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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1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1

「好吧!隨便。」托德說。
「端起杯子來,小子,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喝下去。」
他漠然把不及格卡翻過來,看看到底還差多少分才能及格。一定很接近,但是史多曼老師是絕不放水的。他看到不管是分數或等級那欄都是空白的,只有在評語欄寫了幾句話:我非常高興不必真的發給你不及格卡!加油。史多曼。
「你為何不自己去找點樂子?」托德脫口而出。
托德跳起來,扔掉滿手煤渣。聽起來鼾聲離得不遠。
「今天應該告訴你,我們特製的一種肥皂嗎?還是為了加強同性戀而做的實驗?或談談我愚蠢地回到柏林后,怎麼樣再度逃出的經過?那次還真是驚險。」他摩挲著面頰大笑道。
一年一千五百把。
杜山德在牆壁上摸索著,想用他枯瘦起皺的手指打開老式開關。托德走過地板(幾乎是滑過去),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可能發出嘎吱聲的地方,他現在對這個廚房幾乎和自家廚房一樣熟悉,可能還更熟悉一點。
「沒有D,沒有F,沒有不及格卡,」托德說,「如果我繼續努力,我這一季所有的科目都會拿A和B。」
他一面把乳酪和餅乾擺在餐桌上,一面告訴托德:「剛剛才注射了氰酸進去。」他露齒一笑。托德發現他今天又沒裝假牙,也回他一笑。
「算了,」杜山德說,「你似乎沒心情聽。」他站在字紙簍前想了一會,然後走到地窖門口,羊毛襪在地板上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今天我就來說個害怕的老人的故事好了。」
也許會遲一點才發生。托德想,不管他有沒有抽煙、有沒有酗酒,他是個強悍的老無賴,他已經苟延殘喘了這麼久……所以也許遲一點再說吧。
一九七五年五月。
對托德而言,這個星期五是他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天。一堂課又一堂課過去,他什麼都沒聽見,就等著老師在最後五分鐘發那張不及格卡。每堂課老師經過他身邊而沒有停下腳步時,他都感到一陣暈眩,幾乎歇斯底里。
「幹什麼?」托德喃喃道,「我不喝酒,而且不喝你這種劣酒。」
是的,先生,你可以拿這把刀來處理馬林魚。我們每年賣出一千五百把瑞士刀,美國每個運動用品店和軍用品店都賣這種瑞士刀,如果你決定用這把刀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個齷齪的酒鬼給解決掉,沒有人會曉得是你乾的。read.99csw•com
托德默不作聲。
「第二天,老人穿上他最好的西裝,到他開了賬戶的銀行中租了一個保險箱,銀行職員詳細答覆了他提出的所有問題。他租的保險箱有兩把鑰匙,銀行職員解釋,老人保存一把,銀行保存另一把,要打開保險箱,必須同時用兩把鑰匙。除非擁有老人簽了名、並經過公證的授權書,否則除了老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打開保險箱。只有一個例外。」
「噢,你會保持好成績的,我們會確實做到。」杜山德喝著酒,又在杯中倒進更多酒。「來慶祝慶祝吧!」他說話有點大舌頭,不仔細聽還聽不出來,不過托德知道這老傢伙又醉了。今天,今天一定得下手。
「他很害怕,」杜山德繼續道,「他怕一個男孩,這男孩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變成他的朋友。這男孩很聰明,他母親說他是優等生,而這個老人也發現他是優等生……不過或許不是他媽媽想象中那種優等生。」
托德看了他好一會,然後端起杯子。杜山德舉起他的廉價馬克杯和托德碰杯。
「之所以有這個例外,是因為考慮到萬一保險箱所有者死亡。」他仍然看著托德,也仍然笑著,把小刀收回浴袍口袋裡,把酒倒入杯中。
「小子,」杜山德和藹地說,「我已經做了。」
「但……我……你……」他的聲音突然提高,發出痛苦的號叫。「你老了!你知道你已經老了嗎?你可能會死掉!你隨時都可能死掉!」
「便由銀行主管會同國稅局代表一起打開,他們會發現一份十二頁的報告,保險箱里沒有任何可以課稅的財物,但是報告內容卻非常有趣。」
