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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8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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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過橋,」柯里說道,「以後的路不走鐵軌,我們從另一個方向回城堡岩。如果有人問我們到什麼地方了,就說我們在布列山露營,結果迷路了。」
二十分鐘之後,柯里爬上堤防坐在我們旁邊。雲層已開始散開,幾線陽光從雲層縫隙中射出,在短短的四十五分鐘之內,樹叢的深綠色已變了三次。柯里全身從頭到腳都是污泥,只有眼白部分是乾淨的。
「天哪!」
「我們回去吧。」柯里說道。
我點頭,這樣大概還可以,只要魏恩與泰迪不|穿幫就好。
「好了,」柯里說道,本來他想以輕快的語氣說話,然而喉嚨發出的聲音卻又干又沖,「我們走快點。」
愚蠢的幻想!竟然想為了一個二十年前裝野果的罐子而深入森林探險,說不定這罐子早已被丟至森林深處,或是在蓋房子整地時被壓路機碾平了,或是茂密的雜草把它蓋住,根本看不見了。但我敢說罐子一定還在原處未動,就在那條舊鐵軌沿線的某個地方。有時候那股回去找找看的衝動幾乎有點瘋狂,通常這股衝動湧現的時候都是早上,我太太在淋浴,小孩則在看波士頓三十八頻道的《蝙蝠俠》,這時我特別會覺得少年時期的戈登在我心裏蠢蠢欲動,那個也曾在這世界上昂首闊步,一會兒走路、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像只爬蟲似的趴在地上爬行的戈登。我想著:那孩子就是我,然而隨之而至的念頭卻令我有如被潑了冷水般全身發寒,那就是:你read.99csw.com是指哪個孩子?
「他說得對,」我說道,覺得自己簡直是狗屎,「泰迪,他說得對,志願入伍的時候,他們會先調查你過去的紀錄。」
右臉頰嚴重的瘀傷、頭部有劃破的痕迹、鼻子流血,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傷痕——至少看不到其他傷痕;但是許多人在酒吧里鬧事,渾身傷得比他厲害十倍,到頭來還不是照樣大口喝酒。不過火車一定撞到他了,否則他的球鞋怎麼會離腳那麼遠?為什麼火車駕駛沒看見他?會不會火車的撞擊力把他甩得老高,但卻還沒有要了他的命?我想象在適當情況下,不無可能發生這樣的情形:是不是他想避開火車時,被火車撞到側面,然後一個滾翻,落在那塊低凹的沼澤地上?他會不會神智清醒地躺在那兒顫抖了好幾個鐘頭,然後才死的?死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和整個世界切斷了聯繫。也許他是死於恐懼。從前有隻尾翼折斷的小鳥,就那樣死在我手裡,它的身體輕顫微跳著,嘴巴一開一合,黑亮的眼睛仰瞪著我,不久它的身體不跳了,嘴巴半開著,黑眼睛中光芒不見了,變得毫不在乎,布勞爾的情形也可能如此,他很可能因為覺得這樣活下去太可怕了而死去。
這時我們都已經站起來準備動身了。鳥兒瘋也似地叫著,我想它們大概對雨、對陽光、對蟲子以及萬事萬物都感到愉快吧!然後我們像被人操縱的傀儡一樣,不約而同地回https://read.99csw.com頭望著布勞爾。
「你在找什麼?」泰迪問,他也下來了。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
「聽著,傻蛋,」柯里說道,「如果我們帶他回去,大家都會被關進感化院,就像戈登說的那樣,那些傢伙可以隨心所欲編造任何謊言,如果他們說是我們殺了他怎麼辦?呃?你喜歡事情變成那樣嗎?」
我點頭。又過了五分鐘,沒有人講話,我突然想到——我們總得防患於未然,免得他們真的報了警。我又跳下堤防,到柯里原先站著的地方,然後跪下來,用手指在水草與泥漿中撈著。
「戈登,你說得對,」他說道,「沒有人得到最後的權利,小人到處都是,呃?」
他躺在那兒,再度孤零零的。他的手臂張開,因為剛才我們曾幫他翻身朝上,因此這時他呈大字形平躺著,似乎在歡迎陽光出現。頃刻之間,一切彷彿都很好,比殯儀館安排的瞻仰室更自然,然而不久之後,你就看到了他臉上的瘀傷、下巴與嘴上的血塊,以及漸趨腫脹的軀體,也看到了和太陽一起出現的綠頭蒼蠅正繞著屍體打轉,發出擾人的嗡嗡聲,於是你記起那股難聞的腐臭味,就像緊閉的密室中有人放屁的味道一樣。他的年紀與我們相仿,而他卻死了,我不願相信這一切是出於自然,我恐懼莫名地排斥這種想法。
