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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靜動 第十二章 麗賽在綠茵(蜀葵)

第二部 靜動

第十二章 麗賽在綠茵(蜀葵)

「什麼?」阿曼達的語氣像是在說又怎麼了?
「很好,看來我吃的抗過敏葯還真有效。希望它不會讓我想睡。」

1

「麗賽!」阿曼達抓住她手臂大喊。
「叫我喬。你要我叫你麗賽,那你就叫我喬吧。」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阿曼達兔寶寶?我在想,你應該正和其他失魂的人坐在那些石頭長凳上,凝視著池子。我在想斯科特去那裡時見過你,他還對自己說:『噢,一個會拿刀割自己的人。我之所以認得出這類人,是因為我爸爸也會拿刀割自己。』他會自言自語地說:『除非有人阻止,否則這位女士可能要困在這裏嘍。』我說得對嗎,阿曼達?」
阿曼達對麗賽投來惡作劇的眼神。「真會說教,」接著她馬上說,「你從懷特沙灘回來那天,老爸對你說了什麼?我猜不管他說什麼,都是傻話。」
米色的寶馬停在橡樹陰影下,一個「北歐之狼優質啤酒」空酒瓶擺在5761RD車牌下方,而且還靠近左邊的標語貼紙……夠好了。
麗賽根本不想回頭理那個人。「貼紙寫著:『我知道耶穌愛我,所以我才開快車。』阿曼達,我要你閉上眼睛想象我的車,想象車尾,想象貼紙上的字,想象它停在一棵樹的陰影下,而且因為附近吹著微風,所以那些樹影還會晃動。你做得到嗎?」
「不用再喝潘趣酒,也不用再喝混合飲料,我保證。現在你只要想著我的車子就好。你還記不記得顏色?你確定還記得嗎?」
「他看見我下車時沒穿鞋,就說在緬因州赤腳開車是違法的。」麗賽說完,內疚地看了踩在油門上的腳一眼。
「是什麼?」
阿曼達沒反應,但麗賽認為沒錯,這就是答案。阿曼達心裏有一部分希望麗賽去帶她回來,但另一部分又不希望被拯救,因為這部分的她並不想回來再面對這個骯髒世界的一堆骯髒麻煩。這部分的她很樂意繼續用流管進食,排泄在尿布里,穿睡衣坐在中午溫暖的露台上,盯著草皮上的人打棒球。阿曼達的目光穿過了那些打棒球的人,她究竟在看什麼?
她的嘴現在感覺到極度香甜的味道,她應該不會想再抽煙了,說不定她也可以到購物頻道推銷這種「戒煙療法」呢。
麗賽看看四周,然後露出笑容。今天天氣看起來真的還不錯(至少目前是這樣)。「我盡量。謝謝你提醒。」
「冷靜點。」她說,然後用渴望的眼神看了三明治一眼。如果嘴巴塞得滿滿的,她就不能說話了,不過從好的一面來看,她認為這場談話很快就會結束。「我不會找你麻煩,你也不用擔心警察、律師的問題。我只要你幫我一個很小很小的忙就好。」
她等了幾秒,正要放棄時,突然感覺手上有了反應。那或許是阿曼達不自主的肌肉抽搐,也可能只是錯覺,但麗賽不這麼想。她認為在遙遠某處的阿曼達,聽見了她的呼喊,她呼喊著阿曼達回家。
「阿曼達。」麗賽說。她試著和姐姐四目相對,但對方仍然沒反應。「阿曼達,聽著,你之前說過想幫我整理斯科特留下的東西,我現在正好需要你幫忙。」
下車前,麗賽用右手輕輕碰了一下左乳|房,還沒碰到前面就先皺起來準備感受劇痛,結果只感覺到一陣細微的抽痛。太神奇了,她想。感覺就像兩星期前的淤青。每當你懷疑異月之灣的真實性,麗賽,你就想想杜利不到五小時前對你做了什麼,再想想現在傷口的感覺吧。
她回到了異月之灣,站在溫暖緊實的沙灘上。天空中掛著明亮的太陽,陽光不是變成數千個點,而是數百萬個點散落在水面,因為這次水面比她先前來過的幾次寬闊許多。麗賽看了一會兒,就被強烈地吸引住,吸引她的不只是水面,還有水面上一艘巨大笨重的舊帆船。她一直看著,突然明白了那天附在阿曼達身上的東西所說的話。
「他說如果我親男生的時候把嘴張開,就會懷孕。」
「是的,老爸。」麗賽說完,艾斯頓笑了起來。他的臉還有些泛紅。
「應該是蚊子,」麗賽說,「還有一隻叮了我的嘴唇,你看得出來嗎?」
「我得喝那些東西嗎,麗賽?」
阿曼達馬上既驚訝又困惑地看著她。「殺你?」
阿曼達似乎很費力地……露出笑容。「就是上次我割傷自己的時候。斯科特帶我回家。他說……你們所有人都想要我回去。」
好吃!
噢,阿曼達,麗賽心想(她差點要悲哀地說出這句話來)。我們都會到池子喝水,而池子是想象力的源頭,因此這地方在每個人眼中看起來都不一樣。這裡是阿曼達版本的童年避風港。不過水邊的那些長凳還是一模一樣,所以麗賽推測它們是基本配備,無論在哪種版本里都不會變。這一次,她看見長凳上坐了二三十人,全都如做夢般凝視著水面,而包著裹屍布的人形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具。在陽光下,那些包著裹屍布的東西像極了包覆在絲織品里的超大蜘蛛,看上去很噁心。
「是米色。」阿曼達的表情恢復正常,麗賽十分高興。「我就跟你說米色最容易髒了,可是你不聽啊。」
「叫我麗賽。」
你真的覺得他今晚八點會出現嗎,麗賽?然後他愉悅輕快地走著樓梯上到斯科特的工作室,心裏沒有任何懷疑?
也就是說,要不了多久,護士就會按下警報。
阿曼達哼了一聲,然後繫上安全帶。她的動作很小心,因為她手上還有傷口。「懷特沙灘啊!哈!只是個底下剛好有冷泉的沙礫區而已!」話才說完,她原本的輕蔑表情馬上又融化成渴望的神色,「完全比不上『南風』的沙子。」
阿曼達差點開始尖叫:「你要我穿著這身像跳鋼管舞的衣服上公交車?」
她並不覺得杜利會愉悅輕快地上來,而且在見識過他的瘋狂之後,麗賽也不覺得他會完全相信她,但麗賽的確認為他會出現。他會像野獸一樣小心翼翼,到處尋找陷阱,說不定下午就會先偷偷摸摸躲進樹林觀察狀況,然而麗賽覺得,他會知道這不是什麼把戲,不是她跟警長辦公室或州警串通的計謀。他會聽得出麗賽的語氣不是騙人,而且在對她做了那些事之後,他一定認為麗賽現在怕得要命。她把錄好的話回放聽了兩次後點點頭,很好,她聽起來像個想趕快解決這件麻煩事的女人,但她很清楚杜利會聽出她聲音的驚恐與痛苦——因為他以為會聽到這些東西,也因為他是個瘋子。
「我知道。」麗賽說。雖然找不到鑰匙,她還是開心地露出笑容。「真他媽太好了。」

