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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十一章 麗賽與池子(噓——現在別動)

第二部 靜動

第十一章 麗賽與池子(噓——現在別動)

「因為止痛藥在樓上!」她在空空的房子里喊道,「那些該死的藥丸在上面!」
該是離開回憶列車的時候了,麗賽。該回家了。
她曾經相信這個說法(至少有幾分相信)但那時她才二十二歲,願意相信的事可多了。而她現在相信的只有斯科特。至於異月之灣?嗯,她覺得應該也可以相信。那是個近在眼前的世界,就在她心中那道紫色簾幕的後面。現在的問題是,他已經死了,留下她一個人,而光靠她自己,究竟有沒有辦法進入那個世界?
她當然知道。
「親愛的,」她在空蕩的房間里說,「我真想知道那是什麼。」
「事情都過去了,但沒有一件解決了!」她憤怒地喊道,「還有一大堆他媽的麻煩!」
嗯,讓我想想。匹茲堡大學那個遺稿狗仔王一定正龜縮在家裡,擔心東窗事發,而斯科特以前常稱這種生怕底細被抖出來的人是得了「臭睪症」,還真是貼切啊。艾斯頓副警長應該在調查某個房屋燒毀的小案子,可能是人為縱火吧。吉姆·杜利呢?說不定正躲在外面的樹林里,用我那支開罐器削著樹枝打發時間。他的車搞不好就停在附近十幾個廢棄穀倉或棚屋的其中之一,不然就是在通往哈洛市的狄卡路邊。黛拉或許正在前往波特蘭機場的路上,要去接坎塔塔;如果老媽知道,一定會說她太大費周章。至於阿曼達呢?噢,她已經沒救了,小寶貝,這點斯科特在世時就很清楚,那件事遲早都會發生的。斯科特不是替她留了間病房嗎?斯科特對她這種情況是再清楚不過了。
她成功了,她跨過障礙來到了這裏。
她的嘴唇也腫得嚴重,幾乎合不起來,讓她整張臉的表情看起來很古怪,像是噘著嘴對人說來親我吧。
小徑帶她走向下坡,通往另一片森林。到了這裏,傍晚強烈的紅光已經退成暗淡的橘色,而她前方那一大片黑暗之中的某處也傳來第一陣笑聲,似人般可怕嚎叫聲不斷升高,讓她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麗賽的心跳瘋狂加速,但麗賽還是勉強讓自己別左顧右盼,也不要太用力握他的手,不過她還是克制不住抽|動了一下。她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你怎麼知道?」
這時,斯科特說話了,這是斯科特最後一次對她說話。
快點啊,小寶貝。
她看見月亮從包覆池子的巨大花崗岩裂縫中升起,膨脹而龐大,跟之前她未婚夫從安塔拉鎮的旅館房間帶她過來時一樣大,不過從裂縫前那片廣大的林中空地望去,染成紅橘色表面的月亮,看起來就像被眾多樹木與十字架輪廓切割成好幾塊鋸齒狀碎片。這地方有太多十字架了,麗賽覺得這裏很像鄉下墓園。那些十字架跟斯科特做給保羅的一樣,都是用木頭做的,雖然有些體積比較大,還有些上面加了裝飾,但全是手工做的,而且幾乎都磨損嚴重。其中還有些圓形墓碑,麗賽認為可能是石頭做的,不過因為天色越來越暗,她並不能確定。墓地里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背向月亮,所以月光不但無法照明,還讓她看得更不清楚。
「什麼事?」斯科特正跪在草地上,「怎麼了,小寶貝?」
斯科特又沉默了很久。就在麗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同時,他說話了:「可能吧,」他說,「他……這裏……很深。」斯科特摸著自己的頭,麗賽認為他應該是說那個人的腦袋傷得很重。「有時候有些情況實在是……太嚴重了。」
「它很久以前就掌握住我的氣味了,而且它也知道我的想法。經過這些年,我們幾乎算得上是朋友了。如果我想要,它或許可以隨時帶走我,但這麼做很累,而那傢伙又很懶。而且……有個東西看顧著我,那是能與黑暗抗衡的光明力量。你知道吧,其實還有個光明的地方。你一定要知道,那個地方確實存在著,因為你也屬於那裡。」
這裡是安全之地。
難怪這些年來她一直壓抑著這個回憶,它太沉重了,遠遠超出她所能承受。那種光芒似乎讓空氣變得像絲綢一樣輕柔,附近有隻鳥的叫聲傳進她耳朵,聽起來有如玻璃般清脆。一陣微風吹來,她聞到許多特別的香味,包括赤素馨花、九重葛、玫瑰,天哪,竟然還有曇花。她只要一想起斯科特的皮膚貼在她身上、兩人脈搏同時跳動的感覺,心裏就會刺痛不已。當時他們去安塔拉鎮,曾經全身赤|裸一起躺在床上,後來又赤|裸地跪在那長滿紫色植物的山丘,赤|裸地待在情人樹濃密的陰影下……橘色的月亮像棟大廈從地平線升起,不斷膨脹並放出冷光,而沸騰著深紅色的太陽則在另一頭落下,有如著了火的房子。她認為這兩種強烈對比的光芒混在一起實在是太美了,美得簡直要她的命。
你不能只掀開簾幕從底下偷看。

5


我們都會到那個池子去喝水、游泳,在岸邊抓小魚;一些擁有堅定靈魂的人還會駕著他們脆弱輕薄的木船去捕大魚。這是個生命之池,是想象力的源頭。麗賽知道每個人見到的池子都不一樣,但有兩項共通點:這個池子永遠位於往精靈森林內一英里深處,還有,這裏永遠是個傷心地。這地方不只跟想象力有關,還跟
現在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而她一點也不驚訝。她前兩次來時都在黃昏之前;這次又是黃昏之前,有什麼好奇怪的?
「留下來陪我,斯科特。」她說。
「等一下,小寶貝,再一下就好。」斯科特拾起其中一塊木板帶回來。麗賽知道上面有字,但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她得把木板拿近一點,才看得清楚上面的字:
「在德國。」她肯定地說。

9

對,她也知道。
她從水槽旁的杆子上拿了條幹凈毛巾,放進盆子里,浸濕后再輕輕擰乾。你到底在幹什麼啊,麗賽?她這麼問自己……然而答案很明顯,不是嗎?她還在走著亡夫走過的路,那條會帶她回到過去的路。
麗賽走在樹林中,天色變暗得非常快。她有股衝動想加快速度,但一陣風吹過之後,鐘聲響起(聲音現在聽起來很近,而她知道那個鍾是用粗繩綁在某根樹枝上頭),她因此停下腳步,想起某個錯綜複雜的回憶。她之所以知道那個鍾綁在粗繩上掛著,是因為上次(十年前)她來的時候曾看過。而斯科特早在他們結婚前就敲過那個鍾,她在一九七九年就聽過。雖然鐘聲很熟悉,但她聽起來不太舒服。她在那個鍾來到異月之灣之前就不喜歡它的聲音了。

14

「納什維爾那次,我倒下了。」他每說一個字,整個人似乎就越來越有生氣。於是麗賽第一次讓自己開始抱持著希望。「我迷失在黑暗中,而你找到了我。當時我好熱……熱得受不了……而你拿了冰塊給我。還記得嗎?」
斯科特說:「這個……這個煩擾著我家人的東西……它會來來去去。在它離開時,會讓人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裏的一切都跟上次一樣,不過由於這次她來的時間比較早,所以能看到的景物比上次清楚一點;包覆著池子的石谷現在正在開始變暗。水面的形狀看起來很像女人的臀部,到沙灘盡頭便縮成腰部,最後由漂亮的白沙形成一個箭頭。箭頭上方站著四個人,兩男兩女正全神貫注盯著池子。水裡大概有十幾個人,但沒半個人在游泳,水只浸到大部分人的小腿而已,只浸到了一個男人的腰部。麗賽希望自己看得出那男人的表情,但她距離太遠看不清楚。在那些涉水者與站在沙灘上的人(麗賽認為他們還不敢下水)後方,是個傾斜的陸岬,那裡刻了好幾十張、甚至好幾百張石頭長凳。她記得上次只看到五六十張,數目多了不少。在她眼前所見的這些人中,至少有四個人包著看來令人毛骨悚然的……
親愛的,它已經很接近了。這是斯科特那天躺在納什維爾烈日下對她說的話,麗賽當時以為他就要死了。我聽得到它好像在吃什麼東西。麗賽試著告訴他,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斯科特卻掐住她,叫她不要侮辱他的智慧,也不要侮辱她自己的智慧。
「不,是我取的,」他用手指了指那些樹,「保羅跟我沒見過是什麼東西發出笑聲,只能聽見聲音。不過我們倒是看到了別的……是我看到了別的東西……它……」斯科特望向那片正迅速變得黑暗陰鬱的樹林,然後又看看小徑,而小徑進入樹林的部分也已暗得快要看不見了。他再次開口說話時,語氣中充滿警戒:「我們得趕快回去了。」
麗賽自己呢?外面的世界同時也存在一個麗賽·蘭登嗎?麗賽可不這麼想。她覺得自己沒那麼特別,她只是平凡的小麗賽而已。她認為自己是連人帶靈魂完全進入了這個世界,或者該說是完全失魂了;這要看你是從哪個世界的角度來看這件事。
雖然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還是深吸一口氣,慢慢彎屈膝跪下,讓水蓋過乳|房(兩邊都浸了下去)。有那麼片刻,她的左乳疼痛無比,她以為這股疼痛會直竄腦門,讓她的頭炸開。可是後來……
你很清楚,麗賽,斯科特的聲音低語道,時間並不多,要靜動哦,小寶貝。
她把破掉的上衣扔到地上,一副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表情,然後將浸了茶水的毛巾放在胸部上。確實會痛,不過跟傷口被汗水滲入的感覺相比,已經算是相當舒服了。

