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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務所

事務所

「啊!」
「別多講啦,加夫里拉·安東內奇。」
「哼,蹩腳醫生,要沒有這個蹩腳醫生,你老人家早就在墳墓里爛光了……我真不該治好你的病,」他又恨恨地補說這一句。
「怎樣決定,加夫里拉·安東內奇?這件事可說全在於您;您好像不樂意吧。」
「唉,算了,算了,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您這就生氣了!我不過這樣說說罷了。」
「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到女主人那兒去了嗎?」
「要是您不知道,還有誰知道呢,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您在這兒可說是老大了。那麼這究竟怎麼辦呢?」我所不熟悉的聲音繼續說,「我們怎樣決定呢,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我倒要聽聽。」
「三張半,一戈比也不能再少了。」
「拿四張是應該的,可是我這傻瓜,性急了,」胖子喃喃地說。
「到女主人那兒去了,瓦西里·尼古拉伊奇。」
我一看:一張灰色的四開紙上用漂亮而粗大的筆跡寫著下列的字:
胖子走進我的房間來。
「你這人太不講情面,」商人咕噥地說,「那我還不如自己去同女主人解決。」
「三十五盧布,還有五盧布靴子錢。」
「什麼?」
「胡說八道,」一個戴紅領帶、衣袖肘部破爛、毛髮淡黃色的麻臉小夥子打斷了他的話,「你帶了身分證出去過,結果主人看不到你一戈比的代役租,你自己也賺不到一文錢:勉強拖著兩條腿回家,從此只剩下一件破衣裳。」
我向林子方面走去,向右拐彎,依照老人的話,一直走,一直走,終於來到一個大村子。這村子里有一所磚造的教堂,是新式的,即有柱廊的;還有一所寬廣的地主邸宅,也是有柱廊的。透過密密的細雨,我從遠處就看見一所有兩個煙囪的板頂屋子,比別的屋子高些,多分是領班的住宅。我就向那屋子走去,希望在他那裡找到茶炊、茶、糖和不太酸的鮮奶油。我帶著我那打寒噤的狗登上台階,走進前室,推開門一看,沒有普通人家的陳設,卻只見幾張堆著文件的桌子、兩個紅柜子、齷齪的墨水瓶、十分沉重的錫制吸水砂匣、很長的羽毛筆等物。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坐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面孔浮腫而帶病容,眼睛極小,前額發亮,鬢毛極多。他穿著一件普通的灰色土布外套,領上和前襟都有油光。
老人又咀嚼起來。他聽不清楚我的話。我更大聲地重複了我的問話。
「一切都辦妥了。」
「你拿多少工錢?」我問。
「您有什麼事?」他彷彿一匹馬突然被人拉了鼻子似地仰起頭來,問我。
「你們算了吧,算了吧,二位……」出納主任開始說……
「我不知道這兒是事務所;不過我準備付錢……」
「哪六個人?」我問。
「你是哪兒人?」我問他。
「可是,除了蘆薈之外,別的葯對你都沒有效,那又怎麼辦呢?」
「村子嗎?……你有什麼事?」
「那麼你們這兒誰當家呢?」
「很好。」
「他不在這兒嗎?」他迅速地向四周一望,這樣問。
「有一位先生來問,哪兒可以烤乾衣服?」
「怎麼會沒有茶炊呢,」穿灰色外套的小夥子神氣地回答,「您可以到季莫費神父那兒,或者到僕人的屋子裡,或者到納扎爾·塔拉瑟奇那兒,或者到看家禽的阿格拉費娜那兒去。」
「真是個……冒失鬼!」事務所主任在他後面咕噥著,搖搖頭,又打起算盤來。
「隨您的便,」胖子回答,「早就可以這樣做。其實,您何必來找麻煩呢?……那樣做好得多!」
「算了吧,我對你說,……我說過了,是鬧著玩的。好吧,你就拿三張半吧,拿你有什麼辦法呢。」
