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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

孤狼

「別動,老爺!」守林人喊住我。
他走到馬頭旁邊,抓住籠頭,把它從那地方拉了出來。我們就動身了。馬車像「大海里的獨木舟」一般搖晃著,我抓住車墊,呼喚著狗。我那可憐的母馬艱難地在泥濘中跨步,有時滑一滑,有時跌一跌;守林人在車轅前向左右搖晃,像幽靈似的。我們走了相當長久;最後我的嚮導站定了。「我們到家了,老爺,」他用平靜的聲音說。籬笆門軋軋地響起來,幾隻小狗齊聲吠叫。我抬起頭,在閃電光中,看見圍著籬笆的寬闊的院子里有一所小木屋。從一個小窗口透出幽暗的火光。守林人把馬拉到台階旁,便敲門。「就來了,就來了!」傳出一個尖細的聲音,聽見光腳板的踏步聲,門閂嘎嘎地響起來,一個穿著舊襯衫、腰裡系著布條的十二歲模樣的小姑娘手裡提著一盞燈,出現在門口了。
我不再做聲;他抬起眼睛來看看我。
「是誰?」一個洪亮的聲音問。
「打吧,打吧,」農民用憤慨的聲音接著說,「打吧,來,來,打吧……(小姑娘急忙從地上跳起來,盯著他看。)打吧!打吧!」
我向他道謝,又問他的名字。
院子里響起農民的大車輪子的聲音。
「啊,好大的雨啊,」守林人說,「只好再等一會了。您要不要躺一下?」
「放了他吧,」我在孤狼耳朵邊輕聲說,「我來賠這棵樹。」
「你是誰?」
「謝謝。」
「放了我吧,福馬·庫茲米奇,……別把我毀了。你是知道的,你們的主人會要我的命,真的。」
「算了,算了,福馬,」我喊起來,「別管他,……由他去吧。」
「因為您在這兒,我本來想把他關到貯藏室里去的,」他指著那農民繼續說,「可是那門閂……」
「逼窮了!……偷東西總是不應該的。」
「暴風雨快要過去了,」略微沉默一下之後他說,「如果您吩咐,我就送您出樹林去。」
他從腰裡拿出一把斧頭,坐在地上劈起松明來。
「那費心了。」
「您大概不習慣點松明吧?」他說著,搖一搖鬈髮。
「喂,孤狼,」最後我說,「我真想不到你會這樣,我看出來,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好人。」
白晃晃的電光把守林人從頭到腳照亮了;一聲短促的霹靂立刻跟著它響起來。雨勢加倍地增大。
「你喝醉了還是怎麼的,怎麼罵起人來了?」守林人驚訝地說,「你瘋了吧?」
「嘿,你九_九_藏_書……我要把你!……」
「那匹馬,」農民繼續說,「那匹馬,就把它……我只有這頭牲口……放了我吧!」
守林人轉過身去。
「喝醉了!……又沒有花你的錢,你這可惡的兇手,畜生,畜生,畜生!」
孤狼抓住他的肩膀……我衝上前去幫助那農民……
我站起身。孤狼拿了槍,檢看一下火藥池。
守林人走進來,坐在長板凳上。
「你沒有老婆嗎?」我問他。
這時候天空更加清澄;林子里稍微明亮了些。我們終於走出峽谷。「請在這兒等一下,」守林人悄悄地對我說,彎下身子,舉起槍桿,就消失在樹叢里了。我開始緊張地傾聽。在不斷地呼嘯著的風聲中,我聽見不遠的地方有輕微的聲音:斧頭小心地砍樹枝的聲音,車輪的軋軋聲,馬兒打響鼻的聲音……「往哪兒走?站住!」突然響出孤狼的鋼鐵一般的吼聲。另一個聲音像兔子那樣哀號著……搏鬥開始了。「壞蛋,壞蛋,」孤狼喘息著,反覆地叫,「你跑不了……」我向喧鬧的方面趕去,一步一跌地跑到了搏鬥的地方。在那棵砍倒的樹旁的地上,守林人正在蠢動著;他按住那賊,用腰帶把他的兩手反綁起來。我走近去。孤狼站起身,把他拉了起來。我看見一個濕淋淋的、衣衫襤褸、長著亂蓬蓬的長須的農民。一匹半身蓋著凹凸不平的席子的駑馬和一輛貨車一起站在那裡。守林人一句話也不說;那農民也不做聲,只是搖晃著頭。