5

她看著自己的車牌,號碼是5761RD,旁邊印著一隻愚蠢的潛鳥圖案,保險桿上還貼了張褪色嚴重的標語貼紙,那是喬德莎半開玩笑送的禮物,上面寫著:「我知道耶穌愛我,所以我才開快車。」此外就沒什麼特別的了。
「好的,女士。麗賽。安迪打過電話來,他希望你有空到警長辦公室一趟,替這件事做個正式筆錄,https://read.99csw.com只是留個記錄而已。你會去嗎?」
「對了,蘭登太太——」
阿曼達看著麗賽,彷彿她問了個蠢問題。「就是每次我割自己的時候啊。上次我割完自己以後,我們就到這裏了。」阿曼達伸出一根手指壓著臉頰,形成一個酒窩。「這都是為了一個故事。是你的故事,麗賽的故事。那件阿富汗毛衣也跟這一切有關,只是他喜歡叫它非洲大衣。他還說這是個迷寶?咪寶?還是念米寶?也許只是我在做夢吧。」
「對,沒錯。我答應會對你把一切解釋清楚,但不是在這裏。如果我們在這裏待太久,我最後只會跟你一起痴獃地盯著『蜀葵』號看。」她覺得自己不算說謊,因為她感覺得到那東西的吸引力,它一直想引誘她的目光。假如她屈服了,她就會跟大姐阿曼達兔寶寶坐在這裏,數十年如一日,一直凝視那艘不斷呼喚著她們卻又從未出帆的海盜船。
麗賽都明白了。當然,明白這些事並不能改變什麼,但知道總比不知道好。為什麼斯科特從沒告訴過她?因為他知道小麗賽很害怕異月之灣以及住在異月之灣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高個子)?沒錯。因為他覺得麗賽總有一天會自己把這些事弄明白?沒錯。
然而阿曼達的眼神完全正常,還帶著點愉快之意。她看看停車場,看看寶馬跟妹妹,然後低頭看看自己。「別握這麼緊,麗賽,」她說,「痛死啦。還有,我得換衣服才行,這套睡衣太透明了,我沒穿內衣,連胸罩都沒有。」
麗賽忍不住笑了出來。「為了表示禮貌,我還是喝了一點,現在看著我。」

