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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9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9

「幸會。」鮑登說,和他握握手。愛德華很小心地沒有像平常跟其他家長握手那樣把對方的手握緊,從老人家伸手的樣子,他知道對方大概有關節炎。
雄貓拱起背來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以優雅的步伐穿過院子,走上台階,再丟給杜山德最後一抹不信任的眼光,把患了疥癬的耳朵放下來,開始喝牛奶。
「有時候,」愛德華繼續說,「我們也無能為力。這種情況很令人泄氣,但現實就是如此,通常最早被踢出校門的都是班上的搗蛋鬼、悶悶不樂的孩子,他們連試都不肯試,成天只是在學校混日子,等著不及格,或是等到自己長大了,毋需父母簽名同意就可以輟學去從軍,或找個洗車的工作,女孩子則隨便找個人嫁了。你懂嗎?我說得很坦白,我們的教育系統並不完善。」
托德生氣道:「我們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
巴汀從來沒有違禁品的問題。有的囚犯進來時,把他們的貴重物品裝在小袋子里(所謂的貴重物品往往一點也不貴重——不過是幾張照片、幾綹頭髮、假珠寶等),從屁|眼中一路塞進去,通常都用棍子往裡塞,直到即使是獄警的長手指也無法摸到那些袋子。他還記得,有個女人有顆小小的鑽石,其實那顆鑽石有瑕疵,根本沒什麼價值,但那是她娘家傳了六代的傳家之寶,由每一代的母親傳給長女(她是這麼說的,當然她是猶太人,猶太人總是愛撒謊)。她被關進巴汀之前,把鑽石吞下肚裏。每次鑽石排泄出來,她又再度把它吞下去,直到後來鑽石割傷了她的內臟,開始流血。
「我擔心如果現在提出這個建議,會讓他們責怪托德,」他說,「因為他們之間的問題十分脆弱,可好可壞。不過我孫子答應我會好好用功,他自己對成績一落千丈也很在乎。」他微微一笑,這微笑令愛德華不解。「比你所了解的還要在乎。」

「貓咪!貓咪!」杜山德喊著,「來這裏,貓咪!貓咪?」
「老實說,托德的功課落後太多了,想要在四周內趕上前面十八個星期落後的課業是很困難的。我猜你最後還是得履行你的承諾。」
「他當然也有不是之處,」鮑登嚴厲地說,「他經常加班,不回家吃飯,晚上突然跑出去……我告訴你,富蘭契先生,他花在工作上的時間遠比他留給蒙妮卡的時間多,在我們那個年代,家庭可是比什麼都重要,我猜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在牛奶快喝光之前,他一把抓起那隻貓。
「你認為托德成績退步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我對這類事情很有經驗,」愛德華對鮑登說,他雙手合掌,放在托德的檔案上,熱切地看著老人。「我真的認為接受心理諮詢是很重要的,你要明白,我之所以這麼關心你兒子、媳婦的婚姻問題,是因為他們的婚姻問題影響到托德……」
「當然,」鮑登努力做出又難過、又生氣的表情,「我兒子和媳婦問我能不能過來跟你談談這件遺憾的事情,富蘭契先生,請相信我,托德是個好孩子,他在學校表現失常只是暫時現象。」
「天!我的天!」杜山德大叫,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到廚房另一頭,打開地窖的門,拿出一瓶酒。他把瓶蓋打開,輕鬆寫意地倒著。「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誰說祖父非和孫子很像不可?我有白頭髮,你有白頭髮嗎?」
杜山德當然也深為自己的問題所苦,他已經穿了三星期黨衛軍的制服睡覺了,這套奇怪的睡衣消除了他的噩夢,解決了他的失眠問題,他睡得很熟——一開始的時候——然後噩夢全部回來了,不是逐漸一點一滴地,而是所有的夢境一起出現,比以往更糟。他夢到逃跑,也夢到那些眼睛。他夢到自己在濕漉漉的陰暗叢林中跑著,厚重的葉子和潮濕的棕櫚葉打在他臉上,水滴下來,像血。跑啊!跑啊!那些亮晃晃的眼睛浮在他的四周窺探著他,他一直跑到一處空地,在空地盡頭聳起一面峭壁,峭壁頂端就是巴汀,低矮的水泥建築物四周圍著通了電的鐵絲網,瞭望台高高矗立著,像《星際戰爭》中的火星人戰艦,巨大的煙囪對天空吐出黑煙,磚造的煙囪下是熔爐,晚上燃燒的爐火有如魔鬼兇狠的眼睛般。他們告訴當地居民,巴汀的犯人做衣服和蠟燭,居民當然相信他們的話,正如奧斯維辛的居民相信那是一家香腸工廠一樣。沒關係的。
「好吧!」愛德華想了一下,然後答應,他很快看了一下鍾,五分鐘后還有另外一個約會。「我接受你的提議。」
男孩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這一招也許有用,」他喃喃地說道,「是啊,也許有用——」但他突然住口,目光又黯淡下來,「不,沒用的,你和我長得一點也不像,橡皮愛德華不會相信。」
「何況,」杜山德又坐回搖椅,「你是金頭髮、藍眼睛。我的眼睛也是藍的,我頭髮沒白以前也是黃色的。你可以告訴我你家的歷史,你的阿姨、叔叔、父親的同事、母親的小嗜好,我會記下來,兩天後我就會全忘了——這些日子我的記憶力好像弄濕了的毛巾,一擰就干——但我會把東西記得夠久的。」他微笑著,「我以前連希姆萊都能對付,如果連一個美國中學老師都騙不過,那我早該進棺材了。」
