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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20

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20

莉迪婭在六點半的時候打電話來,肯默曼醫生打了個電話給她,他根據實習醫生的報告,對莫里斯的病情抱持審慎的樂觀,莉迪婭也流露出審慎的喜悅,她發誓第二天一定要想辦法來醫院看莫里斯,就算痛得半死也在所不惜。莫里斯表示他愛她,今晚他愛每一個人——莉迪婭、迪奈耳醫生、登克爾先生,甚至端晚飯來的護士。
「好女孩。」登克爾說,因為塞了一嘴的胡蘿蔔和青豆而講話含糊不清。
迪奈耳出去了。這場對話進行的時候,登克爾先生已經醒來了。莫里斯原本想為剛剛的嘈雜和落淚向登克爾道歉,但繼之一想,沒有道歉的必要。
「很可愛。」
有四天看不到莉迪婭!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莉迪婭嘮叨著:不是早就警告過他了,梯子不穩,他爬得太高了;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她嘮叨:不是早就說過了,羅根的小狗老是猛追他們的小貓,一定會惹出什麼事端來;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莉迪婭嘮叨:現在最該慶幸的就是,還好她當初盯著莫里斯把保險申請表寄出去,否則他們現在就得搬到救濟院去了;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莉迪婭不停在他耳邊說,很多人即使下半身癱瘓,仍然過著正常生活,因為每個美術館和博物館都有斜坡供坐輪椅的人上下不同樓層,甚至還有專供殘障人士搭乘的特別公車。說完后,莉迪婭會先露出勇敢的笑容,然後又情不自禁掉下眼淚。
「——你是指菲莉茜,她的確。」
他在清晨三四點之間醒來時,差一點尖叫起來。
如果他直接問登克爾,謎底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可是答案或許不見得令人滿意。他們會從過去的經歷中篩選出共同的經驗——可能是一次火車旅行,某次同搭一艘船,或甚至在同一個集中營;登克爾當時可能也在巴汀,那裡有不少猶太裔德國人。
「顯然你沒有完全癱瘓,」迪奈耳依舊拍著他的手,「但我也不敢推測你會略微康復,部分康復,還是完全康復,我猜即使肯默曼醫生也不敢斷言,我想你還得經過不少物理治療,治療過程一點也不愉快,但總比……你也知道,要好多了。」
但是,你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我的腳正在蘇醒。
今晚,莫里斯塑膠餐盤上的主菜是漢堡。他為什麼會突然想到羔羊肉呢?不是普通羊肉,也不是羊肉排——普通羊肉太多筋了,羊肉排又太硬了,不見得對滿口爛牙的人有很大吸引力。不,他現在想到的是美味可口的燉羔羊肉,濃濃的湯汁加上燉得軟軟的、十分入味的蔬菜。為什麼會想到燉肉呢?為什麼,除非——
他是從極恐怖的噩夢中驚醒的,關於他一生的噩夢。有人給了他和莉迪婭一個猴掌,他們許的願望是有錢,突然一個穿著希特勒少年團制服的送電報男孩站在他們房中,遞給他一封電報,上面寫著:「很遺憾通知閣下你們的兩個女兒業已死在巴汀集中營司令官的信會告訴你所有事情不漏掉任何細節隨信致上一百元支票一張元首阿道夫希特勒」。https://read•99csw•com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我可以認出他來我可以指給你們看他是哪個人我可以我可以我
但他不得不看,在夢境中,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抓住他的頭,把他的頭扭過去看。
另一方面,護士告訴莫里斯,登克爾再過一兩周就可以出院了。如果到時候還想不出來的話,那麼他就認輸了。他會開門見山問登克爾:嘿,我總覺得以前在哪兒見過你——
在哪裡聽過呢?
「太棒了!」莉迪婭興奮地說,「我打電話給愛瑪,問她可不可以今晚就和我一道過來,而不要等到明天,因為我已經買好拐杖了。我跟她說:『愛瑪,如果我不能為莫里斯忍受這一點點痛苦,那麼我算哪門子太太呀!』我就是這麼跟她說的,對不對,愛瑪?」
登克爾、登克爾,我到底在哪兒見過你呢?登克爾,是在巴汀嗎?所以我才不願意記起你是誰嗎?但是,兩個同樣劫後餘生的受害者不需要彼此畏懼。除非,當然……
「我會去辦,醫生。」護士說。迪奈耳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手中捧著一鍋熱騰騰的燉羊肉。
(嗯?巴汀?)
