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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7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7

一九七五年一月。
一個深夜裡,大約是清晨兩點左右,杜山德從夢中驚醒,他喘息著、呻|吟著,感覺自己快窒息了,害怕得已經麻痹,好像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心臟病發。他在黑暗中努力想抓住床頭柜上的檯燈,想把燈點亮,但差點把床頭櫃打翻了。
他沉默了,但內心思潮起伏,他一直是孤獨的——沒有人了解他有多麼孤獨,他曾有好幾次認真想過自殺的事,他是個拙劣的隱士,平日唯一聽到的聲音是收音機的聲音,唯一會來探訪他的是一片臟玻璃——電視機——後面的人。他是個老人,儘管怕死,但更怕做個孤獨的老人。
他想,在對那男孩訴說往事時,就好像所有的老人一樣,但他比大多數的老人都幸運一些,他們的聽眾往往沒有耐性、興趣缺乏或態度無禮,而他的聽眾卻是聚精會神、興緻盎然。
他的手緊緊握著,青筋暴露,然後又緩緩張開。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然後,點點頭。
他的膀胱經常跟他開玩笑,有時候想上廁所,往衛生間走了還不到一半,褲子便已經濕了。一下起雨來,他的四肢就開始微微抽痛,然後是劇痛。有好幾天,他從早到晚都在吃治療關節炎的葯,但仍只能稍稍減輕痛苦。有時候只是從書架拿本書或轉轉電視頻道,就會引起一陣陣疼痛。他的眼力也不行,有時會撞翻東西,撞到自己的頭,他終日活在恐懼中,生怕自己哪天跌斷了骨頭,連爬到電話機那兒的力氣都沒有,也怕到了醫院、看到醫生后,醫生卻在追查病歷時發現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繼而發現了他的過去。
英文:C。美國歷史:C。地球科學:D。社會:B。初級法文:https://read•99csw•comF。初等代數:F。
他把煙按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然後把腿伸到地板上。他想:他和那男孩一樣討人厭,他們互相餵飽……也吞食對方。他們午後在廚房裡分享豐富黑暗的食物,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吃不消,那麼,男孩怎麼會吃得消呢?那男孩睡得好嗎?大概不怎麼好。他覺得男孩最近顯得很蒼白,比第一次闖入杜山德生活時瘦得多。
下課鐘響后,托德獨自離開學校,騎著腳踏車,一路騎向公園,找到一個沒有人坐的椅子,把腳踏車停在一邊,從屁股後面的口袋拿出成績單來。他看了四周,確定沒有認識的人,只有兩個高中生在水池邊卿卿我我,還有兩個酒鬼在附近遊盪,一瓶酒輪流喝。他罵道:該死的臟酒鬼,然而真正使他懊惱的不是酒鬼。他打開成績單。
「你又有壓力了。」他大聲說,他知道自己這次說的是德語。他已經有好多年不說德語了,但現在德語聽起來似乎令人感到溫暖舒適,能令他平靜下來,是既甜美又黑暗的。
「我認識你!」夢中的杜山德厲聲叫道。他看著那些旁觀者,然後再看著托德。「你是巴汀的負責人。看!大家看!這是巴汀的血腥魔王,希姆萊的『效率專家』!我要譴責你這劊子手!屠夫!你殺害無辜的小生命!我要譴責你!」
他走回床邊躺下來,又抽起另一根煙,當他抽完后竟然有了睡意,他關掉檯燈,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有了睡意,但他在五分鐘后便睡著了,而且這次睡著后,沒有再作夢。
這男孩緩和了這些事。當男孩在這裏時,他可以回想以前的日子,那段時間的記憶特別清楚九*九*藏*書,他可以如數家珍地道出無數的名字和事情,甚至事情發生當天的天氣。他還記得上等兵亨瑞得,他是機關槍手,眉心長了一顆瘤,大家都叫他三眼。他還記得凱索,他有張女朋友的裸|照,躺在沙發上,手放在頭後面,凱索還收錢讓其他人看她的照片。他記得那些醫生和他們實驗的名字——疼痛忍耐點測試、即將死亡者的腦波、生理遲緩、不同輻射產生的效果,幾十個、上百個這類的實驗。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成績單,他知道成績不會有多好,但沒料到會這麼糟。
他打開衣櫃,把掛在櫃中的衣架推往一邊,將手伸進暗處,拿出那件冒牌制服來,那件制服吊在他手上有如禿鷹的皮一樣,他用另一隻手碰觸了它一下。再碰了一下……然後撫摸制服。
「沒關係,」他對自己小聲道,「這樣一定能騙過他們。」
在另一個夢中,他穿著黑衫制服,靴子閃閃發亮、光可鑒人,徽章和皮帶也閃耀發光,但他是站在聖土多奈多大道上,每個人都在看他。他們開始指指點點,有人大笑起來,其他人甚為震驚、生氣或作嘔。在這個夢中,一輛老舊的車子戛然停在他面前,杜山德從車上看著他,而那個杜山德看起來彷彿有兩百歲,幾乎像木乃伊一樣,皮膚蠟黃起皺。
「做的夢也很糟糕。」他小聲地說。這次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自言自語。
「誠實點。」他大聲說,聲音回蕩在安靜的屋子裡,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他並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但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語,他記得在巴汀最後幾周偶爾也會自言自語。那時耳邊不斷傳來壞消息,東邊俄國人的腳步一天天迫近,一小時一小時迫近,會自言自語是很read.99csw•com自然的事。他當時壓力很大,處在緊張狀態的人都會舉止怪異,許多人會把手伸進褲袋裡罩著自己的下體、咬指甲、磨牙、拍打大腿,敲打出紛亂的節拍,而自己還渾然不覺,而他則常常自言自語。但現在——
托德站起來,把成績單塞進屁股後面的口袋中,跨上腳踏車,朝著一家藥房騎過去。他在藥房買了一瓶清除墨水的修正液,還有一枝藍色的細簽字筆,然後又回到公園,高中生已經走了,不過酒鬼還在那兒,他把英文分數改成B,美國歷史改成A,地球科學改成B,法文改成C,代數改成B。至於社會,他乾脆塗掉重寫,所以整張成績單看起來很一致。
「他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下,該死。」托德小聲道,然後用力打自己的大腿,直到肌肉都打起結來。自言自語是個壞習慣,瘋子才會經常自言自語,他染上這壞習慣已經六個多星期了,而且似乎無法自拔。因為他一直喃喃自語,曾經有幾個人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其中還有兩人是老師。那個混賬的艾佛森還曾經直接走過來問他是不是發神經,他差一點、差一點點就揮拳封住那娘娘腔的嘴。但是,吵架、打架都不是好事,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自言自語也不好,但是——
那男孩……該死的男孩——
那兩個高中生望了他一眼,托德惡狠狠地瞪回去,他們不敢說什麼,最後,他們把目光轉往別處去。那男孩在偷笑嗎?
