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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8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8

「莉迪婭。」他說著,又潤濕嘴唇。
「莉迪婭,我的頭也很痛。」
但是他不這麼想,他不容許自己這麼想。
當莫里斯被送到醫院時,醫生告訴他,也許這輩子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而平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坐在晚餐桌上吃著莉迪婭燒的難吃的晚餐。醫院幫他打了石膏,同時也驗血驗尿。肯默曼醫生檢查了他的眼睛,也用一個小橡膠輕輕敲他的膝蓋,他的腿完全沒有出現反射性抽|動。而每次一轉身,他就看到莉迪婭眼裡噙著淚水,弄濕了一條又一條手帕。莉迪婭不管到哪裡,都隨身帶著幾條鑲著花邊的小手帕,以防她愛哭的毛病隨時又犯了。莉迪婭已經打電話給媽媽,她媽媽答應立刻過來(莫里斯說:「太好了,莉迪婭。」但事實上,莫里斯最討厭的人莫過於莉迪婭的媽媽)。她也打電話給猶太教的牧師,他也會很快趕到(莫里斯又說:「太好了,莉迪婭。」雖然他已經有五年沒進過猶太教堂了,也不太記得牧師的名字)。莉迪婭還打電話給莫里斯的老闆——老闆無法立刻來看他,不過致上最深切的同情和關切之意(「太好了,莉迪婭。」——如果有什麼人和莉迪婭的媽媽一樣惹人厭,那麼就非他那老愛嚼煙草的老闆哈斯·考爾莫屬了)。最後,醫院給莫里斯吃了一顆安眠藥,並請莉迪婭離開。沒有多久,莫里斯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不再擔心,也不再頭痛。他腦子想的最後一件事是,如果他們一直給他吃這種藍色藥丸,他寧願再爬上那梯子,跌斷脊骨。
「可憐的莫里斯,什麼事?」
「你的梯子晃得像條船似的,快下來。」
莫里斯很小心地把頭轉向右邊,看到旁邊的小茶几上放了一個冷水壺,還有兩個喚人的按鈕。再過去一點是另外一張床,床上躺了一個人,樣子看起來比他還要老,病得也更嚴重。他不像莫里斯被固定在一個巨大的活動圓https://read.99csw.com輪上,但是他的床邊吊著點滴瓶子,腳邊還有一些監測儀器。那人的皮膚蠟黃乾枯,嘴旁眼際都刻著深深的皺紋,黃白色的頭髮乾枯而毫無生氣。眼皮薄薄的,有點瘀青,還有個酒糟大鼻子,一望而知是長期酗酒的人。
他幾乎要睡著了,恍惚之間,莫里斯想:也許我是在集中營認識他的。
「我頭痛是因為羅根的狗整晚吠個不停,讓我睡不著覺,今天他的狗又追我們的貓,結果撞翻我的梯子,我想我的背脊骨跌斷了。」
什麼上帝啊?莫里斯再度問自己,然後就睡著了。
莫里斯發現他完全不想看,只感到一陣悶悶的悸痛環繞整個腰部,好像被皮帶緊緊束住一樣,更糟的是,在疼痛的部位以下,他的下半身毫無感覺,一點感覺也沒有。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上帝。」莫里斯說著就昏過去了。