在噩夢中,他發狂似地找著猴掌,但遍尋無著。他找了好久,好久。身後的門突然被踢開了。不,他心想,我不能看,我要閉上眼睛,我要把她們的身影從腦子裡整個拔除,我不能看。
莫里斯看著他的晚飯,登克爾先生已經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今晚碰到菲莉茜令他心情愉快,就好像那個金髮男孩來探望他之後一樣。
同樣的話,同樣半開玩笑的口吻,他以前聽過同樣的話,毫無疑問。但是說話的人是登克爾先生嗎?是嗎?
「這種事有時候會發生,」他說(他根據的可能是自己僅僅六個月的實習經驗),「沒有醫生敢預料,但有時候確實會發生,顯然現在就發生在你身上。」
「是呀!」莫里斯漫應著,但他的思緒早已飄到千里之外。
「還要再看看情形。」莫里斯說,但是他像迪奈耳一樣,臉上藏不住喜悅。
莫里斯摸索著叫人鈴,他拚命按著按鈕,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護士過來。
「天哪!」莫里斯喃喃道,聲音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眼淚從兩頰流向耳朵。「天哪!這個殺我妻女的人,正跟我睡在同一個房間里,天哪!此時此刻,他正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里。」
「是的,」莫里斯哭道,「我曉得九-九-藏-書,謝天謝地!」他想起自己曾告訴莉迪婭說,世上根本沒有上帝,不禁臉紅起來。
莫里斯告訴自己,他之所以忍住不問,是因為這樣他的腦子才會有事情做。當你全身從肩膀以下、臀部以上都打了石膏,來一點腦力體操可能大有好處。如此一來,你就不會花這麼多時間擔心未來的狀況,擔心下半輩子都要靠導尿管來解決排尿問題了。
「那麼明天晚上如何?我們很堅持,海索先生,對不對?」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她喂他吃冰淇淋,然後坐著啰嗦了一小時,等到她在愛瑪的扶持下拄著拐杖蹣跚離去時,莫里斯早已筋疲力盡,最後終於沉沉睡去,臨睡前腦子裡還想著燉羊肉和那些年來聽過的各種聲音。今天還真是忙碌的一天哪!
現在他知道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哪裡和在什麼時候見過對床的那個人,只是他當時不姓登克爾。
「坐吧!愛瑪,你把登克爾先生的椅子拿過來,他反正現在不用。莫里斯,你別吃冰淇淋了,好像小嬰兒一樣,滴得到處都是。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幫你站起來。我來喂你,嘴張大點,小心,好,吃下去了!……不,什麼話都不必說,媽媽知道怎麼做最好。愛瑪,你看看他,幾乎所有的頭髮都掉光了,也難怪,想到可能一輩子都不能走路了。老天可憐我們。我早就告訴他,那梯子搖搖晃晃的。我說:『莫里斯,快下來,免得——』」
還有一個人,每次點名時都幫他死去的兒子應答,好拿到兩份口糧!
