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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2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2

杜山德眼中閃爍著光芒。
酒鬼翻過身來,眨眨眼,看見托德一臉燦爛的笑,也報以微笑。不一會兒,切肉刀便刺中酒鬼的右頰,血水四濺,托德可以看見刀鋒穿過酒鬼張開的嘴,刀尖抵住左嘴角,把他的嘴拉扯成荒謬的笑容。他抽出刀子,像戳萬聖節的南瓜似地拚命戳著。
「如果美國人對赫斯擁有完全的監護權,他們會放他走的——在美國,連殺人犯都只要打打手板就可以脫身,他們會放他走的。」杜山德說,「美國人會任由以色列人將一個八十歲老人引渡回國,像弔死艾希曼一樣弔死他嗎?不會的,美國地方報甚至會把消防隊員從樹上救下小貓的照片登在頭版,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這樣的國家。」
「我聽不懂你的話。」
他感到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不要哭、不要昏倒,他強自鎮靜。
托德要說什麼,杜山德卻突然成了世界上年紀最大的交通警察,把手一揮。
在杜山德的夢中,他終於爬到山頂的集中營了,巨大的鐵門為他打開,當他進去后,鐵門又順著軌道轟隆關緊。集中營的大門和圍籬都通了電。那些光著身子、骨瘦如柴的追逐者一波波爬上圍籬,他轉過身來對他們大笑,抬頭挺胸、得意洋洋地來回踱步。昏暗的空氣中充滿著皮肉燒焦的味道,還有濃濃的一縷黑煙。他醒過來,發現自己置身於南加州,他想到萬聖節的燈籠,還有吸血鬼尋找藍色火焰的夜晚。
「假如你還不清楚的話,趁現在告訴你,我計劃以後要念大學。」托德說,「我知道還有好幾年,但是我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我甚至曉得我想讀什麼,我要主修歷史。」
「很多時候,我都在研究你這個人,盤算我會有多少勝算。我很了解你的個性——不,不是完全了解,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內心所有的想法——我對於你離開這屋子后所做的事情和所接觸的人所知有限,因此我告訴自己,『杜山德,你或許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難道你要因為自己一時看錯了這孩子而遭到逮捕,甚至被處死嗎?』也許如果我年輕一點就會冒這個險,我的勝算還蠻大的,需要冒的風險很小。但奇怪的是,照理人越老,應該更能看開生死問題……但是卻反而變得保守怕事起來。」
「到夏威夷去就會好了。」狄克摸摸托德的頭。確實,等他們回來后,托德的手完全好了。
「喂!」托德說,「嗨!你想要錢嗎?」
他想到有個卡通人物,頭頂上老是吊著個鐵砧。當他從高中畢業時,杜山德已經八十一了,但事情還沒有結束。等他大學畢業時,杜山德八十五了,但仍舊認為自己還不夠老。等他拿到碩士文憑時,杜山德就八十七了……到那時候,杜山德可能還是https://read.99csw•com沒有安全感。
「儘管如此,事情一旦抖出來,仍然會毀了你一生。這些事都會留下記錄……別人也會閑言閑語。這麼精彩的醜聞絕不可能煙消雲散,而會像酒一樣裝瓶封存。當你一天天長大,你的過失會越來越大,你的沉默也會益發受到譴責。如果這事今天抖了出來,大家會說:『但他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因為他們就像我最初一樣,不知道你是多麼老於世故的小孩。但是如果等到你升上高中以後,紙包不住火了,而他們曉得你從一九七四年便知道一切,卻一直悶不吭聲,他們會怎麼想?這下事情可大了。萬一等到你上大學以後,事情才被抖了出來,就更慘了。而如果等你開始做事的時候呢?你明白我說的第一點嗎?」
「我自問過,誰會是你最信任的人?你的朋友會是誰?誰跟你玩在一塊兒?一個像你這麼自信十足、冷靜自製的小孩會相信誰?結果答案是,根本沒有這個人。」
「我的孩子,」杜山德溫和地說,托德聽到他特別加重念出頭兩個字,不禁不寒而慄。「我的孩子,你必須面對。」
當他走進廚房,看見杜山德歪在搖椅上睡著了時,不禁像往常一樣打了個寒戰,桌上放了一個杯子,旁邊是半空的酒瓶,沙拉醬蓋子上擱著一根已經整個燒成灰燼的煙蒂,旁邊還有幾個燒完的煙蒂。杜山德的嘴張著,臉色蠟黃,大手吊在搖椅扶手旁晃蕩著。他似乎沒有氣息了。