7

「我真的又清醒了!」阿曼達嗓音嘶啞地喊著,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轉。
在開車前往奧本的路上,她若有所思地回想剛才的情景,想起他們站在車道盡頭時,喬·艾斯頓副警長看著她的樣子。她已經很久沒有吸引過男人的目光了,然而今天卻有個男人注意她,而且她鼻子還有點腫呢。神奇,太神奇了。
「我不知道斯科特是不是預見了吉姆·杜利,但他確實預見了你會進綠茵。有多確實?就像狗屎緊黏著鞋底那麼確實。你還記得以前老爸常說這句話嗎?像狗屎緊黏鞋底一樣確實。每次老媽罵他,叫他不要說髒話時,他總說狗屎比較像是詛咒,不算髒話。你還記得嗎?」
阿曼達一丁點反應都沒有,依然一副空虛茫然的表情。
阿曼達又將注意力移回那艘船上,於是麗賽搖搖她的肩膀。「我需要你幫忙,阿曼達。有個瘋子想傷害我,我需要你幫我解決他。我現在就需要你!」
「『吉姆·杜利——拳打腳踢美容療法』,」她笑著說,「我可以到第四台購物頻道推銷了。」
「最近出現了一個壞人。是個瘋子,就像納什維爾事件里那個叫科爾的混賬,像極了。當時我阻止了科爾,但現在沒辦法獨自處理這個瘋子。不管你在哪裡,我需要你回來幫我。」
沒關係,繼續笑吧,小寶貝,這裏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她邊想著邊走進浴室。她繼續放鬆地大笑,不過沒多久后又突然停住。她想到杜利搞不好在這裏,他可能躲在地窖,或在這棟大屋的某個櫥櫃里;說不定他就在她上方的閣樓,還因為正午的炎熱而滿頭大汗。她不了解這個人,但相信他真的有可能就躲在她家裡,因為他是個無恥的混賬。
「是綠茵。」
阿曼達一開始沒反應,後來才緩慢地像說夢話般吐出幾個字:「莉——西?你喝過那……噁心到爆的潘趣酒了嗎?」
「不用客氣。對了,你的鼻子側面看起來有點腫,被什麼東西咬到了嗎?」
「如果你想睡的話,就停到路邊休息一下。別逞強。」
總之她不想騙艾斯頓或貝克曼。他們是警察,只是盡義務全力保護她,不過他們就是一副蠢蛋雙人組的樣子。
麗賽才不管他媽的為什麼。
麗賽覺得有些事起了變化。她已經得到飲料的獎勵,也得到了秘寶,而這個秘寶讓她在某種程度上變得更堅強。它的效力可能持續不了太久,但沒關係,因為她已經把這股(帶有一點神秘的)效力注入錄音機留言里了。她認為只要杜利打來,聽到那段話,就會做出她期待的反應。
麗賽按下車窗,朝外面吐了口口水,然後用手背擦擦還有點腫的下唇。「到底是什麼,阿曼達?」
「我不想跟你說話。我已經找過律師,他說我才不用——」
「什麼事?什麼事!」麗賽急忙四處張望,不過目前停車場里只有她們兩人。
麗賽當然想過如果遇到值勤警官,要編個故事說「扎克·馬庫爾」聯絡過她,告訴她因為這裡有太多警察,所以他要放棄,然後回西弗吉尼亞,忘掉一切關於她的事。她認為自己能夠表現得很有說服力,但最後還是決定不這麼做。這種說法搞不好會讓那「操他的」代理警長和他手下那群副警長緊張起來,認為吉姆·杜利只是想騙他們,因此更加強警戒。不,最好還是讓事情維持現狀。杜利已經找上她一次,就算警察更多,他也還是可能會想出辦法找上她。要是他們抓住他,那她的問題就解決了……不過老實說,吉姆·杜利落網已經不是她樂見的結果了。
阿曼達接下來所說的話不但讓她驚訝,也令她心痛:「斯科特告訴我你會來。他說如果我需要你,你就會想辦法過來。」
「沒事。呃……我只是剛好想到以前剛拿到駕照時,爸爸對我說的話。有天我從懷特沙灘載群小孩回來……你還記得那地方吧?」她們上了車,麗賽正倒車出樹陰。到目前為止,這地方還很平靜。她希望在被發現前趕快離開。
「還有,告訴你個小秘密,蘭登太——麗賽。因為晚點要下大雨,我們兩位秘書都會提早離開。他們住在莫頓,那裡的路會淹水,得加蓋陰溝了。」
「麗賽,是誰?」
麗賽抵達綠茵時是下午一點二十分。她預計應該不會看到黛拉的車,不過她還是快速掃視分散在訪客停車場上的十幾輛車,確定真的沒有之後才鬆了口氣。黛拉跟坎塔塔目前人都在緬因州南部,她覺得這樣很好,因為她們離瘋子吉姆·杜利很遠。她想起小時候(呃,其實也不小,已經十二三歲了)曾經幫席爾弗先生做分類馬鈴薯的工作,他每次都叮嚀她要穿長褲,還有站在分類機的梭道附近時要記得把衣服袖子捲起來。要是你被卷進去,它可是會把你扒光喲,他這麼說,而她也一直謹記在心,因為她知道老席爾弗的重點並不是她的衣服,而是說如果她不小心,他那部巨大的馬鈴薯分類機就會傷害她。當時就是阿曼達和她一起替老席爾弗工作,而現在阿曼達也同樣和她一起陷進這起瘋狂事件里。關於這點,麗賽只能接受。九*九*藏*書至於黛拉跟坎塔塔,她們沒有必要介入,而且她們會讓事情更複雜。如果老天夠幫忙的話,就讓她們待在冰雪暴餐廳,邊吃龍蝦邊喝蘇打白酒,就讓她們待得越久越好,比如說到午夜。
「阿曼達,我的車鑰匙不見了,它不是在你的露台,就是在那個地方的石頭長凳上……你還記得那些長凳吧?」
「好,」麗賽說,她的心臟跳動得很劇烈,她感覺自己就要窒息了,「很好。這是好的開始。我會去接你的,阿曼達。我要帶你回家,你回家后要幫我的忙。聽見了嗎?你要幫我的忙。」
「是關於耶穌的玩笑吧,我看遲早會有被惹火的基督徒拿鑰匙把它刮掉。搞不好還會在車身上划幾道,表示祝你好運。」
「我得喝那噁心到爆的潘趣酒嗎?是不是一定要喝……」阿曼達皺起眉頭,在回憶里掙扎。沒過多久,她說話又開始變得順暢。「還有討厭的混混混混混合飲料?」