莫里斯張大眼睛。
「恭喜呀!」登克爾說。
莫里斯含淚點點頭。
夢中的登克爾陰森森地笑著說:「你一定要坐下來,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就好像朋友和朋友一樣坦白交心,嗯?我們聽說有人藏了金子,有人囤積煙草,還有兩天前史奈保根本不是食物中毒,而是有人在他杯里下藥。你最好別裝蒜,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你知道所有的事情,詳詳細細說出來吧!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
站在門口的不是他的女兒,而是登克爾,年輕的登克爾、穿著納粹黨衛軍制服的登克爾,帽子帥氣地歪在一邊,制服上的銅扣發出森冷的光芒,靴子光可鑒人。
「所以我打電話給醫院,」莉迪婭把外套脫掉,一副準備待很久的樣子,「他們說已經過了探病時間,不過由於我的情況特殊,因此可以破例一次,但我們不能待太久,以免打擾登克爾先生休息。我們沒有打擾你吧,登克爾先生?」
「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登克爾含糊其辭道。然後用遙控器把電視打開。現在是五點四十五分,電視上正在播著喜劇,接下來就是晚間read.99csw.com新聞。失業情形越來越嚴重,通貨膨脹還不算太厲害;比利·卡特考慮從事啤酒生意;最新的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如果現在就舉行大選的話,有四位共和黨候選人都有可能擊敗比利的哥哥吉米·卡特;一個黑人小孩被殺后,邁阿密發生種族暴動。「這是充滿暴力的夜晚。」電視新聞主播說。接下來是地方新聞,當晚在46號公路附近的果園內,又有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被刺殺和用棍子打死。
莫里斯跪在黑暗中,雙手掩面,四周突然瀰漫著瓦斯、煙霧和死亡的氣息。他在尋找猴掌,還剩下一個願望。如果他能找到猴掌,他會希望這恐怖的夢境消失不見,就不必看到女兒瘦得像稻草人的身影,兩眼深陷,皮包骨的手臂上烙印著集中營的編號。
晚飯是漢堡、土豆泥、胡蘿蔔燴青豆,還有一小碟冰淇淋。送飯來的是一個靦腆的金髮女郎,名叫菲莉茜,大約二十歲左右。她今天來時也是喜氣洋洋的,她的男朋友在IBM公司找到程序設計師的工作,並向她求婚。
(「這些話沒有意義完全沒有意義你把兩個不同的事情混起來了不過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寧可你把兩個事情混在一起也不要遺漏任何細節你不能遺漏任何事情!」)
(你一定要坐下來,詳詳細細告訴我們!)
當他醒來時,已經五點半了。他的同房睡著了,他仍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登克爾,但是他相信自己從前一定見過這個人,他曾經跟登克爾談過一兩次話,但是始終沒有進一步深談,他們的談話範圍僅止於寒暄,不外乎天氣、地震、電視周刊說佛洛倫周末要上節目當特別來賓等無聊話題。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細節。你一定要坐下來,詳詳細細告訴我們!」)
他低頭看著晚餐,突然想起在集中營住了一段日子以後的情況。起先為了能吃到一小片肉,甚至連殺人都願意,哪怕那片肉上面長滿了蛆或已經腐爛了。但是過了一陣子,那種強烈的飢餓感消失了,你的胃變得好像一塊小小的灰色岩石一樣。你覺得永遠不會再感到肚子餓了。
(詳詳細細告訴我們。)
但是,事情不是這麼簡單,他心底總是有一股不舒服的暗流,使他想起「猴掌」的故事。人們對著猴掌許下的願望,總是在厄運降臨之後實現。一對擁有猴掌的老夫婦很想得到一百元,結果他們的兒子在工廠發生意外過世了,而他們得到的慰問金正好就是一百元。於是,做母親的許願希望兒子能回到他們身邊,結果不久他們就聽見門外響起腳步聲,接著傳來敲門聲。母親大喜過望,匆匆跑下樓去準備開門,做父親的卻害怕之至,在黑暗中摸到乾的猴掌,許願希望兒子再度死九_九_藏_書去。母親把門打開后,發現外頭什麼也沒有,只有寒風在黑夜中呼嘯。
登克爾先生一向溫文有禮,很討年輕女士喜歡,他聽了非常高興。「太好了,你一定要坐下來詳詳細細告訴我們!告訴我們所有事情,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們!」)
迪奈耳有些困惑,坐在床邊拍拍他的手。
是個溫文有禮的聲音,出自很有教養的人口中,但卻帶著一種威脅的意味,像是戴了天鵝絨手套的鋼手。是啊!
他發抖等著天亮,但天卻遲遲不亮。
眼淚撲簌簌滾下來,是憤怒、驚駭、滾燙的熱淚。
在黑暗中,聞著燉羊肉的香味,他全都招了。原本已變成石頭的胃,如今又變回貪婪的餓虎。話語無助地從他口中溜了出來,一連串無意義的囈語真真假假全都混在一起。
「你能打電話給我太太嗎?」莫里斯說,他突然對她有點感覺,也許可以稱之為愛吧,似乎和你有時候恨不得把一個人脖子扭斷的情緒不怎麼相干。
(「你一定要坐下來」)
拉思洛和賀曼討論過突襲第三號守衛塔!