麗賽閉上眼睛,看見他們在蘇克塔丘那個家的客房,斯科特坐在搖椅上,她自己則坐在他旁邊冷冰冰的地板上,握著他的手。他們倆用力緊握著彼此。在他們後方,結霜的窗戶透出不斷變化的美麗光芒。電視開著,又是《最後一場電影》,那些男孩正在「獅子」山姆的子房裡,自動點唱機播放著漢克·威廉斯的《強巴拉亞》。
很有效。真的真的很有效,麗賽。
「麗賽,它也有可能不再回來。」他的聲音充滿力量與信心,麗賽驚訝地抬起頭確認這真是他說的話。他的表情中不帶一絲欺騙。「就算它真的回來,它的力量應該也不會再比這次強了。」
斯科特沒有回答。那個胖男人輕蔑地看了安靜坐在長凳上的人一眼,就背向他們,進入池子。月光照耀下的銀色薄霧如卷鬚般在他四周升起,麗賽又得強迫自己別過頭不去看。
那麼你那患了緊張症的姐姐呢,她突然想到這裏,不禁顫抖起來。
「我會盡量留久一點的。」麗賽說。
一陣微風吹動她沾滿汗水的發梢,不遠處傳來了鐘聲,她還記得那個聲音。
「你告訴過我,如果你想,能召喚它來。」她低沉地說。
「沒錯,」他說,「你不知道嗎,這指的就是秘寶啦。」他開心地笑著。就在這時,在他說的精靈森林深處(夜晚早已降臨在那裡了),傳來了第一陣笑聲。
(來吧動作快點客人正餓著可以上菜了)
你得阻止他啊,麗賽。就靠你啦。
原本始終發著嘶嘶聲的火爐已經停了,而當她透過結霜的窗戶往外看,看見了繽紛的北極光。隔壁加洛韋家的門燈也暗了。停電,她心想,可是電視亮著,還在播放那部該死的電影:那幾個來自德州安納里的男孩正在檯球室里混,他們很快就會去墨西哥,而等他們回來后,「獅子」山姆就死了,他會被包在裹屍布里,坐在石頭長凳上看著池——
她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再是從十一月起就失魂的斯科特了,但她心裏還是很難相信這個奇迹。「你好像好多了,不過我懷疑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裹屍布)
她就在快要到達沙灘之前,發現左邊岔出一條遠離池子的小徑。她想起那個月亮,差點又被回憶淹沒了……
「是你爸爸告訴你的嗎?」
(真該死,一路跑回這裏,杯里的可樂已經灑了一大半了)
沒錯。
「麗賽!」斯科特聽起來很興奮,當然啦,他怎麼能不興奮?自從保羅死後,他就沒跟任何人提過這地方了。他只到過這裏幾次,全都是一個人來,獨自哀悼。「還有別的東西……我讓你看看!」
「記得。」麗賽低聲說。她的乳|房又痛了起來,但當她看著池子,馬上想起斯科特割傷的手。她也記得他被那個瘋子射傷肺部之後,複原得非常快,連那些醫生都嚇一跳呢。這裡有比止痛藥更好的處方,就離她不遠。
麗賽離開墓地和那些粗糙的十字架,在沙灘上朝她先生坐的長凳走去。沙子很堅實,不知怎麼的還有些刺人,她走著走著才想起,原來自己赤著腳。她還穿著睡袍跟內衣,但拖鞋沒跟著來到這裏。踩在沙子上,她一方面感到不安,同時又覺得很愉快。她有種奇妙的熟悉感,當她走到第一張石頭長凳邊,馬上就想起來了:她小時候常夢見自己坐在魔毯上繞著房子飛,所有人都看不見她,而她醒來后,總覺得既興奮又害怕,頭皮冒汗。這些沙子也給她同樣的感覺……彷彿她只要屈膝一跳,就能飛到空中。
「那你就閉上眼睛,想象我們在安塔拉鎮的那個房間,盡量想象每一個細節。這樣能幫我的忙,能讓我們快點回去。」
(讓步)
麗賽緊閉雙眼,可是一開始什麼也想不起來。後來她便看見月光探出雲朵,照進房間,https://read.99csw.com而梳妝台跟床邊小桌的影像也慢慢浮現,接著是壁紙(圖樣是攀緣薔薇)、床架,還聽見床墊彈簧的聲音,每次他們躺在床上一移動,彈簧就會發出非常滑稽的吱嘎聲。突然間,從
「不浪費,就不匱乏。」麗賽說完,馬上吞下三顆葯,接著在盆子里裝入溫水,隨手抓了一把茶包丟進去。她看著清澈的水慢慢轉變成琥珀色,聳了聳肩,又把剩下的茶包全部倒入。茶包沉到底下,水的顏色也變得更深,她邊看邊想到以前有個年輕人對她說過這會有點痛,不過真的真的很有效。那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現在她要親自試試看。

