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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梅奇河的卡西揚

美人梅奇河的卡西揚

「喂,怎麼樣?」最後我問。
「幫個忙吧,老人家……」
「啊!」我想,「是他自己編的……」突然他哆嗦一下,停止了唱歌,眼睛凝視著樹林深處,我轉過頭去,看見一個年約八歲的農家小姑娘,穿著一件藍色的長坎肩,頭上包著一條格子紋頭巾,太陽晒黑的、赤|裸裸的手臂上挽著一隻籃子。她大概決沒有料到會遇見我們,她正是所謂「撞上」了我們,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青蔥的榛樹叢中陰暗的草地上,用她那雙烏黑的眼睛慌張地對我看。我才得看清楚她,她立刻躲到樹背後去了。
「您請坐吧。」
老頭兒沉默了一下。
我一直沒有找到一隻野禽;最後,從一片寬闊的滿生著苦艾的橡樹叢中飛出一隻秧雞來。我打了一槍;它在空中翻了個身,便掉下來。卡西揚聽見槍聲,連忙用手遮住眼睛,一動也不動,直到我裝好槍,拾起秧雞為止。我走開之後,他走到被打死的鳥落下來的地方,俯身在撒著幾滴血的草地上,搖搖頭,恐怖地向我看一眼……後來我聽見他輕聲地說:「罪過!……唉,這真是罪過!」
「這哪兒算得上村子!……這兒沒有一個人有車軸……而且也沒有一個人在家:都幹活去了。你們走吧,」他忽然這樣說,又躺在地上了。
「魚的血是冷的,」他深信不疑地回答,「魚是啞的生物。它沒有恐怖,沒有快樂;魚是不會說話的生物。魚沒有感覺,它身體里的血也不是活的……血,」他略停一會,繼續說,「血是神聖的東西!血不能見到天上的太陽,血要迴避光明……把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極大的罪惡,是極大的罪惡和恐怖……唉,真作孽!」
「你為什麼這麼快就打發她走了?」我問他,「我要向她買蘑菇呢……」
「他會治病,真的嗎?」
「能走的。」
「你怎麼知道?」
這時候死人已經趕上我們。路被我們阻住,這悲哀的行列就慢慢地從大路上折到草地上,經過我們的馬車旁邊。我和馬車夫脫下帽子,向教士點頭行禮,和抬棺材的人對看了一下。他們費力地跨著步子;他們的寬闊的胸脯高高地起伏著。走在棺材後面的兩個女人之中,有一個年紀很老,面色蒼白;她那板滯的、由於悲哀而劇烈地變了相的容貌,保持著嚴肅而莊重的表情。她默默地走路,有時舉起一隻削瘦的手來按住薄薄的凹進的嘴唇。另一個女人是一個年約二十五歲的少婦,眼睛潤濕而發紅,整個面孔都哭腫了;她經過我們旁邊的時候,停止了號哭,用衣袖遮住了臉……但是當死人繞過我們的旁邊,再走上大路的時候,她那悲戚的、動人心弦的曲調又響起來了。我的馬車夫默默地目送那規則地搖擺著的棺材過去之後,向我轉過頭來。
「你什麼葯也沒給馬丁嗎?」我問。
「你認為我們到得了嗎?」
安奴什卡不在屋裡;她早已回來過,留下了一籃蘑菇。葉羅費裝配新車軸,一開始就給它苛刻而不公正的評價;過了一個鐘頭,我出發了。臨走時我給卡西揚留下一些錢,他起初不肯受,可是後來想了一想,在手裡拿了一會,揣在懷裡了。在這一個鐘頭內,他幾乎一句話也不說;他照舊靠著大門站著,不回答我的馬車夫的抱怨,極冷淡地和我告別。
老頭兒不樂意地站起來,跟我走到了街上。我的馬車夫正在怒氣沖沖,因為他想給馬喝水,但是井裡水少得很,味道又不好,而照馬車夫的說法,這是頭等大事……然而他一看見那老頭兒,就咧著嘴笑起來,點點頭,喊道:
