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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9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19

「真不好意思,」那人抱歉地說,他全身打著石膏,固定在支架和支索上,「我叫莫里斯·海索,我的背跌斷了。」
「問吧。」
「你做得很好,」杜山德靜靜地說,「你後來有沒有再回我的房子?」
他腦中想到的不是那些酒鬼;他們不算人,不真的算人。他腦中浮現的景象是自己蹲在枯樹后,從來複槍的望遠鏡中瞄準開著小貨車、有灰鬍子的男人的太陽穴。
托德看了一眼鄰床的病人,然後把椅子拉近杜山德的床。他可以聞到杜山德的味道,幹得像博物館內的埃及陳列室。
「是的,他是從德國艾山來的,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那天黃昏,托德走上那個可以俯瞰高速公路的斜坡,爬到枯樹那兒坐了下來,天氣很暖和,無數車燈穿過蒼茫的暮色,形成橘黃色的長鏈。
「我累了,」莫里斯說,「或許我該睡了。」
「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因為我無禮的評論而道歉。你是個陌生人,陌生人何必要承擔我的煩惱呢?」
莫里斯點頭微笑,閉上眼睛。托德回到杜山德床邊,他父母正打算離開——他父親一直看表,還假惺惺地驚呼原來已經這麼晚了。
杜山德費力地用手肘撐著坐起來。
「也許沒有,」杜山德和藹地說,「不過你那晚處理得太好了,你所表現出來的憤怒多於驚訝——竟然因為一個生病的老人而置身於那麼危險的狀況!我說錯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
保險箱中沒有文件。
「關於那個酒鬼,你說我有經驗,而且是第一手經驗,你是什麼意思?」
「有多少?」托德在低聲問道。
至少暫時不胡思亂想。
「我想,『如果我真要幫幫這些專寫黃色新聞的討厭記者——當然我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可以解釋其中一些失蹤的案件,不是那些被刀刺死或棍子打死的屍體,不是那些,願他們醉醺醺的靈魂得到安息,而是一些失蹤的流浪漢。因為至少可以在我的地窖中找到一些失蹤的流浪漢。』」
「沒有人是完全的孤島——」托德說,莫里斯笑了起來。
「醫生說,以他的年齡而言,恢復得還不錯,他已經八十歲了。」
「我從來沒有殺過任何人。」
「扯平了。」杜山德把手交叉在胸前微笑著,read.99csw.com不是溫和地笑……但或許杜山德的笑容最多只能溫和到這個程度了。「他們答應下星期讓我離開這墳場,醫生說我還有幾年好活。我問他有幾年,他只是笑,我想不會超過三兩年,不過我預備給他個驚喜。」
「他竟然開始引經據典了!聰明的孩子!你朋友的情形很糟嗎?」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你連他們的一根毛髮也沒有動過。好吧,我不再說了。孩子,我只想告訴你,我何必說謊呢?我們扯平了,是你說的。但我告訴你,除非我們互相信任,才能算真的扯平了。」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受得了這樣的折磨。他的手癢了,很想拿槍,他把手指曲起來,緊握雙拳,抵住胯部。托德肚子一陣劇痛,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他緊咬嘴唇,忍住不尖叫出聲。真是可怕的疼痛,卻讓他不再滿腦子胡思亂想。
「你朋友是移民到美國的嗎?」
杜山德談到信任,令他感到害怕。
「是嗎?」托德很有禮貌地回話。
「就某種程度而言,我算是參戰了吧。你是個好孩子,會來探望一個老人家……應該說兩個老人家,把我也算在內的話。」
「你那時候參戰了嗎?」
他一直沒料到整個情勢真的無法挽回了,直到後來他和杜山德又有了一番討論。杜山德建議托德去他家找保險箱的鑰匙,如果他翻遍每個角落仍然找不到,就證明了根本沒有保險箱,也沒有文件。但鑰匙可能會藏在任何地方,可能放在罐子里,然後埋了起來,也可能放在快適喉片的鐵罐中、藏在夾板後面,甚至杜山德有可能坐上開往聖迭戈的公車,把鑰匙藏在熊的生態保護區周圍的裝飾性石牆邊某一塊岩石下面。托德繼續說,杜山德甚至可能把鑰匙扔了,為什麼不扔掉呢?反正他只需要這把鑰匙一次,好把文件放進去。萬一他死了,自然會有人打開保險箱。