3

她並不想考慮悲傷的問題,也不想注意胸部傷口的痛(疼痛越來越明顯了),而是把焦點再移回異月之灣。她回想起自己從緬因州那個溫度零下的夜晚,瞬間來到異月之灣的熱帶區域,那感覺實在很神奇,也很美妙。空氣中帶有一絲悲傷的氛圍,還聞得到赤素馨花跟九重葛的香味。她記得日落與月升時的美麗光芒,也沒忘記遠處傳來的鐘聲,還是一樣的鐘聲。
「麗賽,」他說,「小寶貝。」
她看看旁邊桌上的電子鐘,大吃一驚,現在竟然才十點四十分而已。今天真是漫長,感覺像是一千年那麼長,不過這應該是因為她幾乎都在回想過去吧。那些回憶讓人錯亂,深刻之處甚至會使人完全無視時間的存在。
她繞過灰色大石頭后,完全忘記了鍾上沾到的血跡、那些嚎叫,以及她遺留在回憶里的北極光。她還一度忘了斯科特,忘了自己是來找他、帶他回去的……她低頭看著鏡子般的水面,忘了一切。這都是因為它太美了。雖然她從沒來過這裏,但感覺就像回家了一樣。即使那些東西開始發出笑聲,她也不再害怕,因為這裡是安全之地。不必任何人告訴她,她就是知道這裏很安全,正如她知道斯科特多年來在演講與寫作中不斷提起的地方就是這裏。
麗賽有種想喊他的衝動,儘管這種瘋狂舉動可能會有危險。她張開嘴時,頭髮上的水跑進了眼睛,讓她覺得刺痛。接著她就聽到恰吉·G的鍾被風吹動,傳來一陣微弱的鐘聲。
那聲音帶著無限溫柔,呼喚著她的名字,呼喚著她回家。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呢,麗賽?
麗賽本來感覺到異月之灣發出閃光,但她腦中的音樂(一度那麼清楚、那麼快樂的音樂)卻變得微弱了。麗賽睜開眼,急切地想看到家裡,但只見到那顆灰色大石頭跟穿越樹林的小徑。那些奇怪的星星依舊發出燦爛的光芒,不過遠處的笑聲倒是沉默了,原本窸窣的灌木叢也平靜下來,就連恰吉·G的鍾也不再叮噹作響,這一切都是因為高個子,因為它停下來注意聆聽,使得整個世界似乎都屏住呼吸跟它一起聆聽。它就在那裡,在他們左方不到五十英尺處。麗賽現在甚至聞得到它,它聞起來就像高速公路休息站廁所的陳年屁味,或像廉價旅館房間里混著波本威士忌跟香煙的臭味,也像老媽老年失禁時的尿布味。它就停在樹林里最靠近小徑那排樹的後面,謝天謝地,這種東西不會來到他們的世界、不會跟著他們回去,出於某種原因,它們被困在這裏。
麗賽發現加洛韋家院子那架割草機的聲音已變得越來越遠,還有外面路上經過的機車聲也是,似乎有某種奇妙的事正在發生。她感覺到有個彈簧正壓緊了,有口井的井水正重新填滿,還有個輪子正轉動著。也許說到底,這個世界並未拖累她吧。
其他奇怪生物,更是因為斯科特:他在這裏待得愈久,她就愈難帶他回去。還有……
躺在床上那個人承諾給她什麼獎品?飲料。她當時還猜想可能是可口可樂或皇冠可樂,但現在她知道是什麼了。
「如果我不想照做呢?這裏又不是他媽的圖書館,斯科特!」
「在回去之前,我想讓你看個東西。」他邊說邊將她拉起來。
麗賽一動不動地思考了一會兒。
精靈森林深處傳來一陣大笑,彷彿這是那些東西聽過的最有趣的笑話,是「奧本整人玩具專賣店」里最有價值的玩意兒。池子那裡則傳來一陣很大的濺水聲。麗賽放眼望去,發現那個胖男人已經去了……呃,某個地方。她下定決心,不去管那池子底下究竟是水還是X度空間;她現在最在乎的就是丈夫。斯科特說得沒錯,她每次都能拯救他,就像美國陸軍裝甲部隊一樣可靠。她並不在意這件事,因為從嫁給斯科特開始,她就很清楚現實世界對斯科特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不過,她好歹也有要求他幫點小忙的權利吧?
樹林的黑暗深處又傳出更多笑聲,然後又突然出現一陣吼叫,使得笑聲暫時消失。她聽見後方的鍾叮噹了幾聲,接著便安靜下來。
「那時候情況不一樣。」她抬頭看著階梯,盆子夾在右手臂下抵著髖部,以免茶包跟方巾掉出來。這道階梯現在看起來像有八英里高,麗賽甚至覺得樓梯頂端似乎真有雲朵繚繞著。
那個東西想撲上來。
過去已經回憶夠了;現在呢,我的周遭發生了哪些事?
「嗯,好的。」
通往謎池
她突然中斷思緒,記起斯科特以前常說的話:人們腦袋裡想到的東西,有百分之九十八都他媽的不關自己的事。他說的或許沒錯,但也可能不是真的,不過現在她最好只想著一件事:低著頭,一步一步慢慢來。
「很近。」他的回答很簡短,麗賽冒出冷汗。要是她在德國那次失去斯科特,可能就永遠見不到他了。老天(Mein goott)。「不過跟這次比起來,那次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小——
「別傻了。」她對著空蕩的廚房說。接著她用右手打開烤箱上方的壁櫥,拿出一盒立頓茶包,放進盆子里,再將那塊已經沾了血、原來在老媽柏木盒裡的方巾也放進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拿著這東西,最後她步履蹣跚地走向樓梯。
二樓的設計著重通風,比廚房還要涼爽,不過等她爬到時已經大汗淋漓。汗水流過她的乳|房,滲進傷口,頓時傷口就像灑了鹽般刺痛無比。另外她又開始口渴,彷彿從喉嚨到胃部是一片乾涸的沙漠。雖然傷口疼痛無法馬上治愈,但至少口渴還能解決,而且越快越好。
第二個笑聲也出現了。雖然她感覺赤|裸的背部又冒起更多雞皮疙瘩,但她認為自己應該還算安全。她還清楚地記得,前方的小徑會在一顆灰色大石頭邊轉彎,過了那裡就會看到一處很深的岩谷(噢,沒錯,謝天謝地)跟池子。來到池邊后她就安全了。雖然待在池子那裡感覺很可怕,但不會有危險。然後——
不用說她也知道,那東西就是斯科特提過的高個子。這些年來,麗賽一直感覺得到它存在某處,似乎照鏡子時用眼角就能瞄到,或是秘密藏身於地窖里的某種不知為何的東西。現在這東西跑出來了。它就在她左邊樹林中的間隙,像個大塊肉團,用特快車的速度滑行著。它看起來幾乎是光滑的,但身上散布著深色斑點與坑洞,那可能是痣,但她猜測(她不想猜,但忍不住)搞不好是皮膚癌。她開始想象那是某種巨大的蟲,不過隨即又愣住了。樹林里的那個東西不是蟲;不管是什麼,它是有意識的,因為麗賽感覺得到它在思考。她完全無法理解它的想法,那根本不是人類的思考,然而那些奇異的想法卻帶著某種可怕的魅力……
沒錯,她是在床上向斯科特提起這件事,說她恨死了恰吉·G那煩人的鐘聲;她還記得自己是在一九七九年春天說的,因為在她說完這件事沒多久后,那個討厭的小鍾就不見了。她從來沒有把它的消失和斯科特聯想在一起,就連她來到這裏后第一次聽到那鐘聲時也沒想到,因為當時她周遭發生了太多事,有太多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完全沒去注意。而且對這件事他也從來沒提過隻字片語。後來在一九九六年麗賽去找他的時候,聽見了恰吉·G的鍾,而她馬上就
「我可以在回去的路上告訴你,如果你——」
「我去找過他。」她低聲說,手裡握著鏟子。然後她突然又說:「天哪,我記得那個月亮。」這時她的身體痛到冒起了雞皮疙瘩,整個人在床上扭曲著。
現在別動,就像她在一九九六年那樣,她心裏這麼想。
「噓,麗賽。」斯科特輕聲說。他的嘴唇非常貼近她耳朵,弄得她都發癢了。「為了你跟我的命,現在千萬別動。」
「我還告訴過他呢。」她喃喃地說,一邊把鏟子換到另一隻手,然後將頭髮往後撥。黃色方巾就掛在她左肩上。她四周的情人樹窸窸窣窣的彷彿在竊竊私語。「他沒說什麼,不過我想他應該聽進去了。」
聲音如同一枝尖端燃著火焰的箭,劃破此地夢幻般的寂靜。他的呼叫中同時帶著痛苦和驚慌,麗賽差點回過頭看,不過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她,千萬別這麼做。如果她想把握那一絲絲拯救斯科特的機會,就絕對不能回頭。她得賭一賭。她穿越墓地,經過那些在月光下閃爍的十字架,目不斜視抬頭挺胸爬上階梯,還把老媽的毛衣拿高,以免絆到自己。她有種瘋狂般的愉悅感,就像把一切(房子車子存款寵物)全都賭在一顆剛丟出手的骰子上。那顆灰色大石頭就在她上方不遠處,轉個彎過去就是回情人丘的小徑了。天空布滿奇怪的星星,構成她沒見過的星座。北極光正在某處燃燒般閃耀著,有如好幾道彩色的長幕。麗賽也許再也見不到這些景色了,但她不以為意。她爬到階梯最高處,毫不猶豫地繞過大石,斯科特就在這時拉住了她。麗賽愛死了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同時,她也感覺到有東西在她左方移動,速度很快,就在小徑旁邊。
「不過它有可能再回來吧?」
斯科特也發覺了,他繞過她乳|房下方的那隻手臂,不自覺抱得更緊。接著,斯科特的嘴唇再次貼近她耳邊。「如果我們要回去,就得現在出發。」斯科特低聲說。他又回到她身邊,完全變回她的斯科特了。她不知道這是因為他沒再看著池子,還是因為害怕而嚇醒了。說不定兩者都有。「你懂嗎?」
麗賽差點就想放棄思考了,因為這跟先有雞或先有蛋的問題一樣,無法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不過後來麗賽突然想起,他曾對她說過:麗賽,你真棒,你最在行的就是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麗賽就緩緩搖著頭。
吉姆·杜利認為他答應幫伍伯迪取得的斯科特的遺稿,就像金毛小子為了小蒼蘭和鐘聲。所以他才會對你的胸部、而不是對你的耳垂或指頭下手。
如果真有什麼東西來找我,她邊想邊拿起鏟子,比如會發出笑聲的傢伙,我就跳上前用「小麗賽的瘋狂拍打」對付它,這可是我在一九八八年申請註冊的專利招式呢。
她正在召喚異月之灣的記憶,而那個地方的畫面也鮮明地浮現出來,但此時有個惱人的問題打斷了她的沉思,讓她分心。
月亮,沒錯,就是它。那個像是吸了毒的月亮散發出橘黃色光芒,跟她回憶中不願記起的那些北極光感覺完全不一樣。他們去的異月之灣當時是夏天,十分迷人,尤其是那古怪的月亮,雖然帶有陰鬱感,卻又讓人覺得特別美妙,月光照耀在池子附近的石谷,美得超乎她想象。由於麗賽已經扯開並穿越那道紫幕,所以現在的她幾乎能在腦中完全重現當時的情景,但回憶畢竟只是回憶,無法讓她更進一步探索。也就是說,她得親自去那裡,再度前往異月之灣。
她還有很多其他事想問斯科特,但她現在只想好好抱著他,相信他說的,事情可能會好轉。麗賽心想,這就像相信醫生說你的癌細胞可能不會再出現一樣。
那就是「邪」,想到這裏她立即就背脊發涼。它的思維就是純粹的「邪」。
那聲音只再說了一句話,就沉默下來。
「麗賽——」
「他沒有完全失魂,」她喃喃地說,「他還握緊了我的手。」沒錯,她想起當時斯科特似乎用儘力氣緊握她的手,但這是什麼意思,表示斯科特要帶她過去嗎?
她緩慢地前進,往旁邊的客房瞥了一眼。那是一九九六年改裝的,而且改裝了兩次,不過她還是會看見那張背面有緬因州立大學字樣的搖椅……那台電視……還有那幾扇結了霜、會隨外頭光線改變顏色的窗戶……
她又開始前進,小徑逐漸傾斜,升上一個小山丘頂,那裡的樹林較稀疏,強烈的紅光還能從枝葉間透進來。這麼說現在還沒完全日落。很好,鍾就掛在這裏,極輕微地晃動著,發出非常微弱的響聲。
麗賽點頭。她實在害怕到了極點,甚至連救回他的那股愉悅都消失了。他一輩子都跟這種可怕的事一起活著?真是如此的話,他到底怎麼撐下去的?雖然她現在已陷入極度驚恐,但她認為自己知道答案。讓斯科特能活在現實世界並遠離高個子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他的寫作;另一個則是他現在抱著、在耳邊竊竊私語的她。
你是不是太急了?
過了好久,他還是沒反應,而麗賽只聽見樹林深處的笑聲,以及附近一隻鳥因為受驚而發出的叫聲,那真像女人在尖叫。九-九-藏-書後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麗賽突然感覺到他的手指稍微使力了。
「好吧,」她說,「我會把幕扯掉。他曾問我想不想去,我回答說好吧。傑洛尼莫。」
麗賽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確信某個東西在跟蹤她,而那個東西正等著天色完全變暗,然後採取行動。
「這簡直沒完沒了。」麗賽嘀咕著,驚訝地發現自己真的相信那是事實。在一九九六年那個晚上,她從冷冰冰的客房前往斯科特所在的世界,走過小徑,穿越樹林,進入精靈森林,然後——
而且,我才見識了那裡的一點小部分而已,麗賽心想。
明白了。這整件事太合理了。像斯科特·蘭登這種會把「奧克整人玩具專賣店」當成宇宙中心的人,如果想來個惡作劇,把他女友討厭的鍾帶到異月之灣,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而且還把它掛在小徑旁,讓風吹動它發出聲響。
半點反應都沒有。她記得自己反駁斯科特,說他沒有發瘋,是寫故事才沒讓他發瘋,而斯科特則告訴她,我真希望你能一直這麼幸運,小麗賽。然而她沒有一直幸運下去,不是嗎?現在她知道了更多的事。保羅·蘭登中了邪,不斷瘋言亂語,最後被用鏈條拴在某個偏遠農舍的地窖里。而保羅的弟弟結了婚,有份光鮮亮麗的工作,但現在是該他償還命運的時候了。
麗賽來到了異月之灣。

1

6

她也知道這裡是個傷心地。
「斯科特,天快黑了,我們該回去了吧?」
上次它上面沾了血,她腦中有個深沉的聲音說,在一九九六年沾上的血。
「不對,我並不想去,我那麼說只是要配合他。我說了『傑洛米諾』,結果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當時怎麼了?」
她突然有種強烈的直覺(這輩子還沒如此強烈過),指示她接下來該怎麼做,但直覺並不是對她說話,而是向她顯現一幅景象。接著,她看見自己的手將銀鏟子放在鍾樹下方,而且動作完全不停頓,心裏也毫無遲疑。她甚至沒問自己為何要這麼做;鏟子擺在這棵老樹下,看起來完美極了,上方有銀鍾,下面又有銀鏟子。至於這個畫面為什麼看起來完美極了,她覺得要考慮這個問題,還不如先問自己異月之灣這種地方為什麼會存在。她本來以為那把鏟子是該帶來這裏保護自己的工具,但顯然不是。最後,她再看看鏟子一眼(剩下的時間也只夠她再看一眼),便繼續上路。
從前這個鍾曾掛在克里夫磨坊鎮的帕特小館,就擺在收款機旁。這不是你會用手掌去拍的鍾鈴(比如擺在飯店櫃檯會發出「叮!」一聲然後安靜下來的小鈴),而是學校使用的銀鍾縮小版,頂部有個把手,只要你一直搖,就會不斷發出叮鈴聲。而那年麗賽在那裡當服務生時的一個晚班廚師(叫做恰吉·G)就愛死了這個鍾。她記得自己曾告訴斯科特,有時她會在夢中聽見它煩人的聲音,還有恰吉·G的大嗓門喊著:可以上菜了,麗賽!來吧,動作快點!客人正餓著呢!

