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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管

總管

這時候天完全黑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吩咐收拾餐桌,拿乾草來。侍僕替我們鋪好床單,放好枕頭;我們躺下了。索夫龍領得了關於第二天的指示,回到自己屋裡去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臨睡的時候,還談了些關於這個俄羅斯農民的優秀品質的話,同時告訴我:自從索夫龍管理以來,希皮洛夫卡的農民們不曾欠過一個錢的租金……更夫敲起梆子;那個嬰孩,顯然還未能體會應有的自我犧牲精神,在屋子的某處啼哭起來……我們睡著了。
「離開這兒四十俄里,到里亞博沃去。」
「稟告老爺,這是個醉漢,」總管第一次用最恭敬的語氣回答,「不肯幹活兒。欠租已經第五年了。」
「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
「喂,索夫龍兄弟,你的業務搞得怎麼樣?」他用親切的聲音問。
「安季普,老爺。」
「啊呀!老爺才不管這些事呢!只要沒有欠租,他還管什麼,嗯,你去試試控告他,」他略停一下又說,「哼,他就把你……嗯,你去試試……不行,他會給你點厲害瞧瞧……」
這不幸的侍僕踧踖不安地站著,擰著餐巾,一句話也不說。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低下頭,沉思地蹙著眉頭對他看看。
「他是怎樣一個人?」
「您也許不知道,」他擺動著兩腳,繼續說,「我那兒的農民是繳代役租的。現在講憲法了,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他們倒能如數付給我代役租。老實說,我早就想叫他們改成勞役租制,可是地皮很少!我一直覺得奇怪,他們是怎樣敷衍過去的。不過,c'est leur affaire.我那邊的總管是一個能幹的人,une forte tête,做大事業的人!您看見了就會知道……這真是一個好機會!」
「瞧吧,」安帕季斯特說,「這回他要吃掉他了;要把他一古腦兒吞下去了。領班現在要打他了。你想,這個可憐的人真倒霉!他憑什麼該受這份罪……他在大伙兒面前跟他吵過嘴,跟那個總管,一定是忍不住了……這件事有什麼大不了!可是他就折磨起安季普來。現在就要把他折磨死了。他真是一條狗,一條惡狗,——上帝原諒我的罪孽,——他懂得哪些人可以欺壓。有些老頭兒有幾個錢,家裡人比較多,他就不敢碰,這個禿鬼,可是這一回他就放肆了!所以安季普的兒子不該輪到就被他拉去當兵,這蠻不講理的騙子手,惡狗,——上帝原諒我的罪孽。」
「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老頭兒絕望地說,「發發慈悲,照顧我們,——我哪裡是無賴?我在上帝面前發誓,我實在忍不住了。索夫龍·雅科夫利奇討厭我,為什麼討厭我——讓上帝審判他吧!家全被他毀了,老爺……就連這最後一個兒子……也要把他……(老頭兒一雙黃色的、有皺紋的眼睛里淚水閃閃發光。)發發慈悲,老爺,照顧照顧……」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滿足了他的願望。
「老爺,發發慈悲!讓我們透一口氣……給折磨得苦死了,」老頭兒費力地說。
索夫龍正是在等這一句話。「啊呀,我們的好老爺,我們的大恩人!」他又扯著調子說起來……「那還用說嗎,……我們的好老爺,我們日日夜夜在替您祈禱上帝呢……土地么,自然是少一點……」
「嗯,那麼你們現在都滿意嗎?」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帶著不滿意的神情低聲問總管。
「別把我們全家都毀了,恩人。」
這期間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便詢問領班關於收穫、播種和其他農事。領班的回答使他滿意,但是似乎態度萎靡而遲鈍,彷彿用凍僵的手指扣外套的鈕扣一般。他站在門邊,常常留心張望著,給動作敏捷的侍僕讓路。我通過他的強壯的肩膀,看見總管的妻子正在穿堂里悄悄地毆打另一個女人。忽然傳來馬車聲,它在台階面前停下,總管走進來了。
