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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夢忽然閃過我的腦際,跟那陣古怪的微風拂過我的臉頰一樣,但馬上就又消失了。我把塑料套掀開,下面是我那台綠色的舊IBM打字機。我有好多年沒見過它了,甚至都沒想到過它。我靠過去,還沒看到心裏就有數。它裝的版球是「信使」——我以前最喜歡的字體。
只是,喬不是這樣的人。她的信多半都會拿給我看,往往還會要我在最後加幾句後記,還用一句老話「鞋匠的孩子反而沒鞋好穿」(「若不是貝爾,作家的朋友還絕對沒辦法和他聯絡」,喬也愛加上這一句)來打消我的負疚感。打從婚後,我從沒見我妻子打過一封她個人的信。別的不講,我看她根本就覺得這是無聊的虛禮。她會打字,只要慢慢地,有條不紊地,就能打得出找不出一丁點兒錯的商務書信,但這種時候,她一定是用我的台式電腦或她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來處理這些瑣事。
當晚,我在上床前,把那台口述錄音機放在大角鹿頭標本本特下面的桌子上,開關轉到「口述」。我又拿了一卷以前錄歌用的卡式錄音帶放進錄音機里,把定時器轉到零,然後爬上床去,很快入睡。一晚都沒做夢,也沒驚醒。一連睡了八小時。
「哦,你聽到的事情很多吧,老鄉?」我問他。
而她在這張照片里,只是笑。莎拉·蒂德韋爾,人稱「莎拉笑」,從沒錄過唱片,但她的歌還是流傳了下來。其中一首,《寶貝陪我走》,和「史密斯飛船」的《這邊走》聽起來很像。這位女士在現在要叫做「非裔美國人」才行。一九八四年,約翰娜和我因為剛買下這棟木屋而開始對她有興趣時,普遍的用語還是「黑人」。再往前推到她生前的那年代,她就很可能被叫做「黑女人」或「黑仔」,搞不好還被叫做「黑白混血」呢。當然,還有「黑鬼」。一定有很多人會放肆地用最後一種用語。所以,你說她會在城堡郡一半人的面前,給迪基·布魯克斯的老爸——一個白人——一吻,我會信嗎?不信,我才不信。不過,誰能打包票呢?沒人能打包票。過去的事,就是這點會整得人七葷八素。
但我的老IBM打字機怎麼會跑到這裏來?為什麼呢?
「對,對。」我咕噥一聲,再度舉步沿著大街朝北走回家去。「我當然知道,她不是進去了還會去哪裡?」只是,我總覺得那麼短的時間根本不夠。我就是不覺得她若真進去了我會聽不到一點聲響,就算她光著腳。在那麼安靜的早上,不可能。
我不想說那幾個字,不想大聲說出來,好像說出來怎樣都不對。
萬一我今天晚上又聽到小孩子哭,錄音機卻沒錄呢?
不過,帕森戴爾家的灰色小木屋,還是帕森戴爾家的嗎?巴徹爾德家逗趣的圓形避暑營地,還是巴徹爾德家的嗎?他們有全景電影般的觀景窗,正對著湖面和遠處的群山。這當然無從判斷,四年可以滄海桑田。
我倒抽一口氣,結果吞下一大口水,猛咳一陣才把水咳出來。我站在及胸的水裡,伸手抹掉臉上一直朝下淌的水,馬上就撲哧笑了出來(雖然還是有一點狐疑)。那女人是綠的,因為她是一棵樺樹,就長在我那條枕木步道和大街介面朝北一點的地方。就算我的眼睛已經抹去了水,它的樹葉在象牙白、有黑條紋的樹榦周圍生長的樣子,仍然很像一張瞅著人看的臉。沒有一絲風,那張臉也就紋絲不動(跟先前那位泳衣外加黑短褲的女人的臉一樣,沒一點表情),但若是微風徐徐的日子,那張臉就會是微笑或皺眉的了……搞不好還是大笑呢。那棵樹後面還有一棵樣子很邋遢的松樹,一根光禿禿的枝子直朝北伸。就是這根樹枝害我以為看到了一條皮包骨的手臂,用沒有一絲肉的手朝北方指。
他又朝我眨一下眼睛,有點驚訝這樣的老話居然也會從我這種「黃口小兒」的嘴裏說出來。緊接著,他臉上擠出來的笑更深了。「但她沒看好她,」他說,「小娃娃從家裡跑出來了,這你知道吧。」
她看起來大約有七十歲了吧,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身泳衣,外面再套一條黑色的短褲。這樣的穿著看起來怪怪的,很正式,像一直都很流行的黑色小禮服的變體。她的膚色呈奶油白,只有扁平的胸部以上和瘦削的雙肩除外;這些部位長滿了大大的老人斑。臉是楔形的,最明顯的是那兩個外突的顴骨,沒長一點肉,跟骷髏差不多。她有一個光亮的額頭,不見一絲皺紋。她的眼睛壓在鼓鼓的額頭和顴骨下面,深陷在眼窩的陰影里,根本看不見。稀稀落落的白髮塌在耳朵旁邊,服服帖帖地搭在她方正的下顎骨的兩側。
我又回到自己的地方了。眼下在附近看不到一個人影(雖然聽得到這天的第一艘快艇已經在下面的湖面上低聲轟隆)。我便脫到只剩內褲,下水游到浮台那邊。我沒爬上去,只用一隻手抓著側邊的梯子,兩條腿懶懶地踢水。這樣是很舒服,但接下來這一天我是要怎麼過才好?
