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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6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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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令我非常生氣,因為我覺得他有欠公平;他只是以評判我所有朋友的方式,來評判魏恩,只憑几次見面的印象就驟下斷語,更何況他每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正好要進出房子。他錯怪他們了。每次他說柯里是賊的時候,我都氣得滿臉通紅,因為他一點也不了解柯里;我想向他解釋,但又怕萬一惹毛了他,我就不能出門了。不過他倒並不是真的很生氣,至少不像有時候在餐桌上的樣子,又罵又吼的,弄得沒有人吃得下飯。現在的他看起來只是悲哀、疲倦而形容憔悴。他高齡六十三了,年紀大得足以做我的爺爺。
我以為他會立刻數落柯里一頓——說什麼柯里是個壞坯子,是籃子底下的爛蘋果,是賊,是未來的不良少年。
我走到那邊的板凳坐下。我好乖,沒有吵任何人,在美麗的夏季雲空之下,我覺得自己好小。我就定定地望著我哥哥投球,乖乖的,不吵。
我害羞地點點頭。
等我長大一些,我對丹尼的愛被一種冷靜超然的敬畏所取代,大概就像不特別虔誠的基督徒敬畏他們的上帝一樣。他去世后,我又驚又悲,不過並不是大驚大悲,我想或許跟那些基督徒看到《時代雜誌》說上帝已經死去時的感覺一樣。我這麼說好了:丹尼死的時候,我難過的程度就跟從收音機上聽說電視劇演員丹·布洛克去世一樣,我看見他們的次數差不多,而丹尼的影像卻無法在熒光幕上一再重播。
丹尼從城堡岩高中榮譽畢業的那天晚上,我裝病留在家裡。我請史蒂夫的大哥羅斯替我買了一瓶酒,就自己待在家裡灌了半瓶,半https://read.99csw.com夜在床上吐了個死去活來。
我又點頭,結果響起如雷般的笑聲,連丹尼自己也不例外。接著丹尼清脆地拍拍掌,然後說:「來吧。我們到底要練球,還是像傻子一樣站在這裏?」
「魏恩、泰迪,也許還有柯里。」
「是我的小弟,你說話小心點,大衛。他會把你打得稀爛,戈登厲害得很呢!」
但他只嘆口氣說道:「我想可以。」
「當然。一個賊,兩個白痴,真是我兒子的好玩伴。」
我回頭望著他,心裏一陣緊張,以為他要訓我一頓,但那天早上他並沒有要數落我的意思,我倒寧可他罵我一頓。他的肩膀頹然下垂,臉朝向枯死的花園不看我,他的眼中有一抹不尋常的閃光,也許是淚水。
大夫宣告我媽不可能生小孩五年之後,媽竟然懷了丹尼。她懷了他八個月後,他便「跌」了出來,足足八磅重——我父親常說,如果丹尼足月出生的話,沒有十五磅才怪。大夫說:有時候,老天會開開我們的玩笑,不過他會是你們唯一的孩子。謝謝老天吧,你們也該心滿意足了。十年後媽又懷了我。我不但足月生,而且還得勞駕大夫用鉗子拉我才肯出來。你聽過這麼荒唐的家庭嗎?兩個老人家辛苦地把我生下來,而我唯一的哥哥在大孩子堆里打少年棒球聯賽時,我還是裹著尿布的小奶娃呢!
他們走過來把我圍在中間,個個都是又高又壯的大塊頭。他們好大、好老。
「哪些朋友?」
「魏恩不是白痴。」我說,要替泰迪辯解並不容易。
read•99csw.com「噢,爸,他們還算好——」
我轉身正想進屋看電視時,他突然問:「戈登,你就只想跟那些人在一起鬼混,是不是?」
我到家時,家裡的車子已經開走了,這才想起我媽跟她幾個朋友去波士頓聽音樂會了。我媽是個音樂會迷,每逢音樂會必定出席;有何不可?她唯一的乖兒子死了,她得找一樣東西來轉移注意力;我猜這話聽起來頗無情,不過如果你我易地而處的話,你也會了解為什麼我有這種感覺。
「嗨,爸,」我站在他身邊說道,同時遞給他剛才買的蛋卷,「要不要吃一點?」
他們各就各位,開始在內野傳球。
「嘿,小鬼……這傢伙真是你大哥?」
有時候他會念床邊故事給我聽,比媽的故事好聽多了。媽老是說薑餅娃娃或三隻小豬的故事;丹尼就會講藍鬍子或開膛殺手傑克,還有改編的三隻山羊的故事。剛才我也說過,他教我玩牌、洗牌。不很多,但別挑剔!在這世界上,有多少就拿多少,對不對?