「那走吧。」魏恩說著朝我們與赫婁路之間的森林望了一眼,好像懷疑警察隨時可能帶著一群惡犬,從樹叢中九九藏書冒出來。「早走早好。」
啜著手中的熱茶,注視著廚房窗戶斜射入屋的陽光,聽著分別由屋子兩側傳來電視聲音與淋浴聲,我感覺到眼睛的顫動,看來昨晚啤酒喝多了,這時候,我就會覺得回去一定可以找得著那個罐子。我可以看見那個罐子雖已銹爛,但仍透著金屬的光芒,把夏日陽光反射到我的眼中。我會走到堤防下面,撥開緊緊纏住罐子耳朵的雜草,然後我要……幹嘛?我就是要把它從逝去的時光中拖出來,不斷地在手中把玩著,一邊摸著罐子,一邊想著它的一切,慨嘆著最後一個握住罐子的人,如今已作古多年。裏面會不會有張紙條?寫著:「救救我,我迷路了。」當然不會——小孩子才不會帶著鉛筆和紙去采野果——這不過是假設。我想象自己握著罐子時會是多麼驚駭敬畏,不過我猜我只會這麼想:雙手捧著那罐子,象徵了我的生與他的死,也證明我確實知道死掉的孩子是誰——是我們五個孩子中的哪一個孩子。握著罐子,從銹跡斑斑與不再光亮的外殼上,讀出它所經歷的歲歲年年;撫摸著它,試圖了解曾經照耀其上的陽光、打落其上的雨水與覆蓋其上的冰雪,也回想著這罐子孤零零地經歷風霜雨雪的同時,我又遭遇了什麼?我在哪裡?在做什麼?在愛誰?過得如何?在什麼地方?我會捧著它、讀它、摸它……望著罐子上反映出的自己的臉孔,你明白嗎?
「嗯,我們就說是麥洛把我們嚇得半死,大https://read.99csw•com家才決定去布列山露營。」
「我想在你左邊。」柯里說著用手指了指。
「嘿!幹嘛?」泰迪喊著,真急了,「我要帶他走!」
我相信柯里不過在說謊——但這種時候還是不挑明的好。泰迪望著柯里良久,他的嘴唇顫抖著,最後他終於說出話來。「不是胡說?」
我往左移,過了一兩分鐘,兩枚彈殼都找到了,在剛冒出來的陽光下閃著光。我把彈殼給了柯里,他點點頭,把東西塞進他的褲袋裡。
「我才不在乎呢!」泰迪怏怏不樂地說,然後又滿懷希望地看著我們,「何況他們可能只會把我們關上一兩個月,我的意思是再怎麼說我們才十二歲,他們總不會把我們關進肖申克監獄吧?」
回程我們幾乎是跑的,沒有人說話。我不知道別人的情形如何,但我卻忙著想事情,根本無暇說話;關於布勞爾的屍體,有一些事情令我感到不安——從當時一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如果我們的家人碰到一起,拆穿了我們的話呢?」魏恩問。
「這一點你自己去操心吧,」柯里說,「我爸爸反正還是醉得厲害。」
「你去問戈登。」
我曾想再回去找找看——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變態?我曾想過在亮麗的夏天早晨,駕著我的新福特車到赫婁路的盡頭,然後下車走入林子。就我一個人,我的妻子跟小孩則在遠方的另一個世界里,只要按下電燈開關便能驅走黑暗、迎向光明的世界。我想過情形將是如何。我會拿出背包,把背包擱在車后九-九-藏-書的保險桿上,同時小心地脫下襯衫扎在腰際,在胸膛與肩膀上塗滿防蟲油,然後穿過森林到那塊低洼的沼澤地,也就是我們發現他的地方。他躺的地方會不會順著身體的形狀長出黃草?當然不會,當然是了無痕迹,不過你還是想知道,這時你就會發覺在理性成年男人的外衣之下——身穿楞條花布西裝、手肘處打著皮補丁的作家內心——仍然懷念著兒時各種古靈精怪的幻想。然後我再攀上如今已長滿雜草的堤防,慢慢地在通往錢伯倫鎮的腐朽鐵軌旁踱步。
柯里柔聲說道:「泰迪,如果你有不良紀錄的話,就不能從軍。」
「可是麥洛知道,」我說,「佛羅里達市場那個渾球也知道。」
不過還有一件可疑的事,我想最令我不安的就是這件事。他是動身來采果子的,我好像記得新聞報道上說他還提了個罐子來裝果子。我回家之後曾到圖書館查過報紙,結果證實我沒錯,他的確是出門采果子,手裡還提了個瓶子或罐子之類的東西,但是我們沒有發現這東西。我們發現了他與他的球鞋,看來他一定是在伯倫鎮與他橫死的沼澤地中途把罐子丟了。或許剛開始迷路的時候,他還緊緊抓住那罐子,因為那代表了他與家庭、安全的聯繫,然而後來他越來越害怕,再加上一種完全的孤獨感,他發覺除了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救他,這時他從心底湧現一股充滿寒意的真實恐懼,也許就這麼不知不覺地把罐子丟到鐵軌邊的林子里,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