你是我找到的如花美眷。
https://read•99csw•com喬位於長廊另一頭的小窩,襯得我的書房擁擠但安適。以前,這裏從來就不會塞太多東西,現在更只剩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房間。她的地毯不見了,她的照片不見了,連她的書桌也不見了。活像一件「自己動手做」的活兒在百分之九十的事都做完后,就被人扔著不管了。喬像是被人颳得一乾二淨,全都擦掉了。剎那間,我沒來由地火冒三丈,對布倫達·梅澤夫十分惱火。我想起以前我媽要是對我做的事有意見時,常會說:「你會不會有一點太過分啊?」那時,我看著喬那塊小小的地盤時感覺就是這樣:什麼都清光了,清到只剩四面牆。梅澤夫太太會不會有一點太過分啊?
我剛拿起打字機的塑料套子,便又轉念,決定還是不要套回去。我的目光飄回了莎拉的照片,看著她半閉著眼睛站在那裡,拿來當吉他背帶的那根繩子掛在一側的肩頭。她的臉龐和笑靨怎麼看都讓我覺得眼熟。這時,我突然想到,奇怪,她那樣子居然很像羅伯特·約翰遜。出自他手筆的原始裝飾樂句,後來在「齊柏林飛船」和「搖滾鳥園」錄過的每一首歌的和弦里幾乎都找得到影子。這位羅伯特·約翰遜,傳說走到十字路口把靈魂賣給了撒旦,換得七年狂飆、醇酒、流鶯亂來一通的糜爛人生,當然也換到了廉價酒店點唱機里的不朽。羅伯特·約翰遜啊,據說後來因為女人被人下毒害死。
而我最留意也看得最久的東西,就放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老活蓋書桌上面。過去這麼多年,我們在這裏度過不少美好的夏季、秋日,還有冬寒的周末。那時候,這張書桌上面一定亂擺著各色的線軸、一球球的棉紗、素描,可能還有一本談西班牙內戰或美國名犬的書。約翰娜有的時候真會氣死人,至少會氣死我,因為不管她做什麼都看不出來規矩或秩序。但她也真能教人敬畏有加,有的時候甚至讓人只有俯首稱臣的份兒。她那腦子跑野馬跑得之凶啊,不同凡響!她的書桌就反映了這一點。
這啥也不是,不過就是轉圈圈。
這書房不算陌生,但裏面的每一樣東西(尤其是空空的書桌桌面),說的都是這裡是邁克·努南前半生的工作地點。我以前看過一種說法,說男人的生命通常是由兩大力量界定的:工作和婚姻。在我的生命里,婚姻已經結束,工作也像陷入了永久的空窗期。因此,這個我待過那麼多時日的地方,讓我用想象編織各種奇特人生的地方,現在對我來說會變得沒有一點意義,其實並不奇怪。這裏就像已被開除之人的辦公室……或猝死之人的辦公室。
她沒回禮。
「喬?」我大聲叫道。聽到自己叫出她的名字,我全身一陣猛烈的寒戰,連夾在腋下的口述錄音機也差一點掉下來。「喬,是你嗎?」
這啥也不是,不過就是穀倉舞曲,甜心。
這樣一想,就覺得事有蹊蹺,但我抓不到蹊蹺在哪兒。
第二天是星期一,早上那天色正是遊客來緬因州最大的理由——空氣溫暖又清爽,湖對面的群山好像都放大了一些。華盛頓山,新英格蘭最高的山,就飄浮在極遠的天邊。
約翰娜畫畫(雖然畫得不太好),攝影(這倒很出色),有時她拍的照片還賣得出去,她也做編織,鉤針織,自己紡紗染色,她的吉他技巧可以彈八到十組基本和弦。當然,她還會寫,主修文學的人大部分都能寫,要不然怎麼叫主修文學?但她文學創作的天分讓人驚艷嗎?不。她大學時寫過詩,玩過一陣子之後就放棄了藝術創作的這支派別,因為她寫得太爛。邁克,你就負責你、我兩人份的文學創作好了,她有一次跟我說,這方面就全看你的了;至於我呢,什麼都玩玩就好。拿她寫的詩和她織的布、拍的照片、編織的作品來比,我看這倒是明智之舉。