「六個半已經講定了。」
「不好。有時候一點也看不見。」
「我不怕你,」他叫喊起來,「聽見沒有,你這黃口小兒!我收拾過你父親,我殺了他的威風,這是你的榜樣,留神點兒!」
「給您端茶來了,」他帶著愉快的微笑對我說。
「阿納尼耶沃村的人。」
噯——我離開這美妙世界,
值班員睜開眼睛,從椅子上站起來。
「今年的苗秧可說是好極了,」他又說起話來,「我一路欣賞著。從沃羅涅什起全都是極好的苗秧,真可說是一等的了。」
「八盧布,」胖子從容不迫地說出來。
「我們怎麼會沒有木匠呢,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我們是森林地區呀——不用說了。不過現在是活兒忙的時候,尼古拉·葉列梅伊奇。」
「這是誰的領地?」
「這有什麼不可以!女主人親自吩咐下來,我和你就沒有話可說。」
「多少?」
「怎麼樣?」那個頭問,「一切都辦妥了嗎?」
命令
「什麼?」他用嘶啞的聲音含糊地問。
「沒有醒,睡著的。不過也許,這個……」
「喂,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在事務所里嗎?」前室里傳來很響的聲音,一個高個子的人跨進門檻,他顯然正在發怒,臉都扭歪了,但臉上富有表情而果敢,服裝很整潔。
「你算是愛上誰啦!簡直是個醜八怪!」
「你罵吧,帕維爾·安德列伊奇,你罵吧……看你能罵多久!」
「一切都在主人的權力之下,」那可憐的人說。
「那麼,你們要把這命令送去給總管嗎?」
「您有什麼九_九_藏_書事?」他問我。
值班員進來了。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傻瓜,你瘋了嗎?」胖子連忙打斷他的話,「去吧,到我家裡去吧,」他說著,幾乎把那驚訝的農民推了出去,「你到那兒去找我老婆……她會請你喝茶,我馬上就來,你去吧。別怕呀,聽見嗎?快去吧。」
接著是沉默。
「這裏不是唱歌的地方,」庫普里揚堅決地回答,「這裡是主人的事務所。」
「拿鐐銬來銬住他,銬住他,」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呻|吟著……
「阿克西尼婭·尼基季什娜和一個從韋涅夫來的商人。」
「三張,尼古拉·葉列梅伊奇。」
「啊,好,好!」那個頭回答,就不見了。
「這是我寫的,」他說時,一直微笑著。
遠赴荒涼地帶……
「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女主人叫你去。」
「你好,西多爾,」胖子一面撥算盤,一面說。
「我要什麼?你想知道我要什麼?(出納主任虛弱無力地點點頭)我要教訓教訓他,這個不要臉的大肚子,卑鄙齷齪、挑撥是非的傢伙……我要讓他嘗嘗挑撥是非的滋味!」
「沒有。我們有總管,米哈伊拉·維庫洛夫,可沒有管家。」
胖子怒不可遏。
「什麼?」
事務所主任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還用說嗎,」帕維爾回答,「就差這一點。可是你何必裝腔作勢呢,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
「誰能相信你呢?我看見過她的;去年在莫斯科,我親眼看見的。」
「唔,你來做什麼?」他繼續問,一面把一塊方格手帕放進衣袋裡去。
「有什麼辦法呢,康斯坦丁·納爾基濟奇!」庫普里揚回答,「人有了戀愛,就倒霉了,完蛋了。你先活到我的年紀,康斯坦丁·納爾基濟奇,那時候再批評我吧。」
「當然滿意嘍。我們這兒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都能進事務所的,老實說,我是靠上帝的旨意:我叔叔是當管事的。」