「為什麼酒沒有溫?」他用相當嚴厲的聲音問侍僕中的一個。
佩諾奇金打斷了他的話:
「喂,老人家,地界分好了嗎?」佩諾奇金先生問,他顯然要模仿農民的語調,向我眨眨眼睛。
「是我的小兒子,老爺。」
說到這裏,索夫龍沉默了一會,向老爺看看,然後彷彿又感情衝動起來(同時酒性也在發作),再次要求吻手,說起話來扯調子扯得比以前更厲害了。
「啊,您哪,我們的好老爺!」索夫龍叫起來,「業務怎麼會不好呢!您哪,我們的好老爺,我們的大恩人,您這一駕臨,我們的小村子可就有光彩啦,您給我們帶來了一輩子的幸福!上帝保佑您,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上帝保佑您!托您的福,一切都很順利。」
「啊,您哪,我們的好老爺,大恩人,……咳……真是!我實在高興得成了個傻瓜……我看了簡直不相信是真的……啊,您哪,我們的好老爺!……」
「Pardon,mon cher,」他帶著愉快的笑容說,同時親切地用手碰碰我的膝蓋,然後重又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侍僕。「嗯,去吧,」略微沉默一會之後他補說一句,然後揚起眉毛,按了鈴。https://read.99csw.com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背向了他們。「永遠不滿足,」他從牙縫裡喃喃說出,就大踏步走回家去。索夫龍跟在他後面。地保突出了眼睛,彷彿準備跳到很遠的地方去似的。領班把鴨子從水坑裡趕走。兩個請願者又在那地方站了一會,互相看看,然後頭也不回地慢吞吞走回家去。
「不要緊,索夫龍,不要緊,」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微笑著回答,「這裏很好。」
「不多?光是在赫雷諾夫的農民那裡,他就租了八十俄畝,在我們這裏也租了一百二十俄畝;全部有一百五十俄畝。他不單靠田地,又販賣馬匹,還有牲口,還有焦油,還有黃油,還有大麻,還有這樣、那樣……精靈,真精靈,發財了,這騙子手!可惡的是,他要打人。這是畜生,不是人;告訴您:是一條狗,惡狗,真是一條惡狗。」
佩諾奇金先生聽了自己的總管的詭計,不住地笑,幾次向他點著頭對我說:「Quel gaillard,ah?
我想起了安季普,就把所看見的情況告訴了他。
「可不是,老爺,葉戈爾·德米特里奇報告過了,可不是。」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會。
廚子比我們早到幾分鐘,而且顯然已經安排好,預先通知過有關的人了,因此正當我們的車子進入村子的柵門的時候,領班(總管的兒子)就來迎接我們。他是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強壯、頭髮棕黃色的漢子,騎著馬,沒戴帽子,穿著新上衣,敞開衣襟。「索夫龍在哪兒?」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問他。領班先敏捷地跳下馬,向主人深深地鞠一個躬,說:「您好,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老爺。」然後微微抬頭,抖擻一下,報告說:索夫龍到佩羅夫去了,但已經派人去叫他。「好,你跟我們來吧,」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領班為了表示禮貌,把馬牽到一邊,爬上馬,踏著小速步跟在馬車後面,手裡拿著帽子。我們的馬車在村子里走。我們碰見了幾個坐在空貨車裡的農民;他們是從打穀場來的,一路唱著歌,全身顛動著,兩條懸空的腿搖搖擺擺;但是一看見我們的馬車和領班,突然默不作聲,脫下他們的冬帽(這時候是夏天),欠身而起,彷彿在聽候命令。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親切地向他們點點頭。驚慌的騷擾顯然傳遍了全村。穿格子裙的農婦用木片投擲那些感覺遲鈍的或者過分熱心的狗;一個鬍子從眼睛底下生起的跛足老頭兒把一匹還沒有喝飽水的馬從井上拉開,不知為什麼在它肚子上打了一下,然後鞠躬行禮。