哥哥。」麗賽小心翼翼地說。
就算他能順利把它帶到異月之灣,一旦到了異月之灣,爸爸就沒辦法再用那把獵鹿槍保護他了。一旦到了異月https://read.99csw.com之灣,就只剩他和那個怪物了。那個怪物鑽進了保羅體內,保羅成了個套在怪物體外被竊據的皮囊。一旦到了異月之灣,就只剩下他們倆在「情人丘」上了。
問題是,救他的辦法可能有點危險,而且麗賽也沒什麼把握。坦白說,她自己心裏明白,有些問題是她造成的。她偷偷把某些回憶隱藏起來,比如說,那天他們從「嗯嗯樹」下出來時,經歷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此外她的腦中彷彿有道簾幕,簾幕後面隱藏了一些令人難以忍受的真相——比如說,他那個品格高尚的哥哥保羅;簾幕後有某種聲音……
「不過偶爾有幾次,他那激烈的動作只持續了十到十五分鐘,然後他就安靜下來。我想那幾次一定是爸爸在食物中放了葯。他會蹲下來,嘴裏喃喃嘀咕,側身躺在地上,兩手夾在兩腿之間,然後就睡著了。他第一次躺下來時,爸爸把他做的兩條皮圈套在保羅身上。
可是沒人幫得了她。風勢猛烈,奇寒徹骨,即使她身上穿著法蘭絨睡袍,外面還套上一件毛衣,也依舊抵擋不住那股寒意。地下室的暖氣爐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整棟房子發出嘎吱嘎吱聲,甚至偶爾發出一種可怕的爆裂聲。那奇寒刺骨的冷風從加拿大席捲而下,吹斷了堡景鎮某處的電話線路。她拿起電話時,只聽到話筒里傳來持續的嗡嗡聲。她下意識地用指尖猛按話機上的掛斷鍵,按個不停,雖然明知這動作毫無意義,但那是本能反應。沒錯,確實毫無意義。
不是「失魂」就是「中邪」。每個人一定會面臨其中一種命運。總有一天一定會發作。
「可是那年一月,我的兄弟被鐵鏈綁在地下室——一頭綁在柱子上,一頭綁在放印刷機的桌上。那是個弧形的世界,你應該不難想象,那有多麼狹小……一個糞便圍成的圓弧……一旦超出這個範圍,他就會被鐵鏈扯住……他只能在這狹小的世界里活動……吃喝拉撒睡。」
「你一直都很清楚,對不對?」說著,麗賽開始啜泣。其實剛才她並不是在問斯科特。斯科特已經到那「失魂」的世界去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場怪異的十月暴風雪中,他們躲在那棵「嗯嗯樹」下。當時斯科特說,他寫小說只是種釋放,釋放內心的瘋狂。而麗賽並不這麼認為——麗賽是個實際的人,對她來說,世事一切正常。於是麗賽對她說,你並不懂我的過去。那是你的福氣,小麗賽,但願你永遠都能那麼幸福。
「我們秘動的時候。」
——我是不是真的懷疑?你想問的是這個嗎?
麗賽握著他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握緊了。他的動作非常輕微,幾乎無法察覺,然而斯科特是她心愛的人,所以麗賽感覺得到。斯科特全身裹在那件黃色毛衣里,只剩眼睛露在外面。他的眼睛依舊茫然地瞪著電視屏幕,不過,真的,麗賽感覺得到他的手在握她的手。那種感覺彷彿斯科特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在握她的手,那麼有什麼不對嗎?儘管斯科特的軀體在她身邊,但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儘管如此,斯科特還是有那個力量從另一個世界握住她的手。
「結果,你真的帶我去了。」麗賽喃喃嘀咕道。「你辦到了,我也辦到了。如今,你已經死了。你不是像那次在客房裡那樣,只是失魂了而已。如今,我他媽永遠沒機會搞懂你是怎麼辦到的了。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不是嗎?所有的一切。」
——是——是啊。
「嗨,麗賽,」他說,「你跑上來幹什麼?」
(保羅,跟我來吧)
但斯科特忘了還有爸爸,爸爸的手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來,一把抓住怪物保羅的頭髮。怪物的頭竟被他拉得往後一扭。接著,爸爸的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拇指扣住獵鹿槍的槍托握把,食指扣在扳機上,他把槍口頂住怪物高高抬起的下巴。
可惜已經太遲了,那個世界實在太真實了,就算自己很可能發瘋,她都無法再否認。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在那個世界里,天黑之後,食物會餿掉,有時甚至會具有毒性。在那個世界里,那個身上有斑紋的東西,也就是斯科特所說的那個「高個子」……
「哦——哦,我明白了,」他說,「那就祝你一切順利,蘭登太太。」
那個地方很溫暖,瀰漫著朦朧的紅暈,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鳥鳴,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熱帶氣息。有些氣味是她熟悉的——例如,赤素馨花,茉莉花,九重葛,含羞草,還有泥土地上飄散的濕氣。他們跪在泥土上,那模樣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而他們也確實深愛著對方。可是,有些最香甜的氣味她卻聞不出是什麼。她拚命要想出那些花的名字。她記得當時她想開口講話,但斯科特卻用掌緣抵住她的……
有好幾次,是你救了他。只要一碰到你,他的情況常常就會得到改善。
但這次保羅的「中邪」很不一樣,這次的「邪」真是會要命的。很久以前,蘭登家的祖先很富有,那麼他們為什麼要離開法國,拋棄所有財富,拋棄自己的土地呢?這個問題他和保羅問過爸爸好幾次,但爸爸總是搖頭苦笑。他們一直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現在斯科特懂了,因為保羅已經撲過來要咬他了,此刻,保羅就快咬到他了,啊——
——盡人事聽天命吧。爸爸說。儘力而為,願老天保佑。
此刻,她躺在地上,血流到灰白色的地毯上,手上拿著那條方巾。她不再掙扎,不再刻意遺忘那些事情了。她心想,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了!然後,她哭了起來。她知道自己沒辦法把那些記憶連貫起來,不過沒關係,等到以後有需要時,她自然會理出頭緒。
——你還好嗎,速克達?你還能呼吸嗎?
這時麗賽嚇得愣住了。(當初她和心愛的斯科特躺在一起時,有沒有被嚇得愣住?)
是沒錯,可是他們先前面對的狀況從來不曾這麼可怕。斯科特發覺自己根本沒有食慾,除非爸爸站在他旁邊硬逼著他把東西吞下去。他常聽到地下室那個東西在低聲啜泣。斯科特本來就睡得很不好,聽到那帶著濃濃鼻音的啜泣聲,他更是輾轉反側。不過大多時候他倒也還能忍受,因為那啜泣聲畢竟只在他腦中留下了一些時而蒼白、時而鮮紅的夢魘。
看到窗外美麗的景象,麗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整個天空彷彿一面飄飛起伏的電影銀幕,色澤變幻莫測,一下由綠而紫,一下由紫而紅,一下由鮮紅變成一種怪異的無法形容的血色。也許該說比較接近黃褐色,可是又不完全是。麗賽心想,恐怕沒人說得出那是什麼顏色。後來斯科特扯了一下她睡袍后擺,對她說夠了,不要再看了。這時她瞄了錄像機顯示屏一眼,看到時間數字時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剛才她隔著那扇結霜的窗戶看著外面的北極光十分鐘之久。
麗賽也不確定。她說:「我只記得一座小山丘,斜坡上有一大堆紫色的東西……我感覺到一些形狀,感覺好像我們身後有些樹,可是一閃就過去了……大概只有一兩秒鐘……」
——爸,你把他怎麼了?斯科特差點大叫起來。
「就像秘寶一樣,只不過後面那個字不一樣。」
地下室的樑柱是幾根塗了油漆的鐵柱,最後爸爸把保羅綁在其中一根鐵柱上。——好啦,他邊說邊從柱子旁邊走開,那氣喘吁吁的模樣彷彿剛才在牛仔競技場里捆綁了一頭小公牛。這樣應該可以撐一下子。斯科特,你到外面的車庫去,把掛在門后的小鐵鏈拿過來,還有,左邊有個放卡車零件的隔間,裡頭有拖拉機的大鏈條,也一起拿過來。你知道我說的是哪裡嗎?
「有個地方,我們都叫它『異月之灣』。我忘了當初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那裡平常看起來非常漂亮。他受傷時,我帶他去過那裡,他死掉時,我也帶他去那裡。可是,他『中邪』的時候,我就沒辦法帶他過去了。他被爸爸殺了之後,我把他帶到那裡,到『異月之灣』去,然後把他埋在那裡。」
「那你現在睡得著了嗎?」麗賽問他。可是他沒有回答。這時麗賽開始害怕了。「斯科特!」麗賽又喊了他一聲,口氣不由自主地變得嚴厲起來。接著斯科特又轉頭看看麗賽(麗賽覺得他好像很不情願,奇怪,那部電影他明明已經看過幾十次了)。於是,麗賽很快又問一次:「那你現在睡得著了嗎?」