「天哪!你……你怎麼應付這件事?」
貓咪終於走過來了,它走過一半院子又坐下來,憂慮地搖著尾巴。它不信任他,不過杜山德知道它會聞到牛奶味,它遲早會過來的。
「貓咪!貓咪!」杜山德叫著,「牛奶,好喝的牛奶!」
他用一個空麵粉袋裝烤熟的貓屍,然後帶到地下室去。上來后,杜山德在廚房噴上人工松香劑,打開所有的窗子,把烤肉叉子洗乾淨掛在鉤子上,然後坐下來,等著看那男孩會不會來,他一直微笑著。
「我看過那份報告,」鮑登說,「寫得非常好。」
「毫無疑問,」杜山德微微一笑。「但你已經和我混在一起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小子,而不是老在悔不當初。你現在一定充分了解,我的命運和你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如果你要把我的事情全抖出來,你以為我不會把你的事情全抖出來嗎?七十萬人死在巴汀,對這個世界而言,我是戰犯、是怪物,甚至是屠夫,而你是同謀,小子。你明知一個非法的外國人所犯下的罪行,卻一直沒有向當局報告。如果我被逮了,我會向全世界說出你的事情,當新聞記者把麥克風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會一直重複你的名字:『托德·鮑登……沒錯,他叫托德·鮑登……知道多久了?將近一年了,他想知道所有的事……所有瘮人的部分。他就是這樣說的,是的,所有瘮人的事情。』」
絕望?是的,因為在夢中他知道,他們也知道,如果他能爬上山丘就安全了。而在低地和沼澤中、叢林里,植物流的是血,而不是樹汁。他是被追捕的獵物,但如果能爬到山上,他就成了發號施令的人。如果這裡是叢林,那麼山頂的集中營就是動物園,所有的野生動物都安全地關在籠子里,他是管理者,有權決定該喂哪一隻動物,誰才可以活下去,誰應該送去給解剖專家,九九藏書還有誰應該讓收屍的人運走。
托德的呼吸停止了,他的皮膚變得透明,杜山德邊喝口酒,邊微笑看著他。
貓在他的手掌中掙扎著,踢著,扯動著,抓著他的手套,它的身子前後擺動著,杜山德知道,若是它的牙齒咬中他,或它的爪子抓到他,它就能擺脫他了。一物剋一物,杜山德想,微笑著。
橡皮愛德華之所以得到這個綽號,是因為下雨時他老是喜歡在球鞋外面套上橡膠鞋套。他身材瘦長,老愛穿凱茲牌球鞋到學校上課。他喜歡輕鬆裝扮,認為這樣才能和學校里一百零六個十二到十四歲不等的小孩打成一片,做好輔導工作。他總共有從藍到黃五雙球鞋,所以學生除了叫他「橡皮愛德華」,也稱他「球鞋鬼」。他在大學的綽號是「苦瓜臉」,如果他曉得連這個綽號都泄漏出去了,一定會覺得很丟臉。
「呀,」他走進廚房嗅道,「什麼味道?真難聞。」
「也許。」托德慢慢說,杜山德看得出來,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提議,眼中透著輕鬆的神情。
懇請兩位近日能來校與我們商討托德第二季和第三季的成績。托德以往功課甚佳,然而他近來的成績顯示,他很可能遭遇困難,導致學業成績一落千丈。相信透過開誠布公的討論,我們將能找出癥結,解決問題。
「好牛奶,」杜山德說,套上一直放在大腿上的橡皮手套。「好牛奶給好貓咪喝。」他是在超級市場買來的手套,排隊等付錢時,一位老太太還稱許地看著他,甚至有點好奇。電視上也有這種手套的廣告。它們非常有彈性,套在手上后可以輕易撿起地上的一毛錢。
「我會儘力幫忙。」杜山德平靜地說,他發現自己想也沒想,就把雙手整齊地在胸前合掌——這是他很久以前的習慣,他在搖椅中把身子前傾,下巴正好靠在合起的手掌上,正如同他過去的習慣一樣。他的臉色平靜而友善,帶著一種詢問的神情,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不安正逐漸加深。這樣坐著的時候,他幾乎可以想象在他身後的爐子上,一鍋燒肉正微微滾著。「告訴我到底是什麼麻煩事。」
「沒有,以前我在班上一向名列前茅。除了現在。」
「確實,」愛德華熱心地回應。他的父親是洛杉磯一家大百貨公司的警衛,他很少看見父親,只有在周末和假期才看得到他。
托德停止在房中踱步,臉色變得十分深沉,原來蒼白的臉頰和前額,現在變得更白了,他看著杜山德,很艱難地才擠出一句話:「什麼?你剛說什麼?」
「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否則他會起疑心的,」杜山德說,「這個富蘭契雖然很蠢,不過他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而已,現在你也該儘儘當學生的本分了。」
他很少打領帶,經常穿套頭上衣,自從六十年代大衛·麥卡倫在電視劇中以這副裝扮帶動流行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副打扮。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們看到他來了,就會喊:「那個穿套頭毛衣的苦瓜臉來了!」他在大學時主修教育心理學,私底下認為自己是最好的輔導老師,他能和孩子打成一片,和他們實話實說。他能和孩子們一起閑扯,當他們發泄情緒時,也能沉默地傾聽。他了解他們的煩惱,因為他知道當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受人欺負而張皇失措時,會覺得自己多麼沒用!