穿長襯衫的男小孩都哭哭啼啼地跑進屋裡去,把肚子擱在高門檻上,掛下了頭,翹起兩隻腳,就這樣很敏捷地滾進門裡,到了黑洞洞的穿堂里,不再從那裡出現了。連母雞也都急急忙忙地加快步子走向大門底下的縫隙里去;只有一隻黑胸脯像緞子背心、紅尾巴碰著雞冠的大胆的公雞,停留在路上,已經完全準備啼叫,忽然困窘起來,也逃走了。總管的屋子和其他屋子相隔離,坐落在茂密的綠色大麻田中央。我們在大門前停車。佩諾奇金先生站起身,神態活現地脫下斗篷,從馬車裡走出來,和藹可親地環顧著四周。總管的妻子深深地鞠著躬迎接我們,又走過來吻主人的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讓她吻了個夠,然後走上台階去。在穿堂的暗角落裡,站著領班的妻子,她也鞠躬,可是不敢走過來吻手。在所謂冷室里——在穿堂的右邊——已經有另外兩個女人在那裡張羅著;她們把各種廢物、空罐子、僵硬的皮襖、油缽、裝著一堆破布和一個骯髒的嬰孩的搖籃從那裡搬出,用浴室帚子來打掃灰塵。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把她們趕出去,在聖像下面的長凳上坐下。馬車夫們開始把大小箱籠和其他應用物件搬進來,走路的時候儘力減輕他們的沉重的靴子的踏步聲。
「那麼你為什麼欠租呢?」佩諾奇金先生厲聲地問。(老頭兒低下了頭。)「大概是愛喝酒,在酒店裡混日子吧?(老人張開嘴巴,要說話了。)我知道你們的,」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暴躁地繼續說,「你們的事情就是成天喝酒,躺在炕上,讓規矩的農民替你們負擔。」
https://read.99csw.com一個身體肥胖、膚色淺褐、頭髮黑色、額角低低、眼睛浮腫的人走進來。
「我親愛的朋友,我在問你話呀!」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平靜地繼續說,眼睛一直盯著他。
沒有辦法。本來我早上九點鐘就要動身的,但是一直拖到了兩點。打獵的人都能體會我的心焦。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像他自己所說,喜歡乘機享樂一下,攜帶了無數內衣、食物、飲料、香水、枕墊以及各種梳妝盒,這些物質在某些儉樸自持的德國人足夠一年之用呢。每次從山坡上駛下去的時候,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總要對馬車夫說一番簡短有力的話,由此我可以斷定我這位朋友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然而這次旅行十分平安地完成了;只是在一座剛修好的小橋上,載廚子的馬車翻倒了,後輪壓住了他的胃。
「你叫什麼名字?」
「他當做自己的財產掌管著。那邊的農民都欠滿他的債;像僱農一樣替他幹活:派這個趕貨車,派那個到那裡……把他們折磨得好厲害。」
「啊,好了,好了,索夫龍,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忠心的僕人……那麼,穀子打得怎麼樣?」
「索夫龍·雅科夫利奇替我付了欠租,老爺,」老頭兒繼續說,「已經第五個年頭了,付過之後,就把我當作奴隸,老爺,還有……」
「索夫龍·雅科夫利奇嗎?……噢!」
1847年7月于西里西亞的薩爾茨勃倫
「啊,您哪,我們的好老爺,我們的大恩人,」他扯著調子說起話來,臉上表示非常的感動,彷彿就要迸出眼淚來似的,「好容易賞光!……請您的手,老爺,請您的手,」他說這話時,嘴唇早已突出著了。
「啊,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嘮叨不休的總管繼續說,「您這是怎麼啦?您簡直把我急壞了,老爺;您沒有通知我您要駕臨。今天晚上在什麼地方過夜呢?瞧這兒多臟,全是灰塵……」
「是托博列耶夫家的,」總管慢吞吞地回答。
「怎麼回事?你控告誰?」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勃然大怒:
「知道了,」那胖子回答,就出去了。
「葉戈爾報告過我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鄭重地說。