這裏就沒有空空的牆了;這裏的牆滿載我妻子的靈魂和創造力。這裡有她編織的作品(有的很正經,很多就怪裡怪氣的),她做的蠟染布,從她自己說是「幼兒拼貼」的剩布料做出來的破布娃娃,用黃、黑、橘等顏色的長條絲布做出來的一幅沙漠抽象畫,她的花卉攝影作品,甚至她的書架最上頭還放了一個沒做完的東西:「莎拉笑」的小像,是用牙籤和棒棒糖棍子做的。
「都是喬在決定。」我把這句話說了出來。一聽到自己的聲音,我馬上就想起來:真的是這樣。我們兩個都愛這親愛的老「莎拉」,但會說「嗨,愛爾蘭人,請你動一動屁股,我們到TR住幾天好嗎?」的,一直是喬。她隨時都會冒出這麼一句……唯獨死前的那一年,她一次也沒說過。我自己也從沒想到要替她說。像是不知怎麼就把「莎拉笑」給扔到了腦後,連夏天來時也沒想起來。跟我全神貫注在寫書有沒有關係呢?不太像……有沒有其他的解釋呢?
那時節,二樓就算開著窗也還是很悶。等我走到了樓梯頂,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喬和我共享二樓,左邊歸她(很小的一個房間,跟九_九_藏_書個小貯藏室差不多;她只需要這麼大。我們在木屋的北邊另蓋了一間工作室給她用),右邊歸我。走廊底看得到空調的出風口。這台空調是我們買下木屋一年後買的。我看到它,才發覺空調慣有的嗡嗡聲聽得我都忘了它的存在。上面有一張紙條,寫的是:「努南先生,機器壞了。開了后只出熱風,聽起來好像裏面都是碎玻璃。迪安說,城堡岩的西方連鎖會把要換的零件送過來,但我要真看到了才會信。梅澤夫。」
我先煮咖啡,然後吹著口哨走回起居室。過去這幾天的胡思亂想,今天早上再看,顯得很愚蠢。突然,我忘了吹口哨:口述錄音機的定時器在我上床時是歸零的,現在跑到了十二。

什麼也沒有。沒有鬼影伸手輕拍我的臉,沒有窗帘飄動……若真有風吹過,窗帘一定會動。四下靜悄悄的,只有一個高個子男人滿臉都是汗,腋下夾著口述錄音機,站在空空的房間門口……但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才第一次覺得我在「莎拉笑」不是孤單一人。
我回到家后,把買的酒拿進廚房——這酒可以先冰一下,等我把燒烤架拿到露台上放好。我才伸手要開冰箱,就僵在那裡不動了。原本那冰箱門上亂貼了起碼四五十個小磁鐵——蔬菜花樣的、水果花樣的、塑料字母的、塑料數字的,還有一堆「加州葡萄乾」——只是,現在這些小磁鐵不是原先亂擺的模樣,而是在冰箱門上排成了一個圓圈。有人來過這裏!有人進來過,然後……
這也不是我頭一回自己嚇自己。以為看到怪東西,如此而已。小說寫太多,難免會連地板上的影子都以為是腳印,把泥地上的每條線都當做是神秘的暗號。這樣當然無助於我判斷到底是「莎拉笑」這地方太詭異,還是我自己的腦袋太特別。
「嗯,那我就知道情況是另一種了。」我在滿屋陽光、空空蕩蕩的書房裡,大聲把話說出來。那時,我正站在書房的門口,腋下夾著口述錄音機,看著空無一物的書桌桌面,全身汗流浹背。「要不也至少可以懷疑是另一種情況。」
我決定去整理二樓的工作間。等整理好了以後,不妨出去,到喬的工作室看一看。但也要看我的勇氣還在不在。