「那麼,他曉得他們什麼事?」杜山德說,彷彿做夢般看著杯底,杯子里幾乎空了。「他曉得關於你的事情;他手上一定有你所有的資料可以隨時查閱,從你在幼稚園時打過幾次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曉得什麼關於你父母的事情?」
他坐在後門台階上,右腳邊擱了一個粉紅色的塑膠碗,碗里放著牛奶。這是下午一點半,天氣熱得出奇,西邊灌木林的大火傳來怪怪的味道。如果那孩子來的話,他還要在這裏坐上一小時,但那男孩現在不常來了。過去他天天都來報到,現在一星期有時候只來四五天,直覺告訴他,那男孩惹上麻煩了。
「或是去少年感化院。」杜山德很平靜地說。
「我聽見了。」杜山德說,然後再看那張夾在成績單中的信。
「我巴不得他們把你弔死,」托德喃喃道,眼睛望著緊握的拳頭。「我看我是瘋了,才會跟你這種人混在一起。」
愛德華點點頭,想了一會兒。「你另外一個兒子呢?呃……」他看了一下檔案,「托德的叔叔哈利。」
「親愛的孩子,」杜山德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剛才我足足聽了你五分鐘的哭訴和牢騷,看來你的確碰到麻煩了,你做的事情可能紙包不住火,你的處境或許非常糟糕。」杜山德看到托德全神貫注,注意聽他說話——終於——杜山德若有所思地啜飲著杯中的酒。
杜山德把杯中最後幾滴酒喝掉。「吵架啦!打架啦!你父親晚上睡沙發,你母親酗酒,」他的眼睛發亮,「快要離婚之類的。」
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杜山德就接著說,「他要你那對可憐的、碰到麻煩的父母去他朋友那裡接受心理輔導,而且很堅持要他們這麼做。」
托德突然出現在廚房裡,臉色蒼白而緊張。他瘦了,杜山德心想,但他眼中有一種古怪的神情,杜山德很不喜歡。
「很好,」他跟托德說,「至於那封信……」
他可以聽到烤箱內貓爪搔抓聲和哀叫聲。
又能怎麼樣呢,他只得告訴他們:夥伴們,我跟這個戰犯混在一起,我逮住他的小辮子,他也緊緊抓住了我的小辮子。我開始做些光怪陸離的夢,夢醒時一身冷汗。我的成績一落千丈,為了瞞過老爸老媽,我偷偷塗改成績單,現在落得只好拚命用功的下場。我不在乎成績墊底,只怕進少年感化院,因此今年無法陪各位打球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當他回頭望時,他看到他們從暗處走出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那些猶太人蹣跚地向他走過來,手臂上烙著藍色的號碼,他們的手像爪子一樣彎曲著,他們的臉不再木然沒有表情,而是充滿了恨意,復讎的火焰讓他們臉上恢復些許生氣。學步的孩子在母親身邊跑著,中年人攙扶著年老的父親,他們臉上同樣都流露出絕望的表情。
「你得用功。接下來四個星期,你得好好拚命用功,而且下星期一得到每科任教老師那裡向他們道歉,因為你表現太差了。你要——」
親愛的鮑登先生和夫人:
「沒錯,當一個家庭瀕臨破碎邊緣,是很不愉快的情況。」杜山德又倒了些酒,他已經快醉了。「電視劇天天都在上演類似的情節,家人彼此中傷、撒謊,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很痛苦。小子,很痛苦。你完全不曉得父母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他們深陷在自己的麻煩中,無暇注意到兒子遇到的問題。和他們的問題比起來,兒子的功課問題似乎是小事情,是不是?有朝一日,等他們撫平了內心的創傷以後,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把更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請孩子仁慈的祖父去見富蘭契先生。」
托德慍怒地看著他,不做聲。
「我會說你騙我!」
「他會把所有事情從我這裏查得一清二楚。所有事情。他會知道問題出在你身上,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因為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形。他會調查、探聽,把我查問個清清楚楚,而我——我的麻煩可大了。九_九_藏_書
「你知道,從托德的父母請你代他們來學校,我就已經猜到幾分了。」愛德華親切地說道。
「但是,當你看到這種教育制度會犧牲掉像托德這樣的孩子時,便感到痛心疾首。他上個學年的平均分數高達九十二分,是全校前百分之五的優等生。他的英文最好,很會寫文章,在沉迷於電視節目、以為電視和電影就是文化的這一代孩子中間,顯得非常難得。我和他的作文老師談過,她說托德的學期報告是她過去二十年來見過的最出色的作品,他寫了一篇有關二次世界大戰德國集中營的論文,她給了他A+的高分,這是她教書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給一篇文章A+的分數。」
「先改成績單,」托德從口袋裡拿出一瓶新的修正液。「至於那封該死的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杜山德開始一面小飲一番,一面搖著搖椅。托德靜靜地把成績單從地上撿起來,拉了一張椅子到餐桌旁邊開始塗改成績單。杜山德的鎮定影響了托德,他認真低著頭默默埋頭苦幹,就好像典型的美國男孩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希望把工作做好一樣,不管他手邊的工作是種植玉米、在少棒世界大賽中投球時完封對手,或偽造成績單。