「不,是這樣的:我的命不好。這全是上帝的意旨,我們大家都在上帝的意旨下過日子;可是做人必須正直,——這才對啦!也就是說,要合上帝的心意。」
天氣很好,比以前更好了;但是暑熱仍未減退。在明澄的天空中,高高的薄雲極緩慢地移行著,像春天最後的雪那樣髮乳白色,像卸下的風帆那樣扁平而細長。它們那像棉花般蓬鬆而輕柔的花邊,慢慢地、但又顯著地在每一瞬間發生變化:這些雲正在融化,它們沒有落下陰影來。我和卡西揚在林墾地上走了很久。還沒有長過一俄尺高的嫩枝,用它們的纖細而光滑的莖來圍繞著發黑的矮樹樁;有灰色邊緣的圓形的海綿狀木瘤,就是那可以煮成火絨的木瘤,貼附在這些樹樁上;草莓在這上面抽出粉紅色的卷鬚;蘑菇也在這裏繁密地聚族而居。兩隻腳常常絆住那些飽受烈日的長長的草;到處樹上有微微發紅的嫩葉射出金屬般的強烈的閃光,使人眼花繚亂,到處有一串串淺藍色的野豌豆、金黃色花萼的毛莨、半紫半黃的蝴蝶花,斑斕悅目。在紅色的小草標示出一條條車輪痕迹的荒徑旁邊,有幾處地方矗立著由於風吹雨打而發黑了的、以一立方俄丈為單位的許多木材;這些木材堆上投下斜方形的淡淡的陰影來,——此外沒有一個地方有別的陰影。微風有時吹動,有時又靜息了;忽然一直撲到面上,彷彿要刮大風了,——四周一切都愉快地呼嘯、搖擺、動蕩起來,羊齒植物的柔軟的尖端裊娜地搖動,——你正想享受這風……但它忽然又停息,一切又都靜止了。只有蚱蜢齊聲吱吱叫著,彷彿激怒了似的,——這種不停不息的、萎靡而乾巴巴的叫聲使人感到困疲。這叫聲和正午的頑強的炎熱很相配;它彷彿是這炎熱所產生的,是這炎熱從曬焦的大地里喚出來的。
「那麼我們在樹林里碰到的那個女孩子安奴什卡,她是誰,她是他的親屬嗎?」
「殺死它們的確不可以;死是自然來到的。就拿木匠馬丁來說吧:木匠馬丁曾經活著,可是沒有活得長久就死了;他的妻子現在為了丈夫,為了年幼的孩子痛苦極了……在死面前,沒有一個人,沒有九-九-藏-書一個生物能矇混過去。死並不跑來找你,可是你也逃不掉它;但幫助死是不應該的……我並不殺夜鶯,——決不!我捉它們來,不叫它們受苦,不傷害它們的性命,而是讓人高興高興,得到慰藉和愉快。」
老頭兒訥訥地說不出口了。
「是的,采蘑菇,」她羞怯地微笑著回答。
「您請坐吧,」他坦然地回答,拿起了韁繩。
「你這小姑娘真漂亮。」
我的外號叫跳蚤……
「請告訴我,」我開始說,「我剛才聽見我的馬車夫問你為什麼不醫好馬丁,難道你會醫病的嗎?」
我們就去了。伐去樹木的地方一共約有一俄里。老實說,我對卡西揚看,比對我的狗看得更多。他真不愧外號叫跳蚤。他那烏黑的、毫無遮蓋的小頭(然而他的頭髮可以代替任何帽子)在灌木叢中忽隱忽現。他走起路來特別靈巧,彷彿一直是跳著走的,常常俯下身去,摘些草揣在懷裡,自言自語地嘟噥幾句,又老是向我和我的狗注視,目光里顯出一種努力探求的異常的神色。在矮矮的灌木叢中和林墾地上,常常有一些灰色的小鳥,這些小鳥不斷地從這棵樹轉到那棵樹上,啾啾地叫著,忽高忽低地飛行。卡西揚模仿著它們,同它們相呼應;一隻小鵪鶉吱吱地叫著從他腳邊飛起,卡西揚也跟著它吱吱地叫起來;雲雀鼓著翅膀,響亮地歌唱著,向他頭頂飛落——卡西揚接唱了它的歌。他一直不和我說話……
他不立刻回答我的問話。他的眼光不安地轉動了一會。
我的馬車夫並沒有賞給我一個答覆。