「您為什麼不回答我呀?」帕維爾繼續說。「哦,不……不,」他又說,「這不是辦法;叫罵是無濟於事的。不,您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吧,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你為什麼迫害我?你為什麼想毀掉我?喂,說呀,說呀。」
「不過不是我起的稿。在這方面科斯肯金是能手。」
「現在就請您收下。」
「升作火夫了,升作火夫了!」眾人高興地接著說。
事務所主任一句話也不回答。門口出現了商人的臉。
「你老婆身體好嗎?」
「四張灰票,」事務所主任回答。
「這要問上頭的人了。」
「我們那兒的……莊稼漢……尼古拉·葉列梅伊奇……」西多爾終於說起話來,每個字都是訥訥不出於口,「叫我給您老人家……這兒……有……」(他把他那粗大的手揣進上衣的懷裡,從那裡掏出一個紅花紋手巾包來。)
「難道你們沒有管家的?」
「費久什卡!喂,費久什卡!老是睡覺!」那個頭說。
「四張灰票,不要白票。」
「這是女主人的命令,」他聳一聳肩膀,繼續說,「可是你們等著吧……還要派你們當看豬的呢。我本來是一個裁縫,是一個好裁縫,在莫斯科第一流師傅那裡學出來的,替將軍們縫過衣服……我這點本領誰也奪不去。可是你們有什麼了不起?……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難道已經擺脫了主人的權勢?你們都是吃白食的,懶漢,還有什麼呢!要是放我出去,我不會餓死,我不會完蛋;給我身分證,我會好好地付代役租,使主人滿意。可是你們呢?死掉,像蒼蠅一樣死掉,就是這樣罷了!」
「嗯,路上怎麼樣?」
「哦!(他搔搔他那晒黑的後腦)喏,你啊,喏,這麼走,」他突然這樣說起來,一面亂揮著手,「喏……喏,沿著林子走,走著走著,那裡就會有一條路;你別走上去,別走上這條路去,要一直向右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喏,那兒就是阿納尼耶沃村啦。也可以通到西托夫卡村。」
「不,您懂得。」
門開開了,跑進一個侍童來。
出納主任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可是他與其說是走來走去,不如說是溜來溜去,樣子像一隻貓。他肩上晃蕩著一件后襟極狹的黑色舊燕尾服;他的一隻手放在胸前,另一隻手不斷地去拉他那馬毛做的又高又窄的領帶,緊張地把頭轉來轉去。他的靴子是山羊皮製的,走路很輕柔,沒有嘎吱嘎吱的聲音。
「怎麼,難道你們沒有木匠嗎?」
「是一位地主。」
胖子嘰哩咕嚕地說了些埋怨的話。
「女主人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亞科娃的。」
「蘆薈是衛生局禁用的,」尼古拉繼續說,「我還要去控告你呢。你想害死我——就是這麼回事!可是上帝沒有容許你。」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大概你自己在想當事務員吧!」康斯坦丁帶著粗野的笑聲回答,「一定是這樣!」
「瞧他好神氣,」事務所主任打斷他的話,他也忍不住了,「一個蹩腳醫生,簡直是一個蹩腳醫生,沒用的醫生;聽聽他的口氣,——呸!你有什麼了不起!」
「那麼,來擊掌吧,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商人叉開手指在事務所主任的手掌上打了一下)。上帝保read.99csw.com佑您!(商人站起身來)那麼我,尼古拉·葉列梅伊奇老爺,我現在就去求見女主人,我就說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已經跟我講定六個半盧布了。」
帕維爾激怒起來。
「西多爾從戈洛普廖克來了。」
「你看守什麼呀?」
西多爾出去了。