等找完了,我靠在椅子上(應該說是她的椅子),看著她書桌上那張相框里的照片發獃。我不記得以前看過這張照片。十之八九是喬自己沖洗,然後自己手工上色,才會是這樣子(原版的照片可能是從地方上哪戶人家的閣樓里翻出來的)。完工後的效果看起來很像通緝要犯被泰德·特納加上了顏色
還有,約翰娜死的時候,我們是在德里而不是舊怨湖這件事呢?這件事算不算呢?我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來怎麼會這樣。一九九三年的秋、冬兩季,我一直在忙《紅衫男子》改編成劇本的事。一九九四年的二月,我開始動筆寫《從巔峰直墜而下》,注意力就此全放在那上面。此外,決定往西到TR來,往西到「莎拉笑」來……
「我聽人說啊,瑪蒂·德沃爾還真是個可人兒呢。」他對我說——聽「銀」,德「花」,「柯」人兒——把一隻眼睛皺褶肥厚的眼瞼往下蓋了一下。猥褻的眼神我這輩子見得多了,但還從沒見過有從拄著金頭拐杖的老頭兒眼睛上這麼厚的一塊皮上來的。我一時很想一拳把他蠟黃的鷹鉤鼻打下來。他那鼻子從臉上飛出去時,準會像枯死的樹枝被膝頭喀嚓一聲壓斷。
然後就沒有了。
回去的路上,我把我回「莎拉笑」之前和我回「莎拉笑」之後碰到的每一件怪事都列了出來:重複出現的怪夢、向日葵、電台貼紙、晚上的哭聲。我想,遇見瑪蒂和凱拉母女,加上「像素畫板」先生隨後追來的電話,也可以算是怪事……只是,怪得跟你晚上聽到小孩子哭不一樣。
(把那給我那是我的集塵網)
她在照片里,臉上只帶著淺淺的笑。她眼睛半閉,一邊的肩膀上面看得到有吉他的繩子掛在那裡——不是背帶,而是繩子。背景里看得出來有一個黑人男子,頭上歪戴著一頂德貝帽(關於音樂家有件事要講一下:音樂家都知道怎麼戴帽子才帥!),站在看起來像是洗衣盆貝司的樂器旁邊
「對。」我又咕噥一聲,那年夏天,我動不動就自言自語,「對,可能是這樣。可能她真的是躡手躡腳跑進去的。」是啊,跟丹弗斯太太一樣。
我先倒帶,手指頭停在「播放」鍵上,一時頗為猶疑。心裏暗罵自己一聲別傻了(喬的聲音)后,我按下按鍵。
我離開雜貨店時,心裏很替瑪蒂·德沃爾擔心。依眼下的情形來看,想管她閑事的人還真多。
「哦,邁克。」一聲悄聲的輕喚——可以說是耳語——從錄音帶上傳了出來。我倏地伸出一隻手,用手腕抵在嘴上,免得自己失聲尖叫。我在喬二樓的小房間時,微風拂過我的臉所帶的那聲嘆息,就是這一聲——只是,現在那聲音的速度比較慢,所以我聽得清楚它在說什麼。「哦,邁克。」那聲音又再喚道。接著是輕輕的一聲喀啦,錄音機暫停了一段時間。之後,在我回北廂的卧室入睡后,聲音又來了,在起居室里輕喚:九_九_藏_書「哦,邁克。」
但現在那些都不見了。可以認為是梅澤夫太太把書桌上亂堆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收到別的地方去了,又把這東西弄到桌面上來。但我覺得不可能。她何必呢?沒道理嘛。
等我午餐過後再到喬的工作室時(她裝了空調的工作室),對布倫達·梅澤夫的感覺就好多了——她終究不算太過分。喬二樓的小房間里有幾樣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東西——她編的第一張阿富汗毛毯的鑲框作品,那條綠色的拼接地毯,她那張緬因州向日葵的鑲框海報——全都改放到這裏來了。其他我還記得的東西也都在這裏。看來,梅澤夫太太好像有話要跟我說——我沒辦法撫平你的痛苦或減少你的悲傷,我也沒辦法防止你回這裏來可能導致傷口再受重創,但我可以把所有可能讓你心碎的東西都集中在一處地方。這樣,你就不至於在不小心或沒準備的情況下碰到這些東西。我能做的也只是這樣。