16

她在一瞬間弄懂了好幾件事。第一,她已經回到她卧房的床上了;第二,她得換床單,因為她不但全身浸濕,腳上還沾著另一個世界的沙子;第三,雖然房間里不冷,但她還是顫抖著;第四,那把銀鏟子已經不在她身邊,她把它留在那裡了;最後,如果那個坐在長凳上的人形真的是她丈夫,那麼她可以說已經見到他最後一面了。他已經是那些包著裹屍布的東西的一分子,成了一具未下葬的屍體。
沒關係。有必要的話,我會對付樹林里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現在我只知道德布夏家的小麗賽終於準備好了。至於準備好面對什麼,斯科特說那是不可能解釋清楚的,因為我們所面對的「它」總是瞬息萬變。總之,保持靜動就對了,小寶貝。還有,你知道嗎?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噓!」有人說。
他現在正站在其中一棵樹下,它的外觀像棕櫚樹,但樹榦粗糙,樹皮外層彷彿包覆著綠色的毛而不是苔蘚。「天哪,希望還在,」斯科特說,「我上次來的時候,這兒還好好的……就是你氣得快發瘋,而我用手打破溫室玻璃的那一晚。啊,有了,就在那裡!」斯科特拉著她往右走出小徑外。在小徑通往樹林的入口處,有兩棵看起來很像守衛的樹,而他們接近其中一棵樹時,斯科特看見一個用兩塊木板拼湊成的十字架。在麗賽看來,那只是從板條箱上拆下的兩塊普通木板。雖然附近沒有小土堆,地面反而還有些凹陷,不過光看到十字架,她就知道那是個墳墓。在十字架墓碑的橫條上有個名字:保羅。
爬到一半,麗賽眼前又是一團黑,她一度以為自己要暈過去了。她心想,就算要暈倒,也要往前倒在階梯上,小心別向後摔,不過這麼想的同時,她的視線又清楚了。她坐下來,盆子放在腳邊,垂著頭休息,從一數到一百,每個數字中間還念一次密西西比這個詞。數完后,她又起身繼續爬。
斯科特壓低聲音說話,她幾乎快聽不到了。要不是她敏感的耳朵感覺到他嘴唇在動,她搞不好會相信這就是心電感應。「是那件毛衣,麗賽。有時候有些東西只能過來,不能回去。通常是那種能同時存在於兩個世界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這樣。我覺得那件毛衣就像錨一樣拉住我們了,把它丟掉吧。」
麗賽本來要告訴他,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從眼前的美景中分心:東邊與西邊的橘紅色天空,慢慢轉變為他們頭頂上方那種奇怪的青綠色;吹拂著他們的微風裡混雜著各種香味;某處傳來另一陣微弱的鐘鳴聲(這次麗賽可沒聽錯)……但斯科特手上的東西還是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支注射針筒,是他爸爸給他的,有次他跟保羅來這裏時,爸爸叫他拿針刺進保羅的身體。針筒看起來幾乎是全新的,只有針筒底部有些小銹斑。
假設她曾在一九九六年做到了,成功前往那個地方,那也是因為斯科特當時還活著,而且斯科特握住她的手雖然衰弱無力,但已足夠讓她知道,他在另一個世界為她製造了通道——
他聳了聳肩。在麗賽看來,他的肩膀好像有一千磅重,然而他還是努力動了動。「我猜是心電感應吧。」
「我會的,」斯科特對她說,「我會盡量留……」
更多的笑聲出現,過沒多久,已經有十幾隻動物的聲音了。有些笑聲以不規則的方式提高音調,最後變成尖銳到能震破玻璃的嚎叫,嚇得麗賽都想尖叫了。那些聲音隨後又開始降低,接著變成低沉的咯咯笑,聽起來就像從泥漿里傳出來。
這麼做會讓他興奮……你知道吧?
麗賽生怕正午將近時的炎熱會壓垮她,讓她在從穀倉到屋子的半路上不省人事,不過她沒昏倒。太陽似乎很好心地躲到一朵雲的後方,有陣清涼的微風吹拂過來,舒緩了她過熱的體溫以及發紅腫脹的臉。等她到了屋子後門廊時,胸部那道嚴重的撕裂傷又開始劇痛,不過她的意識還清醒著。她剛開始找不到鑰匙,但經過一陣忙亂摸索,最後還是找著了,原來就壓在她右前方口袋裡那包可麗舒面紙下方。屋裡很涼爽,不但涼爽、寧靜,最重要的是只有她在。她希望處理傷口時,不會有電話打來,不會有人上門拜訪,不會有個六英尺高的副警長出現在後門查看她的狀況。當然,拜託(千萬拜託)那個發瘋的遺稿狗仔不要再回來了。
「精靈森林……是保羅取的名字嗎?」
「要是房子里都是警察,就沒辦法好好尋寶了,」她說,「而且……」
是女人的手,上頭的紅色指甲油已經乾涸碎裂。
「它還在,」麗賽說,她又緊抓起鏟子握柄,「通道還在,一定還在,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這件事。他安排了一個他媽的尋寶遊戲,並要我準備好。至於昨天早上我還跟阿曼達躺在床上時……你出現了,斯科特,我就知道是你。你說有個秘寶要讓我去找……要給我獎品……還有飲料……你還叫我小寶貝呢。你現在在哪裡?我需要你帶我過去的時候,你在哪裡?」
「也會站起來,就跟人一樣。但這不重要了,重點是我們要趕快回去。你想馬上回去,對吧?」
問題是,她去得了嗎?
她心想:這世界拖累了我們。
「就是現在。」斯科特低聲說,接著最神奇的事發生了。她覺得全身的空氣像被抽了出來,突然間,漢克·威廉斯唱起《強巴拉亞》。他正在唱歌……
前方某處又傳來鐘聲了。她光著腳,赤|裸著胸部,身上沾滿血跡,只穿著一件舊牛仔短褲,右手拿著一把銀鏟子,就這樣走上正迅速變暗的小徑,朝鐘聲的方向而去。池子就在前方不到半英里距離。就算天黑了,那裡還是很安全,而她會在那裡脫掉身上僅剩的褲子,好好清洗自己。

12

「加上你的幫忙嗎?當然。」
「我爸爸對失魂的事知道不多。以前……我就曾被那個地方拉過去兩次,第一次是在我們相識之前的同一年,我在酒精跟搖滾樂的影響下被拉過去。第二次……」
麗賽鬆手,讓毛衣往下掉。毛衣落在地面時只發出極細微的聲音,但高個子聽見了。她感覺得到它的思考有了變化,那種瘋狂但無法理解的想法讓她有著極大壓迫感。它轉了個身,弄斷一根樹枝,發出可怕的爆裂聲,於是麗賽立刻閉上雙眼,急切地想象客房的每個細節。
「我不知道。它們用四隻腳奔跑,但有時也會……算了。我從來沒近看過它們,我跟保羅都沒有。」
胡說,小麗賽,你從來沒想過那件事,對吧?你是一直到今天被杜利那傢伙割傷,連乳|頭都差點爛掉,才回想起那件事的。你要認真想,非常認真地回想,在那個晚上,他真的把你拉到他那裡了嗎?真的嗎?
「你覺得呢?」
麗賽擰掉毛巾上的血與茶水,再將它浸濕,擦拭胸部的傷口。這次的刺痛感更不明顯了。但這不能治愈傷口,她心想,只會讓我走上回到過去的路。她大聲說:「這是另一個秘寶。」
「斯科特?」她再次輕喚他,這次幾乎是對著他的耳朵講話。她握住他蒼白而放鬆的雙手,感覺光滑冰涼。「斯科特,如果你在,又想回家,就握緊我的手。」
沒錯,她得快點,但她也知道在這種地方,所謂「快點」也只是相對的說法而已。他們之所以要儘快回到位於蘇克塔丘的家,不只是因為永遠陰暗的精靈森林里有危險的野獸、巨人跟……
麗賽想知道如果月光反射在這平靜的池面會是什麼樣子。她心想:我可能也會被這裏迷住。
你動作最好快一點哦,對吧?
「你不陪我走?」麗賽激動地重複這句話,此時下方有個穿法蘭絨襯衫的男人轉過來看他們,動作很慢,就像在水中一樣。
斯科特沒反應。麗賽現在很怕失去他。不用誰來提醒,麗賽也知道這種事很容易發生。她全身上下都感受得到。
斯科特搖著頭,速度緩慢但十分堅定。「太困難了。你走吧,麗賽。」
她知道那個聲音說得沒錯,時間真的不多,於是馬上睜開眼睛,坐起身子,看著她先生童年時期常來的避風港。

13

「他是我哥哥啊。」斯科特只說了這些,而這些就夠了。
天色越來越暗,麗賽突然看見某個東西,或者該說她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什麼東西。是另一塊木板嗎?看起來好像是,那塊木板就橫放在小徑離開山丘的地方(淡紫色的山丘現在已經轉變成深紫色了)。不,不只是一塊木板——有兩塊。
「你不陪我走,要我自己一個離開這裏?」她用力眨著眼,感覺一陣刺痛,才發現自己開始哭了。
「斯科特,你怎麼知道的?」
斯科特轉身側對著她,落日的橘黃色光芒映照出斯科特身體的線條:凸出的肩胛骨,細瘦的腰,臀部曲線連接著大腿淺而長的弧線。斯科特伸手摸了摸十字架。
她走過沙灘時很想回頭看,但這麼做會讓她顯得懦弱。笑聲越來越近,也就是說,潛伏在小徑附近的那些東西也越來越近了。樹林里現在一定已完全陷入黑暗,不過要是有東西跟蹤她,她覺得自己應該能夠發現。親愛的,它已經很接近了,這是斯科特那天躺在納什維爾的柏油路面時對她說的話,當時他的肺部受到重創,差點就死了。而麗賽告訴他,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時,但斯科特叫她不要侮辱他的智慧。