他出去了。我向周圍一看:隔開我的房間和事務所的那道板壁跟前,擺著一隻很大的皮面長沙發;兩隻靠背極高的椅子,也是皮面的,矗立在開向街道的唯一的窗子兩旁。糊著粉紅色花樣綠底壁紙的牆上,掛著三幅很大的油畫。一幅畫上畫著一隻戴藍色脖套的獵狗,下面寫著字:「這是我的慰藉」;狗的腳邊有一條河,河對岸的松樹下面,坐著一隻大得不合尺度的兔子,豎起一隻耳朵。另一幅畫上畫著兩個老頭兒在吃西瓜;西瓜後面遠遠的地方有一個希臘式的柱廊,下面寫著「如意殿」。第三幅畫上畫的是一個躺著的半裸體女人,畫成透視縮狹形,膝蓋紅潤潤的,腳後跟很胖。我的狗刻不容緩地竭盡全力爬到長沙發底下去,但顯然那裡有許多灰塵,因此接二連三地大打起噴嚏來。我走到窗口,看見從地主邸宅到事務所,斜穿過街道,鋪著些板:這是很有益的預防措施,因為這地帶是黑土,加之連綿不斷地下雨,周圍泥濘得厲害。這地主莊園是背向著街道的,莊園附近所見的情狀,就同一般地主莊園附近的情狀一樣:穿著褪色的印花布衣服的農家姑娘前前後後地鑽來鑽去;男僕們在泥濘中費力地跨著步,時時立定了,滿腹心事地搔搔背脊;甲長的那匹系著的馬,懶洋洋地搖著尾巴,高高地抬起頭來啃柵欄;母雞咯咯地叫著;好像患肺病似的火雞不斷地互相呼應。在一間黑暗而破爛的屋子(大約是澡堂)的小台階上,坐著一個強壯的小夥子,手裡拿著吉他,正在起勁地唱著一支有名的浪漫曲:
「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您討價太高了。」
「工作的確是一樣的,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不過……」
「你在這兒做什麼?」
「可以,馬上就來。您先脫下衣服休息一會,茶立刻就可以準備好。」
西多爾默不作聲了,交替地踏著兩隻腳。
「哦!哦!」我想,「他就是出納主任。」
「你們女主人大概有很多僕人吧?」
「那你怎麼能看守呢?真是天曉得!」
「誰在女主人那兒?」他問這侍童。
「三張,尼古拉·葉列梅伊奇。」
「我關照你,別提這個!」
仰該總管奉令后速即偵查:何人昨夜醉入英國式花園歌唱猥褻小調,驚擾法籍女家庭教師安瑞尼夫人安眠?守夜人所司何事,何人在園內守夜,而容許此等亂暴之事?上記一切,仰該總管詳細查明,速即呈報本事務所。
「這附近哪兒有村子?」我問。
「我不認識。帶著狗和槍的。」

「唔,來找過我?他說了些什麼?」
「得了吧,你有多大年紀啦?」
農民喘一口氣,一隻腳踏上前些。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把筆擱在耳朵上,擤了擤鼻涕。
「你說的是哪一個呀,帕維爾·安德列伊奇?」胖子裝出驚奇的樣子問。
「對呀,對呀!」別的人接著說,「好一個亞歷山德拉!——把庫普里亞難倒了,沒有話說,……唱吧,庫普里亞!……亞歷山德拉真有辦法!(僕人們為了要表示更親昵,稱呼男人的時候往往用陰性詞尾。)唱吧!」
大家哈哈大笑,有的人跳起來。一個十五歲模樣的男孩笑得最響,他大概是僕役中貴族的兒子。他穿著有黃銅鈕扣的背心,戴著淡紫色的領帶,肚子已經長得很肥胖了。
「喂,庫普里亞,說老實話,」尼古拉·葉列梅伊奇顯然是被逗得開心了,得意揚揚地說,「當火夫不見得好吧?恐怕是很無聊的事吧?」
阿納尼耶沃村領主邸宅總事務所指令總管米哈伊拉·維庫洛夫。第209號。
「怎麼,商人給的工錢多些嗎?」
「我想烤乾衣服。」
「瞧,瞧,他在打主意啦,瞧他這樣子?嗚!嗚!啊!」
「今天亞古什金地主來找過您,」值班員又說。
「您好,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帕維爾慢慢地迎上前去,意味深長地說,「您好。」
「那又怎麼樣!嘿,你們被慣壞了,得了吧!」
「怎麼樣,你寫字寫得很好吧?」我又開始說話。
商人把一小疊鈔票遞給事務所主任,鞠一個躬,搖一搖頭,用兩根手指拿起他的帽子,扭一扭肩膀,使自己的身子做出一個波浪形的動作,走了出去,他的靴子恰如其分地發出嘎吱嘎吱聲。尼古拉·葉列梅伊奇走到牆邊,據我所能看到的,他在那裡點商人交給他的票子。門口伸進來一個有濃密的連鬢鬍子和火紅頭髮的頭。
