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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6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6

杜山德來開門時,托德把左手藏在背後。現在,他伸出手來,遞給杜山德一個包裹。「聖誕快樂!」他叫道。
托德慢慢而堅定地搖搖頭,眼睛仍然發亮。他喜歡杜山德求他的樣子,當初巴汀的囚犯一定也像這樣求過他。
「停!」他叫道。
他開始再次微笑,「很好,再做一點小小的練習,我想你會表現得更好。」
然後權力感又取代了他的恐懼。
「前進!前進!前進!我說!」
杜山德茫然地看著他,愣住了。
杜山德聞言,扶正他的帽子,下意識地做出當年屬下尉官的動作——而錯得悲哀的是:這件制服正好是尉官的制服。
杜山德無言地站著,喘息,頭垂著。
至於杜山德,他覺得很噁心、不舒服……但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有點鄙視這種感覺,因為這正顯示男孩在心理上掌控了他,他是這個男孩的囚徒,每當他發現自己再一次忍受了屈辱時,每當他像這樣感到些微的輕鬆感,男孩的力量就更高漲了些。不過他仍然覺得鬆了口氣。這是件贗品,褲口該釘扣子的地方卻縫上拉鏈,軍銜弄錯了,手工很差,靴子也是廉價的仿造品。這隻不過是件冒牌貨的制服,並不會殺了他的,不,它——
托德腋下冒汗,「停!」他叫道。
杜山德繼續踢正九-九-藏-書步,他的目光空洞而遙遠,頭抬得更高了,拉緊了已是皮包骨的瘦脖子,下巴抬高,顯得頗為高傲,削尖的鼻子猥褻地向前突出。
杜山德讓浴袍滑落地上,身上只穿短褲和拖鞋,他的胸部下陷,腹部微微鼓脹,兩支手臂枯瘦如柴。不過穿上制服后就會大不相同了,托德心想。
「這是什麼?」他們一起走進廚房時,杜山德問道,語氣中不帶絲毫興奮。
「向後轉!」
「穿上。」托德說。
「你這個小雜種!」杜山德一拳高舉過頭,托德並沒有退縮,他直直地站在原地,眼睛發亮。
「你還記得他們是怎麼對待艾希曼的嗎?」托德嚴峻地說道,「他是個老人,和政治毫無瓜葛。你不是這麼說的嗎?而且我連續幾個月省吃儉用,過了整個秋天才買下這套行頭,連靴子在內整整花了我八十塊錢。反正你在一九四四年的時候,並不在意穿上這套制服,一點都不在意。」
杜山德立刻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哦?為什麼?」
杜山德放下拳頭,嘴唇顫抖著,「你是從地獄來的魔鬼。」他喃喃道。
托德從口袋中掏出可樂,放在鋪著紅白格子布的餐桌上,「最好拉下窗帘。」他說,一副很神秘的樣子。
「不,」他輕聲說,「我不要穿read.99csw•com,這已經是最後極限了,小子。我寧可死掉,也不要穿。」
「好啊,」他輕聲道,「儘管動手碰碰我吧。只要碰我一下。」
「敬禮!」
他照做,兩腳一併,發出清脆的喀答一聲,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正確動作,彷彿在他卸下浴袍的同時,也抖落了這多年的歲月。
「前進!」托德叫著,他的目光灼|熱發亮。
托德又想起魔法師的掃帚,他的害怕油然而生。他突然想到,自己並不希望杜山德津津有味地穿著制服踢正步,也並不真那麼想要杜山德扮得真實而道地,原本只想出他洋相。然而儘管這個人上了年紀,置身在簡陋的廚房中,他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可笑,而是叫人害怕。對托德而言,他第一次覺得戰壕和火葬場中堆積如山的屍首是活生生的現實。照片上捲曲糾纏的斷臂殘肢,還有在德國冷冷春雨下泛著魚肚白的屍體,不再是恐怖電影中的畫面——不再是拿百貨公司的人像模型假造的屍體,戲一拍完,就會被道具管理員運走——而是事實,令人費解的、驚人而邪惡的事實。也就在這一刻,他似乎聞到一絲屍體肢解的煙味。
「把帽子戴好!士兵!」
他啪的一聲敬禮,有那麼一剎那,托德嚇住了,他是真的害怕。他覺得自https://read.99csw.com己像魔法師的學徒,用法術把掃帚舞動起來,卻沒本事把它停住。那個貧苦而斯文的老人家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真正的杜山德。