11

「不對勁。」斯科特說。他的牙齒微微打顫,不過麗賽聽得出他聲音里的困惑。「我沒開電視,因為我怕吵醒你,麗賽。還有——」
太陽散發著亮橘色光芒,坐落在長滿紫色植物、看似一望無際的地平線那端。麗賽轉向另一側,看見月亮升起時的第一道弧線,那遠比她此生見過的所有滿月要大上許多。
那麼她能把從納什維爾帶回來的銀鏟子帶過去嗎?
「不。」麗賽的眼睛雖然仍閉著,但眼瞼已非常放鬆,幾乎就要睜開了。
https://read.99csw.com科特能自己一個人去那裡,也能帶他哥哥保羅去。長大后,他還能從安塔拉鎮帶麗賽一起去。麗賽現在要弄清楚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那次事件的十七年後,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一月的那個寒冷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站在池邊的一個女人,現在踩進水裡,水浸到膝蓋,她一副做著夢的表情望向地平線。那女人的同伴轉向麗賽,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想表達不滿。麗賽一開始沒看懂,但很快就明白了。她認為在異月之灣,有些事會變化,可是人們不喜歡聽到談話聲這點倒是沒變。
他從搖椅上起身,走到牆邊按下電燈開關,結果沒反應。從黃刀山脈吹來的冷風不只切斷了他們的電力,城堡岩鎮、堡景鎮、哈洛鎮、摩頓鎮、塔希莫池鎮,以及大半個西緬因州全都停電了。斯科特一打開電燈開關,電視就同時熄掉,屏幕的影像縮成一個白點,沒多久后就消失了。下次他再試著播放《最後一部電影》的錄像帶時,發現中間有段十分鐘的空白畫面,彷彿帶子內容被強力磁場洗掉了。他們倆從沒再提起這件事,不過心裏很清楚,雖然麗賽只是靠想象這間客房的樣子帶他們回來,但由於她發出的力量太強大,竟使得漢克唱的歌從《咔哇——里加》變成了《強巴拉亞》,甚至讓錄像機跟電視在停電時還運轉了快一分半鍾。
那裡是什麼時間呢,小麗賽?噢,我不是指幾點幾分,而是白天或夜晚。斯科特總會知道那裡的時間(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但你又不是斯科特。
這句話是她說的,但她模仿得很像,聲音幾乎跟斯科特一樣,於是她閉上眼睛,也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淚水滑下臉頰。他們說要節哀順變,但做起來才沒那麼簡單,最困難的,是你不知道要過多久你最愛的那些人才會在你心中死去。這是個秘密,麗賽心想,而且我們也最好把它當成秘密,因為如果大家都知道要遺忘一個人有多麼困難,他們還會想親近其他人嗎?在你心中,那些你所愛的人只會一點點地死去,不是嗎?就像你出遠門,忘記請鄰居替你偶爾照顧的植物,那種感覺實在太悲傷——
我上次應該已經把它扶正了吧,她心想,就是九六年來的那一次。當時我還想找那根注射針筒,但時間不夠。
她開始走上斜坡,而在她身後……
「我用草蓋住他,然後就回家了。下次再來時,已經過了快一個星期,因為我生病發燒了。爸爸早上給我吃麥片,下班回家就讓我喝湯。我很怕保羅的鬼魂會回來,但他的鬼魂始終沒出現。我身體好點之後,本來想從倉庫拿爸爸的鏟子,但帶不到這裏。我猜樹林里發出笑聲的那些動物搞不好已經吃掉保羅的屍體,結果它們沒有吃他,於是我又回來一趟,從我們放在閣樓的舊玩具箱里拿了一把鏟子,這次就帶得過來了。那把紅色塑料鏟是我們很小時候的玩具啊,麗賽,我就是用它挖出這個墓的。」
她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如果斯科特的屍體就在那裡呢?
不行,那會很糟。
我會像蜻蜓一樣向池子俯衝,說不定還一邊把腳趾浸在水裡一邊飛……飛到外頭連接這個地方的小溪……一路飛下去,小溪變成了河……我低空飛著……聞著水面的濕氣,穿透薄霧,一直飛到大海……然後繼續飛下去……對,就這麼飛啊飛……
「你挖了這個墓……斯科特,你是空手挖的嗎?」
「我第一次是用鉛筆,」斯科特的聲音很清楚,但聽起來卻像從遠處傳來,「接著又改用圓珠筆,不過木板那麼粗糙,當然寫不上去。後來我也試過簽字筆,效果不錯,可是會褪色。最後我拿了保羅的一組舊繪畫工具里的黑漆來用,總算成功了。」
「呃?」他聽起來很驚訝。「沒有!附近是有個墓地沒錯,但不是這裏,是在……」斯科特望向她所看之處,然後笑了出來。「哇!噢!那不是十字架,只是個標示!是保羅第一次尋寶時做的,那時候他偶爾還能自己一個人來這裏。我完全忘了這箇舊標示牌了呢!」他放開麗賽之後急切地趕過去,走上小徑之後再越過樹下,麗賽覺得這麼做似乎不太好。
「我也對他大喊,」麗賽笑著說,「我告訴他,如果他想回家,就要帶我到他那裡……而我也一直以為他真的帶我去了……」

8

麗賽點點頭,要她安靜當然沒問題,不過她不認為那女人能思考出什麼東西。她走進水裡,本來還以為水會很涼,但其實水幾乎是熱的。熱流沿著她的腿往上升,觸動了她許久未燃起的性|欲。她繼續走,但最多只讓水浸到腰部。接著她又走了六七步,環顧四周,看見自己離前方最遠的涉水者至少還有十碼,然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在異月之灣,天黑后美食都會腐壞,那麼這些水會不會也變得有害?比如說會有鯊魚出現?如果真是這樣,她是不是應該別離岸邊太遠,免得成了它們的晚餐?
「它們有時候也會怎樣,斯科特?」
「對。」
麗賽低頭,將憔悴的臉埋進池子,毫不考慮地喝了兩口水。她進入池裡時,感覺水幾乎是熱的,但喝進嘴裏卻十分清涼香甜,精神為之一振。她本來想再多喝幾口,但出於直覺,還是在喝完兩口后就停住。喝兩口就夠了,她碰碰嘴唇,發現腫脹的部分幾乎都消失了,但她並不驚訝。
對,我的意思是這樣沒錯,如果那裡有——
他還會再回來。不管你允諾過他什麼,就算你履行了答應他的事,他還是會回來的。這你也知道嗎?
(精靈森林)
池裡的人都上岸了。就在上次遇到高個子的那個可怕回憶里,麗賽達到了她來這裏的目標。她的乳|房還會痛,但原來的劇痛已經轉為普通的鈍痛。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時期,有一天熱得要死,她穿的胸罩又太小,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比現在還糟呢。她跪在水裡,下巴碰著水面,看見月亮(現在小多了,也幾乎只剩下銀色)幾乎已升到墓地與樹林的最高處了。現在她又開始擔心:萬一高個子回來了呢?萬一它聽見她的思考而回來呢?麗賽相信這裏應該是安全之地,至少那些笑聲與精靈森林里的其他髒東西不會過來,但她覺得高個子可能不受這裏的規則拘束。她覺得高個子很……不一樣。有些恐怖故事的標題出現在她腦中,像是鐵鍾般鏗鏘作響,比如:《笛聲響起我就會去找你啦,小夥子》,接著她就想起斯科特·蘭登的作品中她最討厭的那本《空虛的惡魔》。
沒錯。池子那裡很安全(斯科特是這麼說的),但通往池子的路要穿越精靈森林,可就不安全了。這段路距離不長,但她還是盡量快一點。
然而就在她準備起步走回岸邊前,另一段更近的回憶又來侵襲她。她想到黎明前跟她姐姐阿曼達躺在床上,而她相信那個人並不是阿曼達,是她死去的丈夫。從某方面來說,她是對的。雖然那個人穿著阿曼達的睡衣,用阿曼達的聲音說話,但所用的語言卻只有跟她結婚多年的斯科特才知道。
我得快點了。
噓,閉上眼睛。
當然,她都不想完全記起那個地方,更別說去那裡了。
「我試過用空手挖,挖出了一個淺淺的小坑,因為這裏的土還算鬆軟,不難挖,可是那些草……我光拔草就花了好多時間……那些雜草真是頑強的傢伙……而且後來天色變黑,那些笑聲也出現了……」
他沒否認。窗外傳來強風的呼嘯聲,但躺在廚房的爐子前,身上蓋著毛毯,麗賽覺得十分溫暖。跟他在一起十分溫暖。
她的心跳得厲害,胸口的傷都痛起來了。她馬上躲到灰色大石頭後面,池子就在那裡,看起來有如夢境。她低頭望向如鏡的水面,記憶中的最後一塊拼圖終於拼湊起來了,她想起過去,感覺就像回家了一樣。
而她在他們開車回程中想問的另一個問題,是關於那個壞掉的標示牌:那就是他在演講中不斷提到的東西嗎?麗賽最後沒有問,是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就很明顯了。他的聽眾或許認為,他所提的謎池、語彙之池(我們都會到那裡飲水、游泳,搞不好還抓只小魚)只是種比喻,但她知道他們錯了。真的有那麼個池子。她當時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了解斯科特。而她現在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真的去過那個地方。你只要從情人丘出發,走小徑進入精靈森林,再經過「鍾樹」跟墓地就到了。
她還記得另一個也叫麗賽的女孩
麗賽用希望中帶著懷疑的表情看著他。「你是真的知道,還是在哄我?」
「不會的,寶貝,」他說,「除非他掌握你夠多的氣味,或者能確定你的……」但他話還沒說完注意力就被轉移開來。「而且,這一幕的配樂也不是《強巴拉亞》。這部『最後一場電影』是除了《公民凱恩》之外最棒的片子,我看了不下五十次,絕對確定檯球室的配樂不是《強巴拉亞》。背景歌曲是漢克·威廉斯的歌沒錯,但是《咔哇——里加》這首歌,另外,如果電視跟錄像機都在運轉,為什麼燈不亮?」
「但我們沒死,」麗賽低聲說,「他抱著我,說我們不能待太久,因為天快黑了,會很危險,甚至連那些樹都會變得很可怕。不過他說他想要做某件事……」
你是說如果來得及的話。
斯科特坐在搖椅中,而她坐在冰冷的地上,但發抖的人卻是他。麗賽突然想起德布夏家老奶奶說過在黑暗中害怕發抖這句話,馬上就明白了,他會發抖是因為現在兩件黃色毛衣都留在了異月之灣。還不只如此,這整個房間都冷冰冰的。之前這裏還只是有點涼,但現在可冷得要命,而且所有燈光都熄了。