「在這點上我有什麼過失呢,帕維爾·安德列伊奇?女主人不許你結婚:這是主人家的意思!跟我有什麼關係?」
忽然街上傳來一片喊聲:「庫普里亞!庫普里亞!庫普里亞可站穩了!」這喊聲迫近台階,過了不久,事務所里進來一個人,這人身材矮小,樣子像有肺病似的,他的鼻子特別長,一雙大眼睛獃滯不動,神態非常高傲。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棉絨領子的、鈕扣極小的常禮服。他肩上背著一捆柴。他的周圍聚集著五六個僕人,大家嚷著:「庫普里亞!庫普里亞可站穩了!庫普里亞升作火夫了!升作火夫了!」但是,穿棉絨領禮服的人一點也不注意他的同伴們的喧嘩吵鬧,臉色絲毫不變。他跨著整齊的步子走到爐子邊,卸下重物,抬起身子,從後面的袋裡取出一隻鼻煙盒,睜大眼睛,開始把攙灰的草木樨末塞進鼻子里去。九*九*藏*書
「那麼,這兒或許也可以,」那胖子說,「來,請到這邊來吧。(他領我到另一個房間里,但不是他走出來的那個房間。)在這裏您看好嗎?」
我悄悄地抬起身子,向板縫裡張望。胖子背向我坐著。他對面坐著一個商人,年紀大約四十歲,消瘦而蒼白,面有菜色。他不斷地摸自己的鬍子,十分敏捷地眨巴眼睛,扭動嘴唇。
「哪一位先生?」
「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在女主人那兒,」出納主任回答,「您有什麼事,對我說吧,帕維爾·安德列伊奇。您可以對我說……您要什麼?」
「在這兒看守。」
胖子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髮,用那差不多全被大衣袖子遮蓋了的手捂著嘴咳嗽一聲,扣好鈕扣,大踏步地到女主人那裡去了。不一會兒,這一群人和庫普里揚也一同跟著他出去了。留在這裏的只有我那老相識的值班員。他剛開始削羽毛筆,就坐在那裡睡著了。幾隻蒼蠅立刻利用這個好機會,團團地圍住了他的嘴巴。一隻蚊子停在他的額上,勻稱地擺開兩隻腳,慢慢地把它的刺全部插|進他那柔軟的肉里去。以前那個有連鬢鬍子的火紅髮色的頭又出現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又張望了一會,便帶著他那很醜陋的身體走進事務所來。
帕維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小夥子想了一想。
「你別管!」事務所主任叫起來,「他想毒死我!你懂不懂?」
「你在跟誰講話,你這蠢貨?害我睡不著覺,這蠢貨!」鄰室里傳出話聲。
「那麼,三張吧!」
我禁不住笑了。
「不,到底怎麼樣……」
「而且,事情明擺著,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一個禮拜就可以幹完的活兒,總要拖一個月。一會兒木料不夠了,一會兒又派你到花園裡去掃路了。」
「去年她的確稍微差些。」庫普里揚說。
「你有什麼事?」
「得了吧!你如果跟他要工錢,他就抓住你的脖子把你趕走。不,在商人那兒做事要講信用,而且要負責。他給你吃,給你喝,給你穿,給你一切。稱他的心,他就多給你些……你要工錢做什麼!根本不需要……而且商人生活簡單,是俄羅斯式的,跟我們一樣:你跟他一道出門去,他喝茶,你也喝茶;他吃什麼,你也吃什麼。商人……怎麼好比:商人跟地主老爺不同。商人直爽;他生起氣來,打你一下就完事了。不難為你,不嘲罵你……跟地主老爺在一起可受罪了!什麼都不中意:這樣不好,那樣不對。你拿一杯水或者一些食物給他,『啊呀,水有臭味!啊呀,食物發臭的!』你拿出去,在門外頭站一會兒,再拿進來。『唔,現在好了,唔,現在不發臭了。』講到那些女主人啊,我告訴您,那些女主人更難伺候!……還有小姐呢!……」
這命令上蓋著一個很大的圖章:「阿納尼耶沃村領主邸宅總事務所之印」,下面批著:「切實奉行。葉連娜·洛斯尼亞科娃。」