2

阿曼達指的就是水面上那艘船……因此,躺在床上對麗賽說話的那東西是阿曼達沒錯,斯科特不太可能有這種美妙的童年幻想。
早晨的池子、中午的池子、黃昏的池子,以及星光與月光照耀下的池子。在夜裡,池子表面還會散發出能令人失憶的夢境般的薄霧。
「可——以……我想應該沒問題吧……」她透過眼角渴望地瞥了港灣里那艘船最後一眼。「如果是為了讓你不受傷害,我想應該沒問題吧……雖然我看不出這件事跟斯科特有什麼關係。他都已經死了兩年……我想他告訴過我關於老媽那件毛衣的事,而且他還希望我告訴你。當然,我從來沒跟你提過。我猜我常會故意……遺忘那時候的事吧。」
她看見她的米色寶馬(阿曼達說的沒錯,她真是買錯顏色了),不過隨即就將這部分交給姐姐,她自己專心在那塊5761RD的車牌,以及能幫助她們回去的主要對象:那個「北歐之狼優質啤酒」的瓶子,而它現在就擺在靠近「我知道耶穌愛我,所以我才開快車」貼紙的柏油地面上。對麗賽而言,那景象太完美了,不過這地方的獨特香味還是沒有變化,她也還是能聽到微風吹動帆布起伏的聲音。她還是感覺得到自己坐著冰冷的石頭長凳。這時她突然開始驚慌:萬一這次我回不去怎麼辦?
瘋子杜利割開的傷口,現在已經變成一道醜陋的紅色疤痕,從最明顯的腋下逐漸消退到胸廓,外觀像是兩三個星期前受的重傷,現在已經愈合得很好。至於另外兩道較淺的傷口,看起來只像是穿了太緊的衣服造成的壓痕而已,或者(如果你想象力夠豐富的話)也可以說是被繩子勒傷的痕迹。她看到這情景,覺得實在太神奇了。
她不確定他聽過這名字,不過從他臉部稍微緊繃的表情看來,她猜他應該知道。「呃,那真是太糟了……不過至少今天是開車的好天氣。你最好在傍晚前回來,收音機上說會有大雷雨哦,尤其是西部這裏。」
「別管他說什麼。你只要放聰明點注意聽我說就好。我先生留了兩千萬美金給我,有這些錢,只要我想搞你,你接下來三年鐵定是吃不完兜著走。懂了嗎?」
「我很確定他真的相信這句話!」
接下來幾小時內,麗賽不會在家,所以假如杜利打電話來,她就沒辦法接了。不過還好,她知道他會打哪支電話。於是她走到穀倉里那間還沒整理好的辦公室,還經過她跟斯科特從德國不來梅帶回來的那張床。她坐在一張像是廚房用的樸素椅子上(她到現在都還沒去買張像樣的辦公椅),按下錄音機上的「錄製留言」按鈕,沒想什麼就直接說話。她從異月之灣回來后,腦中就有個計劃,也想好了明確步驟,她相信只要照著做,吉姆·杜利也一定會照她預期行動。我會吹響笛子,而你也會來找我的,小夥子,她心裏這麼想。
「你聽起來像是很想替自己製造麻煩,蘭登太太。」
米色的寶馬停在橡樹陰影下,仍然不夠好。
她的手機還在寶馬車上,現在已經充滿電了。她本來想回穀倉辦公室重新錄製留言,把手機號碼加進去,不過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號碼。我幾乎沒撥過自己的手機啊,親愛的。她想道,然後大笑起來。
她怕錄音機錄不下這麼一長串,結果可以。那麼吉姆·杜利打電話來,聽到這些話以後,會有什麼反應?他是個瘋子,麗賽無法預測。他會因此聯絡教授嗎?有可能。她也無法預測教授究竟會不會把她的話轉告杜利,但這或許不重要了。杜利會認為她真的想解決這件事,或者懷疑設計他,她其實都不太在乎了。她只想讓他既緊張又好奇,就像魚看見湖面的魚餌一樣。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就吐口水。」
我的獎品是什麼?當時麗賽這麼問,而那東西(似乎是斯科特跟阿曼達的合體)告訴她是飲料,不過在她問是可口可樂或是皇冠可樂后,那東西卻說,別說話,我們要看看蜀葵。麗賽以為那東西指的是花,完全忘記這個詞在很久以前其實有另一個意義,這是個神奇的詞。
「當然啦,」阿曼達聽起來對麗賽有點生氣的樣子,「『蜀葵』號每次都會去『南風』採購補給,女海盜也都是到那裡去見她們的男友啊。難道你忘了?」
「好的,我從奧本回來後有空就去。」
她看看時鐘,十一點五十分,然後一邊脫掉濕透的短褲一邊笑著。她笑,並不是因為那個鍾看起來很有趣,而是因為她突然想到電影《聖誕頌歌》的主角史顧己講的一句話:「精靈在一夜間全部完成了。」麗賽似乎也在很短的時間里完成了某件很重要的事,而且就是在剛過去的幾小時內做到的。
「你是這麼叫那個地方的?」麗賽好奇地問。她在停車場出口處停住等車流出現空隙,準備左轉上米諾特大道回城堡岩鎮,但車子實在很多。她實在太想立刻離開,但必須壓抑住直接右轉的衝動。
她正要走向主建築時,心裏有個聲音(而且完全不像自己的聲音)嘮叨地阻止了她,還堅持要她再看一眼車子在停車場的位置。她納悶是不是有某種力量想叫她把寶馬移到另一個車位,如果是的話,那個聲音也表達得太不明確了吧。麗賽繞了車子一圈,想起爸爸說過,長途開車前一定要先把車子檢查一遍。她現在不是要檢查胎壓是否平均、尾燈亮不亮、消音器有沒有鬆脫之類的事,但她也不知道到底該找什麼。
「阿曼達,我說的這個傢伙……他才不怕傷害別人有什麼後果,要是你不幫我,我想他可能會殺了我。」
在往城堡岩鎮跟新罕布希爾州方向的遠處,有陣雷聲傳了過來。快要下大雷雨了。
希望如此,她心想。她看見阿曼達照做后,自己也閉起眼睛,緊握住姐姐的手。現在她知道她為什麼要看清楚自己的車了:因為這樣她們才能回到訪客停車場,而不是阿曼達上鎖的病房。
「當然,」麗賽拿備用鑰匙開了門,「我們得離開這裏,只是,噢,我真討九_九_藏_書厭——」她話說到一半便停住,然後搖搖頭笑了起來。
阿曼達還想再看水面。麗賽差點要動手強迫她回過頭來,但直覺告訴她這樣沒什麼用。如果麗賽真想讓阿曼達離開這裏,就得運用她的聲音、意志說服阿曼達。
「扎克——杜利先生——我是麗賽。你聽到這段話時,我已經去奧本的一家醫院看我姐姐了。我跟教授談過,也非常高興這件事總算能夠解決。今晚八點我會在我先生的書房等你,如果你擔心有警察,也可以在七點打給我,我們再作其他安排。可能會有輛副警長的車停在我家外面,也說不定會停在對面的樹林,所以你要小心點。我回來後會注意看看有沒有你的留言。」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阿曼達,他在什麼時候說的?」麗賽激動地想搖晃阿曼達的身體。
「很好,因為我也需要你待在我身邊。不過很可惜,我們可能要搭市公交車了。」
麗賽所見的並不是池子,而是個港灣,裡頭只有一艘船下錨停泊,而這艘船是為敢於出海尋找寶藏(及男友)的女孩所打造。至於女孩們的船長呢?嗯,當然是阿曼達·德布夏啰。那艘帆船不就是阿曼達從前最愛幻想的東西嗎?這是她在她變得外在易怒、內心惶恐前所擁有的夢想。
「嘿,你夠識相吧?」她越來越想吃那個三明治了。「教授,他可能不會打電話給你,真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沒事了。如果他真的聯絡你,你只要把我的話告訴他,那你也沒事了。但要是他聯絡你,你卻沒把我的話——只要說『她改變心意了,她今晚八點會在斯科特的書房見你』就好——轉達給他,而讓我發現的話……先生,我絕對不會讓你好過的。」
「他真是個傻子!」阿曼達邊笑邊擠出話來,「真是個可愛的傻子!老爸丹迪·戴維·德布夏!他的想法真可愛!你知道他跟我說過什麼嗎?」
「我差點忘了。」麗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見了警報聲。也許沒有吧。院方拉響警報會嚇到病人的。她看見車陣中有空隙,隨即踩下油門,有輛車不得不減速讓她過去,那位司機不耐煩地對她按喇叭。
麗賽在他開口前就掛掉電話,大咬一口三明治,然後從冰箱拿出酸橙汁,她本來要找個杯子,但想了想還是直接喝。
米色的寶馬,不夠好。
「管好自己的事吧,女人。」麗賽對她說,然後又回頭看阿曼達。阿曼達還看著她,這讓她鬆了口氣。
阿曼達對那司機比了中指,而且還是雙手舉高一起比。
「你不能這麼做。我的律師說——」
說得沒錯。麗賽可以趕在姐姐之前先去綠茵,而且不必趕路,但這可不表示她可以浪費時間。上緊發條,她心想。
「別叫我瘦——」
那個池子。
「阿曼達!」麗賽心裏又開始擔心另一件事:會不會阿曼達睜開眼后,仍是那副茫然的眼神,只剩空洞的海藍色眼珠?
「記得,可是麗賽……」
麗賽幾乎沒聽進阿曼達說的第二句話。所謂的「磁性裝置」是斯科特五六年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是個有磁鐵的金屬盒,後來她剛換現在這部寶馬時,就把備用鑰匙放進那個小金屬盒裡了。如果金屬盒還吸附在車尾底部沒掉的話,備用鑰匙應該還在。她馬上單膝跪地,伸手摸索,正要失望地放棄時,指尖碰到了那個還在原來位置的盒子。
結果她不用擔心,因為應答電話的正是伍伯迪本人。而他的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國王,反而十分壓抑、謹慎。「喂?您好?」
她立刻趕往主建築。
現在先別擔心他了。擔心黛拉跟坎塔塔吧。