「你要什麼?」
「福馬·庫茲米奇,」農民突然用低鈍乏力的聲音說,「啊,福馬·庫茲米奇。」
「你是守林人的女兒嗎?」
「我叫福馬,」他回答,「不過外號叫孤狼。」
「給老爺照路,」他對她說,「我把您的馬車拉到屋檐下去。」
「死了吧?」
孤狼轉過臉去。農民直打哆嗦,好像是因寒熱病而打顫似的。他抖動腦袋,呼吸不均勻了。
傍晚,我獨自坐了競走馬車打獵回來。離家大約還有八俄里;我那匹很會跑路的馴良的母馬精神抖擻地在塵埃道上賓士,有時打著響鼻,微微地搖動兩隻耳朵;那隻疲勞的狗一步也不離後輪,彷彿縛在那裡一般。暴風雨就要來了。前面有一大片淡紫九*九*藏*書色的烏雲,慢慢地從樹林後面升起來;長長的灰色的雲在我頭頂疾馳,向我涌過來;爆竹柳驚慌地騷動並絮語。窒息的暑熱忽然變成潮濕的寒氣;陰影很快地濃重起來。我用韁繩把馬打一下,向峽谷跑下去,穿過一條叢生著柳樹的、乾枯的小川,跑上山,駛進一個樹林里。道路蜿蜒地伸展在我面前那片茂密的已經籠罩著黑暗的榛樹林中;我的馬車困難地向前行進。百年老橡樹和椴樹的堅硬的根處處橫斷著大車輪子所碾成的縱深的車轍;馬車在這上面跳動,我的馬絆跌起來。狂風突然在上空怒吼,樹木開始咆哮,大粒的雨點劇烈地敲打樹葉。電光一閃,雷電大作,雨流如注。我的車子慢步前進,走了不久,不得不停下來:我的馬陷在泥濘里,眼前一片漆黑。我好容易躲進一叢寬闊的灌木下面。我屈著身子,遮住臉,耐心地等候雷雨終止。忽然,電光一閃,我瞥見路上有一個高大的身軀。我就向那方面仔細注視,——那個身軀彷彿是從我馬車旁邊的地上升起來的。
「跟你說話,聽見沒有,你這野蠻人,吸血鬼,聽見沒有!」
孤狼一聲不響地左手抓住馬的鬃毛,右手拉著賊的腰帶。「喂,轉過身子來,這笨蛋!」他厲聲說。「那兒有把斧頭,撿起來吧,」農民喃喃地說。「當然不會讓它丟掉!」守林人說著,撿起了斧頭。我們就走了。我走在後面……雨又開始疏落落地下起來,不久就轉為傾盆大雨。我們好容易到達了小木屋。孤狼把抓來的馬推在院子中央,把農民帶進屋裡,鬆了腰帶的結,叫他坐在屋角里。那小姑娘已經在爐邊睡著了,又跳起來,帶著沉默的恐怖向我們注視。我在長板凳上坐下。
「住口!」守林人大喝一聲,向前跨了兩步。
「你就一個人住在這裏?」我問小姑娘。
「是啊,暴風雨,」那個聲音回答。
「是守林人的女兒,」她輕聲說。
半小時以後,他在林子旁邊同我道別。
「喏,他走了!」他喃喃地說,「下回我可!……」
我們走了:孤狼走在前面,我跟著他。天曉得他怎麼會認識路的,但他只有難得幾次停下來,而且也是為了傾聽斧聲。「喏,」他喃喃地說,「聽見嗎?聽見嗎?」「在哪兒呀?」孤狼聳一聳肩膀。我們走下峽谷去,風靜止了一會兒,均勻的斧劈聲清楚地傳到我的耳朵里。孤狼對九-九-藏-書我看看,搖搖頭。我們在濕淋淋的羊齒植物和蕁麻中間一直向前走去。傳來一陣沉重而持續的響聲……
「帶了你的馬滾蛋吧!」他在他後面叫嚷,「可你得留神,下回再碰上我……」
「不……是的……死了,」他說著,扭過臉去。
「放了我吧!」