22

你不會去救他的。你怎麼會說什麼要去救他呢?黛拉的聲音在質問她。黛拉的聲音聽起來好真實,麗賽彷彿聽到她在吹那種強力泡泡糖,彷彿聞得到她身上科迪牌粉餅的味道。黛拉只能用那種牌子的粉餅(因為她臉上有傷疤)。對了!黛拉曾經去過那個語彙之池,撒網捕撈,撈了很多東西回來!麗賽,他已經不正常了。他已經火山爆發了,已經瘋了。如果你想幫他,唯一的方法就是等電話線路一通,立刻打電話找那些穿白衣的傢伙。麗賽看著坐在搖椅上目瞪口呆的丈夫,腦海深處似乎聽到黛拉在笑——那是十幾歲女生的得意笑聲。救他!黛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救他?老天,饒了我吧。
不用爸爸提醒,斯科特也知道那東西很脆弱。萬一發生扭打碰撞,很可能會破掉。於是爸爸想到一個辦法,把那支針筒放在一個從前放鋼筆的硬紙板盒裡,可是要把針筒從盒子里拿出來,至少得花上幾秒鐘的工夫,而面對那被鐵鏈綁在鐵柱上的怪物,幾秒鐘便生死攸關。
(消失了)
不是「失魂」就是「中邪」。蘭登家的人,包括歷代祖先,每個人一定會面臨其中一種命運。總有一天一定會發作的。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年底那一陣子,他們到外地度了個假,聖誕節那天還跑到人潮洶湧的街上血拚。唯有那幾天,麗賽才稍微放心了點。斯科特一向不太喜歡逛街購物,就算店裡生意清淡沒什麼人,他也一樣不喜歡。可是今年他卻興緻勃勃,開始瘋狂血拚。他每天跟麗賽出門,到奧本購物中心,或是城堡岩市的商店街。他常被人認出來,於是有人就會發現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以要到獨一無二的簽名。只不過他會笑著婉拒要求籤名的讀者,對他們說,要是現在不把握機會陪太太,他恐怕得等到復活節才有辦法再和她見面。也許他的幽默感不見了,可是麗賽卻從來沒看過他發脾氣。有時儘管有些人糾纏不休,非要斯科特簽名不可,他還是不會發火。這時麗賽就會覺得他似乎還好。雖然他酒喝得很兇,雖然他取消了巡迴演講,雖然他新書寫作的進度很慢,但至少看起來他還是原來的他。
結果,爸爸不但沒有衝上前來,反而深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來,然後往後轉——接下來你大概會交代我什麼時候該去把地板洗一洗,把廁所刷一刷。他嘴裏嘀咕道。斯科特,我從一數到三十……
夠了,麗賽!她聽到那些聲音同時警告她。別再想了,小麗賽!他們大喊,老天,你沒那個膽量!
——小朋友,我們沒辦法再這樣耗下去了。
有好一會兒,他全身癱軟地垂掛在爸爸手上,活像個布娃娃,又像斷了線的傀儡戲偶。後來蘭登慢慢把他放下,這時斯科特知道爸爸已經看到自己要他看的東西了:躺在地上的只是個小男孩。一個天真無邪的男孩被鐵鏈綁在地下室里,兇手是那瘋子爸爸,而弟弟是幫凶。他們不給他東西吃,害他瘦成皮包骨外加全身潰爛。那可憐的男孩拚命想要掙脫,而且真的把那綁著鐵鏈的鐵柱扯鬆了,也把那張沉重無比的桌子拖離了原來的位置。那男孩像犯人一樣,在地下室里度過噩夢般的三個星期,最後還是被人在腦袋上開了一槍,死了——我看到他了,爸爸說。他的口氣冷淡無情,就和他的表情一樣。
——斯科特。爸爸叫了他一聲。
「我想過了。我想了又想,想了很久,後來,我終於想通了,」斯科特用手肘撐起上半身,轉過來凝視著麗賽,「我和爸爸一樣,心裏都很明白,這一切必須儘快結束。說不定我比他更明白。看看那根鐵柱,看看那張桌子,還有,看看它的模樣。它變得好瘦,而且皮膚都潰爛了,因為它沒辦法吃它該吃的東西——我們會喂他吃蔬菜,可是除了馬鈴薯和洋蔥外,它會把所有東西全部掃開。而且它有隻眼睛——被爸爸戳傷的那隻眼睛——已經變成了灰白色,旁邊布滿血絲。它還掉了很多顆牙,而且有隻手肘已經扭曲變形了。麗賽,被關在地下室里,它的身體已經快不行了。而且,就算它曬不到太陽、吃不到該吃的東西也還能苟延殘喘,但到了最後它還是可能被打死的。你懂嗎?」
「爸爸很想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帶他去那個地方,讓他恢復正常,就像從前一樣。有好幾次,爸爸拿刀子割他。有一次,爸爸用鉗子戳他的眼睛,保羅痛得哭個不停,以為眼睛看不見了。有一次,我的鞋子沾到春天雪融后的泥漿,踩髒了屋裡的地板,爸爸對我大吼『速克達,你這小兔崽子,你這小王八蛋!』然後把我推倒在地,害我摔傷了尾椎骨,幾乎沒辦法走路。於是我跑到那個地方,拿到一個秘寶……你應該知道,一個獎品……然後,我尾椎骨的傷就複原了。」說到這裏,斯科特對她點點頭。
別忘了自己是誰。她耳邊又回蕩起斯科特充滿耐性的聲音。你是麗賽·蘭登。我的小麗賽。可是她好熱,而且好痛好痛。現在輪到她想要冰塊了。無論斯科特的聲音有沒有出現,斯科特·蘭登似乎一直沒有真的死去。
——一,二……把推車拉直,你這小兔崽子……三!
(十字架,墳墓,血光中的十字架)
「蘭登太太,等一下回來的路上我會經過帕特超市,你要我幫你帶點什麼嗎?」
她的手機確實帶在身上,而且她好希望此刻就是用手機講話,因為要是繼續這樣朝著樓下大喊,她可能很快就要昏倒了。「確認!」她又大喊了一聲。
當時,我在床上轉了個身……
斯科特和妻子躺在床上,聽著「鹿角旅店」的老舊建築在狂風中嘎吱作響。他說:「還好撐得住,至少撐了三個星期。那年我哥哥保羅就是在那裡過了他的聖誕節,還有他這輩子最後一個新年。那是他這輩子最後三個星期——在那間臭氣熏天的地下室里。」斯科特緩緩地搖著頭。麗賽能感覺到他的頭髮在她身上摩挲,感覺到他的頭髮好濕,因為他滿頭滿臉都是汗,同時混雜著淚水。她分不清汗和淚。
隨著片斷記憶飄揚而來。
手銬已經拿掉了,杜利甚至還幫她倒了杯水。麗賽迫不及待把水一口喝乾。然後她試著站起來,可是兩腿抖得太厲害,根本撐不住。於是她只好在地上爬行,爬出吧台間,鮮血摻雜著汗水一路往下滴,把地毯都弄髒了(唉,反正她從來就沒喜歡過這片灰白色地毯,一蘸到什麼髒東西,看起來就很刺眼),頭髮黏在額頭上,滿臉都是幹掉的淚痕,鼻頭、嘴唇和下巴上全是凝固的血塊。
——操他媽你說什麼?
這些血跡恐怕永遠洗不掉了,她心想,腦中又浮現出那句詩:在輕柔的沙沙聲中與瘋狂對峙,但最後還是輸了。
——爸爸,保羅的靈魂還在嗎?
「沒錯,」他說,「或者就像秘密,只不過後面那個字不一樣。」
——什麼事?爸爸不耐煩地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斯科特搖搖頭。他感覺得到,那怪物不是假裝昏迷——他一臉驚訝地回頭看了爸爸一眼。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時,天氣突然變得奇寒徹骨,而斯科特也開始不太對勁。他本來已經計劃好,來年年初要到各大學巡迴演講,包括德州、俄克拉荷馬州、新墨西哥州,還有亞利桑那州(他開玩笑說,那叫「斯科特·蘭登一九九六年西部大行動」),可是後來,他打電話給經紀人,取消了所有行程。承包演講會的經紀人叫苦連天(高達三萬美金的演講會泡湯了,難怪他們要叫),但斯科特還是堅持取消。他說他根本沒辦法做巡迴演講,他說他病了。他確實病了,彷彿那個冰冷的冬天侵入了斯科特體內,於是斯科特·蘭登病倒了。其實早在十二月初,麗賽就已經知道他有點……
麗賽倒在斯科特工作室的地上,她翻身仰躺,盯著頭頂天窗的陽光,感覺胸部陣陣抽痛。她不自覺地拿起那條黃色編織方巾壓住胸口。一開始比原來更痛……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覺得比較舒服了。她喘著氣,看著天窗外的亮光。她聞到一股汗水與淚水的酸味,而且皮膚浸泡在血泊中,散發出一股血腥味。她不由得呻|吟起來。
都消散了。
斯科特對她微笑。「親愛的,那裡不會是晚上。」
——爸爸,萬一他……他躲在門後面?