4

麗賽一度充滿懷疑與困惑。也許是她瘋了,這整件事都是她的幻想——當然,吉姆·杜利除外。蘭登一家不是V.C.安德魯小說里那種哥特式家族,異月之灣這種地方也只存在於童話故事中。她嫁給一個作家,後來作家死了,就這樣。她是救過斯科特一次,但那次事件的八年後,他在肯塔基州生病了,她卻無可奈何。總不能用鏟子揮擊害他生病的細菌啊,對吧?
她不敢在門上留紙條,因為貝克曼或艾斯頓副警長可能會比杜利先看到,使事情更加複雜。到目前為止,她做的應該夠了。

8

綠茵的訪客停車場剛鋪好柏油,停車網格線還很新,讓她馬上想起十八年前她丈夫倒下時躺的那個停車場,甚至還聽見助理教授羅傑·達西米爾(也就是那個膽小南方佬)鬼魂般的聲音,他說,我們到尼爾森廳去吧,那裡有冷氣哦。這裏並沒有尼爾森廳;尼爾森廳已經是過去的事,而那個曾在當時挖了一鏟土、宣布謝普曼圖書館破土動工的人,也已經成為往事。
麗賽閉上眼睛,用力握住阿曼達的手。雖然這樣可能會讓姐姐很痛,但她不在乎。阿曼達可以回來后再抱怨。如果她回得來的話。唉,斯科特曾對她說過,這世界真是充滿了如果啊。
「那只是幻想,」麗賽說。她討厭自己的嚴厲語氣,那有點像拔劍殺掉一個平靜躺在草地上的小嬰兒。但童年幻想被戳破的感覺不就是這樣?「這個地方想困住你,才會讓你看那艘船。那只是個……只是個秘寶而已。」
阿曼達發出一陣生硬的聲音。麗賽以為她可能在哭,或是試圖哭,後來才發現她其實在咯咯笑。麗賽也笑了出來,她之所以笑,部分是因為她看見前方的路會接上二〇二號公路,這條路最後會通向市區最塞車的地帶。
「阿曼達,我愛你。你真是個天才。」
「只要你注意聽,我就不那麼叫你。你記得我的車嗎?那輛寶馬?」
雖然規定的探訪時間兩點才開始,離現在還有半小時,但麗賽還是順利見到了阿曼達。托休斯·埃布爾尼斯醫生的福(當然也托斯科特之福),麗賽在綠茵還算小有名氣。麗賽向櫃檯報上自己的名字(櫃檯很大,但跟後頭那幅壁畫相比起來就顯得矮小許多),十分鐘后就已經跟阿曼達坐在她病房外的露台上,一邊啜飲潘趣酒一邊看著外頭草皮上的人打棒球。某處傳來割草機的一陣單調粗啞的聲響。值班護士問阿曼達要不要喝點「混合飲料」,然後將阿曼達的沉默當作同意,把飲料放在旁邊桌上,但阿曼達碰也沒碰。阿曼達穿著薄荷綠的睡衣,頭髮剛洗好,上面綁著一根配合睡衣褲顏色的緞帶,眼神茫然地望著遠方。麗賽覺得阿曼達並不是在看那些打棒球的人,目光好像穿過了他們。她的雙手緊扣的放在膝上,不過麗賽看得見左手周圍的醜陋傷疤,上頭還塗著油油亮亮的藥膏。麗賽試了三段開場白,但阿曼達一聲都不吭。阿曼達目前不在,無法接收留言,她去吃午餐了,她去度假了,她已經神遊太虛了。她的一生遭遇過無數麻煩,但那些麻煩跟她現在的狀況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正午了。她走下樓,往客廳看看,發現咖啡桌上那包剩下的香煙,但她現在已經不想抽了。她進食品儲藏室找了罐新鮮的吉比花read.99csw•com生醬(還得鼓起勇氣,做好杜利就躲在儲藏室角落或門后的心理準備),再從冰箱拿出草莓果醬,加上白土司后,做了個花生草莓果醬三明治,先滿足地大咬兩口之後,就打電話給伍伯迪教授。雖然城堡郡警長辦公室已經派人把「扎克·馬庫爾」的恐嚇信收走了,但麗賽一向很會記電話號碼,而且這組數字也很好記:開頭是匹茲堡區域號碼,以八一八八結尾。如果是那個遺稿狗仔王的王後接電話,麗賽也很樂意跟她談。如果接通的是電話錄音機,就不方便了;她是可以留言,但無法確定留言來不來得及讓他聽到。
「是真的,我再告訴你另一件事。」
但別忘了,我一直活在過去,而那可是會讓一個人花掉許多時間的,她心想……但仔細思考一會兒,她突然發出一陣狂笑,要是樓下大廳有人聽到,一定會覺得她瘋了。
「你還記得保險桿上的貼紙嗎?」
「不想!」
她望向修剪整齊的樹籬後方,那個隱約的景象並非英語繫系館,而是窗明几淨的磚造建築,一棟二十一世紀的精神病院。要是斯科特沒自殺,可能就會在這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度過餘生,等他死了,醫生會決議宣布他死於肺炎(像斯科特這種過世時會被《紐約時報》頭版報道的角色,死因不明可不是大眾願意接受的說法)。
她的時間不多,她大概沖洗一下就出來了。由於胸部受傷處碰到還是會痛,所以她決定不|穿胸罩。她找了件有很多口袋的褲子,搭配一件T恤。接著她又在T恤外加了件背心,以防有人盯著她的乳|頭看——假設有男人會看五十歲女人|乳|頭的話。不過根據斯科特的說法,男人真的會這麼做。她記得在以前那段快樂的日子里,有一次斯科特告訴她,性向正常的男人都會這樣,從十四歲到八十四歲的女人都不放過,他還說這純粹是因為他們的眼睛跟那玩意兒間有條神經連接著,跟大腦運作完全無關。