「所以我們最好設法挽回這件不幸的事,我建議鮑登先生和太太到城中區的輔導中心,當然一切都會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那裡的負責人是我的好朋友,我想不太適合讓托德提出這個建議,或許你應該和兒子、媳婦談談。」愛德華笑容可掬地說,「也許我們可以在六月之前讓一切都重新步上軌道,這並不是不可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托德的臉色變得難看而陰霾,口氣相當粗魯。
「孩子勸她去,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但她覺得難為情,也許還要再過一陣子……」他手裡夾著香煙做了一個手勢,在空中留下一道煙圈。「你懂嗎?」
「貓咪——貓咪。」杜山德喊著,臉上綻開一抹微笑,一種慈祥、安撫的微笑,是老年人經歷了殘酷人生后,到了安全的地方仍然四肢健全、帶著些許智慧的微笑。
「現在,」杜山德說,一副把所有不愉快暫且拋在腦後的神情,「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處理目前的情況,你有什麼主意嗎?」
他們還有其他招數,雖然囚犯藏起來的大都是一些小東西,例如煙草或髮帶,沒什麼大不了的。在杜山德審訊犯人的房間里,有一塊灼|熱的金屬板和鋪上紅格子布的餐桌,就像一般人家裡的廚房一樣。爐子上總是滾著一鍋香噴噴的燒羊肉。當他們懷疑囚犯藏了違禁品時,(什麼時候沒懷疑過?)他們會把其中一個嫌疑犯的同黨帶進房間。杜山德讓他們站在爐子旁邊,燒肉的香味陣陣撲鼻,溫柔地問是誰私自把金子藏起來?是誰偷藏了珠寶?誰私藏香煙?誰把藥丸拿給那個女人的小嬰兒?是誰?雖然杜山德從來不曾明確允諾要給他們吃那鍋燒肉,但是撲鼻的香味總是能令他們的舌頭鬆動。當然,警棍或槍托也會有同樣的效果,但是燒肉的伎倆……很優雅。沒錯,很優雅。
「你的成績單可以證明我所言不假,」杜山德說,「《魯濱遜漂流記》不會使你的成績一落千丈,對不對?」
就在杜山德以為托德不會來的五分鐘后,托德真的跑來了,他穿了一件夾克,上面是學校的代表顏色,還戴了一頂聖迭戈教士隊的棒球帽,腋下夾著課本。
杜山德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這一刻對托德而言彷彿十年那麼長。然後杜山德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說:「那傻瓜什麼都信了。」
托德大大舒了一口氣。
「我明白。」托德喃喃道。當杜山德對他咆哮時,他握緊拳頭,他不習慣別人對他吼叫。現在他張開手來,發現掌心有月牙形的血印,他心裏想:要不是過去四個月來,他有咬指甲的習慣,這個印子會更深。
「我很高興你能過來,」愛德華說,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雖然通常都是學生的母親或父親來——」
「如果我不願意來,你不能強迫我來。」
「你自以為很聰明,是嗎?」托德對他喊著,「我才不聽你指揮。你發號施令的日子早已過去了,你懂嗎?」他突然壓低聲道,「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只會放臭屁的糟老頭而已,我敢說你還尿床。」
中午,當愛德華在餐廳吃飯時,他回想起和托德祖父會談的情形,總覺得怪怪的。他終於想起來了:在整整十五分鐘或將近二十分鐘的會談中,提到孫子時,鮑登沒有一次稱呼他的名字。
鮑登傾身向前,藍眼睛一直盯著愛德華的棕眼珠,沉吟良久才說:「托德的母親酗酒。」
「是。」
也許那男孩功課有問題,或做噩夢,或兩者都有,杜山德心想。
「這也造成一部分的問題。」鮑登說。
「太可怕了。」
謹提醒貴家長,托德上學期的成績雖然過關,但如果第四季的成績沒有大幅改善,他的學期總成績很可能會有幾科不及格,而不及格的學生必須參加暑期輔導,以免功課一直落後。
「是,該死的你說對了!」托德尖叫道,「這全是你的錯!你的錯!」他臉漲得通紅,「但是你得幫我忙,因為你有很多把柄在我手上。你得聽我的指揮!」
「你會很為他們擔心,」杜山德說,「非常擔心,你會沒有胃口,睡不著覺。最悲哀的是,你的學業會受到影響。對不對?對小孩而言,最慘的就是家裡出狀況的時候。」
當然開場白一定是這麼說,根據他累積了十年的輔導經驗,如果來見老師的是叔叔、阿姨或祖父母,學生的家庭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如果癥結就在於家庭問題,愛德華倒是可以鬆一口氣。家庭問題是很嚴重的,但像托德這麼聰明的學生如果染上吸毒的惡習就更糟了。
「他在生命科學和社會科學方面也都表現得還不錯,儘管他不是數學神童,仍然努力學習往升大學的方向邁進……一直到了這學期。整件事情就是這樣了。」
「如果你父母在家裡碰到一些麻煩,他會不會知道?」
「我很快想了一下,就答應他,如果你在五月份發下來的成績單中還是有不及格的科目,便要勸你父母去家庭諮詢中心。」
「是的,」鮑登嚴肅地點點頭,「孩子告訴我,有兩次他回家的時候,看到母親趴在廚房桌子上,他曉得我兒子對於她酗酒問題的感受,因此他動手做晚飯,而且給媽媽喝黑咖啡,讓她在父親回來之前清醒過來。」
他開始咯咯乾笑起來,搖椅嘎吱作響。托德看著他,起先有一點害怕和困惑,但過後他也笑了。兩人坐在杜山德的廚房裡笑個不停。杜山德坐在敞開的窗口旁邊,溫暖的加州微風陣陣吹來,托德坐在廚房椅子上,他把椅子往後一歪,讓椅背靠著烤箱門,烤箱門的白色琺瑯上有一道道杜山德划火柴留下的黑印子。