那裡有淋浴室,那是其中一件更可怕的事。他的第一任太太露絲便死在髒兮兮的淋浴室。還有壕溝變為墓穴。他閉上雙眼,還能看見那些男人一排排站在壕溝前面,聽到一陣來複槍響,還記得所有人好像做壞了的木偶似的,一個個往後掉入壕溝。還有火葬場,那也比他現在的不幸糟糕許多,空氣中充滿了猶太人如同沒人看得見的火炬般燒焦的味道,親友們驚駭的臉孔……像淌蠟的蠟燭般逐漸融化消失的臉孔,似乎就在你的眼前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小,有一天終於消失不見了。他們到哪裡去了呢?當寒風吹熄了火炬以後,火焰跑到哪裡去了呢?天堂?地獄?黑暗之光,風中之燭。當約伯終於崩潰、表示質疑的時候,上帝問他:當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裡?如果莫里斯是約伯,他會回答:當我的露絲生命垂危的時候,你在哪裡?在觀賞紐約洋基隊和華盛頓參議員隊的棒球賽嗎?如果你對自己的工作這麼漫不經心,那麼就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read.99csw.com
除了關節炎、瘡、偏頭痛之外,還有莉迪婭,自從動了子宮切除手術后,過去五年來,莉迪婭的嘮叨越來越煩人。所以,他已經有太多悲哀和煩惱了,偏偏現在又跌斷背脊骨。
就在同一天,莫里斯·海索跌斷了背脊骨。
屋內有了動靜,床單的沙沙聲。
「什麼事,親愛的?」
「我快釘完了。」
「什麼事?」他扭過頭來看她,他已經快爬到鋁梯頂端了,上面貼著一塊艷黃色貼紙,寫著:「危險!再往上爬,可能會無預警地失去平衡!」莫里斯圍著木匠穿的那種有大口袋的圍裙,一個口袋裡裝滿釘子,另一個裝著馬釘。架著梯子的地面不是很平,所以當他轉動身子的時候,梯子搖晃了一下。他的脖子隱隱作痛,偏頭痛又快發作了。他發脾氣道:「什麼事?」
「什麼事?」她俯身看他,一滴淚落在他的頰上,很令人感動,但也令他縮了一下,一動就更痛了。
也許這傢伙是他過去認識的人,也許是在他來美國之前。也許是,也許不是。為什麼突然之間,這件事變得這麼重要?為什麼他在巴汀集中營的所有回憶,都在一夜之間湧現?而他一向都刻意把這些事情埋在記憶深處(而大半時候也很成功)。
莫里斯根本不打算跌斷背脊骨,他只想釘好房子西邊屋檐下的排水管。他一生遭遇過的不幸已經太多了,他絲毫不想再跌斷背脊骨。他的第一任妻子二十五歲就死了,他們的兩個女兒也都死了,他弟弟於一九七一年在迪士尼樂園附近遇車禍身亡。莫里斯自己將近六十歲,患了嚴重的關節炎,兩手又長瘡,醫生治療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瘡惡化的速度。他也有偏頭痛的毛病。最近幾年,鄰居羅根竟然喊他「毒舌莫里斯」,他聽了很生九-九-藏-書氣,曾向第二任太太莉迪婭抱怨,如果他叫羅根「長痔瘡的羅根」,他又會作何感想。
「莉迪婭。」莫里斯說,他舔了舔嘴唇。
那還真夠諷刺的——就是他們所謂的「上帝開了一個大玩笑」。
「你會跌斷你的脊梁骨。」她懊惱地再說一遍,走進屋內。
其他人碰過更慘的事情,他心裏想。全世界都有人比我的遭遇更凄慘。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人會整車整車地殺掉農夫,而這些農夫犯的政治罪行不過是進城去看場電影。而以色列人回應不公不義的方式是轟炸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地,殺掉可能躲在那裡的恐怖分子,但同時也殺了許多無辜孩童。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凄慘……我並不是說摔斷了背因此就變成好事,但是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悲慘。
沒錯,毋庸置疑,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比跌斷背脊骨更悲慘。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上帝,會在他眼睜睜看著妻女和朋友一一死掉以後,還要讓他跌斷背脊骨、終生癱瘓呢?