聽到這些出乎意料的話,麗賽大感震驚,但她並未因此忘了現在最要緊的事。如果她要帶阿曼達(還有她自己)離開,那就是現在。「別管那些了,阿曼達,閉上眼睛,專心想著我的車,盡量想象每個細節。其他的就交給我吧。」
「放屁,他才沒說過!」
對,麗賽心想。你已經快說服自己他不是你朋友了。
「別管你的衣服了,」麗賽說,「你現在回去就很難再出來了。你想這樣嗎?」
「好吧,他只是個酒伴,你們有過幾面之緣而已。我才不管你們是什麼關係。總之,如果他聯絡你,你就跟他說我改變心意了,行嗎?就說我想通了,今晚八點會在我先生的書房等他。」
她對他比出大拇指。「行,我就叫你喬。在後門廊台階下有把鑰匙,你注意一下就能找到了。」
勉強夠好了。
她很快找到了阿曼達,就在離岸邊第十幾排長凳上。麗賽繞過兩個安靜盯著水面的人,還有一個可怕的裹屍布人形,最後坐在阿曼達身邊並握起她的手。在這個地方,她手上的傷口消失了,甚至連疤痕都沒有。麗賽發現阿曼達的手緩慢地出力握住她時,突然有種奇怪的直覺。阿曼達並不需要麗賽在池子喝的第二口水,也不需要麗賽勸誘她到水裡泡泡身子讓自己痊癒。阿曼達確實想要回家。她心裏有一大部分就像童話故事里的睡美人(或像被丟進骯髒大牢的英勇女海盜),正等待有人來救她。除了那些包著裹屍布的之外,這裏的人到底有多少跟阿曼達的情況一樣?麗賽知道,這些人雖然看來外表平靜、眼神茫然,但並不表示他們內心沒在尖叫著,他們希望有人幫助他們,帶他們回家。
「一個瘋子。他一開始是為了斯科特那些該死的文件和手稿而來,不過現在則對我感興趣了。他今天早上傷害過我,如果我不……如果我們不……」阿曼達又把目光轉往港灣里下錨的那艘船,於是麗賽再度緊握她的手。她們倆現在又看著彼此了。「注意聽好,你這個瘦乾巴。」
艾斯頓盯著她的嘴。沒多久前杜利還一直反覆打她的嘴呢。「沒有,」他說,「我看不出來。」
「我不能。我正看著『蜀葵』號。我要當海盜……揚帆出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遨遊七海……尋寶……去食人島……」
沒過多久,帆布如波浪隨風起伏的拍打聲,剛開始先跟割草機的聲響混在一起,然後就消失了。不過現在割草機的聲音聽起來很遠,這是因為——
「阿曼達,」她說,「我們現在要回家了,但你也要幫忙哦。」
麗賽噗嗤笑了出來,然後舉起手,喬·艾斯頓副警長也笑著舉起手。大太陽下,他們就站在裝過加洛韋家那隻死貓的信箱旁,相互擊掌。
「我會替你弄些衣服。」麗賽說完,突然又擔心起另一件事,於是馬上拍拍褲子右前方口袋,接著才鬆了口氣。她的皮夾還在。不過她沒輕鬆多久,就發現她固定放在左前方口袋的車鑰匙不見了。鑰匙無法跟著她穿梭,也就是說,它要不是跟她的鞋襪一起擺在阿曼達房間外的露台上,就是在——
「這招真不錯,」麗賽說,「有一天它會害你被先奸后殺的。」
聽到如此孩子般的語氣,讓麗賽又驚訝地笑了出來,而那個穿長袖衣服手拿照片的女人也再次轉頭看她們。阿曼達對那女人露出的眼神像就像在說,看什麼,賤人?還對她比了中指。
就是現在,她想,然後開始等身邊的氣氛改變,等綠茵的聲音漸漸消失。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那些聲音真的消退了,但其實只是錯覺。她睜開眼,看見的還是露台,還是阿曼達那杯混合飲料,而阿曼達依舊穿著綉有魔鬼氈的薄荷綠睡衣(要是用真的扣子,搞不好會被她吞下去),有如一尊會呼吸的蠟像。她看到的還是頭髮別著綠色緞帶、有著海藍色眼珠的阿曼達。
「那人才不是我朋友!」伍伯迪激動地說。
阿曼達轉頭看著麗賽,露出一副納悶的表情,看起來很滑稽。在她們下方,有個身穿長袖衣服、手裡拿著一張快照(上頭是個牙縫很大的小孩)的女人轉過頭,用緩慢的語氣抗議:「安靜點……我……要思考……我……在……幹什麼。」
她們倆都笑了起來。
毫無反應。
「不客氣,」阿曼達裝出一副高貴尊嚴的口吻,「我只是你姐姐而已。現在我們可以上車了嗎?雖然這裡有樹陰,地面還是很燙。」
「是那件毛衣,」她喃喃說道,「他說不知怎麼,那件毛衣像錨一樣拉住了我們。是你在這裏拉住我們嗎,阿曼達?你心裏是不是有種驚恐又頑固的力量拉住了我們?要把我留在這裏?」
「幫什麼忙?」伍伯迪聽起來疑心很重。麗賽知道這不能怪他。
「我去拿我的衣服。」阿曼達邊說邊走向主建築,麗賽差點拉不住她。就一個幾分鐘前還是緊張症患者的人而言,大姐阿曼達現在還真是生龍活虎。