4

雖然往上爬並不累,但到了斯科特身邊時,她還是心跳加快,有點喘不過氣來。遠處的笑聲正高高低低起伏著,似乎永遠停不下來。而在她過來的路上,恰吉·G的鍾也傳出斷續的細微聲響。她又想起:可以上菜了,麗賽!來吧,動作快點!客人正餓著呢!
這有什麼傻的?你不是阻止了金毛小子嗎?也許大家並不這麼認為,但當時確實是你阻止了他啊。
那麼我就馬上回來這裏。
「那就告訴我你怎麼埋葬他的。」
「那麼……它呢?」她不用說得太白,斯科特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你不是在想這件事。你在想的是……
「我知道我們回到家了。」麗賽話才說完,便睜開眼睛。回憶太強烈,使她一度以為自己會看到二十七年前他們在新罕布希爾州住了兩晚的那個房間。她的手緊緊握著鏟子,用力到得用意志力讓手指一根根鬆開才行。接著,她將那塊黃色的歡喜巾放在乳|房上,雖然上面浸的血漬都干硬了,但覆蓋著她的身體時,仍能讓她感到安慰。
然後她第一次在斯科特臉上看見如此強烈的情緒,那是恐懼。「麗賽,不要!」他說,「你就從這裏秘動回去!不能走小徑!現在太晚了,快要晚上了!」
那不是我們世界的月亮吧?怎麼可能?
「斯科特?還有別人埋在這裏嗎?」
「謎池?」麗賽問。
如果說斯科特·蘭登有個致命的缺陷,那應該就是他會考慮太多,但麗賽完全不會有這方面的問題。在納什維爾熱得要命那天,要是她停下來考慮當時會發生的狀況,而沒有立即行動,斯科特幾乎可以說是死定了。幸好她採取了行動,用現在握在手中的那把鏟子救了他一命。
我最好在今晚八點收到教授的信息,否則下次會更慘,這是杜利對她說的話。杜利似乎讓所有情況看起來都對她不利。他也叫麗賽自己處理傷口,別告訴任何人他的事。到目前為止她都照著做,但這並不是因為她害怕被殺掉。其實,知道他真的有意殺害她后,麗賽覺得反倒省事了,至少她就不用費心跟杜利講道理了。另外,要是她打電話到警長辦公室……這個嘛……
她猜是月亮告訴她的吧,還有那些冷冽壯麗的北極光,還有在情人丘上那些玫瑰與赤素馨花的香味,她想起斯科特的眼神里告訴她,他一直不斷努力堅持、堅持、再堅持,讓自己不要再走上小徑來到這個地方。
秘寶藏在「紫色」後面。最前面三個線索你都已經找到了。再多找到幾個線索,你就可以拿到獎品了。
只不過她現在踩的不是地面,而是水,這讓她感到一陣驚慌,想在某個有牙齒的可怕東西咬掉她的腳之前回到岸上。然而她最後還是壓抑住恐懼。她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而且不只一次,還來了兩次,現在她的乳|房又痛得要命,因此無論如何她都要達成目標才行。
遠處傳來一陣微弱的鐘聲。
西沉的太陽開始褪成粉紅色。麗賽伸出雙手環抱斯科特,他也回抱著她,還將臉埋進她的頭髮中。「你真的非常愛他。」她說。
她不知道原因,也不在乎。她只在乎斯科特,而斯科特就坐在其中一張長凳上,像個觀眾,正在看一出沒什麼人進場觀賞的球賽。不管麗賽想做什麼,最好現在就採取行動,正如老媽說的「發條上緊吧」(這可是她從池子獲得的靈感)。
斯科特的手本來在草叢間翻找,現在又移到十字架底部附近,不過似乎什麼也沒找到,而他那股愉悅的傻笑也漸漸消失了https://read.99csw.com。「也許被拿走……」他話說到一半就突然停住,臉上的表情短暫地抽搐一下后又放鬆,然後發出一陣近乎歇斯底里的笑聲。「就在這裏,還好我沒扎到自己,不然就好笑了。總之過了這麼多年,它竟然還在,而且蓋子還沒掉呢!麗賽,你看!」
對,當時她很害怕,但還是勉強自己往前走……而現在上面的血跡已經不見了。這裏的天氣變化讓十字架上保羅的名字變淡,也把這個鍾沖洗乾淨了。至於斯科特二十七年前用來掛這個鍾的粗繩(她一直假設這裏的時間跟外面世界的時間一樣快)也快磨壞了。這個鍾很快就會墜落地面,而斯科特的惡作劇也將隨之畫上句號。
閉上你的眼睛。他還說了這些話。想象,盡量想象每個細節。這會有幫助的。麗賽,你最在行的就是這個。
沒有人響應她。她來到主卧房旁邊的浴室,斯科特習慣管這裏叫「高級糞便處理廠」。她放下盆子,把漱口杯里的東西倒掉(裏面還有兩支牙刷,唉,現在兩支都歸她一個人用了),然後裝滿涼水,貪婪地喝光,接著又花點時間檢查自己,主要當然是檢查臉部。
麗賽之所以聽見他在唱歌,是因為電視開著,她記得非常清楚,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可能忘記這點。
你很快就會找到一個「血秘寶」,跟她一起躺在床上的人說。結果沒過多久,那個瘋狂的遺稿狗仔就用她的開罐器讓她流了一攤血。
她看到的情況不太妙。眼圈很腫,深色眼窩裡只看得見藍眼珠的一小部分,腫起來的地方已經呈現黑褐色。鼻子則歪向左邊。她不覺得鼻子斷了,但誰知道?至少她還能呼吸,這就好。她的鼻子下方有幹掉的血塊,從嘴巴兩側往下延伸,看起來就像神秘小說里大魔頭傅滿州的鬍子。你看,老媽,我是飛車黨,她本來想這麼說,不過最後沒開口。反正這個笑話也不好笑。
「好。」斯科特把木板隨手丟向旁邊的雜草堆。一陣陰沉的風吹過,情人樹梢發出宛如嘆息的聲音,散發出比山丘上的植物更濃郁的香味,香到令人生膩,甚至使人反胃。「這裏天黑之後就真的不安全了。謎池很安全,沙灘也是……還有那些長凳……甚至墓地也很安全,然而——」
這裏最令她驚訝的是什麼?就是那些長凳上沒什麼人。他們竟然沒像世界盃足球賽的觀眾那樣,肩並肩擠著坐在上面。
噓,她心想,噓,小麗賽,現在別出聲。

10

「希望如此,」她對著空洞、沒有斯科特的房間說話,「噢,親愛的,希望如此。」
然後怎麼了?你該不會要說,在經歷了那些事之後,你們倆就直接上床睡覺了?
這時麗賽的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她看見好幾十個默不作聲的人影,就像屍體一樣包在裹屍布里,只不過他們全都坐著。麗賽覺得他們還在呼吸。
好,她會安靜點。於是她抱著那件黃色毛衣,回頭往下走。到最底下倒數第二排時,她偷偷回頭瞄了一眼。她心裏有一部分很確定他會跟上來,畢竟他可是斯科特啊。不管這地方有多奇怪,斯科特仍是她丈夫,仍是她的愛人。離婚的念頭閃過她腦中,但這太荒謬了,其他人會離婚,但斯科特跟麗賽才不會。斯科特不會讓她獨自離開的。不過當她往回看,卻發現斯科特還是坐在原地。他穿著白色T恤、綠色睡褲,膝蓋併攏、雙手緊握,彷彿覺得很冷,但這裏的天氣跟熱帶差不多。他不過來,而麗賽也終於承認,他可能真的無法過來。如果真是這樣,那麗賽就只有兩種選擇了:跟他留在這裏,或者自己獨自回去。
沙灘上大概有七八十人零零星星站著,其中有幾人(六個或八個)就在水裡,正安靜地涉水前進。麗賽到了階梯最底部后開始往沙灘走去,發現自己腳下幾乎都是其他人踩過的凹陷。她看見一個女人彎著腰洗臉,動作很慢,像在夢境之中,這讓她想起在納什維爾那天,她發現金毛小子想射殺斯科特時的畫面也是慢動作。那時也像夢境,但不是夢。
附近突然傳來一陣馬達聲。麗賽的眼睛猛然睜開,差點尖叫出來。隨後她又慢慢放鬆心情。那可能只是加洛韋家的人或他們雇的小夥子在隔壁割草而已。九六年一月那冷得要命的晚上,她發現斯科特待在客房,仍有呼吸,但已經失了魂,而現在她周遭的景況跟當時實在差得太多。
麗賽心想,會是另一個十字架,壞掉的十字架嗎?
斯科特又喊了她的名字,聲音又大又驚恐:「麗賽!」
麗賽全身顫抖著,雖然吃了止痛藥,但胸部割傷處還是陣陣疼痛,而且她無法克制顫抖,只好順其自然。過了一會兒,她才能專心思考。現在最要緊的,是她到底有沒有辦法獨自前往那個世界……但不管會不會遇上那些屍體,她都一定得去。
「我希望真的結束了。」麗賽說完就往後倒在床上,毛巾還敷在傷口上。疼痛感正慢慢緩和,但這是因為阿曼達的止痛藥發揮效用,跟保羅的茶水療法或斯科特那罐快過期的阿司匹林無關。等止痛藥的效力消退,疼痛就會再次回來。而這些疼痛的始作俑者吉姆·杜利也會再次出現。問題是,她在這段時間要做什麼?她能做些什麼?
沙灘上那女人有著一頭金髮,不過髮根卻是深色的,她對麗賽說:「請……安靜一點。我需要……思考。」
比如斯科特說的高個子。
而且,我相信斯科特仍有安排。應該還有的。