「我們今天談什麼呢?」杜山德問道,吞掉最後一口酒,「今天放你一天假,不必讀書,如何啊?哈!哈!」當他喝醉時,口音便更重了,托德漸漸討厭這種口音,但現在的他卻覺得沒什麼,他對這一切read•99csw•com已經覺得無所謂,只感到很冷靜。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會把老人推下去的手,他的雙手看來一如往常,沒有發抖,非常冷靜。
「隨便。」托德看著杜山德檢視空瓶子,然後拿著瓶子站起來,順手把瓶子扔進字紙簍。
他幾乎要逃跑了,但是鼾聲又不見了。九百碼之外是一條八線道的高速公路,高高越過這片破爛的建築物、生鏽的籬笆和扭曲破裂的月台之上。在陽光下,川流不息的車子像無數披著亮麗硬殼的甲蟲。上面是八線道的繁忙交通,下面什麼都沒有,只有托德、幾隻小鳥……和發出鼾聲的不知什麼東西。
今天,他心想,今天就是你的末日,老傢伙。
「於是老人立刻起床,反正老年人本來就不需要多少睡眠,他坐在小桌子旁,想著他曾多麼聰明地把這個男孩困在滿腦子的罪行中。他也想到這男孩拚命用功,想要恢複原本的出色成績,等到他的成績有起色時,就再也不需要這個老人了。只要老人一死,他就可以重獲自由。」
底下傳來一陣模糊的鼾聲。
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懼的寒意。
代數那堂課最糟糕。史多曼走過來……遲疑了一下……正當托德認為他會繼續走過去時,史多曼把一張不及格卡蓋在托德桌上。托德冷冷地看著那張卡,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事情真的發生了,他感到一陣寒意。他心裏想,事情就是這樣,全盤皆輸了。除非杜山德能想到其他辦法,而我很懷疑他還有什麼好主意。
酒鬼慢慢張開滿布血絲的眼睛,茫然看著托德。托德想到他褲袋中的瑞士刀,是他一年前在一家運動器材店買來的,他還記得那個替他服務的店員說: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小刀了,這把刀說不定哪一天會救了你的命,我們一年要賣出一千五百把瑞士刀。
杜山德打開地窖的門,背對著桌子,托德靜靜站起來。
「如何啊?」托德進來時,杜山德正把酒倒入杯中,「被告從法庭回來了,他們是怎麼說的,犯人?」他穿著浴袍,小腿上套著一雙毛襪。托德心想,穿這種襪子最容易滑倒了。他看了一下那read•99csw.com瓶波旁,剩下沒有多少了。
今天比平時遲十五分鐘放學。放學后,托德慢慢走到放腳踏車的地方,頭低著,手插在口袋裡,書夾在腋下,無視身旁跑過的那些又吼又叫的學生。他把書往車籃一扔,打開鎖,騎上車,往杜山德家騎去。
他又在搖椅坐下,掏出一把有黃色象牙柄的小刀,費力打開酒瓶封蓋。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整天喝這玩意?」他說著,把杯子放在桌上,打了個寒戰。「你應該戒煙戒酒。」
他好奇地彎下腰來,往月台下望一望。原來野草叢中躺著一個酒鬼,身邊散落著空的瓶瓶罐罐,看不出他的年紀來,或許在三十歲和四百歲之間吧。他身上穿了一件條紋T恤,上面沾著已乾巴的嘔吐物,綠色褲子顯得太大了,破舊的灰鞋子上到處都是裂縫,好像痛苦地張開大嘴,托德聞到一股像杜山德地窖的味道。
酒鬼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說:「給我一塊錢,我會好好伺候你,讓你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孩子,你——」
「今天真安靜!」杜山德嚷道,「我以為你會一路翻筋斗進來。」他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然後咂咂嘴。
托德把手從口袋中拿出來,當他張開手掌時,掌心裏有兩個兩毛五的銅板,還有兩個五分錢、一個一角錢和幾個一分錢銅板。他一股腦全丟給酒鬼,拔腿就跑。
他把手放入口袋中緊抓著小刀,腦中浮現出杜山德用小刀割開瓶封的情形。不久,他發現自己亢奮起來。
「所以!」杜山德一腳跨進廚房,把地窖門緊緊關上。「老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下來。寫完時,天已亮了,他的手因為關節炎而痛得不得了,但這是幾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感覺這麼好,他感到自己安全了。於是他上床睡覺,一直睡到中午。事實上,如果他再睡下去,就會錯過了他最愛看的電視連續劇。」