「那麼那邊,女主人那兒,是六個半,尼古拉·葉列梅伊奇,——穀子賣六個半盧布嘍?」
小夥子咧開嘴笑了,點了點頭,到辦公室去拿來一張寫滿字的紙。
「這是什麼人,」我問值班員,「管家嗎?」
「是這樣的,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上頭問我們要木匠。」
「他說,他晚上到秋秋列夫那裡去等您。他說『我有一件事情要同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商談一下』,什麼事他可沒有說。他說『反正瓦西里·尼古拉伊奇知道的』。」

「好的。實在的,」他嘆一口氣繼續說,「像我們這種人,譬如說,在商人那兒日子過得更好些。我們這種人在商人那兒好得多。昨天晚上有一個商人從韋涅夫到我們這裏來,他的僱工就對我這樣說……很好,沒有話說,很好。」
「怎麼?……你們寫命令先起稿的?」
「那麼,怎麼辦呢,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商人又開始說,「這點小生意總得做成它……這樣吧,尼古拉·葉列梅伊奇,這樣吧,」他不斷地眨巴眼睛,繼續說,「兩張灰票和一張白票送給您老人家,那邊呢(他朝地主的邸宅點了點頭),六個半盧布。擊掌為定吧,好不好?」
這一群喧嘩吵鬧的人進來的時候,胖子皺著眉頭,從坐位上站起來;但是他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便微笑了,只是吩咐他們別大聲叫嚷,因為隔壁房間里有一位獵人在睡覺。「什麼樣的獵人?」兩個人同聲問。
這是秋天的事。我背著槍在野外徘徊https://read.99csw.com已有幾小時了。庫爾斯克大道上的旅店裡有我的三套車在等候著我。傍晚以前我大概不會回旅店去的,可是極其細密而寒冷的毛毛雨從清早起就像老處|女一般無休無止地、毫不憐惜地纏住我,終於使我不得不在附近找一個避雨的所在——哪怕是臨時的也好。我正在考慮向哪一方面走,忽然豌豆田旁邊一個低矮的草棚映入了我的眼中。我走近這草棚,向草檐底下一望,看見一個非常衰弱的老頭兒,使我立刻想起了魯濱遜在他的孤島上某一個山洞里所發現的那隻垂死的山羊。老頭兒蹲在地上,眯著他那雙晦暗的小眼睛,像兔子那樣急促而又小心地(這可憐的人一顆牙齒也沒有了)咀嚼著乾燥堅硬的豌豆粒,不斷地在嘴裏把它移到這邊,又移到那邊。他那麼專心於這工作,竟沒有注意我的到來。
「不,諸位,」一個滿麵粉刺、頭髮鬈曲而塗油的、身材瘦長的人,大概是侍僕,用輕蔑而放任的聲音說,「讓庫普里亞·阿法納瑟奇把他那支小曲唱給我們聽聽。喂,開始唱吧,庫普里亞·阿法納瑟奇!」
「這裡有什麼地方可以烤乾衣服?村子里哪一家有茶炊?」
「費久什卡!」辦公室里傳來胖子的聲音。
「苗秧的確不壞,」事務所主任回答,「可是您知道,加夫里拉·安東內奇,秋天長得好,春天難預料。
「那麼總務有嗎?」
「不是,他從前是會計主任,現在升作事務所主任了。」
「的確是這樣的,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您說的一點也不錯……你們的客人恐怕醒了吧。」
「我要關照你,你別太放肆了……你以為女主人那兒少不了你,可如果要她從我們兩個人裡頭挑選一個,你是站不住腳的,我的寶貝!誰都不許造反!你留神點兒!(帕維爾氣得發抖)至於塔季揚娜這姑娘,是她自作自受……你等著瞧吧,她還要受苦呢!」
「大概你眼睛不好吧?」
「加夫里拉·安東內奇,不能再少了;天地良心,不能再少了。」
「好,叫西多爾進來吧,」最後他說。
「有六個人。」
我聽起老頭兒的話來很費力。他的髭鬚妨礙他說話,而且他的舌頭很不靈便。
帕維爾舉起雙手,撲上前去,事務所主任沉重地跌倒在地板上。
「活兒忙的時候!這就對啦,你們都喜歡替別人做工,不喜歡替自己的女主人做工……還不是一樣的嘛!」
「看守豌豆。」
「可不是,是她批的,她總是親筆批的。不然這命令就不能發生效力。」