她嚇得我魂都沒了。那時,我的神經還沒有各就各位,可能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她嚇得差一點魂飛魄散……但我想她那樣子我看了不管怎樣都會嚇死的。有一部分原因在於她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另一部分原因在於她瘦得不成人形。但最主要的原因,在她那一張臉。各位有沒有看過愛德華·蒙克的《吶喊》?嗯,你若把畫里張嘴尖叫的臉換成合起嘴來,瞪著眼睛死命盯著你看,就可以清楚勾畫出一個女子站在碼頭的尾端,伸出一隻指頭很長的手搭在欄杆上的模樣了。只不過,我還是要老實招認,我看到她,最先想到的不是愛德華·蒙克的畫,而是丹弗斯太太。
我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但這條專用道路是順著湖邊走的,有一點弧度。所以,現在我已經看不到沃林頓或夕陽酒吧了。而且,說實在的,我想這樣也好。
我很喜歡這首歌,也一直不懂為什麼不是由嗓音粗啞的民謠歌手來唱,而是出自女子之口。出自莎拉·蒂德韋爾之口。我敢說她的歌聲一定清甜。不止,我也敢說她一定邊唱邊搖,乖乖!
老天爺!那台老打字機為什麼會放在這裏?
最先跑出來的是一個怪怪的想法:從感覺上來說,那半夜啼哭的孩子居然比麥克斯韋爾·德沃爾打來的電話還要像真的。我回TR后才第一次整晚都待在木屋時,就真的碰上了一個壞脾氣的科技大亨打電話來找我嗎?上述大亨,還真的罵我撒謊?(就我跟他說的事來看,我確實撒了謊,但這不是重點。)我知道,他是真的打過電話,但那時,要我相信有「舊怨湖幽魂」還更容易一點;這「舊怨湖幽魂」,在露營區的營火故事里,叫做「神秘夜啼小娃兒」。
我四下環顧一圈。我名下的這塊湖區依然獨屬我一人(只是為時不久了,因為先前那第一艘快艇的引擎聲已經有第二艘和第三艘加入,成了多聲部),於是我脫下濕透的內褲,擠掉水分,放在短褲和T恤上面,然後光著身子沿著枕木步道朝木屋走去,把衣服捧在胸前。我假裝自己是本特,正捧著早餐和早報要給溫西爵爺送去。等回到家,進了木屋,我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傻笑。
但碼頭上此時空無一人。我眯起眼睛再看,一開始以為她是退到那小「黃湯屋」的陰影里去了,但她並不在那裡。還真是神出「鬼」沒。
「寫信,」我說,「她在地下室或哪裡找到的,弄上來寫信用。」
沃林頓有一條長碼頭連到另一座比較小的屋子,即「夕陽酒吧」。避暑的旅客在一日將盡之時,往往會到那裡去小酌一下(有的人則是在一日之始的時候,到那裡喝幾杯血腥瑪麗)。我朝那邊看過去時,才發現我可不是沒人做伴。那邊有一個女人,就站在水上酒吧大門左邊的屋廊里,正朝我這邊看過來。
「這說不通,」我說,「她為什麼要這樣呢?我看她不像是預感自己會不久人世。想想看,她才買了——」