托德默不作聲,但是杜山德似乎很滿意,他點點頭。「第二,我並不相信你真的有那封信。」他說。
「成績單。」
「如果我去把放在保險箱里的那份文件拿回來。」
「是嗎?那他們為什麼不放過赫斯?」
托德瞪著老人,瞪了很久。杜山德的話中一定有什麼漏洞,一定有辦法找個出路,讓兩人或托德自己一人掙脫目前的困境。就好像偶爾弄傷了腳一樣,哭一哭事情就過去了。想到未來黯淡的前景,托德在心裏打著哆嗦,他可以感覺到那個陰影,不管他到哪兒,不管他做什麼事——
他定定地看著托德,看得托德只好避開他的注視。
「對……」
「別跟我爭辯,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就照你的計劃進行吧,離開這房子,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我能阻止你嗎?當然不能。你就好好享受你的夏威夷假期吧,而我就坐在這個悶熱、滿是油煙味的廚房裡,等著看瓦茲的黑人今年是不是打算再多殺幾個警察,燒掉幾幢建築物。我沒辦法阻止你,就好像我沒辦法阻止自己變老一樣。」九*九*藏*書
但是,事情其實還沒有結束。
「但是在這段時間,你可能會發生各種狀況,例如,出什麼意外,或生病——」
托德醒來時,小腹上又有那種黏液。杜山德則因為太老而不會再有這樣的反應,他穿上那套黨衛軍制服,然後再躺上床,等著劇烈跳動的心臟平緩下來。這套制服因為料子很差,已經有點破爛了。
杜山德終於咳完了,他問:「你手上是什麼?」
「不來了?」他禮貌地問。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都夢到謀殺,兩人都在極度害怕和亢奮中驚醒。
「也許,」杜山德淡漠地說。他找著桌上的煙,從煙盒裡彈出一根煙點燃(杜山德差點來不及接住彈出的香煙,而讓它從桌邊滾下去),然後是一連串咳嗽,托德厭惡地退後,巴不得杜山德把熏得灰黑的肺部組織都咳出來。
杜山德乖乖把嘴閉上,他知道男孩還沒說完,他雙手交疊,看著托德。
「是的,」托德說,「我們全家要在六月二十五日去夏威夷度假一個月。九月開學后,我要去鎮上另一頭的高中,上學得搭公車。」
「你又怎麼知道我放在保險箱中的文件沒有另外影印一份……我燒了一份以後,還留下一份?」
「是你嗎?今天這麼早?」
「我可以把那封信從朋友那裡拿回來,」托德突然脫口而出,「你知道嗎?我可以讓你看看那封信,然後當你的面把它燒掉,如果——」
「真令人敬佩啊,一個人假如無法借鑒歷史,就——」
卡住了,卡在排水管中,這一回無路可走了。
托德·鮑登,現在已經十四歲了,騎著腳踏車來到杜山德家,把腳踏車停妥。最下面一級台階上放著《洛杉磯時報》,他把報紙撿起來,看著門鈴,門鈴上依然掛著「亞瑟·登克爾」和「禁止推銷員、小販入內」的牌子。不過他現在不用按鈴了,他有鑰匙。
杜山德接過來,打開,把它拿遠一點,好看清楚。「英文……A,美國歷史……A,地球科學……B+,社會……A,初級法文……B-,初級代數……B。」他把成績單放下,「很好,俗話是怎麼說的,我們保住了你的小命,孩子,你還需要更改最後一欄的分數嗎?」read.99csw.com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從來不考慮事情的後果。注意聽,小子,如果我們在這兒把那封信燒掉,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另外影印一份存起來,或影印兩份?三份?圖書館就有影印機,任何人只要花五分錢就可以影印一張。只要花一塊錢,你就可以把我的死亡判決書印上幾十份,附近每個街角都張貼一份。小子!你好好想想,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做這種事?」
他看著月台下面酒鬼一個月前躺的地方,腦子拚命轉著卻想不出什麼名堂來,他的一切思緒都好像籠罩了層層的黑色陰影。
「呃,是啊!那些黑人,」杜山德說,獃獃看著蒼蠅在紅白格子桌布上爬著,「二十年來,這個國家一直在擔心和抱怨黑人的問題。其實我們都知道怎麼樣才能解決問題……小子,我們曉得,對不對?」他張開無牙的嘴對托德笑著。托德看著他,心底翻湧著一股憎惡、害怕、憤恨,和想要對他做出可怕事情的念頭,只能在做夢時想想的可怕事情。
我被卡住了,就像那次在排水溝一樣卡在那裡,動彈不得,這次我要喊誰來救我呢?