「他?」托德輕蔑地說,「我爸媽去的場合,他休想去。」
他向山上跑去,在夢魘中慢慢跑著。他可以感覺骷髏的手碰觸到他的頸子,聞到他們冰涼和濁臭的呼吸,嗅到他們腐爛的味道,聽見他們像鳥叫般的勝利呼聲,就在他即將得救之時,他們一把拉住他——
「當然。」
杜山德看著他的髮際和T恤圓領露出的淺棕色頸背,目光飄到柜子上層的抽屜,那是他放菜刀的地方,只要用力一砍,他知道該砍在什麼九九藏書地方脊椎會斷掉,就可以永遠封住這孩子的嘴。杜山德遺憾地笑笑,可惜的是,如果這孩子失蹤了,就會有人到處調查,他們循線而來,一定會找上他。即使托德沒有把信交給朋友,他也禁不起警察嚴密的訊問。太可惜了。
「聽我說,還在流鼻涕的小鬼。」杜山德靜靜地說。
半小時后,他清除掉烤箱中的貓屍,用花了兩塊九毛八買來的烤肉叉子把貓屍叉出來。
「我巴不得——」
「多謝。」鮑登很不自然地說。
「哈利和戴博拉現在住在明尼蘇達州,」鮑登貌相莊嚴地說,「他在那兒的醫學院上班,很難走得開,而且叫他在百忙之中特地請假來這裏也說不過去,不過哈利和他太太婚姻很美滿。」
「這不是我的錯,」托德悻悻道,「全是你的錯,都是那些故事害我晚上做噩夢,你知道嗎?每次坐下來打開課本,我便開始想你講的故事,結果整個晚上一個字也沒看就被我媽趕上床了。這不是我的錯,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不是我的錯!」
男孩眼中多了一絲了解的神情,而且似乎還夾雜著一點默默的感激。杜山德很欣慰。
「而且他們會氣我多管閑事,」鮑登很快說,「蒙妮卡已經把我當成一個多管閑事的老人了,我盡量不插手他們之間的事,但是你也知道目前的情況。所以我認為,至少在目前還是靜觀其變比較好。」
「我提個建議如何?」鮑登說,「你們大概有個系統,會警告父母他們的孩子成績很差?」
「你已經來了,開始做代數吧!」
「從現在開始,每天下午都得念書,」杜山德溫和地說,「從代數開始。」
「不——是當然!」杜山德說。
「好,那你去好好道歉,用功念書。你在學校一有空就要念書,中飯時間也要念書,下課以後再到這兒來念書,周末也要來。」
噩夢這部分使他不禁微笑起來。
「閉嘴!我來就是了。」
「你自己不會想想看,」托德說,幾乎是歇斯底里了。「你已經看過那張該死的通知了!」他在房內快步走來走去,不時以銳利的眼光瞥一下杜山德。「我絕不讓這件事情繼續發展下去,絕不。我可不要參加什麼暑期輔導。今年夏天,我爸媽準備去夏威夷度假,我要和他們一起去,」他指指桌上的成績單。「你知道我爸看了會怎麼做嗎?」
烤箱門是開著的,杜山德把貓扔進去,爪子和他的手套分離開時,發出一些尖銳的聲響。杜山德用膝蓋把箱門頂上去,這一頂使得他的關節炎又痛起來,不過他仍咧嘴笑著,呼吸困難,幾乎是在喘氣。他靠著爐子休息一會兒,頭低著。這是個瓦斯烤箱。除了熱一熱冷凍食物和烤流浪貓之外,他很少用這個爐子。
「別鬧了!」托德嚷道,但也微微笑著。
他又走回桌旁,出其不意抓了一把托德的金髮,用力拉著。
「我兒子和媳婦之間出了一些問題,」鮑登一字一句地說,「非常糟。」他的眼睛雖然老了,不過炯炯有神,看著愛德華把一個公文夾打開放在他面前,裏面有幾張紙,但不多。

「不行也得行。」杜山德說,往杯子里倒了更多的波旁酒。
「那麼在職業場合呢?他以前和他們一起開過會嗎?」
「呃。」愛德華說。
我一定要保護自己,他略帶訝異地想,人常常會低估了自己所冒的風險。
「是啊。」他雙手交疊,香煙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挺直了身子,抬起下巴。他的模樣有點像普魯士人,愛德華心想,令他想起小時候看的戰爭片。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用一隻手指撫著貓背,跟它說著話,它的背因他的撫摸而拱起來。
「橡皮愛德華?去他的,不是,他是輔導老師。」
「那麼,就給他們一點時間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吧,美國人不是一向都強調『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嗎?」
在轉角處,他看見一隻松鴉躺在人行道上,它的喙一張一合,正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徒勞無功,一隻翅膀已經軋碎了,托德心想,一定是被車子撞了,再被掃到路邊來,松鴉用黑眼珠看著他。
「不,你在家裡只會做白日夢,在這兒至少我可以監督你,我得保護自己的利益,我可以出考題考你,還可以聽你背書。」
杜山德心想,這個說法倒是很接近可以相信的事實。最初這男孩有一度或許可以揭發真相,但是現在他已經亂了套,就好像一件破舊不堪的外套一樣,毛線一扯就會掉下來。
鮑登微微一笑,「是嗎?」
「但——」
「不,」杜山德說,「我不會閉嘴,」他拿起一根火柴,順手在烤箱門上划著,「直到你看清這個簡單的事實,無論是生是死,我們的命運都息息相關。」他透過煙霧看著托德,滿是皺紋的老臉沒有笑容。「我向你保證,如果有任何事情發生,我一定會拖你下水。我說到做到。只要有任何東西泄漏出去,我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我向你保證。」