我想起了莎拉·蒂德韋爾,還有她唱的一首歌的歌詞。她沒錄過唱片,我知道這首歌的歌詞,是靠「瞎子萊蒙·傑弗遜」唱的版本幫忙。其中一段是這樣:
把冰箱門上的小磁鐵排成這樣?果真如此的話,就有小偷需要好好矯正一下心理問題了。我伸手朝一個小磁鐵摸了一下,想碰又不敢碰,只用指尖稍微點一下。我突然又急怒攻心,伸手把冰箱門上的磁鐵全都弄亂,很用力,一兩個磁鐵因此掉到了地板上。我沒去撿。
第二天早上九點,我拿了一個塑料軟瓶,裝滿葡萄柚汁,就出發沿著大街準備往南好好散會兒步。陽光燦爛,已經很熱。也很安靜——我想是周六慶典過後才有的那種靜吧,由同等分的聖潔和宿醉調和起來的安靜。我看到兩三個漁夫把船停在湖對面的岸邊,但沒看到一艘快艇在湖面呼嘯,也沒看到半個毛頭小夥子在叫鬧、玩水。我朝山坡朝下走的時候,經過了六棟小屋。雖然一年的這時節,小屋應該都住了人,但我看到的人煙跡象,就只有帕森戴爾家https://read.99csw.com晾在露台欄杆上的泳衣,巴徹爾德家短短的碼頭上有一個漏氣的熒光綠海馬。
「這啥也不是,不過就是穀倉舞曲,甜心。」我輕輕哼了一句,把照片放回書桌。「這啥也不是,不過就是轉圈圈。」
我忽然全身一陣寒戰。很猛,好像有人給我來了一記電擊。我不想讓她注意到——什麼嘛!剛來避暑,就碰到一個男人居然被自己嚇得站在那裡發抖,還擠眉弄眼作怪樣子——所以趕忙舉手朝她揮一揮,同時拚命想擠出一抹笑。嗨,水上酒吧的那位太太。嗨,你那一袋老白骨還真嚇得我魂都沒了,但在這時節沒關係,我原諒你。你到底在搞什麼花樣?我覺得我擠出來的笑,在她看來可能跟我的感覺差不多——像在做鬼臉。
她回酒吧里去了,寶貝兒。喬說,你知道的嘛,對不對?我是說……你「應該」想得到的,對不對?
那又怎樣?我問自己一聲,就算真是這樣,那又何妨?鬼又傷不了人。
我轉身離開,這時忽然一股涼風吹來,帶著一聲嘆息,拂過我的兩邊臉頰。在這麼熱的房間里,這風來得很是奇怪。風的撫摸不包括身體,只有臉。那感覺怪透了,像有兩隻手很快但很輕地拍了一下我的兩頰和額頭。與此同時,我耳朵里也聽到了嘆息……但也不太像嘆息,倒更像窸窣的低語拂過我的耳際,像有人壓低了嗓子要傳達消息。
我朝岸邊游回來,一路踢水踢得很輕鬆,頭在水面一上、一下,任由湖水漫過全身,像裹在涼涼的絲綢裏面,覺得自己很像水獺。就在我快游到岸邊時,濕漉漉的臉往上一抬,就看見有個女人站在大街上瞅著我。那女人瘦得跟我在沃林頓看到的那個一樣……但這個女人是綠色的。綠色的!她站在步道上,面朝北,像古老傳說里的樹妖!
接下來我心裏冒出來的想法是——還沒喝完果汁,這想法就跑出來了——我該打電話跟瑪蒂說出了什麼事。又轉念一想,這雖然是自然反應,但不算是上策。我也老大不小了,不該去信什麼「受苦少女」對抗「邪惡繼父」的簡單方程式……在這裏應該說是「邪惡公公」。今年夏天,我可不是吃飽了沒事幹的,最好還是不要無端捲入電腦大亨和拖車少婦的大戰里去,何況他們的大戰說不定還會是場惡戰。德沃爾是惹毛了我沒錯——大大惹毛了我——但他應該不是衝著我來的,純粹是情勢使然。嘿,有些人就是愛欺負弱小。我要為了這件事去和他對著幹嗎?不要,我才不要。我已經救過小紅襪小姐了,也不當心摸到了小媽媽玲瓏但堅挺的胸部,還知道了凱拉這名字在希臘文里的意思是「端莊典雅」。若仍不知足,那蒼天在上,我就實在犯了貪得無厭之罪。
