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5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5

我們說了些大家都得淋成落湯雞的牢騷,不過因為這種結果是意料中事——我們當然都很高興有免費淋浴的機會,不但能消暑、提神……同時雨水中也沒有水蛭。
這時候有人呼吸嗎?我可是屏氣凝神,不敢呼吸。
泰迪只站著看,強風吹起他油油、糾結的亂髮,露出一對耳朵,隨後頭髮又蓋住耳朵。他的臉一片空白,我可以告訴你我在他臉上看出了點什麼,也許我真看見了,但不是當時……而是以後。
「真過癮!令人難以置信!」柯里快樂地呼道,他的臉揚得老高。不過我倒與泰迪有同感;仰望天空,我有一種昏暈感,就好像望著神秘的大理石峽谷。這時又是一道閃電,我們都輕跳一下,這一次臭味更濃、更急迫了,震耳欲聾的雷聲接踵而至。
「到了!」柯里樂不可支地喊道,「那就是帝王河!」
我們把他的臉朝上翻過身來,迎接滂沱大雨、閃電與不斷的雷鳴。
布勞爾並不是血肉模糊地躺在鐵軌間,而是落在陡坡下,屍體尚算完整,因為火車撞到他時,他並不是走在鐵軌中間,而是想讓開避到旁邊;他被撞到半空中時,他的頭指向鐵軌,雙臂越過頭頂,彷彿即將縱身一跳的跳水者一樣,然後落在這片沼澤地上。他的頭髮是暗紅色,空氣中的濕氣使他的發梢略卷;其中有些許血跡,血流得並不多,螞蟻倒是不少。他身穿深綠T恤與牛仔褲,光著腳,在他身後不遠處,我看見高高的黑莓枝葉上勾著一雙骯髒的球鞋。我困惑了片刻——為什麼他在這兒,他的球鞋卻在那兒?然後我才恍然大悟,而這份認知令我有如肚子挨了一記悶棍般難過。我的太太、孩子與朋友——他們都覺得有我這種想象力實在不錯,除了可以賺進大把鈔票之外,每逢感覺無聊的時候,就可以開始放映小小的心靈電影,放任想象力馳騁。他們大部分是對的,但異常豐富的想象力偶爾也會回過頭來咬你一口,如食人|獸的長長尖牙般咬得你全身處處牙痕,你會看到一些寧可沒見到的九*九*藏*書東西,會使你一夜無法成眠的東西。現在我就瞧見這東西了,而且看得清晰無比。他的鞋子是在火車一撞之下飛出腳踝的,正如生命在撞擊中飛出他的軀殼一樣。
「哎喲!」魏恩尖聲喊道,「我的耶穌基督啊!你們看那邊!」
我們又開始兩兩成行,各走在鐵軌的一邊;我的喉嚨乾澀,心口也因極度緊張而悸動,此時太陽又躲進雲層後面,這回它再也不露臉了,頃刻間,雲層邊緣滾起一道金光,恰似《聖經·舊約》圖畫中的一朵雲。未幾,暗紫紅色的烏雲緩緩挪前,密不透風地擋住了整個太陽,天空霎時陰鬱一片——濃密的雲層迅速吞噬了每一寸藍天。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嗅出河流的氣息,簡直跟馬的鼻子一樣靈——或許我們聞到的是懸浮在空氣中的雨味也不一定。我們頭上懸浮著一片汪洋大海,僅僅由一個薄布囊裹住,滔滔洪水隨時都可能漲破布囊,傾泄而下。
許多黑螞蟻在那隻手上來回爬行。
暴雨頃刻即至,彷彿泄洪似的傾巢而出,原先的輕聲耳語一變而為大嗓門的爭論,好像為了我們的發現在斥責我們,真是嚇人。進大學前,我們從來不曾聽說過「情感的謬誤」這種說法……但即使在當時,我注意到大家都相信我們已惹得老天發怒,只有笨蛋才深信那真是一種「謬誤」。
「我到底來這兒幹嘛?」泰迪喃喃道。
魏恩情不自禁猛舔嘴唇,活像他剛才嘗了什麼不知名的珍奇美味,覺得又興奮又噁心。
我們站立的地方已有部分堤防被早春的雨水沖刷掉,僅留下四英尺高布滿砂石的陡坡,若非是鐵路維護工還來不及處理,就是這情形發生未久,還來不及報告上去。在陡坡底部有一片泥濘而骯髒的矮樹叢,發出一https://read.99csw.com股難聞的臭味,一堆糾纏的野莓枝椏間,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下午兩點左右,天空中的雲層越積越厚,但起初沒有人把它當回事。自從七月初以來就沒有下過雨,現在又怎麼會例外呢?但如淤青般的紫色積雲越積越厚,自南方漸漸朝我們的方向移來。我仔細審視越聚越厚的雨雲,從其下的薄霧看來,二十英里或五十英裡外已開始下雨。但雨還沒有在這裏落下,雲層仍然繼續堆積著。