托德回家時已經快五點了,他感到兩眼發熱,筋疲力盡,滿腔怒火。他在杜山德家做功課時,每次目光游移到書本之外——遠離集合、子集合、有序對、笛卡兒坐標的晦澀、瘋狂而愚蠢的世界時,就會遭到杜山德厲聲喝止,其他時間,杜山德都一言不發,屋子裡只聽到搖椅的吱嘎聲和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他坐在那兒像個禿鷹似的,正在等待獵物死去。托德想:自己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簡直是一團糟,糟透了。他今天總算趕上了一點進度,聖誕節前一直困擾他的集合論,今天他突然開竅、弄懂了,但他還是難以想象能在下周考試前追上進度,連下次考試能不能得D都沒有把握。
「貓咪!貓咪!」杜山德哄道,院子盡頭有隻迷路的貓正蹲在杜山德的籬笆下,是只雄貓,一身的毛跟野草一樣亂。每次他叫它時,那隻貓便豎起耳朵,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粉紅色的碗。
鮑登對這個意見倒是相當警覺。
「他們會注意我,甚至讓我去看醫生,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會怎樣?但我絕不要出這種洋相,我絕對不去上暑期輔導課。」
一張打了字的紙張從裏面掉了出來。杜山德把它擱在一邊,先看成績單。
「限於人力,我們無法像原本希望的那樣好好輔導每一個學生,學校總共有六位輔導老師,每個人都要負責超過一百個學生,我的新同事賀本甚至需要輔導一百五十個學生。但是在我們這個社會裡,這個年紀的孩子幾乎個個都需要輔導老師的協助。」
一九七五年三月。
托德抓住腳踏車扶手,盯著松鴉看了很久。白天的熱氣已消失了,空氣變得凜冽起來,他想,朋友們一定都去打球了。這時候正是棒球隊開始練習的季節。他們這幫人曾經討論過,今年組一支球隊去參加非正式的業餘比賽,有好幾位爸爸都願意載著他們到處比賽,而托德,自然是擔任投手了。在升上初中前,他曾經是學校少棒隊的明星投手。原本他應該擔任投手的。
「怎麼樣?」托德終於擠出一句話。
「這就是他媽的大麻煩。」托德惡狠狠地說道,把一張折起來的單子往杜山德身上扔過去,紙夾打中他的胸,跳開后落在他的膝蓋上。杜山德很驚訝自己內心湧起這麼大的怒氣,本想站起來好好教訓托德一頓,但他忍住了,臉上繼續保持溫和的表情。他看了一下,這是男孩的成績單,雖然學校千方百計想隱藏這個事實,不稱之為「成績單」,而叫做「每季進步https://read.99csw.com報告」。他嘀咕了一下,把成績單打開。
托德臉上血色全消。
「沒錯,」橡皮愛德華謹慎地點點頭,「『進展分析卡』,孩子都稱之為『不及格卡』,他們如果有任何一門課成績低於七十八分,就會收到這張成績卡。換句話說,每個科目拿D或F的孩子都會收到這張成績卡。」
杜山德感到不寒而慄,他相信此言不假,由於這件事非同小可,托德說不定有辦法說服他的父母,更何況當面對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時,做父母的寧可相信哪一方的說辭呢?
托德沒做聲,只是白眼看著杜山德,目光有點狂亂。
「貓咪!貓咪!」他輕輕喚著,貓的耳朵又向前豎,身子沒有動,眼睛卻繼續盯著牛奶看。
「當然。」鮑登把煙用力撳熄,再度合上雙手。
托德舔著嘴唇。「我會說你是騙子,我會告訴他們,我剛剛才發現你是誰,他們會相信我的話,而不會相信你,你最好記住這點。」
「貓咪,貓咪!」杜山德呼喚著。貓咪豎起耳朵,做出預備跳躍的姿態,但又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曾經被人踢了一腳,火柴也曾經燒了它的鬍子,它又退回原先拱背的姿勢。但是,它很快就會移動身子。
「不是這兒,」托德很快道,「是家裡。」
「多謝。」
四星期後便是世界末日了。
鮑登先生掏出半包壓得半扁的駱駝牌香煙來,把一根彎彎曲曲的香煙叼在嘴裏,又掏出一根火柴,在鞋跟劃過,點燃了香煙。他吸了第一口后便咳了起來,這是老年人的通病,然後他晃動火柴讓它熄滅,丟進愛德華推過來的煙灰缸里。橡皮愛德華觀看著老人家的舉止,對於這一切的一板一眼十分著迷。
杜山德讚許地看著那瓶修正液,他以前也塗改過一些報告。當上頭分配下來的額度高得難以想象時……還有,有點像目前的情況——就是關於那些登錄戰利品的清單。他每個星期都會核對那些箱子裏面裝的貴重物品,然後用那種特殊貨櫃車——好像裝了輪子的保險柜般,把寶物運到柏林。每個箱子都附了一個牛皮紙袋,裏面是一張核對過的清單,列出箱子裏面的內容,通常包括各種戒指、項鏈、金子等。杜山德自己有一箱貴重物品,不算是非常貴重的貴重物品,不過也不是毫無價值——例如一些玉飾、寶石、有瑕疵的珍珠、工業用鑽石等。當他看到要運往柏林的箱子里有一些東西很不錯時,就會把它拿走,從自己箱子里拿一些東西來替換,然後用修正液在清單上做些手腳,把內容改掉。後來他成了高明的仿造筆跡專家……這項才藝在戰後為他帶來不少方便。
「你巴不得!你巴不得!」杜山德吼道,「別管你巴不得什麼了,你的願望令我覺得噁心,你的願望只是一堆狗屎而已。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今天的處境。」
「誰是愛德華·富蘭契?」杜山德問,把信夾回成績單中,(他忍不住驚嘆美國人還真愛咬文嚼字,竟然用這麼正經八百的公文語氣寫一封信通知家長:他們的孩子不及格!)再雙手合掌。他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有什麼禍事即將發生了,但他不願認命。若是在一年前,他會這麼做。一年前,他已經準備好隨時可能大難臨頭,但現在卻不願接受這樣的情況。不過無論如何,這該死的男孩似乎已經把災難帶給他了。「他是你們的校長嗎?」