為什麼?
「哪時候的事?阿曼達,什麼時候的事?」
她放鬆原本抓著阿曼達的手,然後又緊握住。她的心每跳一下,似乎就發出一聲抗議。不九-九-藏-書!那是真的!異月之灣真的存在!一九七九年,我跟他結婚前就曾到過那裡,後來一九九六年我去了第二次,把他救回來,而且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遍。如果我還在懷疑,只要想想當時吉姆·杜利在我胸部割出的傷口,再想想現在傷口的感覺就行了。我之所以無法過去——
還不夠,那個聲音嘮叨地說,接著她就發現停車場另一個角落有個東西,差不多就在籬笆下方。原來是個綠色空瓶。她幾乎可以確定那是個啤酒瓶。負責打掃的人要麼是沒看見,要麼就是還沒清理到這個地方。麗賽匆匆過去把瓶子撿起來,馬上從瓶口聞到一陣酸臭味。瓶子上的商標印著一隻嚎叫的狗,顏色有點褪了。從商標上的字看來,這瓶子曾經裝過「北歐之狼優質啤酒」。麗賽帶著酒瓶走回車旁,把它放在車牌正下方地上。
麗賽睜開眼,看見阿曼達站在訪客停車場,站在她那輛寶馬後面。阿曼達還握著麗賽的手,雙眼緊閉,皺著眉專心想象著。她穿的還是那件薄荷綠睡衣,但腳上沒有鞋子。麗賽知道,等下次值班護士去看她們時,就會發現阿曼達·德布夏跟麗賽·蘭登不見了,病房外的露台上只剩兩張空椅、兩杯混合飲料、一雙室內拖鞋,以及一雙裏面還有襪子的運動鞋。
「一切都好吧,蘭登太太?」
接著她聽見阿曼達的聲音彷彿從遠方傳來,語氣中充滿惱怒:「噢,可惡,我忘記車牌號碼旁邊那他媽的潛鳥圖案了。」
「他很喜歡這裏,」阿曼達深深嘆了口氣,「他叫這裏『異界之夜』,念起來差不多就像這樣。他說人們很容易愛上這個地方。太容易了。」
「什麼時候的事,阿曼達?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唉呀,我可是個受過訓的警探呢。」他故意裝出嚴肅的表情。
麗賽快沒時間了,她六小時后還要回斯科特的書房跟人見面。她喝了一大口淡而無味的酒(其實她很想喝可樂,但因為含咖啡因所以這裏禁止供應),接著將杯子放到旁邊。她看看四周,確定附近沒人,然後身子前傾,拉起阿曼達的手,摸到黏滑的軟膏跟凹凸不平的傷疤,她壓抑自己不露出噁心的表情。雖然傷口被碰到可能很痛,但阿曼達還是面無表情,感覺就像睜著眼睡覺。
「真遺憾聽到這件事。她住CMG醫院還是金頓醫院?」
阿曼達勉強點了點頭,然後說:「你以前不是都會把備用鑰匙放在你那部雷克薩斯后保險桿下方的磁性裝置嗎?對了,那部車的顏色還比較正常。」
不過她還是花了點時間站在卧室門后的全身鏡前,雙手叉腰,看著她那纖細而沒什麼特色的中年婦女身體;當然,她也看了看自己的臉,斯科特以前曾經描述她的臉蛋就像夏天時的性感美女。她的臉現在有點腫,看起來彷彿睡了很久(也可能是喝了太多水),她的嘴唇有些外翻,帶點怪異的性感,讓她一方面覺得不太自在,另一方面又有點高興。她遲疑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在化妝櫃里找到一支口紅。她先碰了碰口紅測試顏色,然後點點頭,不過心裏還是有點猶豫。如果人們注意到她的嘴唇(她覺得他們一定會注意),那她最好還是大方地讓他們看,而不是想辦法掩飾藏不住的部分。
麗賽想起她跟斯科特一起待在客房的那個寒冷夜晚,於是她靠近阿曼達耳邊。「如果你聽得見我,就緊握我的手,」她輕聲說,「盡量用力緊握我的手。」
也許我只是不想見到她。也許就只是這樣而已。
「另一口是為了你。」她說。她恍然大悟,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沒想到她竟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她還握著阿曼達的手,身體往前傾,把臉移到姐姐面前。阿曼達的目光依然沒有焦點,彷彿穿過了麗賽。當麗賽將手移到阿曼達手肘上,嘴對嘴貼上去,阿曼達的眼睛頓時睜大,並開始掙扎,但麗賽嘴裏的香甜已經淹沒了阿曼達。她用舌頭頂開阿曼達的嘴唇,感覺自己喝的第二口池水正從她身上流進姐姐嘴裏。這時,麗賽看見了池子,而且是白天的樣貌。她這次聞到的香味不但有赤素馨花和九重葛,還多了種帶有悲傷氣息的橄欖味,而她知道這是情人樹在白天會發出的氣味。她感覺得到腳下緊實的沙子正在發熱(因為她的鞋子沒跟著過去,所以她赤著腳)。她成功了,她做到了,她……
麗賽聳聳肩。「嗯,到時候就知道嘍,」她假裝看手錶,「哇,太晚啦!我得趕緊了。如果你要用廁所,艾斯頓副警長——」
沒反應。
別說話,我們要看看「蜀葵」號。