托德在回家的路上,把刀丟進河裡,他的褲子沾了血,於是他把褲子扔進洗衣機,放冷水洗。褲子洗好后還有些微印子,但托德不擔心,日後印子自然會褪掉的。第二天,他幾乎提不起右手來,他告訴父親,因為和一些同學在公園裡扔石子,不小心扭到手。
他到那兒的時候已近黃昏。九百碼外那條蜿蜒的高速公路上,大多數的車子都已亮起車燈。雖然氣候很暖和,但托德卻穿了一件薄外套,並在皮帶上插了一把切肉刀,切肉刀外面用一條毛巾包著,這把刀是在一家平價購物中心買來的。
「在內心深處,我不喜歡你,你沒有一點讓我喜歡的地方,你是個不速之客,硬闖入我的生活,迫使我打開塵封已久的墓穴,而原本這墓穴繼續緊閉著會比較好,因為我發現裏面有些屍體是被活生生埋起來的,至今仍然存有些微氣息。」
他刺了酒鬼三十七刀,他一面刺一面數。第一刀從右頰刺進去,把酒鬼猶豫的微笑變成猙獰的面容。在刺第四刀時,酒鬼停止尖叫。刺下第六刀之後,他便不再試圖逃離托德。托德在月台下爬來爬去,把工作完成。
「只有法文和代數要改,但是頂多八九分。我想沒有人會發現這件事,這都該歸功於你,我並不感到驕傲,但這是實情,所以read.99csw.com,多謝了。」
附近傳來除草機的聲音。他看了一下杜山德的院子,該除除草了,他得提醒老頭子找人來除草。杜山德現在越來越健忘了。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也可能是酒喝多了,影響腦子。對十四歲的男孩而言,這些想法都是成年人的想法,他近來有不少成年人的思想,不過大都不是多棒的想法。
他嚴厲地看著托德的臉。
「我……我……我……」托德發現自己詞窮了,連忙把嘴閉上。突然之間,他感到自己皮膚一熱,莫名其妙地記起七八歲時發生的事情。他和朋友爬進鎮外貨運路底下的排水溝中。托德的朋友長得比他瘦小,毫無問題就爬過去了……托德卻卡住了。他突然感覺到頭部頂到石塊和泥土,以及土石在黑暗中沉甸甸的重量,當一輛往洛杉磯的貨車從馬路上駛過時,撼動了地面,排水管也隨之震動,發出不祥的低鳴。他哭了起來,開始擺動著腿掙扎前進,並且大喊救命。最後,他終於又能移動了,當他好不容易掙扎出來時,他昏倒了。
托德的心怦怦跳著,手背和頸背都在冒冷汗。他想起在排水管中的感覺、廢水的味道、冷冰冰的金屬,以及當貨車從頭頂轟隆駛過時,周遭所有東西都在震動的感覺。他也記得當時是多麼絕望地流下了熱淚。
一九七五年六月。
當老人扭動身體,眨著眼,終於坐起來時,托德鬆了一口氣。
杜山德頗為遺憾地長嘆一聲。「孩子,你還是不明白整個情況,從一開始就不清楚狀況。當然,一部分原因是你到底只是個孩子,但也不完全如此……你最初來找我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很老於世故的孩子了。真正的問題在於,你那種美國式的荒謬自信讓你從來不考慮事情可能的後果……即使到了現在,都還是這樣。」
「不,」托德困難地說,「你說的……我無法面對。」
「今天是學校最後一天上課,所以提早放學。」托德說,指指蓋子上的煙蒂,「你總有一天會把這屋子燒掉。」