托德暗自鬆了一口氣,在那一刻,他對自己十分生氣,到底誰才是這裏的主子?然後他又恢復了自信,我才是這裏的主子,他最好別忘了這一點。
十分鐘后,他穿著全套黨衛軍制服。帽子有點歪,肩膀下垂,但納粹徽章依然顯眼。儘管他駝著背,腳有一點內八字,但是在托德眼中,杜山德仍然呈現出一種黑暗的尊嚴,是原先在他身上看不到的。托德感到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山德表現出他應有的樣子,雖然老了點,而且像只戰敗的公雞,不過總算再度穿上制服。他不再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老舊黑白電視上播的綜藝節目度過餘生,而是古特·杜山德,巴汀的血腥魔王。
杜山德停下來,右腳在前,左腳跟上后,緊貼著右腳頓足放下。起先,他的臉上仍然保持著機械化的木然表情,過了一會兒,臉上出現了困惑的神情,困惑之後則是挫敗,然後是完全泄了氣。
「打開來看看。」
「立正!」
「嗯……你永遠不知道會有什麼人在偷看,」托德微笑道,「你這幾https://read•99csw•com年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很小心地防著別人嗎?」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杜山德利落地轉身,忘了波旁威士忌,也忘了過去四個月來的折磨。面對著滿是油污的爐子時,他聽見自己兩腳併攏的喀答聲,眼前彷彿見到當初在軍校受訓時,軍人一列列踏步走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
杜山德慢慢地把衣服從盒中拿出來穿上。
「你現在可以把衣服脫下來了。」托德大方地說道,而且忍不住懷疑,自己以後是否還會想讓杜山德再穿上這身制服。有那麼短短的剎那間——
他獃獃看著盒裡的內容,盒上寫著「彼德戲服公司,成立於一九五一年,從未遷址的老店!」
「向後轉!」
杜山德開始在退了色的廚房地板上踢起正步,他向右轉以避免撞上桌子,快走到牆邊時又再右轉,他微微抬起頭來,表情木然,兩腿大力踢起又落地,震得水槽上櫥櫃里的廉價瓷器嘎嘎作響,他的雙手微幅擺動。
恐懼湧上他的心頭。
他又轉過來,這次的動作沒像上次那麼準確,有點失去平衡。以前這樣不夠利落的動作要記十次缺點,肚子還得挨上一記悶棍,打得他又痛又辣。他在心裏竊笑,這男孩不懂的花招還多著呢。是真的。
杜山德用手抓住浴袍腰帶系的結停下來,以哀求的眼光看著托德。「九_九_藏_書求求你,」他說,「我只是個老人。如此而已。」
杜山德起先不由自主地有一點點感動,但一打開禮物,等驚恐的情緒稍微平復一點之後,他心想:我早該知道會如此。
杜山德起先縮手,然後接過包裹,臉上毫無驚喜,他小心拿著,彷彿裏面可能裝著炸藥似的。陽台外下著雨,這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將近一星期,托德把盒子藏在大衣里,盒子外面包著錫箔紙和花結。
托德猛按著門鈴,前來應門的杜山德臉色憔悴蠟黃,七月間還很濃密的頭髮,現在日漸稀疏,連眉毛都稀薄了不少,而他瘦削的身體也開始佝僂起來……托德心裏想,杜山德絕對比不上那些送到他手裡的囚犯那樣的佝僂。
「把帽子戴好!」托德大叫。
他肩膀力氣消退,向前傾了一下,「不,」他說,「拜託——」
杜山德拉下廚房的窗帘,給自己倒杯酒,然後再解開包裹上的結。這包裹一看就像典型的男孩包裝聖誕禮物的方式——因為他們腦子裡老是想著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例如,美式足球,或星期五晚上和朋友一起裹著毯子擠在沙發上,邊笑邊看電視上播的怪獸電影。禮物包得奇形怪狀,有許多不整齊的折縫,又黏了不少膠帶。男孩總是不耐煩做這種女人做的事。
那是一套納粹黨衛軍的黑色制服,連皮靴都包括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