「你治好了我的病?……不,你想毒死我;你讓我吃蘆薈,」事務所主任接著說。
「上頭的人!」我想,不免帶著憐憫之心看看這可憐的老頭兒。他摸索了一會,從懷裡掏出一塊硬麵包,就像小孩子一般啃食起來,用力縮進他那本來就已凹進的兩頰。
尼古拉·葉列梅伊奇走進事務所。他臉上得意揚揚,但是一看見帕維爾,便有些著慌。
「好,……可不可以給我些茶和鮮奶油?」
「要去躲雨。」
當天我就回去了。過了一星期,我聽說女主人洛斯尼亞科娃把帕維爾和尼古拉兩個人都留用下來,卻把塔季揚娜這姑娘打發走。顯然是用不著她了。
「哼,老狐狸,搖尾巴去了!……我要等他來,」帕維爾憤怒地說,拍一下桌子。「啊,大駕到了,」他向窗子里一望,接著這樣說,「提到他他就來了,我們恭候著呢!」(他站起身。)
「得了吧,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庫普里揚說,「您現在的確是當上了我們的事務所主任;這的確沒有話說;可是您也曾經倒過霉,也住過農家屋子呢。」
「這裏不是跟你講理的地方,」事務所主任不免慌張地回答,「而且也不是時候。不過有一點我實在覺得奇怪:你何以見得我想毀滅你,或者在迫害你?況且我怎麼可能迫害你呢?你不是我這事務所里的人。」
我醒過來,想起身,卻被懶惰所困;我閉上眼睛,但是不再入睡。隔壁辦公室里有人在輕聲地談話。我不由得傾聽起來。
「得了吧,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您說哪裡話?我們的事情就是做生意,做買賣;我們的事情就是買貨。我們可說是以此為業的,尼古拉·葉列梅伊奇。」
「不,我不懂得。」
「什麼?」

「是啊,是啊,尼古拉·葉列梅伊奇,」一個聲音說,「是啊。不能不考慮到這個;不能不考慮到,的確……啊哼!」說話的人咳嗽一聲。
這一場的結局我不想描寫了;我生怕我已經傷害了讀者的感情。
「嗯!」出納主任回答,走向窗口。
「跟您有什麼關係?您不是跟那老鬼婆,跟那女管家串通的嗎?您不是在那裡挑撥是非嗎,噯?您說,您不是拿種種胡言亂語來誣害這個沒有保護的姑娘嗎?她不是蒙您照顧才從洗衣的變成了洗碗的嗎?她挨打,穿粗布衣服,不也是您照顧的嗎?……您不害臊嗎,不害臊嗎?您是個老人啊!眼看您就要中風了……您到上帝面前去交代吧。」
「可不是嗎?不起稿https://read.99csw•com寫不清楚的。」
鄰室里發出床鋪的軋軋聲。門開了,進來一個年約五十歲的人,身材矮胖,脖子像公牛,眼睛突出,兩頰滾圓,滿面發光。
「什麼?」
「躲雨。」
「您好,尼古拉·葉列梅伊奇。」
胖子轉過身來……傾聽一下……
「睡著的,」值班員回到辦公室,輕輕地說。
「你生活過得好嗎?」
「什麼?你想嚇唬我?」他憤怒地說,「你以為我怕你嗎?不,老兄,你看錯人了!我怕什麼?……我到處都找得到飯吃。你啊——你可不是那麼回事了!你只能住在這兒,挑撥是非,偷雞摸狗……」
「您就這樣說吧,加夫里拉·安東內奇。」
尼古拉·葉列梅伊奇歪著頭,專心地撥弄算盤珠。
「隨口講講,那還沒有什麼。」
「當然有的。一個德國人,卡爾洛·卡爾勒奇·林達曼多爾;不過他不當家。」
「讓他們去鬧吧,」棉絨領的人攤開兩手說,「不關我事!只要不來惹我。我升作火夫了……」
「眼睛不好吧?」
「不,不很多……」

「說的是誰?他升了事務所主任,跟我有什麼相干!嘿,沒有什麼可說的,任用了一個好傢夥!簡直可以說是把山羊放進了菜園子里!」
「哪兒人,你是?」
「您相信我吧,加夫里拉·安東內奇,」胖子的聲音回答,「您想哪,我難道還不知道這兒的規矩。」
「那麼有多少人呢?」
穿灰色外套的小夥子,就是事務所的那個值班員,在一張舊呢面紙牌桌上放下茶炊、茶壺、墊著破茶碟的茶杯、一罐鮮奶油和一串像燧石一樣堅硬的波爾霍夫麵包圈。胖子走了出去。
值班員小心地走進我的房間。我把頭放在代替枕頭的獵袋上,閉上眼睛。
「這兒是地主的總事務所,」他打斷了我的話,「我在這兒值班……您沒有看見牌子嗎?特地釘著牌子呢。」