「要末,讓我領您到我屋裡去吧,」他斷斷續續地說。
「放了我吧,」他灰心喪氣地重複說,「放了我吧,真的,放了我吧!我賠錢,就是這樣,真的。實在是為了肚子餓……孩子們哭哭啼啼,你自己也明白。真是走投無路了。」
「放了我吧!窮啊,福馬·庫茲米奇,就是為了窮啊……放了我吧!」
孤狼站起來。
「怎麼辦呢!」
「林子里有人在搗亂……在偷砍馬谷地方的樹,」他補說後面這句,用以回答我疑問的眼色。
孤狼不回答。
「放了我吧。」
「我不餓。」
「拿這個幹嗎?」我問。
「我知道你們的!」
「我知道你們的,」守林人陰沉沉地反駁他,「你們村裡全是些竊賊偷兒。」
鄰近的農民們對於孤狼就是這樣評論的。
可憐的人低下了頭……孤狼打一個哈欠,把頭靠在桌上。雨還是下不停。我等候著下文。
「放了我吧,」農民反覆地說,「管家……我們都給逼窮了,真的……放了我吧!」
我帶著加倍的好奇心對他望望。我從我的葉爾莫萊和別人那裡,常常聽見關於守林人孤狼的故事,附近所有的農人都像怕火一樣怕他。照他們的話說,世界上從來不曾有過這樣能夠盡職的人:「一束枯枝都不讓人家拿走;無論在什麼時候,即使在半夜裡,他也會如雷轟頂地出現在你面前,而你休想抵抗。他力氣大,」他們說,「又機靈,就像魔鬼一樣……毫無辦法收買他:請他喝酒,送他錢,無論怎樣誘惑他都不行。有些人不止一次地想弄死他,可是不行——辦不到。」
他回到屋裡,在角落裡摸索著。
我們一起走出去。雨停了。遠處還有一團團沉重的烏雲聚集著,有時閃爍著長長的電光;但是在我們頭頂某些地方已經現出深藍色的天空,星星透過稀薄的、疾馳的飛雲閃閃發光。受到風吹雨打的樹木的輪廓,開始在黑暗中顯露出來。我們開始傾聽。守林人摘下帽子,低著頭。「喏……喏,」他突然說,伸出一隻手來指著,「瞧,挑選了這樣一個夜晚。」我卻除了樹葉的簌簌聲之read.99csw.com外什麼也沒有聽見。孤狼把馬從屋檐底下牽出來。「我這麼一來,」他又出聲地說,「也許會給他逃走的。」「我跟你一塊兒去……好嗎?」「行,」他回答,把馬送了回去,「我們馬上把他抓住,然後我再送您去。走吧。」
農民突然挺直身子。他的眼睛里冒著火,滿臉通紅了。「哼,好,你吃了我吧,好,讓你哽死,好,」他開始說,眯起眼睛,掛下嘴角,「好,你這可惡的兇手,你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
「不會馬上就停的,」守林人繼續說。
「跟過路的販子逃跑了,」他苦笑著說。小姑娘低下頭;嬰兒醒了,哭起來;小姑娘走到搖籃邊去。「喂,給他吧,」孤狼一邊說,一邊把一個骯髒的奶瓶塞到女孩手裡。「就把他丟下了,」他指著嬰兒低聲地繼續說。他走到門邊,站定了,轉過身來。
守林人的屋子只有一間熏黑的、低矮而空落落的房間,沒有高板床,也沒有間壁。牆上掛著一件破爛的皮襖。長板凳上放著一支單筒槍,屋角里堆著一堆破布;爐子旁邊擺著兩隻大瓦罐。松明在桌上燃燒著,凄慘地亮起來又暗下去。在屋子的正中央,一根長竿子的一端掛著一隻搖籃。小姑娘熄滅了提燈,坐在一隻小凳子上,開始用右手推動搖籃,左手整理松明。我向四周望望,——我的心鬱悶起來:夜晚走進農家屋子裡,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搖籃里的嬰孩沉重而急促地呼吸著。
「沒有,」他回答,用力揮了一下斧頭。
「我是這裏的守林人。」