「太好了!多謝!」
「我今晚可不可以跟幾個朋友到魏恩家後面去露營?」
我媽五十五歲——也不年輕了。她跟爸結婚後,想立刻體驗兒女成群的生活。不久我媽就懷孕了,卻又不幸流產。後來她又小產兩次,大夫告訴她這輩子想生孩子已無望;這些細節都是我從他們平常訓話中聽來的。他們要我把自己的出世想成上帝奇異的恩典,希望我感謝上蒼讓四十二歲頭髮灰白的母親生下我。但我並不為我的好運而感謝上蒼,更不感謝她為了生我而忍受痛苦與犧牲。
「十二歲了還在念五年級read.99csw.com,」我爸說道,「那麼會浪費時間。星期天報紙送來的時候,他花整整一個半小時看漫畫版。」
「嘿,丹尼,那小鬼是誰?」
「戈登,坐在那邊板凳上。乖乖的不要吵別人。」
「小鬼,他真是個笨驢,對不對?」
對我爸媽而言,只要收到一件上帝的禮物就夠了。我不願說他們對我不好,而且他們也從來沒有打過我,但我的出生確實太令他們意外了;我想人一過了四十,就不如二十歲時那麼喜歡驚喜了。我生下來之後,媽就做了結紮手術,我猜她是想百分之百確定,不希望三度接到上帝的恩賜了。等到我上大學以後,才知道像我這種情形,生下來不是弱智兒已經算運氣很好了,雖然我猜老爸看到魏恩要花十分鐘才弄懂卡通影片的對白時,曾經這樣懷疑過。
我回家的時候已是十一點十五分,路上還在雜貨鋪稍作逗留,查看一下新書。每隔一兩天,我都會到那兒去看看有沒有約翰·麥克唐納的新推理小說上市。我身上有兩角五分錢,如果有新書,我就會把它買下來;但架子上只有舊的,每一本我大概都看過六七遍不止。
像這種家庭狀況,你若不是痛恨你哥哥,便是瘋狂崇拜他——至少大學心理學都是這麼教的。狗屎,是不是?但我對丹尼卻沒有這兩種感覺;我們很少吵架,更是從來沒有動過拳腳,如果真有的話,那才叫不可思議。你想,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十四歲的哥哥狠狠修理四歲的弟弟呢?我的爸媽因為太寵愛他了,很少要他扛起照顧幼弟的重擔,因此他從不像別的兄姊九九藏書討厭小弟妹一樣討厭我。如果丹尼帶我去什麼地方,那完全是出於他的自由意志,而這也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刻。
他被埋在一個密封的棺材里,上面還覆著一面美國國旗(他們在棺材入土前拿走國旗,摺疊成一小塊交給我媽媽)。我的父母完全崩潰了,過了四個月,他們的悲痛仍無法平復,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恢復的一天。丹尼的房間就在我隔壁,依然保持他生前的模樣;常春藤盟校的三角旗還釘在牆上,幾個他常約會的女孩照片也黏在鏡子上,他曾經站在鏡前良久,一心一意把頭髮梳成貓王的飛機頭。桌上仍擺著他愛看的雜誌,隨著時間的流逝,上頭的日期也變得越來越遙遠。我們常常可以在一些多愁善感的片子里看到這類情節,但我並不覺得感傷,只覺得可怕。除非逼不得已,我絕不進丹尼的房間,因為老覺得他就在門後面、床底下或是衣櫥里。通常我都覺得他在衣櫥里,如果我媽叫我去拿丹尼的相簿給她看,我就想象房門會慢慢自動打開,而我嚇得半死地僵在原地;我想象他白著一張死臉、流著血站在黑暗中,腦袋邊遭到撞擊,腦漿與血塊凝結在襯衫上。我彷彿看到他兩臂前舉,滿是血跡的雙手成了爪子,而且嘶啞著嗓子說:該死的是你,戈登。該死的是你。
「哈啰,戈登。我不要,謝謝。」他繼續在灰敗的泥土上澆水。
但這種時候並不多。
還有被忽視這檔子事。我一直到高中時期為了寫閱讀報告,讀了一本名叫《隱形人》的小說之後,才搞清楚這回事。我當時之所以答應哈蒂小姐看這本書,是因為我還以為它是一本科幻小說,講的是電影中演的那個渾身纏著繃帶的隱形人。等我發現完全不九_九_藏_書是那麼回事時,我就想換一本書,但哈蒂小姐不放過我,結果,我還蠻喜歡這本書的。《隱形人》是講一個黑人,除非他闖了什麼禍,否則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人們看他的時候,總是好像沒看見一樣;他說話時總是沒有人回答,就像一個黑色幽靈一般。一旦我進入狀態之後,我就像看偵探小說一樣猛啃那本書,因為這本書的作者拉爾夫·艾利森簡直就是在寫我。晚餐桌上聽到的總是:丹尼,你打了幾支安打?丹尼,誰請你去參加霍家的舞會?丹尼,我要慎重地跟你談談剛才我們看到的那輛車。我則說:「給我奶油。」然後爸說:「丹尼,你真的想從軍嗎?」我又說:「哪一位把奶油拿給我,好嗎?」媽接著就會問丹尼,要不要她進城時順便趁著大拍賣幫他挑件襯衫,最後我只好自個兒拿奶油。我九歲的時候,有一天在晚餐桌上想看看說髒話會有什麼反應,於是我說:「請把那些他媽的馬鈴薯遞給我。」我媽說:「丹尼,格雷斯嬸嬸今天打電話來,問起你跟戈登。」
爸爸在後院中,正拿著水管噴洒他那已經無可救藥的花園。要是你從他陰鬱的臉上看不出來的話,只消瞧瞧花園,就知道他根本無法使它起死回生;泥土已成了淡灰色,除了發育不良的玉米外,所有植物都死光了。爸曾說過,他永遠也不知道該如何蒔花種樹,八成是沒有這種天分。他時常在同一個地方灑了太多水,把好端端的植物活活溺死,而另一邊的植物卻又因缺水乾枯而死。他在四月失去一個兒子,又在八月失去一座花園,如果他不願提這些事,我想那是他的特權,不過讓我不好過的是他幾乎成了悶葫蘆,什麼也懶得說,這樣實在有點太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