2

「對,我很好。」
「有時候你真的想這麼做,對不對?」
她一手拿毛巾輕輕壓著傷口,另一隻手放在乳|房下方,拿著那塊沾血的方巾(也就是老媽所謂的「歡喜巾」)緩緩走進卧房,坐在床上,凝視上頭刻著「謝普曼圖書館破土典禮」的銀鏟子。沒錯,她真的在上頭看見一個小凹痕,當初她就是用這個地方先擊中金毛小子的槍,然後是他的臉。雖然斯科特在一九九六年那些寒冷夜晚用來包覆自己的黃色大衣早就不見了,但她還有這把鏟子,也至少還有這塊「歡喜巾」。
你絕對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恍惚著睡著。
但如果你到了那裡,那裡卻是黑夜呢?要是你的那些感覺,只是藥物產生的幻想,和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呢?如果你到了那裡,卻是黑夜,壞東西全跑出來了怎麼辦?比如說斯科特提過的高個子?
「斯科特,那些究竟是什麼?」她低聲說。麗賽從他肩上望去,月亮有如一顆膨脹的熱氣球。「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動物。」
麗賽閉起眼睛,只看見一整片亮紫色。她本來應該會因此受挫,亂喊一通,但是沒有,她反而想到了靜動。小寶貝,要靜觀其變伺機而動。拿著鏟子的手握得更緊。她看見自己正在揮舞鏟子。鏟子在矇矓的八月陽光下閃爍著,而那片紫色就在它的前面突然分離開來,就像皮膚被刀劃過,只不過流出來的並非鮮血,而是光線:一道神奇的橘色光芒充斥著她的心,讓她產生一種同時混著欣喜、恐懼與悲傷的可怕感覺。
沒錯,斯科特一定知道。她想起斯科特在他們住的那些旅館房間里,彎腰坐在手提打字機前的樣子,(「斯科特和麗賽,婚姻初期!」)後來擺在他面前的變成了筆記本電腦。有時他旁邊會放個煙灰缸,裡頭放著一根悶燒的煙,有時則是放杯飲料,不管桌面擺了什麼,他的額頭總會有撮捲髮垂下來,而他也總是無視其存在。麗賽想起當時在德國不來梅的那間爛房子(「斯科特和麗賽的德國時期」),斯科特就在那張床上壓著她的身體,他們兩人赤|裸著,臉上掛著笑容,情慾高漲,但內心並非真的快樂;屋外有大卡車或車輛經過時,地板還會隨之震動。麗賽想起他抱著她,想起一切他抱過她的時刻,想起他的味道,想起他用如砂紙般布滿胡碴的臉頰貼著她的臉……只要能再聽一次他在樓下關門的聲音,喊著「嘿,麗賽,我回來啦,還是老樣子吧?」她願意出賣靈魂來交換,沒錯,用他媽的不朽靈魂交換。
她小跑上山坡,尋找保羅做的標示牌,一開始沒找著,不過後來就看見它斜立在前方。她沒時間把十字架扶正……但還是決定從容行事,要是斯科特在,他也會從容不迫的。麗賽把銀鏟子先放在旁邊(她真的把鏟子帶過來了,還有那塊黃色小方巾也是),才能同時使用雙手。她心想,這裏一定有天氣變化,因為十字架上的「保羅」兩個字已經褪得差不多,顏色淡到幾乎跟鬼魂一樣了。
斯科特獃滯的表情中流露出驚訝,這讓麗賽不再那麼憤怒。
階梯逐漸向下,最後彎往她的左邊,連接到一處平地,再過去有片沙灘。白沙在漸暗的日落光芒下閃著微光,漂亮極了。沙灘上方有面石牆,石牆上約有兩百張彎曲的石頭長凳,坐在那裡可以往下看見池子。如果長凳全部坐滿,大概可以容納一千人,甚至兩千人,但是那裡並沒有這麼多人。她覺得那裡頂多隻有五六十人,而且大部分都覆著看起來很像裹屍布的薄紗。可是,如果他們死了,怎麼可能坐著?麗賽真的想知道答案嗎?
「他現在會變好嗎?」
如今的她已年老許多,還成了寡婦。她只能孤獨地躺在床上,手裡緊抓著鏟子叫喊著,一半的她因為那些還記得的美好回憶而高興,另一半卻為了那些已遺忘並再也無法復得的回憶而難過。她的心碎過之後又馬上痊癒。她脖子上的血管浮起,嘴唇開裂、腫脹得無法閉合,鮮血還往內滲進牙床。淚水從眼角流出,滑過臉頰來到她的耳朵,使耳垂看起來像是戴了某種異域的寶石。她的心中只想著一件事:噢,斯科特,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景,我們真的從沒見過這樣的美景,我們應該在那個時候死去的,真應該那樣,就像故事里的愛人赤|裸著死在對方懷裡。
她心想:在這種環境下我根本做不到——實在是太吵了。
斯科特看起來嚇了一跳。「我已經好幾年沒想過這件事了,」他說,「對啊,他是能自己一個人去那個地方,不過那對他來說很困難,就像揮動球棒擊中球對我來說也很困難。因此大部分時候他都是讓我帶他去,我想沒過多久后,他就完全失去前往那裡的能力了吧。」
「沒錯!」
麗賽全身濕透,躺在床上,突然哭了起來。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也很清楚要從何做起(她認為這可能也是斯科特給她最後一次尋寶遊戲的獎勵),但首先她要停止為他哀悼。她一手蓋住眼睛,就這麼躺了五分鐘,涰泣到眼皮腫得快睜不開,喉嚨也開始發疼。麗賽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需要他、想念他。這真令人驚訝。然而,雖然受傷的胸部還會痛,但麗賽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好過,不但很高興自己還活著,也準備好起床大展身手了。
斯科特說:「噓,麗賽——現在別動。」
現在的時間也不夠了。這是她第三次實際來到異月之灣。第一次到這裏的感覺還不錯,因為她是跟斯科特一起來的,而且他們也只逛到「通往謎池」的標示牌前,就直接回到安塔拉鎮的旅館。然而第二次,也就是一九九六年那次,她就得獨自走小徑穿過精靈森林。她不記得當初自己是鼓起多大勇氣才敢這麼做,也不知道池子有多遠,在那裡會發現什麼。而現在的情況又跟前兩次不一樣:她上半身赤|裸著,左胸的重傷現在也又開始抽痛了,還有,天知道她的血會不會引來什麼可怕的東西。哎呀,現在擔心這些已經太晚啦。
他低下頭,彷彿是第一次看到這毛衣,然後露出笑容。「你每次……都能拯救我啊,麗賽。」他說。
其實就算他沒這麼說,麗賽也會壓低自己的聲音。她頂多隻會說,噢,斯科特。
(虛幻的)
我是不是在考慮要去綠茵找那位鼎鼎大名的休斯·埃布爾尼斯大夫?我真的這麼想嗎?真好笑……他們會看看我的狀況,然後叫救護車把我送到真正的醫院,有加護病房的那種。
「集中注意力,麗賽。馬上讓你的大腦開始運作。」
她身旁的斯科特似乎用儘力氣才吐出幾個字:「車禍。」
他的目光又移回水面。麗賽知道等夜晚降臨,月光籠罩這裏之後,她就會永遠失去斯科特了。一想到這裏,她就既害怕又憤怒。於是她站起來,一把抓起老媽送的毛衣,畢竟那是她家的東西,如果現在這樣算是離婚的話,她就要拿回屬於她的一切,就算會傷害斯科特,她也要這麼做。尤其是那些拿走後會讓他難過的東西。
她點點頭,彷彿覺得那女人要她解釋清楚。「是我丈夫叫我的名字,想要阻止我。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力氣,但他就是這麼做了。」
「我還得扯掉那塊幕,」她陰沉地說,「是吧?」
秘寶找到了,遊戲結束。
麗賽找了一陣子,都沒看見止痛藥,差點想要放棄。她還以為是春天時來打掃屋子的那三個女孩拿走的,不過正當她這麼想著,竟然就發現止痛藥放在斯科特那罐綜合維他命後面。更神奇的是,這些藥丸這個月就要過期了。
麗賽費力地回到岸邊時,並未刻意保持安靜(也還沒費心想要感謝斯科特)。她覺得岸邊離她好遠,似乎永遠都到不了。岸邊現在沒人涉水,沙灘上也空無https://read.99csw.com一人。麗賽以為自己看到了那個對她說話的女人正跟同伴坐在石頭長凳上,但由於月亮升得還不夠高,她不能確定。她把目光稍微往上移,看見那些包著裹屍布的東西,他們就坐在從岸邊數過去第十二排左右的長凳上。她注意到其中一個人形,月光灑在他身體一側,像是鍍了層銀。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確信那就是斯科特,而斯科特正看著她。這種想法雖然瘋狂,但不也很合理?斯科特黎明之前不是進入她姐姐的身體,躺在她身邊?他不就是為了再對她說最後幾句話嗎?
「不,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不想有小孩了。假如你早點跟我說『麗賽,我改變心意了,我想試試看。』我們就能早點談論這件事,因為保羅是保羅……而你是你。」
她沒得到回答,只聽見牆上的鍾滴答作響。
她看見了斯科特,就坐在從池子數過來第九或第十排石頭長凳上。他還帶著老媽給的那件毛線衣,不過現在很暖,他沒用大衣裹住身體,只是放在膝上。麗賽不知道這件大衣為什麼可以同時存在這裏和外面的世界,於是心想:也許有些東西比較特別吧,比如說,斯科特就很特別。
不對,還有第三個選擇。我還能賭賭看,放手一搏,賭上一切。來吧,斯科特。要是小徑真的很危險,你就起來阻止我過去吧。
「我不敢睡,」她說,「我怕早上醒來后,爐子的火就沒了,你也會再次消失。」
薄布。
斯科特正帶她去某個地方。一些長得較高的草拂過她的大腿,但過了一會兒就沒有了,於是麗賽知道,現在他們到了一條有人走動的小徑上,這條路正通往被斯科特稱為情人樹林的地方。她很好奇那裡現在會不會有其他人。麗賽心想,如果有人,他們要怎麼辦?她很想再看看那個像小妖精般升起的月亮,但不敢這麼做。
我在這裏多久了?她不安地自問。她覺得似乎沒有很久,十五分鐘到半小時之間,但就算這樣還是浪費了太多時間……不過她現在已經能確定這裏的時間是如何運作的,對吧?
——麗賽。
麗賽的眼神被吸引回池子,那裡多麼平靜,池中現在只剩兩三個人了(其中有個女人,她手裡抱的不是大包裹就是個小孩)。接著她強迫自己別過頭,看看環繞這整個地方的岩石,看著星星從暗藍色天空探出頭來,再看看遠處花崗岩上的幾棵樹。等稍微回過神后,她便起身背對池子,找出斯科特的位置。這太簡單了:就算天色越來越暗,他那件黃色毛衣還是非常顯眼。
「你有沒有聽見?……」鐘聲停了。那一定是麗賽在幻想。「沒事。你要讓我看什麼?」麗賽心想,你似乎已經讓我看得夠多了。
沒錯,她不是斯科特,但她記得他最愛的搖滾樂曲:《夜晚才是絕佳時機》。在異月之灣,夜晚不是絕佳時機,因為香味會變成臭味,食物會令人中毒。夜晚還會傳出可怕的笑聲,那些發出笑聲的東西用四隻腳奔跑,但有時會像人一樣站起來,四處張望。在夜晚,那裡還有其他更可怕的東西會出現。
她從眼角發現一些動靜,於是抬頭望向沙灘通往階梯之處,看見一個胖男人,下半身穿著白褲子,上半身則是白襯衫,扣子全都沒扣。他的左臉有道很大的紅色切口,頭部呈奇怪的扁平狀,鐵灰色頭髮全都豎了起來。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便往沙灘的方向走。
那個聲音沒有響應,於是麗賽當作對方默認了。她往側面翻身,拿起銀鏟子,上頭的字在早晨陽光下閃耀。然後她將沾了血的小方巾裹住鏟子把手,就這樣握著。
因為我到過那裡。因為我聽見了笑聲,相信他所說的:那裡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在等著。真的有。我見過他說的那個東西,就在一九九六年我去異月之灣帶他回來時看見的。我只看到側面,但這就夠了。
她一層層往上走向他,就像在足球場觀眾席上一樣。她繞過其中一具包著裹屍布的生物……但距離還是近得足以看見裏面的人形,有兩個空洞的眼窩和一隻伸出的手。
他搖搖頭。「我沒事的……很快就會結束了。」
那裡也有一處墓地啊,你記得嗎?
也不要侮辱她自己的智慧。
「斯科特,我猜你應該想回來吧。我猜那就是以前每年十二月你那麼堅持的原因。你也因此帶了這件毛衣來;就算一片昏暗,也還是很容易認出來。」
麗賽走進廚房,把洗手槽下的塑料水盆拿出來,彎下身體時,傷口再次疼痛,還真是痛得要命,她再次感覺鮮血沿著皮膚流下,還浸濕了身上那件已被撕得破爛的衣服。
「好吧。」麗賽故意生氣地說,這種語氣連她自己也沒聽過。好幾個人往他們這裏看,顯然覺得受到了打擾,甚至不太高興。呃,操他們的,管他們是搭馬車、靈車還是救護車來的。「你想待在這裏吃蓮花?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管它的。好,我就走小徑回去——」
她大聲說:「我應該去異月之灣嗎?那是尋找秘寶的下一站嗎?就是這樣,對不對?斯科特啊,你這個傻子,你都已經死了,我怎麼去?」
「我只有這個東西,」斯科特說,「我沒有他的照片。雖然爸爸說那些小孩去的學校是養驢場,但至少那些人還有照片。」
她吸了口氣,正想喊他的名字,但並未開口。一股強烈的直覺阻止了她。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
「他喊了我。」麗賽喃喃說。
斯科特去拿幾塊橡木丟進爐子里時,她也在旁邊地毯上搭了張臨時床鋪(把氣墊床鋪上毛毯)。他們一起躺下后,斯科特便伸出雙手抱住她。
「那很容易,你只要想想新罕布希爾那次就行了。」斯科特很有耐心地說,但速度還是很慢,似乎每個字都很重。麗賽幾乎可以完全確定,他是故意曲解她的話。「只要閉上眼睛……專心想著你來的那個地方……想象著……然後你就能回去了。」
等待有關。你只是坐著……看著那夢幻般的水面……然後等待。快來了,你心裏會這麼想。就快來了,我知道它就快來了。但其實你並不知道它是什麼,就在這等待的過程中,好幾年已經過去了。
「到那些樹下時要安靜哦,」斯科特說,「我們應該不會有事,但畢竟是在精靈森林的邊界,還是小心點好。」
「很好!」斯科特說。麗賽聽出他的語氣中帶著放鬆與欣喜。「麗賽,你真棒,你最在行的就是——」斯科特是要說她最在行的就是這個,但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前,在他放開麗賽的手、在麗賽睜開眼睛之前,麗賽就已經知道……
麗賽覺得她可以。這很好,因為她想把它帶在身邊。「這是我永遠的朋友。」她低聲說,然後閉起眼睛。