「唔,他怎樣折磨了你呢?」他說時,輕蔑地從口髭上望下去看著那老頭兒。
「老爺,全給他毀了。老爺,兩個兒子不該輪到就被他拉去當兵,現在又要奪我第三個兒子了。老爺,昨天他把我最後一頭母牛從院子里拉了去,又狠狠地打了我老婆一頓——喏,就是這位先生。」(他指指領班。)
索夫龍嘆一口氣。
「希皮洛夫卡村只不過名義上是那個……他姓什麼來著,喏,就是那個佩金的產業;實際上掌管這村子的並不是他,是索夫龍在掌管。」
於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唱起一支法國抒情歌曲來。
「這是誰?」
「怎麼呢?」
「這是怎麼回事?」
佩諾奇金先生皺起眉頭。
大約兩個鐘頭之後,我已經在里亞博沃,同我所熟悉的農民安帕季斯特準備出獵了。在我離開以前,佩諾奇金一直對索夫龍繃著臉。我和安帕季斯特談起希皮洛夫卡的農民們,談起佩諾奇金先生,問他認不認識那邊的總管。
「誰折磨了你?」
「他還是個無賴,」總管在主人的話里插|進一句。
這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所謂做大事業的人,身材不高,肩膀寬闊,頭髮蒼白,體格結實,長著一個紅鼻子、一雙淺藍色的小眼睛和扇形的大鬍子。我要順便說一說:自有俄羅斯以來,國內尚未有過發福發財的人沒有濃密的大鬍子的前例;有的人一向只有一點稀薄的尖鬍子,忽然滿面生須,同光輪一樣,這種毛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總管大概在佩羅夫喝得醉醺醺了,他的臉相當浮腫,而且酒氣熏人。
「到里亞博沃去?哈,好極了,那麼我陪您一同去。里亞博沃離開我的領地希皮洛夫卡不過五俄里,我很久不到希皮洛夫卡去了,總是抽不出時間。這回真巧極了:您今天到里亞博沃去打獵,晚上回到我那兒。Ce sera charmant.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帶一個廚子去,——您就在我那兒過夜。好極了!好極了!」他不等我回答,就這樣說,「C'est arrangé……喂,誰在那兒?吩咐替我們套馬車,要快些。您沒有到過希皮洛夫卡吧?我實在不好意思請您在我的總管家裡過夜,可是我知道您是很不講究的,您在里亞博沃也許會在乾草棚里過夜呢……我們去吧,我們去吧!」
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從庫房裡走出來,看到了下述的光景:離開門幾步的地方,有一個污水坑,三隻鴨子正在裏面逍遙自在地拍水,水坑旁邊跪著兩個農民:一個是大約六十歲的老頭兒,另一個是大約二十歲的小夥子,兩個人都穿著打補丁的麻https://read.99csw•com布襯衫,光著腳,腰裡系著繩子。總管的副手費多謝伊奇在那裡起勁地同他們周旋。假使我們在庫房裡多耽擱一會,他大概可以把他們勸走了,但是他看見了我們,就挺著身子筆直地站著,一動也不動了。領班張開嘴巴,握著躊躇的拳頭,也站在那裡。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皺起眉頭,咬緊嘴唇,走近那兩個請願人。兩個人默默地向他叩頭。
「是索夫龍·雅科夫利奇啊,老爺。」
「我也想不明白,我們的好老爺:準是仇人在那裡搗鬼。幸虧發現在靠近別人地界的地方;不過,該說句實話,確是在我們的地里。我趁早馬上叫人把它拖到了別人的地上,還派了人去看守,我囑咐自己人不許聲張。為了妥當起見,我對警察局長說明了,說是這麼一回事;又請他喝茶,又酬謝他……老爺,您猜怎麼著?這件事就卸在別人的肩膀上了;要不然,一個死屍,出兩百盧布都不算一回事呢。」
「地界分好了,老爺,全是托您的福。前天清單已經開好。赫雷諾夫的人起初硬不答應……好老爺啊,真的,他們硬不答應。他們要求這樣……要求那樣……天曉得他們要求什麼;簡直是一群傻瓜,老爺,都是蠢貨。可是我們,老爺啊,托您的福,表示了謝意,滿足了經紀人米科萊·米科拉伊奇;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去做,老爺;您怎麼吩咐,我們就怎麼做,全都是得到葉戈爾·德米特里奇的同意才做的。」