「我怕什麼?反正一樣是死;沒有了馬,叫我到哪裡去?你殺了我吧,一樣是完結;餓死,這樣死,反正都一樣。都完蛋吧:老婆,孩子,都死光吧……可是你呀,你等著吧,我們會收拾你的!」
「我偏要說話,」不幸的人繼續說。「反正是個死。你這兇手,畜生,你就不會死!……等著吧,你神氣不了多久啦!人家會把你絞死,你等著吧!」
「我是盡我的職,」他陰沉沉地回答,「白吃主人家的飯是不行的。」
「烏莉塔,」她說時,悲哀的小臉兒更加低垂了。
「嘿,跟你多講有什麼用;安安靜靜地坐著吧,不然的話,你知道嗎?你沒看見老爺在這裏嗎?」
「唉,別提了,老爺,」他懊惱地打斷我的話,「只是請您不要說出去。還是讓我送您走吧,」他接著說,「您要等這點小雨過去大概是等不到了……read.99csw.com
他出去了,碰上了門。我再度向四周觀看。我覺得這屋子比先前更加凄涼了。冷卻的煙燼的苦辣氣味嗆得我難受。小姑娘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也不抬起眼睛來;她有時推動搖籃,怯生生地把滑下來的襯衫拉到肩上去;她那雙赤腳一動不動地掛著。
「一個人,」她的聲音幾乎聽不出。
「老爺,您大概,」他開始說,「不要吃我們那種麵包的吧,可是我這兒除了麵包……」
「讓他在這兒吧,別動他了,」我打斷孤狼的話。
「好,那就算了。我該替您生個茶炊,可是我沒有茶葉……讓我去看看您的馬怎麼樣了。」
「可你總不該偷東西。」
小姑娘朝我望望,就走進屋裡去。我跟著她走。
農民皺著眉向我看看。我在心裏起誓,無論如何必須釋放這可憐的人。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板凳上。在燈光中,我能夠看清楚他那憔悴多皺的臉、垂下的黃眉毛、神色不安的眼睛、瘦削的肢體……小姑娘在他腳邊的地板上躺下,又睡著了。孤狼坐在桌子旁邊,兩手托著頭。螽斯在屋角里叫響……雨打著屋頂,沿著窗子流下來;我們都默不作聲。
「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說。
「跟你說了,不行。我也是做不了主的人:我要受處罰的。而且也不該放縱你們。」
「原來你就是孤狼,」我重複說,「老弟,我聽見人家說起過你。聽說你是一點也不讓人的。」
「回家去。可是你瞧,這麼大的暴風雨……」
我並不怕他的威脅,已經伸出一隻手去;但使我非常驚奇的是:原來他一下子把帶子從農民的胳膊肘上抽去;抓住他的衣領,給他把帽子拉到眼睛上,打開門,把他推了出去。
我說出了我的姓名。
我望望他。這樣強壯的漢子是難得看到的。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體格勻稱。濕透了的麻布襯衫下面顯著地露出他那強壯的肌肉。拳曲的黑須髯遮住了他那嚴肅而剛毅的臉的一半;一雙連接的闊眉毛底下,炯炯有神地露著一對褐色的小眼睛。他把一雙手輕輕地叉在腰裡,站在我面前。
「從院子里聽得見。」
「請您坐著吧。」
「啊,你就是孤狼!」
門軋軋地一響,守林人低著頭,跨進門檻來。他從地上拾起提燈,走到桌子邊,點燃了燭芯。
「噢,我知道!您是回家去嗎?」
「放了我吧……我是因為肚子餓……放了我吧。」
「難道從這兒聽得見?」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