但是他心底仍然湧起一陣陣恐懼,心怦怦地急速跳動著,他又做了那個夢。他知道,只要這男孩繼續下去,噩夢遲早會重現。這個該死的男孩,他想那男孩所謂的信只是在唬人罷了,一九*九*藏*書定是他從電視上的偵探影片中學來的把戲,他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守信的朋友,不會把信打開來看。不可能會有這麼一個朋友,如果他能確定——
過了好一會兒,他把衣服穿上,慢慢穿著,一直等到完全穿戴整齊,扣子扣好,皮帶系好,拉鏈也拉好,才照照鏡子。
「沒事的,」托德自言自語道,「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把這個人帶去實驗室。」夢中的杜山德說。他的嘴唇翻起,露出假牙。「把這個美國男孩帶走。」
他想,我是在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卧房中,這兒是加州、是聖土多奈多,這兒是美國。看,窗戶上仍然掛著原本的棕色窗帘,書架上仍舊擺著從舊書攤買來的廉價書,同樣的灰地毯,同樣的藍色壁紙,心臟病沒有發作,也沒有叢林,沒有窺探的眼睛。
在另一個夢中,他穿著條紋的囚衣,兩個守衛領他到兩面石牆之間的走道上,那兩個守衛的樣子很像他的父母,兩人手臂上都套著黃色的臂章,上面都有「大衛之星」的標記。牧師走在他們後面,口中念著《聖經》中的《申命記》。托德回過頭去看,發現那個牧師是杜山德,他穿著黨衛軍的制服。
他連忙把內心的想法拋到一邊。不會發生什麼壞事的,杜山德在他的掌控之中,完全在他的掌控中。老人以為托德的朋友握有一封信,但他不知道是哪個朋友。如果托德發生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那封信便會落到警方手中。他曾懷疑杜山德可能會試一試,但他太老了,已經跑不動了。
推開石牆盡頭的雙重門,裏面是個八角形、有玻璃牆的房間,中間放置一個絞架。玻璃牆後面站著一排排面容憔悴的男男女女,都光著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https://read.99csw.com前方,每個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個藍色號碼。
那麼,偶爾做做噩夢,代價會太高嗎?
「是的,你又感到壓力了,全是因為那個男孩,但你最好對自己坦白點,用不著一大早便撒謊,你並不全然後悔說出這些事,最初你怕這個男孩不能守密或不會守密,他會告訴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又會告訴其他朋友。但如果他已經保密這麼久,就會繼續保密下去,如果我被帶走,他也就沒故事好聽了,這不是他對我的要求嗎?我想也是。」
最近的夢更糟。他在夢中總是穿著制服,雖然是不同的制服,有時候是紙做的制服,他站在數百個憔悴的人中間,在排著隊,空氣中有股燃燒的味道,還有推土機的轟隆聲。然後杜山德走過來,指這個、叫那個。他們都站出列來,其他人則繼續向火葬場前進,有的人掙扎反抗,但大多數都營養不良、筋疲力盡,根本無力反抗。杜山德站在托德面前,他們四目相交,定定地注視了好一會,然後杜山德用一把褪色的傘指著托德。
他從桌上的香煙盒中拿出一根煙來點燃,用床柱划火柴。鬧鐘指著兩點四十一分,今晚他是休想再睡了,他抽著煙,然後猛咳著,除非下樓去喝個兩三杯,否則他鐵定是睡不著了。但過去六周來,他已經喝太多了。他不再年輕,不能再一杯接著一杯地喝。不比那時候,一九三九年,他已經當上軍官,正好在柏林休假,那時空氣中充滿勝利的氣息,到處都聽得到元首的聲音,看見他炯炯發亮、威嚴十足的眼睛——
他內心突然有個聲音說道:也許這樣最好,也許你是故意這麼做的,因為你想結束這件事情,必須在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之前,把它結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