「Voilà,mon cher,les désagréments de la campagne,」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愉快地說,「您要到哪兒去呀?別去了,再坐一會兒吧。」
我們出發去打獵了。
「不,」我回答,「我該走了。」
「喂,你們怎麼啦?」佩諾奇金先生又說,「你們沒有舌頭的嗎?你說,你要什麼?」他向那老頭兒點一點頭,繼續說。「別怕呀,傻瓜。」
老頭兒伸長了他那暗褐色的、有皺紋的脖子,歪斜地張開了發青的嘴唇,用嘶啞的聲音說:「老爺,照顧我們!」說著,又在地上叩一下頭。年輕的農民也把頭叩下去。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尊嚴地望望他們的後腦,把頭一仰,把兩隻腳稍微擺開些。
那侍僕著慌了,一動不動地站著,臉色發白。
「喂,怎麼啦?」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繼續說,立刻轉向索夫龍:「這是哪一家的人?」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看見他那家養的卡列姆翻倒了,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叫人去問他:手有沒有受傷?得到了滿意的迴音,立刻放心了。因為有這一切事,我們在路上走了很久;我和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同坐在一輛馬車裡,到了旅行快終了的時候,我覺得厭煩得要命,尤其是因為在幾小時的過程中,我的朋友已經完全鬆懈下來,開始顯出自由主義作風了。我們終於到達,不過不是到里亞博沃,而是直接到了希皮洛夫卡;不知怎麼一來弄成這樣了。反正我在這一天里已經不能打獵,於是只得勉強地順從我的命運。
「唉,我們的好老爺,穀子打得不怎麼好。是這樣的,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老爺,讓我報告您,發生了這麼一件事。(這時候他兩手一攤,向佩諾奇金先生靠近些,彎下身子,眯起了一隻眼睛。)我們地里發現了一個死屍。」
「老是打獵!唉,你們這些獵人啊!您現在到哪兒去呢?」
「誰問你啦,啊?沒有問你,就不許你說話……這是怎麼啦?不許你說話,聽見了沒有?不許說話!……啊,天哪!這簡直是造反了。不行,老弟,在我這裡是不準造反的,……在我這裏……(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跨上前一步,然而,大概是想起了我的在場,就扭過臉去,兩手插|進袋裡。)Je vous demande bien par-don,mon cher,」他勉強裝出微笑,顯著地降低了聲音說。「C'ést le mauvais côté de la médaille……喂,好啦,好啦,」他繼續說,並不看著那兩個農民,「我會吩咐下去……好啦,去吧。(兩個農民不站起來。)咦,我不是對你們說過……好啦。去呀,我會吩咐下去的,聽見了沒有?」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控告他呢?」
「還不止我們一家呢,」年輕的農民開始說話……
這期間端來了晚餐;阿爾卡季·帕夫雷奇開始九九藏書進餐。老頭兒把自己的兒子趕出去——說太悶氣。
「他們的地好像不多吧?」
「真的嗎?」
雖然我對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沒有好感,有一次我卻在他家裡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四輪馬車,但是他不願意讓我不吃英國式的早餐就離去,便領我走進他的書房。和茶一起拿出來給我們的有肉餅、半熟的煮雞蛋、奶油、蜜糖、乾酪等等。兩個侍僕戴著潔白的手套,機警而肅靜地、無微不至地侍候我們。我們坐在一隻波斯式的長沙發上。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穿著寬大的綢褲、黑色的絲絨短上衣,頭戴一頂有藍色流蘇的漂亮的非斯卡帽,腳踏一雙平跟的中國式黃拖鞋。他喝茶,笑著,欣賞著自己的指甲,吸著煙,把坐墊墊在腰部,總之,覺得心情非常愉快。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吃飽了早餐,樣子顯然很滿足,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把酒杯端到嘴唇邊,忽然皺起眉頭。