18

——為什麼不能?至少他還會吃東西……
一進廚房,爸爸立刻把推車調轉方向,推向地下室樓梯口。樓梯口的門關著,而且上了門栓。推車的輪子在撒了滿地的砂糖上壓出一道痕迹。斯科特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她想了一下這個字眼的含義,後來還是覺得這個詞最貼切。她陷入雙重(甚至三重)的回憶中。記憶交會。但此刻其中的兩個記憶已經模糊了。一個是當年在那間客房裡的回憶。那天晚上狂風怒吼,天寒地凍,她發現斯科特陷入失魂狀態。另一個記憶是當年鹿角旅店的記憶。他們躺在旅店二樓那張嘎吱作響的床上(鹿角旅店的記憶比前一個記憶還要早十七年,可是反而比較清晰)。你想去看看嗎,麗賽?斯科特問她——要,要——可是接下來的記憶陷入一片耀眼的紫色強光中,隱藏在那片簾幕後面。每當她想探觸那個記憶,童年時代那些充滿權威的聲音(老媽、老爹,還有那幾個姐姐)就會開始警告她。不行,麗賽!夠了,別再繼續了,麗賽!該停了,麗賽!
斯科特乖乖站到旁邊。接著爸爸把推車推到地下室樓梯口,然後哼都沒哼一聲就把推車把手抬起來,讓推車往前傾,然後一腳踩住輪子煞車,以免推車往後倒。鐵鏈發出一陣刺耳的匡啷巨響,砸碎了兩片樓梯板,然後一路滾下樓梯。爸爸把推車放倒,然後自己走下樓梯,走到樓梯中間,把卡在那裡的鐵鏈用力踢到底下的地板上。斯科特跟在他身後走下去。就在他踩到第一片破掉的樓梯板時,他看到保羅全身癱軟地倒在柱子旁邊,看到他左半邊的臉上全是血,嘴角無意識地抽搐著。肩頭的襯衫上有顆牙齒。
「別再看了,」斯科特說話的音調拖得很長,很像在說夢話,「我們回去睡覺吧,小麗賽。」
這時麗賽又看得到床鋪四周的傢具了。房間里又短暫地亮了一下,那些傢具微微顫動,然後又陷入一片黑暗。

5

斯科特點點頭,覺得很不好意思。
——爸爸?
「那是保羅幫『瞬間移動』取的名字。從一個地方瞬間移動到另一個地方。那就叫秘動。」
(現場觀眾哄堂大笑)
然而到了一月五日那天,氣溫開始降到零下幾十度,刺骨寒風開始呼號,麗賽體會到的卻是她這輩子最恐怖的夢魘,從小到大最恐怖的夢魘。小時候,連閃電打雷都會被她當成世界末日,天上飄點雪花就被當成暴風雪,每熬過一次,她都會覺得是自己的福氣。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都不算什麼。她把家裡所有自動調溫裝置都設定在攝氏二十四度,暖氣爐全天不熄火。
爸爸站在樓梯最底下,手上拿著他那把.30-.06獵鹿槍。斯科特站在他身邊,看著那個怪物。那怪物被鐵鏈綁在鐵柱和那張放印刷機的桌子上。斯科特拚命克制自己,讓身體不要發抖。他右邊口袋裡有根細細的東西,那是爸爸給他的,一支針頭有塑料蓋的針筒。
說到這裏,斯科特遲疑了好一會兒。他的頭髮在麗賽的脖子和胸口不停摩挲,麗賽感覺他的頭髮好重。後來,斯科特又開口了,聲音很小,囁嚅的語調聽起來很像小孩。「呃,有一次我……我把門打開了……之前我從來沒開過地下室的門,除非爸爸在家。還有,爸爸在家的時候,保羅通常只是大吼大叫,把鐵鏈扯得劈啪響,有時候還會發出貓頭鷹似的咕嚕咕嚕的叫聲。有時候,當他發出那種聲音,爸爸也會學他咕嚕幾聲……你應該不難想象,他們兩個咕嚕來咕嚕去,好像在開玩笑……爸爸在廚房裡……而,呃……那個怪物被鎖在地下室……而且雖然明知道他們只是在開玩笑,但我還是好怕,因為我覺得他們兩個好像都瘋了……都瘋了,而且像冬天的貓頭鷹一樣咕嚕咕嚕地交談……我也想過,『這個家裡只剩一個人還是正常的,那就是我。只剩一個小孩沒有中邪,而這個小孩才十一歲。要是他跑到穆利百貨商店,把一切經過告訴他們會怎麼樣?』只可惜,想穆利商店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如果他在家,他會追上來把我拖回家。如果他不在家……要是他們相信我說的話,跟著我到家裡來,他們一定會殺了我哥哥……要是我哥哥還在裏面的話……然後他們會把我帶走……丟在孤兒院。爸爸說,要是沒有他照顧我和保羅,我們兩個早就被丟到孤兒院去了。在那裡要是不小心尿床,他們就會在你的小鳥上裝鐵套子……至於那些年紀比較大的孩子……你還得整晚幫他們吹喇叭……」
(秘寶異界,異月之灣,甜美甘泉)
——別看他,傻蛋!看著我!那隻大惡蟲會催眠你,就像蛇催眠小鳥一樣。操他媽的清醒一下,速克達——他已經不是你哥哥了。
——去吧,斯科特,姑且一試吧,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你真的——
好像是這樣。如果那片紫色簾幕終究要落下,那麼它也會發出同樣輕柔的沙沙聲嗎?如果是的話,她一點也不意外。剛開始時就像蜘蛛吐絲結網。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回想起太多東西了。
麗賽知道他有點不太對勁,而且也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他自己說的什麼支氣管炎。他沒有咳嗽,而且皮膚摸起來涼涼的。所以就算他不讓麗賽幫忙量體溫,甚至不讓麗賽在他額頭上貼探溫貼條,麗賽也能確定他根本沒有發燒。那似乎是心理上的問題,而不是身體有毛病。麗賽被嚇壞了。有一次,麗賽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建議他去看伯瓊大夫,斯科特氣得差點就要「把她的頭扭下來」,罵她根本就是看醫生看上癮了,「跟她那幾個神經病姐姐一樣」。
——爸爸,不要!斯科特放聲尖叫。
就在那裡,不過那不是世界末日。也沒有穿白袍的人從牆中冒出來把她帶走。事實上,她甚至覺得舒服多了。也許這沒什麼好驚訝的。說不定當你碰到那個長著短毛的地方,秘寶就在那裡,而它滿腦子想的就是要出來。
「帶我去吧。」麗賽輕聲對他說,然後輕輕搖他一下。「斯科特,把我帶到你那裡去吧。」
當時,我轉身問你記不記得,
嘿,巴克,羅伊跑到哪去了?
「你忘了我們也要吃飯嗎?而且我們還是得繳電費,因為我們不可能完全靠燒木頭取暖。不過我們真的儘力了,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別人起疑,這些爸爸都跟我解釋過了。」
可是麗賽笑不出來。她不再需要腦中那個聲音告訴她,斯科特已經跑進「失魂」的世界去了。麗賽要是想把他救回來,就得先跟著他一起進去。
接著他又說:好了,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吧?麗賽,想問什麼就問吧,乾脆點,我會告訴你的,不過你得先開口。
而那幾根乾草也真是夠粗夠牢固。一九九六https://read.99csw.com年初那一陣子,斯科特似乎已經完全不喝酒了,只在吃晚飯時偶爾喝杯紅酒,而且他每天都會到工作室奮鬥。這樣的模式持續了好一陣子,一直到後來——後來,後來,一直到後來,就像小時候的這句順口溜。小時候,在游泳池邊的沙堆上,她們幾個姐妹第一次堆「文字城堡」時,嘴裏哼的就是這句順口溜——一直到後來她才發現,那段時間,他那本新小說的手稿還是毫無進展,一個字也沒寫。那段時間,斯科特除了偷偷喝威士忌,吃了一堆薄荷糖,寫了一堆無厘頭的筆記之外,什麼事也沒做。他平常用的是台麥金塔電腦,有天,她發現鍵盤下塞了張紙——一張信紙,頂端打著一行字:「斯科特·蘭登專用。」信紙上有一行筆跡潦草的字:拖拉機的鏈條說一切都太遲了,速克達,速克達,現在一切都太遲了。那寒風,當那刺骨的寒風從極北的黃刀山脈席捲而來,在屋外呼號,麗賽才終於發現他雙手掌心上的新月形疤痕。那傷痕一定是他自己的指甲抓出來的,一定是因為他掙扎著想抓住自己的生命,抓住自己殘存的理智,就像登山客在暴風雪中拚命抓住岩壁,所以才會抓出那種傷痕。一直到很久以後,麗賽才發現他偷藏威士忌空酒瓶的地方,總共有十幾瓶。能找到那些酒瓶,她還真要為自己拍鼓掌,因為那些酒瓶藏得可真隱秘。
沒錯,這篇故事里確實有個瘋子,不過她聽到的那個聲音,不是嗡嗡聲,不是隆隆聲,也不是沙沙聲。她聽到的只有自己的慘叫聲,因為吉姆·杜利拿起那把開罐器,像拿著醫療用放血器一樣從她左胸劃過,她慘叫一聲之後便昏了過去。接著杜利又甩了幾耳光將她打醒,並抓起她的肩頭提醒她一件事,說完後放開手讓她倒回地上,然後不厭其煩地把她那件斷掉的胸罩扯掉,再幫她把上衣扣好,還在上面別了張紙條,以免她忘了他交代的事。其實那張紙條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她永遠也忘不了。
對了,當然還要先看她還有沒有「以後」。
小寶貝,等一下你就可以喝到水了。
「當時是十二月,」斯科特說,「有一天突然來了一道強烈寒流。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波寒流。我們住在偏僻的鄉下農場,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附近只有一條路通往穆利百貨商店,通往馬騰斯堡鎮。我們幾乎是與世隔絕,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你懂嗎?」
這場加拿大超級寒流來襲的第二天晚上半夜兩點,麗賽忽然醒來,發現斯科特又不在床上了。她跑到那間客房,發現他果然又在那裡,還是一樣用老媽那件黃色大衣把全身裹得緊緊的,一樣在看那部「最後一場電影」,背景音樂一樣是漢克·威廉斯的《咔哇——里加》,而電影已經演到「獅子」山姆死掉的段落。麗賽不太敢叫他,最後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叫了一聲。她問道,你還好嗎?斯科特說,是啊,我沒事。斯科特叫她看看窗外,說窗外好漂亮,可是也叫她要小心,千萬不要看太久。「我爸爸說光線太刺眼的時候,眼睛會被燒壞。」他提醒麗賽。
麗賽懂,她真的懂。她能想象,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郵差沿著那條路過來,而這位「熱火」蘭登也是沿著那條路到……
那間客房裡靜悄悄的,而且冰冷刺骨。她的丈夫已經「失魂」了。
斯科特搖搖頭,臉上還是掛著笑容。「我就是知道。就像小孩養的寶貝狗一樣,時間到了它就會跑到信箱旁邊等,因為學校巴士很快就要來了。那裡現在已經快黃昏了,經常都是黃昏。」
沒錯,走進那片紫色的簾幕。情人丘上,整片斜坡都是羽扇豆,然而她腦中的那道紫色簾幕卻是她自己創造出來的——當然,這是斯科特默許的,而且,也許他也幫了忙。
「你最好祈禱教授今晚八點會跟我聯絡,否則下次你會更慘。還有,夫人,你身上的傷口就自己處理吧,聽懂了嗎?要是你敢告訴任何人,我就宰了你。」她衣服上那張紙條還補充道:趕快把這件事了結了,這樣我們都會愉快一點。你的好朋友「扎克」敬上!
「斯科特,你不是說他拿著來複槍——」
斯科特點點頭,發出一聲啜泣。那聲音好大,聽起來像驢子的哀鳴。爸爸還是異乎尋常地慈祥和藹,伸手幫他擦掉臉上的鼻涕,甩到地上。
只不過麗賽的顧慮根本是多餘的,斯科特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我要說的是,有好幾個月,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就像正常的家庭一樣。天底下真有正常的家庭嗎?我很懷疑。不過……不過。」
(我拚命試,試了好幾次)
「不過,我想你一定會說,保羅脖子上的皮圈叫項圈,對不對?那個皮圈後面有鐵環,爸爸把鐵鏈穿過鐵環中間。小鐵鏈串在頸部皮圈後頸部位的金屬環上,而那條拖拉機鏈條則串在腰部皮圈上。然後他再用手提焊槍把鐵環接縫焊死。保羅就是這麼被綁住的。他醒過來后,發現自己被鐵鏈綁住時,氣得橫衝直撞,硬拉猛扯,差點就把房子給拉垮了。」說到這裏,斯科特那特有的賓州鄉下口音跑出來了,聽起來有點平板,鼻音很重,很像德國人。
一九九六年冬天之後,她曾試過好幾次,想把異月之灣拋到腦後。當時——
「噓你自己吧。」她嘶啞著聲音說。她胸部的傷口陣陣刺痛,熱得像火燒。斯科特的胸部也受過傷,現在輪到她了。她又想起那天晚上,斯科特從她家後院草坪那邊走上來,從那團陰影中走出。隔壁的狗布魯托吠個不停。斯科特舉起一隻手,那隻手簡直不像手了,只見一團血肉模糊,還有幾根看起來像手指的東西。斯科特告訴她那是血秘寶,是要送給她的。後來斯科特把那隻血肉模糊的手泡在水槽里,裡頭裝滿了稀釋的茶水。他告訴她那種東西是……
——速克達,快去把鏈條拿來,兩種鏈條都要。動作快一點。繩子綁不住他的。我要到樓上去拿我的.30-.06獵鹿槍。萬一你來不及拿鏈條回來,他就掙脫了——
——我也不知道。他張開雙腿,讓斯科特坐在穿著綠色工作褲的兩腿中間,雙手輕輕摟著斯科特的胸口,下巴靠在斯科特肩上。父子倆凝望著那沉睡的怪物,那怪物蜷成一團,躺在柱子旁的地上。他們看看鐵鏈,看看那個大便圍成的圓弧。整間地下室里,他只能在那個範圍中活動。——你認為呢,斯科特?你心裏有什麼感覺嗎?
斯科特大笑起來,伸出一隻手摟了麗賽一下。「你剛才說的地方就是情人丘。」
「他又開始動了。」麗賽說。她坐在客房冷冰冰的地板上,握著丈夫的手——他的手雖然溫溫的,可是鬆軟無力,沒有血色。「斯科特說……」
還有
於是斯科特乖乖地跟她回房睡覺了。麗賽躺在床上,聽著屋外呼號的風聲,享受著男人劇烈運動後身上散發出的溫暖。
「對,我們……的時候。」
儘管傷口很痛,但麗賽還是躺在工作室地板上睡了一覺——
斯科特大概想說「從加拿大吹來的」吧。不過麗賽已經沒辦法問清楚了,因為她已陷入昏睡狀態,斯科特也一樣。他們沒辦法一起進入夢鄉,所以麗賽很害怕,怕這也是一種死亡的徵兆。死亡的世界里有夢,可是,永遠沒有愛,永遠沒有家。日落時分,成群鳥兒從黃澄澄的太陽前面飛掠而過時,永遠不會有人握住你的手。
「我該怎麼救你呢?」麗賽自言自語嘀咕道,「我該怎麼救你呢?」
「應該是莎士比亞說的。」她啞著聲音說道,然後吞了三顆藥丸。她實在沒把握這些藥丸會有什麼效果,不過,那水喝起來有如天堂之泉。她一口接一口猛灌,喝到最後肚子忽然一陣絞痛。麗賽站在死去丈夫的吧台間里,抓著水槽邊緣,等那陣絞痛消退。後來肚子終於不痛了,只剩下被打腫的臉還在痛,還有胸口的傷口深處陣陣抽痛。
「學校教的嗎?」她問。
爸爸搖了他一下。——它差點就殺了你,不是嗎?
那麼麗賽該怎麼應付他呢?他究竟有什麼癥狀?有哪個醫生會把他的癥狀當成生病?恐怕就連那個最有同情心的伯瓊大夫也不會吧。首先,他寫稿時不聽音樂了。第二,他寫得比較少了。這點更嚴重。當時他正在寫一本新小說。雖然那本小說註定得不到評論界青睞,可是麗賽非常喜歡。那本小說的寫作進度越來越緩慢。本來他寫稿的速度就像百米衝刺,但現在簡直就像在地上爬。還有更嚴重的是……老天,他的幽默感跑哪兒去了?他本來愛鬧愛開玩笑,可是突然間,他的幽默感徹底銷聲匿跡,整個人變得陰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好了,我知道你想問的不是這個。麗賽,不管你究竟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吧。我一定會告訴你的。我不會對你隱瞞任何事——自從今天下午我們經歷過那件事之後,我不會再隱瞞任何事了。不過你得自己開口問,我才會說。」
「告訴過,斯科特。」現在麗賽也在哭了。她任由眼淚往下流,因為她不想讓斯科特看到她伸手去拭淚,不想讓斯科特看到她好心疼當年那個農場男孩。
——爸爸,他死了嗎?
斯科特看向屋子的方向,瞪大眼睛,滿臉驚恐。接著他趕快把推車扶正,彎腰去抓那堆油膩膩的鐵鏈。事後,他腳上的淤青腫了一整個月,而那種疼痛則糾纏了他一輩子(痛苦是如影隨形的,不管去什麼地方都擺脫不了)。不過除了剛才的短暫劇痛,目前他倒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現在他又開始把鐵鏈裝進推車裡,感覺到自己汗流浹背,感覺到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襲來。他心想,要是此刻聽到一聲槍響,那就意味著地下室里的保羅腦袋被打爛了,而那全是他的錯。