6

「你的朋友吉姆·杜利今天有可能會打電話給你——」
在樹籬靠她這面有棵橡樹;麗賽停在這裏,是為了讓這棵樹替她的寶馬遮陽,然後她發現西邊正有大量雲團聚集,搞不好喬·艾斯頓副警長說的午後大雷雨真的會來。如果停車場只有這棵橡樹,正好就能替她標出她車子的位置,但這裏不只一棵,沿著籬笆有一整排樹。在麗賽看來,這些樹全都長得一模一樣……不過這他媽的有什麼關係呢?她才不在乎。
麗賽集中注意力,專心想象池子的樣子,看見了那道岩谷,看見沙灘的白色箭頭以及上頭的石頭長凳,看見第二條分叉的小徑就像喉嚨般通向墓地。她將水面想象成亮藍色,陽光變成數千個點散落其上。另外她還想象池子那裡是正中午,因為她已經受夠異月之灣的黃昏了。
她們上方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滿:「如果你們要說話,就別待在這裏,去別的地方。」
然而麗賽能幫的也只有她姐姐(如果幫得上忙的話)。她打了個顫,不再去想這件事。
沒反應。阿曼達看起來還是正盯著那些玩棒球的人,或者應該說是目光穿過了他們。割草機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地響著。紙杯裝的混合飲料就放在一張沒有尖角的桌上,在這裏,尖角跟咖啡因一樣禁止出現。
「你好,伍伯迪教授,我是麗賽·蘭登。」

3

她慢慢開到車道盡頭,希望艾斯頓警長在那裡。他確實在,而且體型看起來更龐大。麗賽下車向他敬了個禮。副警長看見她的臉后,沒有嚇得立刻呼救支持或尖叫跑開,他只是露出笑容,也對她回禮。
她下了車,按遙控器鎖門,然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四面張望,試著讓思緒沉靜。她這麼做沒什麼理由;就算要她想個理由也想不出來。這種事要一步一步來,跟第一次照食譜烤麵包差不多,而她認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蘭登家的人受傷后,傷口都愈合的很快,你這王八蛋。」麗賽說完,便走進了淋浴間。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不是。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麗賽覺得嘴裏還能嘗到香甜的味道,心想:這是從池子里得來的。是我的獎品。是給我的飲料。我喝了兩口,一口為了我自己,另一口是為了——
「很好。我停下來是要告訴你,我要去奧本。我姐姐進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