托德畢業時是全班第二名,因為杜山德心臟病發的那晚,他原本在讀的三角期末考沒考好,而把學期總成績拉下來,只得了八十九分,差A-一分。
「我不會再來了,」托德直截了當地說,「再也不來了,這件事情結束了,我們扯平了,從此不相欠。」
唯有等到杜山德死亡的時候,才能知道最後的真相。可能不出五年吧,也許會更快一點。三到五年之間,聽起來好像犯人的刑期一樣。托德·鮑登,由於你協助藏匿知名戰犯,本庭判處你三到五年的徒刑。三到五年在噩夢和冷汗中度日。九_九_藏_書
「你知道他們在拉多姆怎麼叫出入孔蓋板嗎?」
「霍華強生旅館招牌。」莫里斯說著就笑了起來,托德也笑。杜山德聽見笑聲瞥了他們一眼,微微皺眉。莫妮卡說了句什麼,他又轉回目光。
「六個,」杜山德平靜地說,「包括你幫我埋掉的那個。」
杜山德笑得更厲害了。「我看了報紙,老年人通常都愛看報,但不像年輕人的那種看法。你知道嗎?當起風時,南美有些機場的跑道盡頭會聚集一些禿鷹。老人家就是這樣看報的。一個月前,星期天的報紙登了一則消息,不是頭版消息,沒有人會那麼重視酒鬼和流浪漢,把他們放頭版,不過那是專題報道版的頭條新聞,殘忍的黃色新聞,你們美國人最會炒作這種新聞了!」
兩天後,托德獨自來醫院,這次莫里斯在一旁睡得很熟。
「真糟糕。」托德同情地說。
想到杜山德內心深處可能還燃燒著小小的憎恨火焰,更令他感到害怕。
托德連忙說對不起,但是莫里斯搖搖手,微笑了一下,他的臉色蒼白且疲倦,許多住院的老人家面對眼前的人生劇變都是這副表情。托德心裏想,在這方面,他和杜山德很像。
杜山德不情願地點頭同意,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提出新的建議。等他複原得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家后,他會讓托德打電話問聖土多奈多的每一家銀行,托德可以告訴銀行職員,他是為祖父打電話來詢問的,可憐的祖父過去兩年因為年老而神志不清,忘了保險箱的鑰匙擱在哪兒,更糟的是,他甚至不記得他租的是哪一家銀行的保險箱。麻煩他們查一下檔案中是否有亞瑟·登克爾這個人?如果每一家銀行都查不到這個人——
「於是我問自己:『在我認得的人當中,有誰可能會做這種事?有人在過去幾年內,承受到的壓力和我一樣大嗎?有人心裏的惡魔也蠢蠢欲動嗎?』答案是肯定的,我很了解你,小鬼。」
托德沒說話https://read.99csw.com
托德還沒聽完就猛搖頭。首先,這樣的故事一定會啟人疑竇,他們說不定懷疑是欺詐,因此報警處理。就算他們都相信這個說法,也沒有什麼用。就算聖土多奈多上百家銀行都查不到有人曾以登克爾這個名字租保險箱,並不意味著杜山德不會到洛杉磯、聖迭戈或其他地方去租保險箱。
汽車一輛輛過去,他手癢了,真想去拿把來複槍來。他可以射中幾輛車?三輛?六輛?甚至十三輛?到巴比倫的路有多遠?
托德臉色一寒,「我說過——」
「不知道,」莫里斯說,「我只去過一次德國,大戰時他在德國嗎?」
「我沒有那麼一份文件。」
「我和你一樣,都是在唬人。『留給朋友的信』,你根本從來沒有寫過那麼一封信,也沒有那麼一個朋友,我也沒有寫過半個字,描述我們之間的……交往關係,我可以這麼說嗎?現在我把牌都攤在桌上了。你救了我,儘管你那麼做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但是你仍然動作迅速,而且很有效率。坦白告訴你,我不能傷害你,孩子。我已經可以看到死神的臉就在眼前,我很害怕,不過不如想象中那麼害怕。我沒有把文件藏在保險箱里。就像你說的,我們扯平了。」
「我要問你一些事情,」托德定定地看著杜山德,「這是我今天來的原因。我想問你一些你曾經說過的話。」
一切的癥結都在於他始終無法下定最後的決心。問題的根源在於他雖然認識杜山德四年了,還是摸不清那老傢伙腦中在想些什麼,也許他並不是真正的優等生。
「杜山德,」他說,「如果我能相信你就好了。」
他的內心不安地騷動。
「呃,沒關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場戰爭。再過三年,戰後才出生的人就有資格競選美國總統了。唉!對他們而言,敦刻爾克大撤退的奇迹和迦太基大將漢尼拔率領大軍及大象翻越阿爾卑斯山的事迹,根本沒有多大的差別。」
「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我對自己說:這個記者希望把被害及失蹤的兩筆賬都算到同一個人頭上——符合他酒鬼剋星的描述。但是,我想事實真相完全不是如此。」
「噢,他說真糟糕!這孩子真懂得輕描淡寫!」他說。