10

——用單輪推車。那台大推車。快去,快點。
「盤子一定要放在地上——我一彎下腰,立刻聞到一股泥巴的酸臭味。我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氣味,永遠都忘不了。盤子放到地上后,必須往前推,推到他拿得到的地方。我們都用一根斷掉的草耙柄推盤子。千萬不能靠得太近,萬一靠得太近,他的手會像爪子一樣抓住你,說不定會把你拖過去。這用不著爸爸提醒,我也能想象,萬一被他抓住了,我會在驚心動魄的慘叫中被他生吞活剝,吃到只剩骨頭。而這就是我哥哥,藏秘寶給我玩的哥哥,最愛我的哥哥。要不是他,我不可能活得到今天。要不是他,我大概不到五歲就被爸爸殺了。那倒不是因為他真的想殺我,而是因為他自己也中邪了。我跟保羅一起熬過來了。我們是兄弟,生死與共,你懂嗎?」
「我也不知道,」斯科特的聲音聽起來好微弱,好遙遠,「可能是風吧。冷冰冰的北風,那陣風是從……」
小寶貝,靜動。你就快找到兔子洞了,所以,好好上緊發條吧。
「我很好。」
別再繼續了,麗賽,你沒有那種膽量。噓。
「我不知道,」而且麗賽也不在乎,「你爸爸有沒有怪你?」她邊說心裏邊想,當然會怪他。
等一下她會想辦法走回屋裡——順便去找那瓶強力鎮靜劑——但不是現在。此刻麗賽一樣張開雙腿小心翼翼往前走,一手端著一杯半滿的水,另一手抓著那條編織方巾壓在胸口上。她一步步走到那堆雜誌前面,然後坐在上面,等著看那三顆頭痛葯會不會使疼痛減輕。她坐在那裡等待時,思緒又回到天寒地凍狂風怒吼的那一夜。那天晚上,她在那間客房裡找到了斯科特——他人在客房裡,可是卻已經「失魂」。