「我沒有說是你們家,但你想想,假使你家裡出狀況的話呢?」
「壞貓咪!」杜山德呵斥道。
「我真不希望看到他的成績一落千丈,鮑登先生。至於暑期輔導,我說過我會實話實說,對托德這樣的孩子來說,參加暑期輔導弊多於利。暑期輔導的對象通常是一群牛鬼蛇神,讓托德和他們混在一起實在不太妙。」
那個月有一天,男孩比平常來得早,比正常放學時間提早了許多。杜山德坐在廚房裡拿著一個破舊杯子喝著老酒。他把搖椅搬到廚房來,一面喝著,一面搖著,拖鞋啪啦啪啦地撞著地板,神情非常愉快。自從烤死那隻流浪貓以後,他就不再做噩夢,直到昨晚,而昨晚的夢特別可怕。他已經爬到半山腰了,卻被他們抓下來,而且他們開始用許多荒謬絕倫的手段整他,直到他想辦法讓自己醒過來為止。不過在他把自己打醒、回到現實世界之後,他開始感到很有自信,因為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隨時結束夢境。也許這一回,單單一隻貓還不夠,不過外面經常有野狗。是的,永遠有野狗。
杜山德搖搖頭。
「真的嗎?」杜山德溫和道,突然內心湧起一陣不安。但是當托德啪的一聲猛然把書丟在桌上時,他仍然面不改色。其中一本書從餐桌上滑落,掉到杜山德腳邊。
必須指出,托德就讀的是升學班,然而他目前的成績距離大學的入學標準甚遠,也無法達到學力測驗所要求的水準。
「鮑登先生。」他恭謹道,伸出手來。
「辦不到,」托德說,「你還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科學和歷史至少落後了五個星期,尤其是代數,大概落後了十多個星期,根本補不過來。」
「是嗎?好,如果他再收到一張那樣的成績卡,我保證他們會接受建議,他們也很擔心兒子的成績,只是目前還陷在自己的問題中……」他聳聳肩。
「輔導老師?是做什麼的?」
愛德華心想,這老頭子倒是打扮得挺時髦好看的,白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潔凈筆挺的三件式西裝上,打著整整齊齊的灰色領帶,左手拿了一柄黑傘(從周末起,外面就下著濛濛細雨),拿傘的姿態倒有幾分像軍人。幾年前,橡皮愛德華和太太桑卓拉一起迷上了推理小說家波羅西·塞耶斯的作品,幾乎讀遍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每一部塞耶斯的小說。而在他看來,眼前這位老先生不啻塞耶斯筆下的神探溫西爵爺在現實人生中的翻版,是七十五歲的溫西爵爺。他在心裏提醒自己,回家后一定要告訴桑卓拉這件事。
「幸會,富蘭契先生。」鮑登又重複道,在椅子上坐下來,很小心地拉平褲子,並把傘放在兩腳之間,身體稍微倚靠著雨傘,他的樣子像是一隻野外的老禿鷹突然跑進了愛德華的辦公室。他說話帶點外國腔,但不像溫西爵爺那種上流社會的英國腔,而比較像歐洲腔,不過他和托德長得太像了,尤其是鼻子和眼睛。
「我想他們會把你關進牢里,可能不叫監牢,叫少年感化院吧,或是美其名曰矯正教育機構,就好像他們把成績單叫做『每季進步報告』一樣。」他噘著嘴唇。「不管是什麼,反正都會裝上鐵窗。」
「也許,也許不會。不過你如何向別人解釋你念書給我聽的事?因為可憐的登克爾先生是半瞎的人?我的眼力固然沒有從前好,但只要戴上眼鏡就可以自己看書,我可以證明給大家看。」
「我們應該從哪裡談起?」鮑登說,他透過煙霧,滿面愁容地看著愛德華。
他找到一個可以減輕夢魘的辦法,就是穿上黨衛軍的制服……但其實也就是提高自己的掌控權。杜山德很高興自己想到這個辦法,只是後悔為何沒有早點想到。他還得感謝這男孩,讓他找到這把新鑰匙來克服對過去的恐懼,讓他明白關鍵不在於拒絕承認過去,而在於沉思默想,甚至有點像擁抱老友似的。去年夏天,在這個男孩突如其來地找他之前,他已很久沒有做噩夢了,但他現在相信,從前他未免太怯於面對自己的過去了,他被迫read.99csw•com放棄了部分自我,現在他已經將它重拾回來。
他對杜山德怒目而視。
杜山德依舊微笑著,「你剛才告訴我說,你父親會從你那裡查出所有的事情來。」
「事實上,下次成績卡會在五月份發出去。」
托德生氣地猛搖頭。
托德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比較像杜山德的笑容,而不像他自己以前那種咧開嘴的笑,他的笑容不再如陽光般燦爛,而是變得陰沉沉的。這整件事也不再好玩了,他已全無自信。現在只能說:就是這樣了。
他自己在回想十三歲的成長經驗時,仍然覺得很不愉快,他猜這就是成長於五十年代,以及背著討厭綽號跨入六十年代的美麗新世界要付出的代價吧。
「我們有時會忽略一些嚴重的問題。通常家庭問題和吸毒是最普遍的問題,至少托德還沒有染上吸毒的壞習慣。」
「我們也希望如此,鮑登先生,你要想抽煙的話,請不要客氣,雖然學校里禁止抽煙,不過我不會說出去。」
請務必和我約時間當面詳談。就這類情況而言,通常會面時間越早越好。
「你讀過,但是你沒有好好聆聽!我不是美國公民!證件是假的,我會被驅逐出境,而以色列情報員會在我下機的任何地方等著抓我。」
「這個富蘭契,」他拍拍通道,「他認得你父母嗎?」
「我懂。」
「真糟糕,」愛德華說,雖然他聽過更糟的情況,例如母親有毒癮、父親對兒女施暴等。「鮑登太太是不是該考慮去找專家來協助她戒酒?」
他用枯黃的手指把成績單從桌上彈到地上。「而我擔心的是我能不能活命!」
「閉嘴!為什麼不閉嘴?你給我閉嘴!」
「我很感激你的坦白。」
「我明白了,」愛德華又看了一下檔案,然後把它合上,「鮑登先生,我很感謝你的坦白,所以我也對你實話實說。」
「休想,現在是星期五下午。」