「多謝,」莫里斯說,拿起面紙擦乾眼淚,「非常謝謝你們。」
登克爾先生嚇了一跳,叉子掉了下來,他低聲咕噥著,從地上撿起叉子。
他最喜歡的棒球隊——亞特蘭大勇士隊,分別以七比一和八比零,連續兩次痛宰偉大的辛辛那提紅人隊。而一向吹噓很會照顧自己、老愛說「一分預防勝於十分治療」的莉迪婭,竟然在好朋友珍妮的廚房濕地板上滑了一跤,扭傷了臀部,現在正躺在家裡的床上。她的傷一點也不嚴重,感謝上帝,但這表示至少有兩天,甚至可能有四天,莉迪婭都不會來探病了。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們!」)
直到有人把食物放在你面前。
「是呀——」
「沒有。」登克爾先生和順地說道。
護士本想拒絕他,過去她也碰過滿懷希望的病人。莫里斯的主治醫師不在醫院,她不想打電話到醫生家裡去把他叫來,因為肯默曼醫生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尤其是當你打電話到家裡把他叫來的時候。但一向溫和的莫里斯這次卻不肯罷休,如果達不到目的,他不惜大吵大鬧。勇士隊已經連贏了兩場球賽,莉迪婭也摔傷了臀部,但好事總是會接二連三地發生,每個人都知道這點。
對莫里斯·海索而言,那個星期日是個奇迹日。
菲莉茜臉紅微笑,一邊推辭,「我還得去B病房和C病房送飯呢,現在已經六點半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動也不動,忘了莉迪婭,忘了登克爾,忘了巴汀,忘了所有的一切,只記得雙腳刺痛的感覺。沒錯,雙腳,不過右腳更明顯。當你感覺到腳會這樣刺痛時,你會說,我的腳睡著了。https://read•99csw•com
我會我會我會我會我會我
(你一定要坐下來。)
他皺皺眉,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但突然之間,他的腳一陣刺痛,打亂了思緒,那種刺痛就好像睡覺時壓到手腳,等到血液要恢復正常循環時那種又麻又痛的感覺。如果不是那該死的石膏,他會坐起來按摩一下自己的雙腳,直到刺痛消失。他會——
莫里斯覺得自己可能知道是在哪裡認識登克爾的,但他內心的感覺正如同那對老夫婦的兒子——他早已不是母親記憶中的那個兒子,而是在工廠掉進旋轉的機器中被攪碎后,再度從墳墓中復活的殭屍。莫里斯感覺他對登克爾的記憶可能埋藏在潛意識中,正在敲打著心靈和理智之間的大門,要求讓它進來……而他身體里另外一部分的莫里斯正瘋狂地尋找猴掌,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恢復這段記憶。
現在他看著登克爾,不禁皺皺眉。
最後護士帶了一個實習醫生過來,一個名叫迪奈耳的年輕人,他的髮型好像是用很鈍的除草機修剪過一樣。迪奈耳醫生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打開上面附的螺絲起子,把起子從他的腳趾到右腳跟一路劃過去。他的腳沒有彎,但腳趾卻抽|動了一下,非常明顯,莫里斯簡直快哭出來。
他下午睡了一場舒服的午覺。
愛瑪·羅根也許記起她家的狗要為目前的問題至少負一部分責任,熱切地點點頭。
莉迪婭號啕大哭起來,雖然她從來沒見過莫里斯的女兒,她高舉著猴掌,希望她們能復活。房間暗了下來,外面突然響起緩慢沉重的腳步聲。
(「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訴我們。」)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布羅定把他媽媽的結婚戒指貼在陰囊下面!
蕾秋·坦能波的先生有煙草,他把一些煙給了那個綽號叫「吃鼻屎的傢伙」的警衛,因為他老是挖鼻孔,然後又把手指放進嘴巴里。坦能波,把一些煙給了那吃鼻屎的傢伙,這樣他才不會拿走他太太的珍珠耳環!
當他恢復意識時,一聲尖叫火熱地卡在他的喉嚨中。
「好的,護士小姐——」
門砰的一聲打開了,是莉迪婭,紅光滿面地笑著,手臂上掛了一根拐杖。「莫里斯!」她高興地喊道,身旁跟著愛瑪·羅根,和莉迪婭一樣興高采烈。
他全身無法克制地抖個不停,他看著對面床上熟睡的身影,發現自己特別注意他那皺紋滿布的癟嘴。一隻沒有牙的老老虎,一頭邪惡乖張的老象(一根象牙已經掉了,另一根則爛掉鬆脫了),一個年歲已大的老怪物。
「我去找人通知主治醫生。」迪奈耳說,再拍一下莫里斯的手,然後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