9

第二天凌晨兩點左右,麗賽突然很想上廁所,於是醒了過來。當時麗賽發現他又不在床上——她頓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這次麗賽不再認為他消失了。雖然當麗賽想到他……
有好幾次,在夜半的夢魘中,斯科特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天黑後來到異月之灣。有時他會發現自己置身在墳場中,旁邊有一潭水池。那是一片荒野,布滿了石頭墓碑和木頭十字架。他聽到陣陣狂笑聲,而空氣中的氣味也不一樣了。空氣中原本飄散著陣陣清香,然而當風拂過凌亂的矮樹叢,那氣味就開始變得污穢腥臭。其實倒也不是天黑之後就不能到異月之灣去,只不過最好別去。要是你來到這裏,發現天空升起一輪滿月,那就最好他媽的不要出聲音。不過在那幾次夢魘中,斯科特來到異月之灣時,老是忘了要保持安靜。他發現自己竟然放開嗓門高唱《強巴拉亞》,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時麗賽眼前開始出現飛舞的蝴蝶。每次她快睡著時,都會看到那種東西。她看到巨大的紅蝴蝶和黑蝴蝶在黑暗中展翅飛舞。她又想到人快死時是否也會看到某種東西,想到這裏她不由得開始害怕,不過還好只是有點怕而已。
我知道,因為當時我在算數學題目,分數。
……可能是真的。
——爸爸,看著辦是什麼意思?
斯科特明白,他哥哥的命完全繫於眼前這台裝滿鏈條的推車,而這整台推車的重量足足是他體重的三倍。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很想就此逃之夭夭,用盡全力拚命逃跑,逃進那狂風怒吼的黑夜裡。不過,他還是抓住推車的把手,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淚眼盈眶。他對爸爸點點頭,爸爸也對他點點頭。那是種生死交關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他永遠搞不懂,為什麼當爸爸承認他也會害怕時,他自己反而比較不怕了。他只知道,自己真的變勇敢了。他往地下室中央那根鐵柱走去,邊走邊又摸了一下口袋裡的針筒。他先來到第一圈糞便圓弧外圍,跨過去,然後往前再跨一步,跨過第二圈圓弧。圓弧裏面可以算是怪物的地盤,那裡更是臭氣熏天:那已經不再是糞便味,也不是人體皮膚和毛髮的氣味,而是動物皮毛的氣味。那怪物的陰|莖看起來比從前保羅的陰|莖大。保羅的鼠蹊部本來是一片淡淡的絨毛,如今卻已變成一片粗硬濃密的獸毛。而且保羅的腳看起來有點內彎,彷彿腳跟的骨頭扭曲變形了,看起來很怪異(只有那兩條腿看起來還算正常)。丟在屋外被雨淋濕的硬紙板,斯科特突然想到這句話,用這個來比喻好像還蠻貼切的。
接著他看向那怪物的臉——看向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微張,看不到瞳孔,全是布滿血絲的眼白,而且呼吸的樣子還是跟剛才一樣。不過斯科特明白自己已經踏進危險區,現在退縮已經來不及了。那怪物隨時都會聞到他的氣味,隨時會醒過來。儘管爸爸已經在漢堡肉里塞了很多「東西」,但它還是很可能醒來,所以要是斯科特能辦得到,要是他能把那個竊據哥哥身體的怪物——