「不知道。」托德笑著說。
杜山德揮揮手,似乎要打消這read.99csw.com種不負責任的推論。
托德聳聳肩。
「有。我把那封該死的信燒了,我想沒有人會對那封信有興趣,而且我怕……我說不上來。」他聳聳肩,無法告訴杜山德,他近乎迷信地害怕那封信會惹出問題——害怕有人進到屋內,而那人碰巧看得懂德文,他會發現這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信。
「但近年來一連串的謀殺案一直沒有破案,而在這位記者眼中,更值得警惕的是,過去兩年有不少酒鬼失蹤。當然這些人都是遊民,他們原本就來來去去。但是有些人沒有去領救濟金,或星期五發工資時也沒有去領,就這樣失蹤了。這位偏愛腥膻新聞的記者問道:他們之中會不會有好幾人都慘遭同一位酒鬼剋星的毒手?會不會有一些失蹤酒鬼的屍體一直都還沒有被發現?」
「但我對你說實話,小子,我已放棄了看著本世紀結束的希望。」
托德。這名字有什麼難念的,即使是滿嘴假牙的德國佬也念得出來呀?托德,這名字很容易叫,只要把舌頭頂住上顎,舌頭輕彈,下顎落下,就念出來了。但杜山德總是叫他「孩子」或「小子」之類的,這是一種輕視的稱呼,沒有名字的稱呼,就好像集中營用號碼來代替人名一樣。
「當然,他只是在星期天早上稍微嚇嚇讀者。他回溯過去的殺人魔——例如,克利夫蘭分屍案殺手、犯下黑色大麗分屍案的神秘X先生和十九世紀倫敦連續殺人犯彈簧腳傑克之類的無聊故事。不過這篇文章讓我開始思考。當老友不再來探訪時,老人家除了想事情,還能做什麼呢?」
「你真是個瘋子。」托德說。他的臉色轉白,但發亮。
畢業一星期後,鮑登一家人去醫院探望登克爾先生。他們寒暄了一陣子,不外乎「謝謝你們」、「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之類的陳腔濫調,然後杜山德對面床的病人問托德能不能過去一下。
「我不太清楚。」托德的目光變得疏遠起來。
杜山德遲早會兩腿一伸,一命嗚呼,然後他就開始緊張的等待,每一次電話鈴響或門鈴聲大作時,他的胃都會糾結成一團。
現在,托德坐在斜坡的枯木後面,看著川流不息的汽車閃爍著車燈,有如曳光彈般消失在遠方,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托德謙虛地笑笑。
「下次你來時,偷偷給我捎點酒來,」杜山德https://read.99csw.com說,「我發現我不會想抽煙,但是——」
他憎恨托德·鮑登,年輕白凈,沒有皺紋,是個優等生,有光明遠大的前程。
「每個問題你都有答案,除了一個問題。我為何要騙你,對你撒謊又能帶給我什麼好處?我編這個故事,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那是唯一的動機,現在我想還原真相。你認為我騙你會得到什麼好處?」
「到了這個節骨眼,我何必還需要那份文件呢?如果我真想在病床上毀了你的一生,只消張嘴把實情告訴第一個經過的醫生就行了,他們全是猶太人,都知道我是誰,至少知道我過去是什麼人。但是,我何必這麼做呢?你是個好學生,有大好前途……除非你對付那些酒鬼時不小心。」
「這篇報道提到幾次謀殺案,兇手手段殘忍,標題是『毫無人性的殘暴』,你也知道那些記者的作風。這篇報道的作者承認這些不幸的流浪漢死亡率原本就很高,而這幾年來,聖土多奈多的流浪漢死亡率又比別處高。這些流浪漢不全是自然死亡或因為種種惡習而死,每年都會發生好幾起謀殺案,但是在大多數的情況下,謀殺犯通常都是死者的同夥,殺人動機不過是為了玩撲克牌的幾毛錢賭金或一瓶葡萄酒而起了爭執。這類殺人犯往往很爽快地就承認犯案,暗自懊悔不已。」
最後,杜山德放棄了。
托德微笑,他的嘴唇怪異地扭曲著,眼中閃爍著一種奇怪而諷刺的光芒。
「不,你沒說錯,」托德說,「我氣壞了,到現在還很氣。替你遮掩這件事,完全是因為你保險箱中的那份文件會毀了我一生。」
「那麼老!」莫里斯嚷道,「他很少跟我說話,但從他的口音聽起來,我猜他是移民來美國的吧!就像我一樣,我的祖籍是波蘭。你知道,我最初是從波蘭拉多姆市來的。」
「祝你早日康復。」托德說。
托德的手緊握成拳,他從不看星期天的報紙,他有太多事要做。當然他每次在小小的冒險行動后都會每天查看報紙,至少連續看一個星期,但是即使報紙報道了相關消息,通常都刊登在第三版以後的版面。竟然有人在他背後做種種聯想,令他怒不可遏。
但最令他害怕的是杜山德拒絕叫他的名字。
也許杜山德說的是實話,但他還是懷著各種恐懼,其中最大的恐懼就是杜山德從來不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