「你們要什麼?你們請求什麼?」他用嚴厲的、略帶鼻音的聲音質問。(兩個農民互相看一眼,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像怕太陽似地眯起眼睛,呼吸急促起來。)
在離開我的領地大約十五俄里的地方,住著我的一個熟人——青年地主,退伍近衛軍官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佩諾奇金。他的領地里有許多野禽,房屋是按照法國建築師的設計建成的,僕役們都穿英國式服裝,飲食很講究,招待客人很殷勤,可你還是不喜歡到他家裡去。他為人審慎,積極有為,照例受過良好的教育,擔任過軍職,在上流社會廝混過,現在經營產業,頗有成就。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照他自己所說,為人嚴格而公正,關心他屬下的幸福,懲罰他們也是為了他們好。「對待他們必須像對待孩子一樣,」在這種場合下他說,「無知,moncher;ilfaut prendre cela en considération.」在所謂可悲的必要場合,他避免暴躁、劇烈的動作,不喜歡提高嗓門,而大都是伸出手來直指著那人,冷靜地說:「我親愛的朋友,我可是要求過你的。」或者:「你怎麼啦,我的朋友,想想清楚吧。」這時候他只是輕輕地咬著牙齒,撇著嘴。他身材不高,風姿翩然,相貌很不壞,手和指甲都保持十分整潔;他那紅潤的嘴唇和面頰顯得很健康。他笑得響亮而輕鬆,和藹地眯著一雙明亮的褐色眼睛。他的服裝體面而有風格;他訂閱法文書籍、圖畫和報紙,但不大喜歡看書:一冊《流浪的猶太人》好容易讀完。玩紙牌他是能手。總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算是我們省里最有修養的貴族和最可羡的風流男子之一;女士們為他神魂顛倒,尤其稱讚他的風采。他持身處世異常謹慎,像貓一樣小心,有生以來從未沾惹過任何事端;雖然有機會時也喜歡賣弄自己,刁難和捉弄怯弱的人。他非常嫌惡和壞人來往——恐怕損害自己的名譽;而在高興的時候,自稱為伊壁鳩魯的崇拜者,雖然他對於哲學沒有好評,稱之為德國學者的虛無的食糧,有時竟稱之為妄語。他也喜歡音樂;玩紙牌時常常有感情地哼些歌曲;《露契亞》和《松那蒲拉》中的曲子他也記得一些,但是不知為什麼取音都很高。每逢冬天他就到彼得堡去。他家裡收拾得異常整齊;連馬車夫們也受他的影響,每天不但擦馬軛,刷上衣,又洗凈自己的臉。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家的僕人們的眼色的確有點陰鬱,但在我們俄羅斯,愁眉苦臉和睡眼惺忪原是分別不出的。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話時聲音柔和悅耳,抑揚頓挫,彷彿每一個字都是樂願地從他那漂亮的、灑滿香水的髭鬚中吐出來的;他又常常使用法語的辭句,例如:「Mais c'est impayable!」「Mais comment donc!」等等。由於這種種原因,我至少不很喜歡去訪問他,要不是為了他那裡有松雞和鷓鴣,我也許完全同他絕交了。在他家裡,有一種奇怪的不安支配著你;即使生活很舒服也不能使你快樂。每天晚上,當一個穿著有紋章鈕扣的淺藍色號衣的鬈髮侍僕出現在你面前,開始卑躬屈節地替你拉下長統靴的時候,你就感覺到:假使這個蒼白而瘦削的人突然換了一個顴骨闊得可驚而鼻子扁得稀奇的、體格強壯的年輕小夥子(這人剛剛由主人從田間拉來,而不久以前賞賜他的土布衣服已有十處綻裂)出現在你面前,你將說不出地高興,而樂願蒙受和長統靴一起拉掉你的小腿的危險……read.99csw.com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向我看看,微笑一下,問道:「N'estce pas que c'est touchant?