11

(保羅發明的)
「後來爸爸發現了,就親了我一下,然後對我說:『斯科特,你真是萬中選一的奇葩。你這小王八蛋,我愛你。』於是我也親他一下,然後對他說:『爸爸,你也是萬中選一的奇葩,你這大王八蛋,我也愛你。』於是爸爸開始大笑。」說到這裏,斯科特往後一仰。雖然房間里一片昏暗,但麗賽還是看到他的臉。此刻,他眉開眼笑的樣子好像個孩子。「他笑得好開心,差點從椅子上掉了下來——爸爸被我逗笑了!」
但老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事實上,麗賽也並不需要他回答。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或者可以說,至少她知道該從哪裡著手:她必須回想他們待在「鹿角旅店」的第二個晚上。當時他們剛親熱過,已經開始昏昏欲睡。那時她突然想到,應該沒什麼關係吧,我想知道的是他那個聖人般的大哥,又不是那個邪惡的老爹。開口問他吧。於是她真的開口問了。此刻麗賽坐在地板上,抓著他的手(他的手開始變涼了)。屋外寒風呼號,整片天空布滿狂亂絢爛的光彩。她在自己腦中升起那道簾幕,就是為了掩蓋她最不堪、最困惑的記憶。此刻她正從簾幕的縫隙中往內偷看,看到當年的自己開口問他「萬靈茶」的事。麗賽問他……
「因為他辦不到。」斯科特的口氣還是一樣冷冷的、淡淡的,一樣的堅定。「保羅辦不到。他沒辦法『去』。」雖然最後那個字說得有點含糊,但麗賽聽得一清二楚。「必須靠我帶,他才有辦法去。」
……拉到胸骨的位置,那張髒兮兮臉整個扭曲變形,已完全看不出保羅的模樣——已完全不像人類了。那就是「邪靈」原本的面貌。斯科特這時竟然還有時間想到,它會把我的腦袋一口吞掉,就像吞掉棒棒糖一樣。怪物的嘴越張越大,在天花板燈泡的照耀下,血紅的眼睛閃閃發亮。斯科特已無處可逃,他死定了。怪物的頭往後一仰,撞到鐵柱,然後往前一撲。
她口好渴,渴得他媽的受不了。她好想再喝杯水,快想瘋了。只可惜吧台間已經在後方很遠很遠,如果想喝水,她恐怕爬錯方向了。她又想到,那個星期天,他們開車回家的路上,斯科特一邊開車,嘴裏一邊哼著漢克·威廉斯的一首歌,一整天,放眼望去,眼前是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一整天,嘴巴沒有沾到半滴水,那清涼的水。
——好了,怎麼樣,你他媽,你他媽的臭小子?他又昏過去了,可是能撐多久?你去樓梯下面把那捲繩子拿出來。暫時先綁住他,然後等一下去車庫拿鐵鏈。接下來我就不知道了,恐怕要看著辦了。
「麗賽,你絕對無法想象那三個星期我是怎麼過的,特別是爸爸上班時,家裡只剩他和我,它和我——」
麗賽全神貫注留意車子的引擎聲,過了一會兒,終於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但隱隱約約非常輕微。副警長一定是把車子停在信箱旁邊,然後沿著車道走上來。
「鹿角旅店」的房間里靜悄悄的。斯科特和麗賽依偎著躺在床上。現在,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麗賽心想,當年他們的人生是多麼凄涼悲慘啊。這樣的爸爸。只要能討他歡心,居然都足以讓一個小孩感到驕傲。不過回頭一想,當年他也不過十歲。十歲,而且好幾次在地下室獨自面對一個怪物。更不用說那爸爸自己也是個怪物,不過至少有時候爸爸還有點理智,爸爸這頭怪物至少還懂得偶爾親親孩子。
「不要!」麗賽大叫一聲,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工作室里。雖然一叫起來,渾身就一陣劇痛,但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大吼著:「噢,不要!別再想了!別再想了!別再想這些了!」
斯科特到了車庫,把那條小鐵鏈丟進推車裡,那很容易,一兩秒鐘就搞定了。可是拖拉機鏈條就沒那麼簡單了。拖拉機鏈條「大得嚇死人」,他拉了半天,鐵制的鏈條擠壓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巨響。鏈條的鐵環足足有小鐵鏈的兩倍重,他的手臂不停發抖,根本就抱不住,鐵鏈一直往下滑。
麗賽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躺在斯科特的工作室里,手上抓著那條血淋淋的「歡喜巾」壓在胸口。她自言自語道:「我坐在他旁邊,把他的手從毛線衣底下拉出來,緊緊握住。」說著,麗賽咽了口唾液,喉嚨發出咕嚕一聲。她想多喝點水,可是不相信自己站得起來。現在恐怕還不行。「他的手摸起來很溫暖,可是地板……」
……大聲咒罵一句。麗賽走進房裡,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這次他終於眨了一下眼睛——謝天謝地——轉頭看著麗賽,對她笑了一下,斯科特·蘭登式的招牌笑容。當年他們初次見面,麗賽就是因為他的笑容才愛上他的。尤其是他一笑起來,眼珠就會斜向眼角的樣子。
沒人說不行。她用手撐住那張「傻大個」的桌緣,掙扎著站起來,這時她眼前又是一片昏黑。她立刻低下頭,讓血液盡量流向腦部。這一次,她清醒得更快了。她開始沿著自己先前留下的血跡,一步步朝吧台間走去。她兩腿張得很開,一步一步慢慢走。她心想,現在她看起來一定很像個拐杖被偷走的老太太。
「熱火」蘭登緩緩地搖搖頭。
——爸,求求你不要開槍殺他!不要開槍殺保羅!
「我很好,斯科特。」
麗賽也想到,當年喬德莎懷孕離家出走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於是她對斯科特點點頭,那是種無言的默契。斯科特滿懷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他媽的!)
(在輕柔的沙沙聲中)
——斯科特,意思是全看你了。有好幾次是你救了他,治好了他……你眼睛瞪那麼大幹嗎?以為我不知道嗎?老天,你不是很聰明嗎,怎麼會笨到不明白我的意思呢?說著,他轉頭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可以讓他的情況改善。說不定這次你也有辦法趕走他中的「邪」。我從來沒見過中邪的人還有辦法恢復正常……尤其這種窮凶極惡的邪更是不可能……可是我也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小孩,所以說不定你有辦法。我老頭常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現在先去樓梯底下把那捲繩子拿出來就對了。還有你這他媽的小懶蟲,現在馬上去,因為他……
爸爸想到一個辦法,現在正要去做(去把前面衣櫃里的槍拿出來),而斯科特要做的是另一件事(把他綁緊一點)。這時斯科特心想,保羅掙脫不了的,要是繼續這樣撞自己的腦袋,他會撞死自己的。可是他又想到,剛才那陣驚天動地的吼聲,根本不可能是人類的。他不敢相信剛才那聲音是哥哥發出來的。
「不,不要了。」她喃喃嘀咕道。這時她赫然發現自己把他的手捏得太緊了。當然斯科特並沒有任何反應。套句蘭登家的專用術語,他已經「失魂」了。這樣說聽起來有點好笑,就像搞笑綜藝節目里的笑話。
(呼嚕呼嚕,老天,那咕嚕聲聽起來好低沉,好噁心)
這時全身被繩子捆住的保羅拚命掙扎,他猛然坐直,那股病態的力道讓他的頭狠狠撞上柱子,斯科特看得眉頭一皺。然後保羅忽然轉過頭來,用那雙一個鐘頭前原本湛藍的眼睛看著他。斯科特咧嘴露出猙獰的笑容,但他的嘴角咧開到……簡直不可能……幾乎咧開到接近耳垂的位置。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不過好像也不需要那個聲音回答了。她已經爬到那個翻倒的柏木盒和那堆散落的東西旁邊。她伸手去拿那塊黃色編織方巾,把它從那本紫色菜單上扯下來,緊緊抓在手上。她用沒有受傷的那邊側躺著——然後拿著那塊方巾仔細端詳,看著上面的線條和流蘇,看著那一縷縷線頭。她的指尖上有血,把毛線弄髒了,不過她幾乎沒注意到。老媽用這種毛線編織過好幾件阿富汗毛線衣。紅灰雙色,金藍雙色,橙綠雙色。那是老媽的看家本領,每到晚上她就往電視機前一坐,眼睛看著七嘴八舌的談話節目,指間的毛線針打個不停,毛衣就會一件接著一件從她的指間編織出來。
……在那短暫的一剎那,令人心碎的一剎那,斯科特差一點就辦到了。那是種熟悉的感覺,感覺四周事物開始飛逝。他聽到蟲鳴,聞到「情人丘」上的樹白天時散發出的清香。這時怪物那兩隻指甲銳利如爪的手突然掐住斯科特的脖子,它張開血盆大口,狂吼一聲,異月之灣的蟲鳴聲頓時消失無蹤,而它嘴裏呼出的強烈腐臭味驅散了異月之灣的清香。斯科特覺得好像有人丟了顆熾熱火紅的鵝卵石到一片正逐漸成形的網子上,而那片網子就是斯科特的……他的什麼?他之所以能到另一個世界,並不是因為意念的力量。嚴格說來,那並不是意念的力量……然而現在已經沒時間想那些了,因為他已經被怪物抓住了九九藏書。它抓住他了。爸爸最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它的嘴張得好大,那是最恐怖的夢魘中才會見到的景象,它的下巴彷彿脫離了頭部,往下拉到……
他眼睛一動也不動,一眨也不敢眨。麗賽快被嚇死了,潛意識裡開始模糊地浮現斯科特說過的那個怪異字眼……
斯科特遲疑了好一會兒,彷彿在盤算該怎麼回答。後來他終於開口:「我被風聲吵醒了。風太大了,屋檐旁邊的排水槽被風吹得撞到牆上,吵得我沒辦法睡覺。」
但斯科特根本沒聽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不到爸爸叫他。此刻,哥哥的臉看起來好像萬聖節的南瓜鬼頭。斯科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臉,整個人彷彿被催眠了。保羅咧開嘴,露出兩排牙齒,舌頭伸得老長,在兩排牙齒間飛躥,發出一陣啪啦啪啦的聲響,回蕩在地下室潮濕的空氣中。接著他的褲襠忽然變暗了。他竟然尿濕了褲……
噢,老天,別再說了。她暗暗祈禱,然後又回了一句:「你也順利,副警長!」
打電話找人幫忙吧。麗賽心想,也只能這樣了。於是她迫不及待地沿著走廊回到房間。坎塔塔和理查德到佛羅里達去了,要二月中旬才會回來,不過黛拉和麥特就住在同一條路上。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打電話給黛拉,而且現在根本沒有心思顧慮三更半夜打電話會不會吵到他們。她非得找個人講話不可,她需要幫助。
問題是:自從鹿角旅店那晚之後,她和斯科特究竟有沒有再談過「異月之灣」呢?麗賽覺得好像沒談過。當然,他們之間有私房話,而且有幾次在大賣場或雜貨店裡,她找不到斯科特時,偶爾會聽到斯科特在那片紫色簾幕後面跟她說些私房話……對了,更別提那次在他媽的醫院里,護士發現躺在病床上的他不見了……還有那次在大學停車場上,格德·埃倫·科爾開槍打他之後,他躺在地上,嘴裏喃喃嘀咕著什麼「高個子」……還有,在肯塔基州……在博靈格林,他快要死了……
第二天晚上,屋外依然狂風呼號。到了半夜麗賽又醒來了,這一次她跑到客房去時,發現電視沒開,可是斯科特的眼睛卻盯著電視。他坐在搖椅上,身上裹著那件大衣,老媽的黃色大衣。麗賽叫了他一聲,可是這次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轉頭看她。斯科特就坐在搖椅上,可是斯科特已經不在了。
接著,是他抓住我,麗賽心想。此刻麗賽坐在那間客房裡,握著斯科特蒼白冰涼的手。斯科特雖然還在呼吸,可是已經變得像個植物人。不過麗賽注意到他臉上泛著神秘的微笑——小麗賽,大聲笑——心裏納悶,他的笑容究竟持續多久了?他抓住我。我很清楚是他抓住我。不過那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們還很年輕,膽子很大,而且有他陪在我身邊,我很有安全感。可是如今,他已經不在了。
那還用說,他當然得解釋。麗賽心裏暗暗嘲笑,嘴裏卻沒吭聲。
他們在鹿角旅店的房間里。屋外狂風怒吼,天上的雲越來越稀疏。房間里,斯科特好一會兒都沒再說話。他拿起床邊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他總會在床邊擺一杯水。剛才他彷彿被催眠似的,深陷在往日回憶里,停頓一下之後,他似乎恢復清醒了。後來他繼續往下說,這時的他已不再深陷其中,比較像在訴說一件往事了。麗賽鬆了一大口氣。
「一切正常,確認。」她發現自己居然還能表現出「狀況良好」的口氣,感到十分意外。此刻她的衣服已被鮮血浸濕,左胸痛得像……呃,實在很難形容,反正就是痛。對一個處在這種狀況的女人來說,她的表現已經算是不容易了。

3

那是死神的唱片播放出的死亡之聲。
他們在那個「中間地帶」停留了多久呢?三秒鐘嗎?說不定更短。其實,此刻麗賽只不過希望自己至少能坦白承認這個事實。但此刻她實在太虛弱,受到太大的驚嚇,根本站不起來,只好在地上爬。那天他們回到鹿角旅店后,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相信,那件事不是真的。只可惜,事實就是事實,永遠磨滅不了。
——等到他醒來,他就會變成「大惡蟲」。
——斯科特,把門打開。
那是她自己的意念(她很確定),彷彿黝黑的天空閃過的一道強光(呃……她幾乎可以確定),可是此刻跟她說話的卻是斯科特的聲音。斯科特的聲音對她的影響比較大。
就在這時,頭痛葯發揮藥效了,雖然不夠強,不過也夠了。她已經有辦法走到穀倉樓下而不至於昏倒,也不至於摔斷脖子。要是她有辦法走到樓下,她就能走回屋裡。更好的葯就收在那裡……不過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效。但願有效,因為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多地方要去。而且有些地方很遠,真的很遠。
「後來……」斯科特說著,看著眼前的一片昏暗。月亮從雲層後方露了一下臉,蒼白的月光瞬間映照在他臉上,就像只爪子頑皮地拂過他的臉龐。接著,月亮很快又被雲層掩蓋住。「爸爸——你知道嗎,每次我去過那裡,爸爸從來不問我看到什麼,去過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而且他也從來沒問過保羅——我不知道保羅究竟記不記得自己去過那裡,或者記得多少——不過當時爸爸朝我走來。他說:『斯科特,如果你那樣抱著它,萬一它突然醒來,你會怎麼樣?它會就這樣突然恢復正常嗎?萬一它沒恢復正常,恐怕連我也救不了你了。』」
結果沒有半點動靜。於是麗賽越喊越大聲。
「精神病院里有些出現動物行為的病患,那些人通常都有嚴重的腦額葉創傷。我讀過那類文章。可是那種癥狀通常是在體內潛伏很多年後才會出現,而我哥哥是一轉眼間說變就變。而一旦他出現那種行為,一旦他越過那條線……」
噢,只不過,那個地方就在你身邊,一點都不遠。