「你們看到了沒?」泰迪以一種奇異的高音問道,「我敢說他肚子里一定都是他媽的笨甲蟲!我敢打賭他腦子裡——」
豆大的雨點落在我的頭上與手臂上,打在堤防上,使得堤防黯淡了片刻——不久又恢複原來的顏色,因為乾涸的大地早已貪婪地把濕氣吸收掉了。
我不斷叫自己眼睛看著前方的樹叢,卻總按捺不住,頻頻抬頭望著風起雲湧的天空。眼看著如此灰暗的顏色,你可以想象出各種末日的可能:水災、火災、風災、下冰雹。涼颼颼的風越刮越強,吹得樹叢沙沙作響。驀地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彷彿就在頭頂上,我大呼一聲,兩手矇著眼睛;上帝替我照了相,一個把襯衫扎在腰桿上的小孩,胸膛上裸|露出一根根排骨,髒兮兮的臉上滿是灰塵。不到六碼遠的地方有大樹倒地的聲音,接踵而至的雷鳴聲令我心中一緊,我想回家找個安全地方看本好書……比方說躲到地窖里。
我轉身走開,真想吐個痛快,但我的胃乾乾硬硬的,毫無動靜。我突然把兩隻手指伸進喉嚨,想讓自己嘔出來,我需要這麼做,如果我能吐出來就會覺得好過得多,但我的胃只翻騰了一下,隨即恢復常態。
我的耳朵仍然隆隆響著,魏恩卻得意洋洋地尖叫道:「在那邊!他在那邊!我看見他了!」
泰迪與魏恩站在我們身後。如果那隻直勾勾的眼睛還有視覺的話,我想在布勞爾眼中,我們一定像是恐怖電影里扶棺護柩的人。
九-九-藏-書笑了,他向我眨眨眼。
我們朝魏恩手指的方向一看,瞧見一個藍白色的火球正順著左邊這條鐵軌一路竄前,畢畢剝剝地像只燙傷的貓兒。它迅速竄過我們眼前,我們也轉過頭,目送它繼續前奔,個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生平第一遭發現天下竟有這等事。它又朝前直撲二十英尺,突然「砰」的一聲即消失不見,留下一股臭味。
一隻甲蟲從他嘴裏鑽出,悠然爬過他光滑的臉頰,然後踩在一株蕁麻上,不久就不見了。
我們都跑到他旁邊去看。我心裏想:這不過是魏恩的想象罷了,吸血蟲、炙熱的天氣,再加上現在這個暴風雨……他的眼睛八成花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儘管我在片刻之間確實希望如此,也是在那片刻間,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希望看到屍體,連被碾死的土撥鼠也不想看。
大雨點下了大概五秒鐘就停下來。我望了柯里一眼,他朝我眨眨眼。
「閉嘴,泰迪。」柯里說道,泰迪也很聽話,而且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這麼一來我完全確定了,布勞爾死了,他沒有生病,也不是在睡覺,他再也不會起來上學,不會因為昨晚吃了太多蘋果而一大早起來跑廁所,也不會在數學考試中用光了筆頭的橡皮擦。這孩子死了,再也不能在冬雪融去的春天裡和朋友撿拾露出地面的空瓶換東西;今年的十一月一日凌晨兩點,他再也不能醒來衝進浴室,把前一晚吃的滿肚子萬聖節廉價糖果全吐出來;他再也不能拽女孩子的辮子,再也不能打得別人直流鼻血,或被打得流鼻血了,不能、不會、不再、永不……他好像電池標示「負極」的那一端,或燒斷了的保險絲;他是老師桌旁的字紙簍,總是有鉛筆屑與腐爛的橘子皮味;他是鎮郊的鬼屋,玻璃窗碎裂滿地,「請勿擅闖私地」的標示牌掉落地面,閣樓吊滿蝙蝠,地下室滿是老鼠。各位先生、女士、小朋友,這孩子死了,我量上一天也量不出https://read.99csw.com他的光腳丫與掛在樹叢上的一雙鞋距離多少,實質上的距離是三十幾英寸,但又無異於無限光年,因為這孩子與他的球鞋是永遠連不到一塊兒了;他已經死了。