「算了,算了,帕維爾·安德列伊奇,算了吧!別提了……這種小事提它幹嗎呀?」
他停止咀嚼,高高地抬起眉毛,努力睜開眼睛。
「這兒是管家住的……還是……」
他走到門邊。
「不,他自己會來念的。不是,是我們念給他聽;我們這總管是不識字的。(值班員又沉默了一會)你看怎麼樣,」他接著說,得意地微笑著,「寫得好嗎?」
「什麼?」
「您怎麼啦,您怎麼啦,帕維爾·安德列伊奇?安靜些吧!……您怎麼好意思?您別忘了您說的是誰,帕維爾·安德列伊奇!」出納主任嘟嘟囔囔地說起來。
「你滿意嗎?」
值班員敏捷地走出去。我喝完了一杯茶,躺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我睡了大約兩小時。
只聽見一聲嘆息。
「一共大概有一百五十個人。」
「喏,是這麼些人:首先是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是出納主任;還有彼得是事務員,彼得的兄弟伊萬是事務員,另外一個伊萬是事務員;科斯肯金·納爾基佐夫也是事務員,還有我,——都數不完。」
胖子走到桌子邊坐下,翻開簿子,拿來算盤,開始把算盤珠撥上撥下,不用右手的食指而用中指,因為這樣更體面些。
「你做什麼,在這兒?」
我又抬起身子。走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農民,年紀大約三十歲,體格強壯,雙頰紅潤,長著淡褐色的頭髮和短短的拳曲的鬍子。他在聖像面前禱告了一番,然後向事務所主任鞠一個躬,兩手拿著帽子,直挺挺地站著。
「滾開!我為什麼要聽你吩咐?」
「這是女主人親筆批的嗎?」我問。
「不,我當著上帝說,我不懂得。」
「在我面前,你可得留神點兒,別太放肆啦,」胖子暴躁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傻瓜,人家是在跟你開玩笑,你這傻瓜應該懂得;人家肯理睬你這傻瓜,你應該感謝。」
「還對天發誓呢!既然這樣,我問你,你不怕上帝嗎?啊?你為什麼不讓那可憐的姑娘活下去?啊?你要她怎麼樣?」
「啊!好,叫他進來。等一下,等一下……先去看看,那位老爺怎麼樣了,睡著呢,還是醒了。」
「嘿!真的會不知道?我說的是塔季揚娜。你應該怕上帝,——你為什麼要報復?你不害臊嗎?你是有老婆的人,你的孩子已經有我這般高大了,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要娶她,我的行為是正當的。」
「原來是這樣的!……那麼你們事務所里人多嗎?」
「不,你不能這麼說,康斯坦丁·納爾基濟奇。」
「我馬上就來。喂,你們諸位,」他用勸戒的聲音繼續說,「最好和這新任的火夫一起離開這兒吧。萬一那個德國人跑來,又要去告狀。」
「我何必毒死你……你聽我說,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帕維爾絕望地說,「我最後一次請求你……你逼得我這樣——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別再和我們為難了,聽見嗎?要是不然,我當著上帝說,我們裡頭總有一個人要倒霉,我告訴你。」
「我是隨口講講的,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對不起……」
「這兒沒有地方。」
「女主人自己。」
「工錢太……那個……」
「老大爺!喂,老大爺!」我叫喚著。
「沒有醒,睡著的,」他重說一遍,回到了原地。
「好的,尼古拉·葉列梅伊奇。稍微有些泥濘。」(農民說話慢吞吞的,也不高聲。)
「不知道。」
胖子懊惱地揮一揮手,指指我的房間。
「別跟我提父親的事,尼古拉·葉列梅伊奇,別提這個!」
「她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