15

斯科特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揉了幾下,然後凝視著麗賽。轉眼間,斯科特又恢複原來的模樣。斯科特說:「天啊,麗賽,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些事,從來沒有,任何人都沒有。你還受得了嗎?」
麗賽巴不得趕快回去睡覺,趕快把電視關掉,不要讓他再看那部可怕的電影。她巴不得趕快把斯科特從那張搖椅上拖起來,趕快離開這間冷得像冰庫的房間。麗賽牽著他的手,拉著他沿著走廊往前走,走到一半,聽到他說了幾句話,麗賽瞬間全身汗毛直豎。「那風聲聽起來好像拖拉機鏈條的聲音,而且那拖拉機鏈條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我爸爸,」他說,「會不會我爸爸沒死?」
那是斯科特寫的一首詩中的一句。他寫的詩不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出版過——因為他說那些詩寫得不好,而且他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可是麗賽一直覺得那首詩寫得非常好,儘管她並不完全看得懂,甚至摸不透那首詩究竟在描寫什麼。她特別喜歡第一行,因為有時候你會聽到某些東西好像有著動靜,不是嗎?那些東西會崩塌,一層層的崩塌,露出一個洞。你可以從那個洞看到另一邊。或者有時,如果你不小心,甚至會陷進去。
其實我想到了。她躺在地上,看著上方天窗外的光,胸前那條編織方巾已經被鮮血染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腦中輕輕回蕩。其實我想到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斯科特坐在搖椅上的模樣,就會想到「鹿角旅店」。只要一想到「鹿角旅店」,就會想到那天,那天我們從那棵「嗯嗯樹」下走到外面的風雪中,那短短的一剎那發生了一件事。想到那件事,就一定會想到他哥哥保羅的悲慘遭遇。想到保羅,就會想到那天晚上,在那間客房裡,刺骨寒風從加拿大曼尼托巴省席捲而下,從黃刀山脈席捲而下,在屋外呼號,整片天空都是燦爛繽紛的北極光。你還不明白嗎,麗賽?這一切都有關聯,一直都有關聯。一旦你跨出第一步,開始把這一切聯結起來,就如同推倒第一張骨牌——
「對,我知道,你告訴過我。保羅被割傷了,那你從板凳上跳下來后,保羅有沒有……他有沒有跑到某個地方去治療傷口?是不是因為他去過,所以過沒多久,他才能跑到店裡去買兩瓶可樂,然後跟你繞著屋子跑進跑出,藏秘寶讓你玩遊戲?」
麗賽搖搖頭,她實在聽不懂他說什麼。麗賽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根本不想聽這些。
——你要怎麼帶他去?你連他活著時都沒辦法帶他去!
儘管麗賽身上穿著絲質內褲、法蘭絨長內褲和法蘭絨睡袍,可是坐在地板上感覺依舊冷冰冰的。這間客房和樓上其他房間一樣,牆腳板都有暖氣孔。她一手握著斯科特的手,那麼如果她伸出另一隻手,就能感覺到那股熱氣。只不過就算感覺到了,也沒什麼幫助。
(當初我們從那棵「嗯嗯樹」下走出來時,有沒有聽到一種聲音?一種空氣爆開的劈啪聲?)
斯科特知道這是真的,可是他也知道事實真相不止於此。
爸爸是這麼說的,那些話一直在斯科特腦中縈繞不去。
斯科特目瞪口呆地看著爸爸,接著他們身後那個綁在柱子上的怪物突然驚天動地大吼一聲。那聲音實在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是人類的胸腔能發出來的。不過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根本不是人類的聲音。
這時蘭登放開保羅的喉嚨,眼睛死盯著那張慘白的臉。從保羅耳朵滲出的血絲似乎已經止住了。
「我也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她邊說邊轉頭看看四周,看看有沒有酒瓶——也許是一罐啤酒,也許是只剩半瓶的威士忌。不過她倒是沒看到酒瓶。很好。「你不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嗎?很晚了。」
「你怎麼知道?」
斯科特轉頭過去。一開始他看不太出來有什麼異樣,當然,那是因為他不願接受眼前看到的景象。那張大桌子被拖離了原先的位置。雖然上面放了一台五百磅重的老式手拉柄印刷機,但桌子竟然還被拖離了三英尺遠。他看得到硬邦邦的泥巴地上殘留的桌腳痕迹。更可怕的是那根鐵柱。鐵柱上端本來抵著一片扁平的金屬凸緣,而那片漆成白色的凸緣則頂著一根橫樑,橫樑上方就是廚房地板,而且正好是餐桌的位置。斯科特發現,那片漆成白色的金屬片上被刮出一個右斜角,意味著那根鐵柱已經偏移了原來的位置。斯科特用肉眼測量那根鐵柱,看看有沒有歪斜,不過實在看不出來。他還不行。不過如果那個怪物繼續用他那非人的力量拉扯那根鐵柱……一天又一天……
——斯科特,幫我把他拖到地下室去。
她把電話放回挂鉤上,然後匆匆沿著走廊跑回斯科特身邊,腳上的拖鞋摩擦地面,發出吱吱聲響。斯科特還像剛才那樣坐在搖椅上,房間里飄揚著「最後一場電影」片中的音樂。那是五〇年代的鄉村音樂,哀凄的旋律在夜半時分聽起來很恐怖,不過,寂靜更加駭人,不對,不只更駭人,而是天底下最駭人的東西。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撼動了整棟房子,整棟房子彷彿要被連根拔起(她簡直不敢相信現在屋裡居然還有電,不過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這時她才猛然發現,為什麼颶風反而讓她鬆了口氣:因為更恐怖的是,她聽不到斯科特的呼吸聲。斯科特沒死,臉頰上還有淡淡血色,可是麗賽真能確定他沒死嗎?
「情人?」
「爸爸說那東西很危險,叫我不要聽它講話,而且家裡只剩我一個人時,絕對不要靠近地下室。另外他還叫我用手指把耳朵堵起來,然後嘴裏要禱告,越大聲越好,或是放聲大喊『操你媽的,操你媽的王八蛋,操你媽的跟你騎的那匹馬。』因為不管是禱告還是咒罵,效果都一樣,而且至少它一聽到我在咒罵或禱告就會馬上安靜下來。不過千萬不要聽它講話,因為爸爸說,保羅已經不在了,地下室里那個東西不過是個從『血秘寶之地』來的『秘寶惡魔』。
「我從一數到三十,然後我就要轉過來了,」斯科特告訴麗賽,「我敢確定,當時他最後說的就是這句話。不過我沒有親耳聽到,因為我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不久之前,我已經把保羅身上的鐵鏈解開,於是保羅也跟著我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已經死了,所以我能輕而易舉地帶著他一起走,就像從前一樣。說起來或許比從前更容易。我敢打賭,爸爸一定沒有數到三十。不過管他的。我甚至還敢打賭,他會連數都沒數就轉過身來看。因為他會聽到一陣鐵鏈丁丁當當的聲音,聽到咻的一聲。那聲音是因為我和保羅突然消失時,四周的空氣立刻補滿那個空隙發出來的。然後他會發現整間地下室只剩他自己一個人。」說到這裏,斯科特放鬆下來,靠在她身上。他的臉上、手臂上,還有身上的汗都幹了。故事說完了,他內心深處最可怕的記憶已經釋放出來,嘔吐出來了。
後來,她終於走到了。一路上,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吧台間,什麼都沒留意,唯一的例外就是地毯上那個玻璃杯。她飛快地瞄了那玻璃杯一眼。然而,她這輩子絕對不會再碰那個玻璃杯了。她從柜子里拿出另一個玻璃杯,然後用右手轉開冷水的水龍頭——她左手還抓著那塊編織方巾按在胸口上。這一次,水管完全沒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水很快就流了出來。她拉開水槽上方鏡櫃的門,很快就看到她想找的東西:一瓶斯科特的頭痛葯。而且那個藥瓶沒有兒童安全蓋,所以她很快就能打開來。瓶子一開,一股醋酸味便冒了出來,她不禁皺起眉頭。她看了一下有效期限:七月五日。噢,老天,她心想,有些事,沒有女人就是會出亂子。
「我會發瘋,」她啜泣著自言自語,「就像他們一樣,就像蘭登家的人一樣,就像蘭登家的祖先一樣,就像所有知道這些事的人一樣。難怪他們會發瘋,因為他們知道有另一個世界緊鄰著我們這個世界……而兩個世界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接著他說:『你不需要退縮,速克達,因為我會拿著我他媽的獵鹿槍站在樓梯最底下……』」