「嗯,這還用說嗎。往往是這樣的;我看到已經不止一次了。一年到頭放蕩,無賴,現在就叩頭求饒。」
「一條狗,不是人;這樣的狗,一直走到庫爾斯克也找不到的。」
「啊,我們的好老爺,——對誰說來很好?對我們這班農民說來才很好;可是您……啊,您哪,我的好老爺,大恩人,啊,您哪,我的好老爺!……請原諒我這傻瓜,我發瘋了,真的,完全昏頭昏腦了。」
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又沉默了一會,翹翹髭鬚。
「費奧多爾的事……要處理一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泰然自若地低聲說。
第二天我們起身很早。我準備到里亞博沃去了,但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想要給我看看他的領地,請求我留了下來。我自己覺得,這個做大事業的索夫龍的優秀品質,讓我在事實上確證一下,也是好的。總管來了。他穿著藍外衣,束著一條紅腰帶。他說話比昨天少得多,眼光銳利,一直盯著老爺看,答話有條有理,十分幹練。我們和他一起到打穀場去。索夫龍的兒子,身材極其高大的領班,在各方面看來都是一個非常愚蠢的人,也跟我們去,還有一個地保費多謝伊奇也加入我們一起,他是一個退伍的兵士,長著一大堆口髭,面部表情非常奇怪:他彷彿在很久以前被某種東西大吃了一驚,從此一直沒有恢複原狀。我們參觀了打穀場、乾燥棚、烤禾房、庫房、風車、家畜院、苗秧、大麻田;的確一切都井然有條。只是農民們的沮喪的臉,使我覺得有些疑惑。除了實用之外,索夫龍還顧到美觀:所有的溝渠旁邊都種爆竹柳;在打穀場上的禾堆中間開闢著幾條小路,上面鋪著沙;風車上裝著一個風信子,形狀像一隻張開嘴巴、吐出紅舌頭的熊;在磚造的家畜院上,築著一個有點像希臘風格三角牆的東西,在這三角牆下面用白粉題著字:「此家畜浣。壹干捌伯肄拾年健造于希皮各夫卞村。」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心花怒放了,就用法語對我敘述代役租制的好處,然而同時又指出,勞役租制對地主的好處更多,——不過這些也不必去計較!……他開始給總管出主意:怎樣種馬鈴薯,怎樣備辦家畜的飼料等等。索夫龍用心地聽取主人的話,有時反駁幾句,但是不再稱揚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為好老爺或大恩人,而只管強調地說,他們的地太少,不妨再買些。「那有什麼,買吧,」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用我的名義買吧,我不反對。」索夫龍聽了這些話沒有回答什麼,只是摸摸鬍子。「那麼現在我們不妨到樹林里去一趟,」佩諾奇金先生說。立刻有人給我們牽來了乘用的馬;我們騎了馬到樹林里去,或者像我們那裡所說,到「禁區」里去。我們在這「禁區」里看到了人跡不到的極其荒僻的景象,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為此稱讚索夫龍,拍拍他的肩膀。佩諾奇金先生關於造林,抱著俄羅斯人的見解,這時候便對我講了一件他所謂非常有趣的事:說有一個愛開玩笑的地主開導他的守林人,把他的鬍鬚拔掉了一半光景,用以證明砍伐是不能使樹林繁茂起來的……不過在其他方面,索夫龍和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兩人都不反對新辦法。回到村子里之後,總管領我們去看他最近從莫斯科定購來的簸谷機。這簸谷機的確很好,但是如果索夫龍知道這最後的散步中有多麼不愉快的事情在那裡等候他和主人,他大概要和我們一起留在家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