莫里斯別過頭去,然後又回過頭來看他。天色越來越亮,整個醫院也蘇醒過來,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認得同房的病人。可能嗎?那人看來在七十五歲到八十歲之間,除了莉迪婭的母親以外,他不認為自己認識這麼老的人,有時候莫里斯覺得莉迪婭的母親比人面獅身像還要老(她長得很像人面獅身像)。
他舉起左手來,這隻手輕飄飄的,好像和身體分家了,這是一隻骨瘦如柴、日漸衰頹的老年人的手臂。他穿著醫院給病人的短袖上衣,因此看得到手臂上有點褪色的藍色刺青,P499965214。從前發生的事更糟糕,比從梯子跌下來摔斷了背脊骨、被送到乾淨衛生的都會區大醫院、還給你一顆安眠藥、讓你將所有煩惱拋到九霄雲外,要糟上數百倍的事。
他的眼角湧出一滴淚水,慢慢滑到耳際。病房外,read•99csw•com響起了輕柔的鈴聲和穿著白鞋的護士輕悄的腳步聲,他的房門是打開的,他猜外面走道牆壁上一定掛著「加護病房」的牌子,因為他依稀看到「護病」兩個字。
莉迪婭尖叫起來,那聲音使他的頭更痛。
「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莉迪婭數落道,「我叫你下來,你偏不聽,現在看吧!」
他回過頭去,梯子立刻搖動起來。正在這時候,他們的貓從車房轉角衝過來,全身的毛都豎起,綠色的眼睛快噴出火來,而羅根的狗則吐著舌頭在後面猛追,後面拖著長長的狗鏈。
「莫里斯!」莉迪婭喊道,她從後門走出來,用擦碗巾擦著手,「莫里斯!你快下來!」
「小心,小心,你這頭笨狗!」莫里斯大喊。
他把頭轉過來,不再望著那個老人,不久就昏昏入睡了。
莉迪婭總是說:「別這樣,莫里斯,你不能把它當笑話看嗎?我常在想,我怎麼會嫁給一個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人。我們到拉斯維加斯去玩,」莉迪婭對著空空的廚房說,彷彿只有她才看得見那裡有一堆觀眾正在洗耳恭聽。「去看笑星表演,而莫里斯從頭到尾都不笑。」
這隻貓顯然不迷信,它毫不遲疑地便從梯子下面跑過去,狗也跟了過來。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想起以前曾經向露絲誇口(但他從不向莉迪婭誇口,這樣做得不償失,莉迪婭不像露絲,過去每當他又在無傷大雅地吹牛皮時,露絲總是甜甜笑著):我絕不會忘掉任何一張看過的臉孔。現在就是大好機會,可以測試看看他是不是還擁有從前的過人記憶力,他以前是不是真的看過鄰床的病人,也許他能想起來究竟是什麼時候看過他……以及在哪裡看過。
世上根本沒有上帝。
當他醒來時仍然躺在地上,身旁撒了一地的釘子,莉迪婭正跪在他身邊哭泣,羅根從隔壁走過來,臉色白得像裹屍布。
「我釘完了自然會下來,九_九_藏_書」他生氣道,「別管我!」
「可憐的人,我不早告訴過你——」
而且,從前還發生過更可怕的事情。
那個人看起來很面熟,全是你自己胡思亂想,就像過去一樣,你被自己的想象愚弄了——
「我這幾年一直懷疑一件事,現在我可以確定了。」
「待會兒再哭,」他粗聲道,「去叫醫生來。」
他用了一點力氣舉起一隻手,身體隱隱作痛,但很輕微,他握緊拳頭。他的手沒壞,手臂也是好的,但腰部以下毫無感覺,這有什麼關係呢?世界上有很多人頸部以下的部位都完全癱瘓,還有人患麻風病,還有人因梅毒而死,在全世界某個角落,可能有人此刻正走進一架待會兒即將墜毀的飛機。他的遭遇很不幸,但比他不幸的還大有人在。
他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彷彿走進一幢內心的鬼屋,裏面有許多死不瞑目的死屍和四處漫步的古老鬼魂。但可能嗎?現在他置身於乾淨的醫院,那段黑暗的日子也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十分鐘后,當他站在快失去平衡的梯頂釘著最後一根釘子時,他聽見貓急促地叫著,緊接著是一陣兇猛的吠聲。「怎麼回事啊——」
「下來,免得跌壞了。」
說時遲、那時快,小狗撞到梯子,梯子開始搖晃,接著往後傾,莫里斯也往後傾,他發出一聲驚呼,便四腳朝天結結實實落在水泥地上了,口袋裡的釘子紛紛掉出來,當脊椎啪啦一聲斷裂時,他的背部閃過一陣劇痛,然後便失去知覺。
他醒來時,天剛破曉,醫院靜悄悄的,他感到很平靜,幾乎有一種安詳的感覺。他沒有感到疼痛,身體被包了起來,感覺輕飄飄的。病床周圍都是不鏽鋼的鋼條、支索、滑輪構成的裝置,像個松鼠籠子一樣。他的腿吊著,背部似乎被下面什麼東西支撐著,但他不確定,因為從他的視線角度看過去他無法判斷。
「我去。」羅根說,跑回他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