當托德的祖父進入辦公室、關緊玻璃門后,橡皮愛德華恭敬地站起來,但卻很謹慎地未繞過桌子來迎接他,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腳上穿著球鞋,有些老派的人不了解穿球鞋有助於拉近與孩子的距離。
「以色列人不會念在我已七十六歲的分上而不去追究,你知道,以色列人仍然贊同死刑,尤其如果處死的是跟集中營有關的納粹戰犯。」
「很好,」鮑登說,「那麼我建議,如果我孫子拿到這樣的成績卡……即使只有一張,」他伸出一根瘦彎的手指,「我都會向兒子、媳婦提出你的建議,勸他們去接受心理諮詢。還有,如果我孩子在四月接到一張『不及格卡』,我還會更進一步——」
「是嗎?我為何要騙你?」
「你得幫我忙。」托德很突然、很反叛地說。
「當然,」愛德華點點頭,對於他划煙圈的功夫大感讚歎,「你兒子……托德的父親……」
托德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杜山德家,他先把腳踏車停好。十五分鐘前,學校才剛放學。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台階,自己用鑰匙打開門,急忙穿過客廳,來到充滿陽光的廚房,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時而如陽光般充滿希望,時而烏雲密布。他站在廚房門口一會兒,緊張得胃和聲帶好像都糾結在一起,他看到杜山德坐在那兒搖著搖椅,膝上放了一杯酒。他還穿著體面的外出服,只是領帶已經鬆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開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托德,眼睛半閉。
愛德華·富蘭契 敬上
「在今天以前,」杜山德小心地說,「還有一點點可能,你可以在譴責我之後全身而退。我不相信當初你如果曉得事情會演變成今天這種田地,你還敢這麼做。不過現在情勢已經改變了,今天我假扮你的祖父出面解決問題,我會這麼做,你絕對是共犯,沒有人會懷疑這點。萬一事情傳出去,你更加難以脫身。但我今天把事情擺平了。」
他緩緩地把腳踏車壓過松鴉的身上,聽見羽毛劈啪和骨頭折斷的聲音。他感到噁心,又壓一遍,松鴉還在抽搐。他又壓了過去,一根帶血的羽毛黏在前輪上,隨著輪子上下轉動,上下轉動。此時,那隻鳥動也不動,它已經兩腿一伸,嗚呼哀哉,上了天堂,但托德還是不停地在它破碎的軀體上壓過來壓過去。這個動作持續了五分鐘,他臉上始終保持著那抹淡淡的微笑。夥伴們,你們明白是這麼回事了吧。
托德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有一剎那,眼神立刻收斂——從書包找出代數課本來。杜山德在他眼中看出了殺意,他相信那次他想用刀砍托德的脖子時,眼中也曾流露過這種神色。他已經有多年未曾看過這種陰沉、熾烈、深思的眼神,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這種眼神。
「你是美國公民,」托德說,「美國不會讓他們逮捕你。我讀過這類新聞。我——」
杜山德把爐火開到五百度,只聽到「卜」的一聲,火點著了,瓦斯發出嘶嘶的聲音。小貓停止嗚嗚叫,而發出凄厲的尖叫,那聲音……是的……像是年輕男孩的聲音,一個遭受極度痛苦的男孩。一想及此,杜山德笑得更厲害了。他的心在胸口怦怦跳著,貓在烤箱內抓著,瘋狂地打轉、哀鳴著。很快的,一種炙熱、毛髮燒焦的味道從烤箱溢出來,充滿了整個屋子。
他喝著波旁酒,一面搖著搖椅,一面看著男孩做功課。
他站起來,鮑登也站起來,他們又握握手,愛德華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引發老人家的關節痛。
「小子,」他繼續說,「這種態度是很危險的,對我而言,也很危險,而且對我造成的傷害可能還更大。你擔心你的成績單,喏!這是你的成績單。」
他很小心地抓住那隻貓,不讓它接近他的身體,杜山德用腳推開後門,走進廚房,貓叫著,扭著,扯著橡皮手套,它的頭緊貼著杜山德的手指。
「什麼?」他幾乎是尖叫出來,「我已經有兩次代數和一次歷史考試考壞了!」他走進屋內,蒼白的臉上因為汗珠而閃閃發亮。「今天下午的法文考試也考糟了……我曉得考糟了。我在考試時,滿腦子想的儘是你和那該死的橡皮談了些什麼、你有沒有擺平他,你以為你這樣就把事情擺平了嗎?」他挖苦道,「不拿到任何一張不及格卡?我可能會拿到五六張。」
「因為……你寂寞,要人做伴。」
托德放下筆和修正液。「他知道他們的名字,當然,還有他們的年齡,他也知道我們全都是衛理公會的教徒,其實那一欄不一定需要填,但是他們每次都填。我們並不常上教堂,但是他一定會知道我們參加的是衛理公會的教會。他也知道我父親是靠什麼謀生的,表上也有這欄。那些資料每年都要填一次,我還蠻確定他所知道的僅止於此。」
「你的成績似乎一落千丈!小子。」杜山德有一點竊喜。托德只有英文和美國歷史及格,其他科目全都不及格。
托德一邊思考,一邊慢慢地說:「也許不會,也許這次不會,這不像拿石頭打破窗戶之類的事情。」
然後他又恢複原先正襟危坐的姿勢。
「我想烤東西,」杜山德點起一根煙說。「結果把晚餐烤焦了,只好丟掉。」
托德看著他直皺眉。
杜山德喝了口波旁酒。「沒錯,然後事情就會順著原本的軌道發展下去,你會不及格,愛德華預期我信守承諾,當我做不到時,他就會找上你父母,然後發現登克爾先生曾經應你之請,假冒你的祖父,還會發現你塗改成績單。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