我轉過身去,看到這個怪老頭正是前一天站在修車廠停車坪和迪基·布魯克斯一起全程見證我和凱拉、瑪蒂、吉普車邂逅的人。他手上還是拿著那根鑲金頭的拐杖。現在我知道了,五十年代有一陣子,《波士頓郵報》捐了一批鑲金頭拐杖給新英格蘭每一州的每一郡,送給郡里年紀最大的老人,之後就由前一代的老不死傳給下一代的老不死。最好笑的是,《波士頓郵報》多年前自己就先兩腳一伸走了。
讓我吻你甜蜜的雙唇,甜心,
這時,我停了下來,思緒和腳步都同時停下,因為我發現這一路是朝沃林頓那邊走過去的。沃林頓是一座用穀倉板蓋的大型建築,當地人有時叫它「鄉村俱樂部」。它其實也多少有一點鄉村俱樂部的樣子——裏面有一片六個洞的小型高爾夫球場,一座馬廄,幾條騎馬小徑,一家餐廳,一家酒吧,還有一幢大屋外加八九棟度假小屋,可以住上三四十人。甚至還有兩條保齡球道,只是你和球友每打一球就要輪流去把球瓶再排好。沃林頓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剛開始的年頭裡蓋起來的,因此沒有「莎拉笑」那麼老,不過也沒小多少歲。
「機靈得像只溜房檐的貓。」我附和一聲。
「你這是要幹什麼,寶貝兒?」我問一句,然後開始翻她書桌的抽屜。
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咧著嘴,擠出來的笑像是在說,嗯,是啊,小子,買一送一呵。
那東西罩著灰色的塑料套。我伸手去摸,才差一兩英寸就摸到時,又把手縮了回來,因為我做過的一場夢。
我趕快轉身,以為會看到窗帘在動……但窗帘掛得好好的,紋絲不動。
工作室一角放著她的織布機和一個木頭柜子,上面有個牌子:「喬的編織用品!非請莫入!」就掛在柜子的圓把手上面。另一個角落放著她的五弦琴。她原本想學,後來放棄,說彈起來手指頭太痛。再一個角落放的是一支愛斯基摩皮艇的划槳和一雙滑輪溜冰鞋,腳尖的地方都磨損了,鞋帶頭有小絨球作裝飾。
天哪,怎麼那麼瘦,我心裏想,根本就像一袋——
這是我那時的想法。
「是啊!」他說,嘴唇咧開一條縫,擠出笑來。他嘴唇的顏色黑得像豬肝,牙齦都是白點,上排還留著幾顆黃板牙,下排也有兩顆。「還有她那小東西——很機靈,對吧!」

那天近傍晚時,我出門到雜貨店去,在冷凍櫃里看到一條賣相很不錯的比目魚,看來可以當我的晚餐,我便加買一瓶白葡萄酒來配魚。就在我排隊等著要到收銀台結賬時,一個老人家顫巍巍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了過來:「看來你昨天交上了新朋友,啊?」他那揚基口音很重,差一點要讓我覺得他是故意講成這樣來搞笑……口音還在其次,最主要的還是在他那吆喝叫賣似的腔調——道地的緬因人講話都像拍賣官在喊價。
「真要說起來是兩個。」我回了一句,同時拚命在腦子裡挖掘他的名字,但就是挖不出來。不過我記得,喬還在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他這號人物,老九-九-藏-書是霸在迪基車廠等候室里那張肥厚綿軟的椅子里不走,一下講天氣再講政治,再一下還是講天氣再講政治,隨身邊的鎚子乒乒亂敲、空壓機軋軋亂叫都無所謂。他是那裡的常駐訪客,所以68號公路一有任何風吹草動,准有他這千里眼杵在那裡虎視眈眈。
喬又說了:說不定她是躡手躡腳跑進去的啊。
說不定不是梅澤夫太太清掉的,那天外飛聲又說了,說不定是喬自己清掉的。你想過沒有,老兄?