杜山德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聽到門砰的一聲關上,男孩的腳步聲也停了,表示他已騎上腳踏車疾駛而去。他點燃香煙。當然沒有所謂的保險箱,更沒有所謂的文件,但男孩被這一套話唬住了,他深信不疑,自己總算是安全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說,然後你就可以請便了。我要說的是,我懷疑你是不是真有那封信,但絕不懷疑我自己擁有那份文件,我描述的那份文件確實存在。如果我今天死了……明天……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抖出來。每一件事。」
「你會在乎的。一年年過去,你手上掌握的把柄會越來越沒有價值,因為保命和自由對我個人而言固然重要九九藏書,但美國人,甚至以色列人,對於逮到我卻會越來越沒有興趣。」
「我再告訴你兩件事,第一,如果你這部分的事情泄漏出去的話,你不會受到太大的懲罰,甚至很可能根本不會見報,我曾經嚇唬你說,你會進少年感化院,那是因為我怕你亂說話,故意嚇嚇你的,但是我真的這樣想嗎?不,我這麼說,就好像當爸爸的拿鬼來嚇唬兒子,要他天黑前趕快回家,別在外面亂逛一樣。在這個國家,連殺人犯也不過是打幾下手板,然後讓他在監獄里看兩年彩色電視以後,就放到街上再去殺人放火,我不認為他們會送你去感化院。」
「你是自投羅網,但是我會因此可憐你嗎?我的老天!床是你自己鋪的,晚上睡不好,根本就活該!我才不同情你,我也不喜歡你,但我現在倒是有一點佩服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考驗我的耐性,我只說一遍。我們兩人可以分頭去把文件和信拿來,在這個廚房裡銷毀,但是這事也不會就此罷休。事實上,我們不會比現在更好過些。」
「你對我的掌控越來越弱,而我對你的掌控卻越來越強,情勢不斷在演變,等到有一天——如果我活得夠久——當我認為你知道的事情不再那麼要緊時,我會毀掉那份文件的。」
他打開門走進去。
「噢,閉嘴!」托德說。
「即使我們可以請公正的第三者來見證,仍然難以安心。孩子,相信我,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解決的。」
「我想從現在起,我不會再常常到你這兒來了。」托德說。杜山德立刻停止咳嗽。
「杜山德,」他喊道,聲音有點太嚴厲了,「起來啰!」
他找到了那個酒鬼,也許不是同一人,反正他們的樣子都很像。
托德瞪著杜山德,舌頭在口中發脹,直到他感到舌頭似乎要堵住喉嚨,快窒息了,才突地轉過身去,奪門而出。
在鮑登一家計劃去夏威夷的前兩天,托德又回到那個荒廢的車站,那裡一度是人們搭火車往舊金山、西雅圖、拉斯維加斯的地方。
杜山德喝了一大口酒,從杯沿看著托德。
杜山德剛剛描繪的是最基本的口是心非的情況,但他卻壓根兒沒有想過這個狀況。他可以感到身體越來越熱,他心想:我不要哭。
「好一篇動人的演講詞。」杜山德說,又開始咳嗽。
杜山德聳聳肩,「那要看老天的意思了,我們得聽天由命,這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
「我根本覺得無所謂,」托德說,發出一聲乾笑,「你看不出來嗎?」
托德極力想裝得若無其事,但恐怕他早已因震驚而瞪大雙眼。杜山德正在打量他,托德突然驚覺,這老傢伙曾經拷問過數百人,甚至數千人,他是這方面的專家。他感到自己的腦殼好像透明玻璃一般,腦子裡想的所有事情都大大地映照在上面,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