一束束閃電劃過天空,雷鳴隨之即至,彷彿在我們頭頂上賽車似的。
「屎咿—咿——」柯里發出長長一聲不太像咒罵「狗屎」的聲音,倒像是個沒有意義的音節,恰好通過聲帶的一場嘆息。
我們又開始走著,因為顧慮到魏恩的腳痛,這回走得慢些。兩點到三點之間,天色開始起變化,我們才確定勢必要下雨了。天氣仍然很熱,甚至更窒悶,但我們知道,鳥兒也知道。它們彷彿憑空冒出來似地一批批飛過天空,聒噪地相互尖叫著;原來炫目亮麗的天光,轉而為迷濛、珍珠般的銀灰色;我們越拖越長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一片,不成個形狀。太陽在厚厚的雲層中時而隱去,時而露出,南方的天空已是一片古銅色。我們注視著越移越近的烏雲,為其龐大的面積與無聲的威脅震懾住了,厚厚的雲層中不時出現巨大的閃電,將原來藍紫色的天空暫時變為淡灰。我看見距離我們最近的烏雲閃起一道鋸齒狀的閃電,亮得足以在我的視網膜上刺青;隨後而至的,是一長聲震撼天地的雷擊。
我們最先聽到的,是馬瑞爾蓋過雷雨聲的咆哮:「你們這些小鬼是怎麼知道的?」
微風已轉為強風——強勁而狠急,從四面八方吹向我們,忽卷忽掃,拍擊著我們汗涔涔的皮膚與張開的毛細孔,而我幾乎不曾注意,我想我下意識里是在等泰迪那一句:「跳傘啰!」如果他真這麼叫,我想我一定會瘋掉。如果一眼就看見全屍也許還好,但看到的只是那隻無力的手,顏色白得恐怖,五根手指頭分得開開的,好像溺斃的小孩一樣。這隻手說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也解釋了世上為何有墳場。每當我聽見或讀到任何暴行,那隻手的形象總會竄入腦中,原本與那隻手連結的布勞爾身體其他部分正在樹叢中的某個地方。
一道閃光在空中形成藍色的叉子九*九*藏*書,使布勞爾的單眼發光起來,你幾乎可以相信他很高興有人找到他了,而且發現他的男孩跟他年紀差不多。他的身體已開始微微發脹,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有點像陳年老屁。
「我覺得會。」
「戈登,會不會下雨?」泰迪問。
我們開始快馬加鞭,重振士氣。暴雨越來越接近,也颳起風來,氣溫在片刻間好像驟降了十度。我低頭一看,影子也已完全消失。
他的臉與脖子上爬滿了螞蟻與臭蟲,小蟲子腳步飛快地在他的T恤領口爬進爬出。他的眼睛張開,由於眼珠的位置不一致,看來頗嚇人——一隻眼珠凹陷進去,另一隻則直勾勾地望著這陣大風雨。他的下巴與嘴上有些凝固的血塊——我想是從鼻孔里流出來的——右側臉頰被劃破,成一片瘀紫;儘管如此,我覺得他看來並不難看。有一次我要進門的時候,丹尼正好把門推開,我被撞得鼻青眼腫還流鼻血,比布勞爾的樣子還難看,但是那天撞傷后,我還是吃了雙份的晚餐。
三點半左右,我們從樹叢的縫隙看見奔流的河水。
魏恩的腳跟起了水泡,我們停下來休息片刻,他用老橡樹樹榦上剝下的苔蘚抹在左腳的球鞋後面。
柯里躍下陡坡,他的頭髮已淋得濕透而貼在腦袋上。我跟隨其後,魏恩與泰迪也緊緊跟在後面,不過柯里和我最先到屍體旁邊。布勞爾的臉朝下,柯里望著我的眼睛,表情堅決而嚴肅——儼然一張成人的臉。我微微頷首,回答他無聲的詢問。
鐵軌兩側的森林中響起龐大的低語聲,有點像森林這會兒才發覺我們的存在,正在大發議論呢!開始下雨了。
「討厭!」他說著嘆口氣,「倒霉日子倒霉天!」
此刻我依稀還可以看見魏恩——我只消閉上眼睛,靠在椅背,就可以看見他站在左邊鐵軌上,一手為擋住閃電的強光而護住眼睛,另一手則向前指著,像極了船首的瞭望員。
嘩然的雨聲與伴隨的雷鳴,完全掩蓋了距離沼澤地僅僅數碼之遙的赫婁路上逐漸趨近的汽車聲,也同樣掩住了他們停車后踩過樹枝步行而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