我看到最後一句不禁失笑——十足的梅澤夫太太本色。我伸手轉了一下開關。機器一發現附近有帶把兒的人類出沒,通常都不敢造次,喬以前就常這麼說。但這一次,它不給面子。我聽著那機器嘎啦嘎啦叫了約五秒,就啪一下再把它關掉。「這老東西死翹翹了」。TR的人愛說這一句。機器修好之前,我可是連填字謎都沒辦法在這裏做。
我沒問過德布拉她看到這東西時心裏是不是在想:「哇,我敢說天下凡是懂得自尊自重的通俗小說作家,都會很喜歡有這麼一樣寶貝的。」或是那時她有具體的……比如說暗示?努南,你潛意識一有句子冒出來,就要趕快口述傳真。我那時沒搞清楚,現在還是沒搞清楚。反正有這東西就對了,一個真正專業級的口述錄音機。我車裡還有至少十幾卷錄音帶,原本是準備自己錄一些東西開車時聽的。我在這口述錄音機里裝了一卷錄音帶,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設定為「口述」模式。若我已經至少聽到了兩次的怪聲音重又出現,就會被錄在錄音帶上,我就可以拿去放給比爾·迪安聽,問他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我信步閑逛,不刻意去想——這是我以前寫作時常耍的招數。身動、心靜,其他全交給地下室的小夥子們去處理。我走過喬和我以前灌啤酒、吃烤肉,和大伙兒玩牌的露營區,像海綿一樣把周遭的靜謐全吸收到體內。我喝一口果汁,伸手抹掉額上的汗珠,靜靜等著看有什麼念頭會自己冒出來。
我拿起照片,用大拇指輕輕摩挲相框的玻璃,不禁莞爾。莎拉·蒂德韋爾,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藍調喊手」,她人生最後的停靠地,大家知道的就是這裏,TR-90。她和她那一幫人——有些是朋友,大部分都有親戚關係——離開TR后,轉進城堡岩住了一陣子……然後就不知所蹤,像夏日清晨地平線上的雲層或霧靄般消失無蹤。
我四下看了一圈我的書房,想知道會有什麼感覺,想知道會找到什麼。答案是啥也沒有。我看到我寫《紅衫男子》時用的那張書桌。我用那本書證明自己第一次出手就成功並非僥倖。我看到了那張尼克鬆的照片,他雙手高舉,兩隻手都比劃著勝利的手勢。下面的標題是:「你會跟這人買二手車嗎?」我看到了喬織的拼接地毯。那是她有一年冬天特意為我做的,過了一兩年,她發現了阿富汗毛毯的神奇世界,就把鉤針一股腦兒全扔掉了。
這時,我發現——雖然有一點遲,但總比沒發現要好——至少有五六個人朝我們這邊看過來,聽我們在說什麼。「我的感覺好像不是這樣,」我說的時候故意把聲音抬高一點,「不是這樣,我覺得不是這樣。」
喬把莎拉的膚色染成牛奶咖啡的顏色,可能是從她別的照片看來的吧(這一帶有她幾張傳世的照片,大部分拍的都是莎拉頭朝後仰,長發直垂到腰際,正發出她最出名的奔放笑聲)。那些照片肯定沒一張是彩色的,因為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沒有彩色照片。莎拉·蒂德韋爾也從來沒在她的老照片上留過任何記號。我記得迪基·布魯克斯,就是「全能修車廠」的老闆,有一次跟我說,他父親生前說他在城堡郡的市集射飛鏢時,贏過一隻泰迪熊,就把泰迪熊送給了莎拉·蒂德韋爾。迪基說,莎拉的回報是頰上的一吻。依迪基的說法,他老爸從沒忘記這一吻,說這是他一輩子最棒的吻……不過,我看他這話不太可能會當著他太太的面說。
我覺得自己真蠢——這裏沒有誰是笨蛋,大家輪流當——舉起來的手停在半空中,像半途剎車的舉手禮。我轉身走回來時路,才走五步,就忍不住回頭。被人盯著看的感覺好強,像有一隻手正壓在我的肩胛骨中間。
我剛要走,忽然想到一件事。角落的檔案櫃里塞滿了文件——銀行報表(大部分是八或十年前的)、信函(大部分都沒回)、幾則故事殘篇——但就是沒有我要找的。我又去翻壁櫃——那裡面的溫度少說也有一百一——結果在梅澤夫太太寫下「雜物」的一個紙箱裏面翻到了。我要找的是一個三洋牌的錄音機,德布拉·溫斯托克在普特南出我第一本書時送我的。這錄音機可以設定成你開口才錄音,停下來思考就暫停。
看來布倫達·梅澤夫想過要整理這些抽屜,只是敗給了喬的老性子。乍看像是整理過了(例如線軸是依顏色分類排好的),但沒幾下子就宣告投降,隨喬這堆東西自己亂去。我在喬的這些抽屜里,找到了千百種喬的形跡,每一種都挾著意想不到的回憶,刺痛我的心,但就是找不到任何用我的舊IBM打的文件,有沒有「信使」版球都一樣。連一張小紙頭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