24

——好了,別哭了,幫我把鐵鏈拉起來。我們把鐵鏈綁在中間那根柱子跟那張放印刷機的桌上。那台他媽的印刷機少說有四五百磅重。
麗賽聽他說這些事情時,兩人躺在床上,在「鹿角旅店」。那天,白天時麗賽親身經歷了一件完全無法解釋的事。他們躺在床上,看著濃雲漸漸疏散,月亮浮現在雲間,好像近在咫尺,而房間里的傢具若隱若現。黑暗中,麗賽緊緊抱著他,聽他說話,但心裏卻不太願意相信(很不願意相信)他說的話。這位年輕人再過不久就要成為她的丈夫。當時斯科特告訴她:「爸爸叫我到樓梯底下把那捲繩子拿出來。『還有你這他媽的小懶蟲,現在馬上去。』他說。『因為他很快就會醒過來了。等到他醒來……』」
——拜託你。他儘可能輕聲說道,拜託你,爸爸。
「我在減肥!」她不敢說太多。
(噓)
大惡蟲。就像「速克達」和「中邪」一樣,「大惡蟲」也是他們家裡的私房話。後來在他創造力源源不絕的短暫一生中,他連做夢都會夢到那些話(說話也不知不覺受到影響)。
奇迹出現了,爸爸竟然沒打他,甚至連吼都沒吼一聲。
——下地獄去吧,你這操他媽的邪靈。「熱火」蘭登大喊一聲,然後扣下扳機。在密閉的地下室里,.30-.06的槍聲震耳欲聾。後來那嗡嗡的耳鳴在斯科特的耳里持續了兩個多鐘頭。怪物腦袋後方突然噴出一道血霧,凌亂的頭髮整片飛起,血紅的腦漿濺滿那傾斜的鐵柱。怪物的腿像卡通人物般一踢,然後就不動了,而掐在斯科特脖子上的兩隻手往內一縮,整個身體倒了下去,兩隻手掌仍高舉在空中,倒在泥巴地上。爸爸趕緊將斯科特抱了起來。
可是,有個問題她非問不可,也許那是因為,在鹿角旅店的那天晚上輪到她從板凳上跳下來了。「萬一去那裡時正好是晚上呢?你說過那裡一到晚上就會有很不好的東西。」
他們在床上,斯科特躺在她身邊,被子拉到腰際,因此麗賽可以看到他鬈曲的陰|毛。斯科特正在抽他所謂的「棒透了的事後煙」。房間里唯一的亮光是他那邊床頭桌上的檯燈。淡淡的粉紅光暈中,香煙的煙霧裊裊上升,然後消失在黑暗中。看著眼前的景象,許多問號忽然閃過麗賽腦際……
斯科特遲疑了好一會兒,看著煙霧往上飄,盤旋裊繞之後飄散無蹤,只剩下一股香香辣辣的氣味。後來他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爸爸割得很深。
他回答得如此明確,似乎無須繼續追問了,於是麗賽沒說話。
一開始她本來想爬向電話機。她心想,雖然杜利威脅她不準報警,而且堡景鎮警局的保護行動一開始就出了問題,不過她還是覺得可以打個電話給奶油呆瓜副警長試試看。
——我拿塊木板打了他。不打不行。爸爸的語氣有點像在為自己辯護。他又醒過來了,你卻不知道在車庫裡磨蹭什麼。他不會有事的。你很難傷得了中邪的人。
此刻,斯科特站在爸爸旁邊,手上拿著針筒,看著那隻可怕的怪物。那隻怪物懶洋洋地靠在鐵柱上,打鼾時還會齜牙咧嘴。它的嘴角一片灰白,灰白逐漸往外擴散,眼睛微張,不過看不到瞳孔。斯科特看得到它晶瑩閃爍的眼白……只不過,那眼白的顏色看起來已經和平常不一樣了。
「爸爸說,中邪的家族遺傳通常會間隔兩代不發作,不過輪到的那一代一旦發作,情就況會加倍嚴重。爸爸告訴我:『速克達,那種感覺就像拖拉機的鏈條壓在腳上』。」
既然他有辦法去那個地方,那麼是不是很有可能,某種東西——某種很「邪」的東西——會跑進保羅體內,然後跟著他們回來?說不定某種東西早就盯上保羅了,在他身上做了記號?或者,會不會是某種該死的細菌從鼻孔鑽進保羅體內,侵入了他的腦子?
麗賽轉動門把,推開門,發現他果然如麗賽想象般坐在搖椅上,只不過他活得好好的,整個人包在老媽那件阿富汗黃色毛線衣里。電視音量開得很小,正在播放的是他最喜歡的電影:《最後一場電影》。斯科特一直盯著屏幕,完全沒有轉頭看她。
「後來我又試了兩次。」他說。現在那孩子般的口音消失了。「我從前一直認為,最後那一次我試著想把他體內的邪逼出來,結果反而害死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我一直都這麼認為。不過剛才對你說了這些故事——也聽自己說了這些故事——之後,我突然想通了。真不敢相信。那些搞精神分析的心理醫生老是要病人訴說陳年往事,現在想想,這種治療方法還真有點道理,對不對?」
他走回爸爸身邊,心想爸爸一定會打他,不過這次挨打他沒話說,他覺得是自己活該,甚至更嚴厲的處罰也是罪有應得。不過爸爸沒有打他。爸爸坐在最下面那層階梯上,一手拿著一根木材,眼看著這整個過程。他沒有拿那根木材打斯科特,也沒有掄起拳頭揍他,他只是伸手摸摸斯科特的頭,把他脖子後面硬邦邦髒兮兮的頭髮撥開,然後慈祥地親了他一下。斯科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可是那念頭實在讓人很不舒服,麗賽不願認真去想。可是那個念頭似乎越來越強……想到他最近那些異常舉動……麗賽實在很難完全甩開這個念頭。所以儘管睡眼惺忪,但她沒有走回房間,而是從浴室的另一個門走出去。那扇門通往樓上的走廊。麗賽喊著他的名字,可是沒聽到他響應。不過她看到走廊盡頭那扇門下泄出一道黃色的光芒。現在,她隱約聽到非常微弱的音樂聲從那房間里傳出來。那不是搖滾樂,而是鄉村音樂。是漢克·威廉斯。漢克·威廉斯正在唱「咔哇——里加」。
斯科特被爸爸抱著,全身鬆軟無力,雖然明知很可能會是這種結局,但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好希望自己現在能立刻昏倒。他希望——有點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你沒長腦子嗎?
這時斯科特忽然轉過身來抓住她……只是抓住她的手臂。斯科特的臉貼在她的脖子上,麗賽感覺好熱,麗賽感覺得到他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大風雪已經很糟了,而那種天寒地凍的冷更要命——我們被困在屋裡。不過,那年剛開始時,我們日子過得還不算糟,好歹家裡還擺了棵聖誕樹。有好幾年,爸爸都會中邪……就算不中邪,也會很不對勁……這樣一來,家裡就不會有聖誕樹,我們也不會有聖誕禮物。」說到這裏,他乾笑一聲。「有一年聖誕節,他不讓我們睡覺,逼我們熬夜讀《聖經·啟示錄》,熬到半夜三點。我們讀到的部分,就是罐子被人打開了,跑出了很多東西,例如瘟疫,還有很多騎著不同顏色的馬的騎士。最後,他把《聖經》丟進廚房,對我們大吼大叫:『這種他媽的狗屁是誰寫的?還有,哪些白痴會相信這種狗屁?』麗賽,每次他衝動起來大吼大叫時,看起來就像《白鯨記》里的亞哈船長。那艘捕鯨船快要沉沒前,亞哈船長就是這樣嘶吼。不過那年聖誕節過得似乎還不錯。你知道我們做了什麼嗎?我們全家一起到匹茲堡大採購,爸爸甚至帶我們去看電影——是克林·伊斯威特的電影,演個警察在某個城市大開殺戒。當時我看得頭都痛了,而且吃爆米花吃到肚子痛,不過那是我他媽生平看過最棒的電影。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模仿那部電影的劇情寫了篇故事,然後念給保羅聽。那篇故事可能爛到不行,可是他說我寫得很好。」
斯科特又不說話了,彷彿在思考什麼。後來,斯科特又開口了。

2

保羅猛然從椅子上竄起,力道之猛甚至把椅子都震得往後飛出,撞上牆壁。這時斯科特注意到哥哥的眼睛,那不是空洞茫然的眼睛,而是中邪的眼睛。此刻保羅的眼睛已不再是平常那雙藍眼睛,彷彿他腦袋裡的血管爆開了,兩眼一片血紅,眼角布滿血絲。
「那一次,我端著他的食物到地下室——那是裝在餡餅烤盤裡的肉和蔬菜,我感覺自己很像在喂大丹狗或德國牧羊犬之類的大型狗。柱子上有兩條鐵鏈,一條鐵鏈綁在他脖子上,一條綁在腰上。我一走到下面,他便立刻猛衝過來,嘴角淌著白沫,四散飛濺,但他立刻就被鐵鏈扯住,整個人飛起來。這時他就像秘寶惡魔一樣,還是吼個不停,但彷彿脖子被勒住了,聲音變得有點嘶啞,他要好一會兒才會回過氣來。你能想象嗎?」
有時她很好奇,不知每個人腦中是否都有一片那樣的簾幕,而那片簾幕後面是個「別去想」的區域。每個人應該都有,因為那樣很方便。別去想就不會常常睡不著覺。在她腦中的那片簾幕後面,藏了不少塵封了多年的狗屁倒灶事情。比如說這個,比如說那個,比如說另外很多很多個。總而言之,亂成一團,令人眼花繚亂。噢,小麗賽,你實在太棒了,老天……還有,那些小孩說了什麼?
靜動,小寶貝。他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出現,可是聽起來好遙遠。
「今天下午,你親身體驗到我們是怎麼從『嗯嗯樹』下『秘動』出來的,是不是因為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