15

把注意力拉回來、讓自己脫離這些想象,是麗賽這輩子做過的最費力的事。那就像一大早就起來辛勤工作整天後,在只有短短几小時的好眠里強迫自己起床。她發現自己已經不是站在沙子上,而是坐在從沙灘數來的第三排長凳上,下巴靠在手上,一邊靜靜看著水面。月光里的橘色已經消失,現在變成奶黃色,很快就要轉為銀色了。
「我猜是鬣狗吧,它們就住在精靈森林里。」
「有多近,斯科特?在不來梅那次,它離得有多近?」
我本來想從倉庫拿爸爸的鏟子過來,但帶不過去。

7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吧?」
麗賽知道他說得沒錯。她來找他時,電視是關著的,不過她心裏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斯科特,它會跟著我們嗎?」
放下吧,小麗賽,事情都過去了。
爐子里傳來一陣木柴的爆裂聲,嚇了她一跳。斯科特將她抱得更緊,而麗賽則舒適地依偎著他。蓋著毛毯很溫暖,被他抱著也很溫暖。在黑暗中,麗賽想要的只有他。
如果真不一樣,你還上樓幹嗎?
「斯科特?」她輕聲叫喚。不過斯科特並未轉頭看她,而是專註地看著池子。在月光照耀下,看得見水面有股朦朧薄霧(稀薄得就像呼氣產生的白霧一樣)。麗賽只讓自己往那裡看了一眼,就堅定地拉回注意力,看著斯科特。她知道盯著池子看太久會有什麼結果;她已經學到教訓了(她是這麼希望)。「斯科特,該回家嘍。」
「那麼他們都會過來,坐在這裏嗎?還把自己包在裹屍布里?」
這個假設很可怕,但她猜對了。她不小心發出一種介於尖叫與嗚咽間的聲音,音量很小,但她感覺到那東西的特快車速度突然放慢,說不定它聽見了。
她站的斜坡這面有道木頭階梯,每層階梯兩側各有一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刻著一個詞。在異月之灣,她讀得懂這些字,但她知道這些字在她原來的世界里沒有意義,再說,雖然她看得懂卻記不住,只能勉強記得一個最簡單的詞:XΓ,指的就是麵包。
麗賽試著思考接下來能做什麼,卻只想到她不能做什麼:不能讓夜晚籠罩他們,用銀色月光迷惑住她,用陰影淹沒她。這個地方是陷阱。她確信,任何待在這池邊太久的人,都會發現自己無法離開。她知道只要你往池子多看一眼,就能看見你想要的任何事物:失去的愛人、過世的孩子、錯過的機會——一切的一切。
「這是當然的。」她在空蕩的廚房裡這麼說。此刻,陰影忽然消失,因為太陽又從雲朵後方探出頭來。「吉姆·杜利認為那樣就像跟我做|愛。要是警察不能逮住他,下次他就會真的上了我。」
如果這裏就是墓地,那他為何把保羅葬在外頭?是因為保羅死於中邪嗎?
也記得她將一塊帶銀色光澤的冰塊放到斯科特血淋淋的舌頭上時,他的顫抖馬上就停了。麗賽還記得棕色的可樂滴到他眉毛上的樣子。她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當然記得啊。我們離開這裏吧。」
「噢,斯科特,」麗賽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噢,斯科特。」她似乎只能用這種方式說話。她想起當初第一次就要達到性高潮時,自己也是這麼呻|吟著,只不過現在情況不太一樣。
黑暗深處傳來的可怕聲音漸漸消退,那股噁心的香味也慢慢散去。麗賽心裏有一部分因為要離開這裏而悲傷,但絕大部分還是因為能離開這裏而感到寬慰。她的身體、心智,尤其是她的靈魂,總算可以鬆了口氣。對斯科特·蘭登之類的人來說,到異月之灣就像遠足,但除非前往或離開那個地方能像翻書一樣簡單,能像處在電影院的黑暗中一樣安全,否則那裡的奇異與美麗可不是麗賽這種普通人承受得起的。
沒錯,當時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她很想趕快忘掉剛才的事,而斯科特也樂於這麼做。斯科特得鼓足勇氣才能將自己的過去挖出來,也難怪他比麗賽更想忘掉那些經歷。不過麗賽記得,當晚她還是問了他一個問題,第二天他們開車回緬因州時,她又差點再問他另一個問題(但最後並未提起)。斯科特在那些笑聲出現前曾說過一些話,引起她的好奇,所以她問斯科特,他說保羅那時候偶爾還能自己一個人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她心想:這是誰寫的詩?然後她又突然想到:斯科特一定知道。
「但你沒事。」她要親口聽斯科特再說一次。一定要。
「我們現在就來談這件事。如果你不想談,那我們以後就再也不要討論失魂、中邪跟這個地方的事了,行嗎?」麗賽看見他的表情,語氣和緩地繼續說,「這不只是你的事,斯科特……並非每件事都只跟你有關,這件事也跟我有關啊。這裏太美了……」麗賽環顧四周,忍不住顫抖著。「實在太美了。如果我花太多時間待在這裏,甚至花太多時間想到這裏的美,搞不好我會發瘋。所以要是我們時間不多,那你就長話短說,告訴我你是怎麼埋葬他的。」
「靜動,小寶貝說得沒錯,」麗賽也表示同意,「說得對極了。」然後她便踏上階梯,開始漫長而艱苦的跋涉。
她突然嚇一大跳,因為她閉起眼睛時本來還看得到亮光,現在卻變成幾乎一片黑的淡紫色了,就像太陽突然被遮住了。她聞到了非常美妙的香味:是各種花混合成的氣味。她也感覺到有草刺著她的小腿與裸|露的背。
麗賽在白晝與夜晚交接之際的混雜怪異光線下看著十字架,心想(她也只能這麼想),全都是真的,不是幻覺。我們從那棵「嗯嗯」樹下出來時發生的事都是真的。現在當然也是真的,而且維持的時間更久,感受也更深刻。
「笑聲?」
「記得。」麗賽又說了一次,然後開始往下走。一切都跟上次一樣,只有一點不同:斯科特·蘭登並未坐在下方那兒的長凳上。
某處傳來一陣鐘聲,很微弱,聽起來非常熟悉。「斯科特?」
「對,」他說,「在德國。那次你救了我,麗賽。」
雖然目前只有兩三聲笑聲,但那聲音是麗賽此生聽過最可怕的聲音。麗賽覺得,那聽起來根本不像鬣狗,倒像是人,像某個十九世紀精神病院最深沉陰暗處的瘋子發出的聲音。麗賽緊抓著斯科特的手臂,連指甲都陷進他的皮膚。麗賽告訴他,要他馬上帶她回去。她甚至害怕到連自己的聲音都不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