杜山德站起來,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玻璃杯,這玻璃杯以前是用來裝果醬的,杯身還點綴著一圈卡通人物,托德認得這些卡通人物——《摩登原始人》里的佛瑞德、威瑪、巴尼、貝蒂等。他看著杜山德彷彿儀式化地擦拭杯子,然後再斟上一點波旁。
「慶祝個屁!」他告訴杜山德。
他轉過身來九-九-藏-書,手上拿著一瓶酒。溫柔地說:「你知道,我早就聽到聲音了,從你推開椅子站起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的動作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輕巧。」
遲早——這兩個字不合邏輯。
但他很冷靜。
托德兩手交互緊握著,「你不能這麼做,」他的聲音驚駭莫名,而且不敢置信,彷彿看到別人在天花板上走路時會發出的聲音。「你不……不能!」
酒鬼擦擦嘴,用被尼古丁熏得焦黃的舌頭舔著嘴唇,「小朋友,你有一毛錢嗎?」
「然後呢?」托德嗄聲問道。
「恐怕我叫的鱘魚和松露大餐還沒送來,這年頭真難找到可靠的人。那麼,來點餅乾配乳酪如何?」
托德喝了一口,味道好像難吃的感冒藥,酒入喉嚨后,像火燒一樣。
杜山德無牙的嘴笑著,看著托德蒼白的臉。
現在杜山德鬆開抓欄杆的手,傾身向前,但托德一動也不動,原先那種深入骨髓的冷靜逐漸消逝,反而因為憤怒和困惑而漲紅了臉。杜山德抓起一瓶酒,托德心想,這老傢伙的地窖是全鎮最臭的地窖,不管有沒有在地上灑油,聞起來都好像有什麼東西死在裏面。
「我恨你,」他輕聲說,杜山德在笑聲中嗆著了,他的臉漲成紫豬肝色,聽來好像咳嗽、大笑和窒息同時發生。托德嚇得連忙站起來,拍拍他的背,一直到他停止咳嗽。
「我猜我還有點麻木。」托德說。他咬了一口餅乾。他以前從不吃杜山德給他的東西,但很久以前就不再拒絕了。杜山德以為托德存了一封信在朋友那兒——當然,這完全是假話,托德是有一些朋友,但絕沒有那麼值得信賴的人。托德認為,杜山德應該早已猜到實情,但他也絕不敢貿然行事,嘗試謀殺他。
「隨便,你想怎麼樣都成。」他說。
一星期後,托德坐在廢棄的鐵路月台上,把煤渣扔向野草叢生的鐵軌。
「最初這老人沒有把男孩當朋友,」杜山德說,他醉醺醺地走下第一階,「起先他很不喜歡這個男孩,後來……慢慢喜歡他來做伴了,雖然還是不喜歡他。」他看著架子,但仍然扶著欄杆。托德冷靜地——現在應該是冷酷地——走到他後面,算計著強力一推,讓他鬆手跌落地窖的幾率有多大。他決定等杜山德身子往九九藏書前傾時再行動。
「我得去洛杉磯,沒錢坐車,我要去找工作,像你這樣的好孩子,身上一定帶著一毛錢或兩毛五吧?」
我為何不該殺他?
他又感到一陣暈眩,這回暈得更厲害了,他的腦袋亂鬨哄的,像是灌滿氫氣的氣球。他緊緊抓住桌沿,腦中只有一個意念:不能昏倒、不能昏倒、不能昏倒。他漸漸不再頭昏,他實在很想衝過去追上代數老師,把他轉過來,用手上那根剛削尖的鉛筆戳進他的眼睛,但是他得按捺住自己的衝動。在他這麼想的時候,臉上一直保持木然的神情,只能從眼皮下輕微的抽搐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你關心起我的健康來了,真令人感動,」杜山德說,他又從放小刀的口袋中掏出一包煙,「我同樣也關心你的安全,每天報上都登著騎腳踏車的人在十字路口被撞死的消息,你也該停止騎車,像我一樣走路或搭公車。」
因為他是個講求邏輯的男孩。沒有理由殺他,杜山德遲早會死,照他酗酒的習慣看來,他的末日可能很快就會來到。不管是他殺掉了杜山德,還是杜山德自己在浴缸里心臟病發,事情都會被抖出來。但他至少可以享受一下扯斷那老禿鷹脖子的樂趣。
「孩子,」杜山德說,他又開始大笑,「你不知道嗎?咱們是互尋開心。」
杜山德站起來。(膝蓋撞上桌子,他縮了一下)走向冰箱,他拿出一些乾酪,從抽屜拿出一把刀,再從碗櫃取出盤子,然後把麵包盒中的餅乾拿出來。
托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乾杯!小子,長命百歲!祝我們兩人都長命百歲!」杜山德一飲而盡,開始大笑。他不停地前後搖晃,頓腳大笑。托德覺得他今天的樣子像極了禿鷹,一隻穿著浴袍、令人厭惡、專吃腐屍的禿鷹。
「老人喜歡他來做伴,是基於一種同病相憐的心理,」杜山德若有所思道,「因為這男孩和老人互相逮著對方的把柄;然後,老人明白,情況變了。他逐漸失去掌控能力,他的安危端賴這男孩有多絕望或有多聰明而定。於是,這個老人在一個漫長而無眠的夜裡想到,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他最好設法重新掌握住這個男孩。」
「謝謝,」他說,「喝吧!對你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