「跳蚤嗎?」終於他扯一下韁繩,說起話來,「真是一個怪人,簡直是一個瘋子,這樣奇怪的人,還不容易找到第二個呢。他就跟,喏,就跟我們這匹黑鬃黃馬一模一樣,也是不聽話的……就是說,不好好乾活的。唔,當然,他也算不上一個勞工,——他身體很虛弱,不過總歸……他從小就是這樣的。起初他跟他的叔叔伯伯當搬運夫——他們是駕三套車的;可是後來大概厭煩了,不幹了。他就住在家裡,可是在家裡也待不長久,他是那麼定不下心來,——活像一個跳蚤。幸虧他的東家是個好心腸人,沒有強迫他。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蕩來蕩去,像一頭沒有管束的羊。這個人那麼稀奇古怪,天曉得他是怎麼一回事,有時候像樹樁一樣不做聲,有時候又突然說起話來,——說些什麼呢,那只有天曉得。這像個樣兒嗎?這不像樣。他真是一個糊塗人。唱歌倒唱得很好。確實唱得好——不錯,不錯。」
「不,……哪裡……嗯……」他不情願似地回答,就從這瞬間起,他又陷入了和以前一樣的沉默。
炎熱終於逼得我們走進樹林里去。我投身在一叢高高的榛樹下,在這樹叢上面,有一棵新生的、整齊的槭樹翩翩然擴展著它那輕盈的樹枝。卡西揚在一棵砍倒的白樺樹粗壯的一端上坐下。我對他看。樹葉在高處微微地搖晃,它們的淡綠色的陰影,在他那胡亂地裹著深色上衣的羸弱的身體上和他那瘦小的臉上徐徐地移來移去。他不抬起頭來。我厭倦於他的沉默,便仰卧了,開始欣賞那些交互錯綜的樹葉在明亮的高空中做和平的遊戲。仰卧在樹林里向上眺望,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你似乎覺得你在眺望無底的海,這海廣闊地擴展在你的「下面」,樹木不是從地上升起,卻彷彿是巨大的植物的根,從上面掛下去,垂直地落在這玻璃一般明亮的波浪中;樹上的葉子有時像綠寶石一般透明。有時濃重起來,變成金黃色的墨綠。在某處很遠很遠的地方,細枝的末端有一片單獨的葉子,一動不動地襯托著一小塊透明的淡藍色的天空,它旁邊另一片葉子在搖晃著,好像潭裡的魚兒在跳動,這動作彷彿是自發的,不是被風吹的。一團團的白雲像魔法的水底島嶼一般靜靜地飄浮過來,靜靜地推移過去。忽然這片海、這炫目的空氣、這些浴著日光的樹枝和樹葉,全部動蕩起來,閃光一般震撼起來,接著就發出一種清新的、抖動的簌簌聲,好像是突然來襲的微波連續不斷的細碎的拍濺聲。你一動也不動,你眺望著:心中的歡喜、寧靜和甘美,是言詞所不能形容的。你眺望著:這深沉而純潔的蔚藍色天空在你嘴唇上引起同它一樣純潔的微笑;一連串幸福的回憶徐徐地在心頭通過,就像雲在天空移行,又彷彿同雲一起移行;你只覺得你的眼光愈去愈遠,拉著你一同進入那安靜的、光明的深淵中,而不可能脫離這高處,這深處……
「都怪它!」我的馬車夫說著,用鞭子指著已經轉入大路而正在向我們走近來的行列,「我以前一直留心著這個,」他繼續說,「這個預兆真靈,——碰到死人……真是。」
「你要什麼?」他又問我。
「到那林墾地遠不遠?」
「你還做些什麼事呢?」
「那麼在村子里可以找到嗎?」
「三俄里。」
安奴什卡的臉像罌粟花一般紅了,她兩手抓住籃子上的繩,驚慌地看著老頭兒。
安奴什卡默默地離開了她的隱避所,悄悄地繞了一個圈子,——她那雙小小的腳踏在濃密的草地上不大有聲音,——從靠近老頭兒的叢林里走了出來。她並不是像我起初按照矮小身材而推測的八歲的小姑娘,卻有十三四歲了。她身材瘦小,但是體態勻稱,模樣兒很伶俐,漂亮的小臉蛋異常肖似卡西揚的臉,雖然卡西揚不是一個美男子。同樣尖削的容貌,同樣奇妙的目光,調皮而信任,沉思而銳敏,舉止也相同……卡西揚對她打量一下;她站在他旁邊了。
「你好,葉羅費,正直的人!」卡西揚用消沉的聲音回答。
「嘿,他死啦。我們剛才碰見他的棺材。」
「橡樹木的車軸,很好的,」他繼續說,並不站起身來。
「賣給心地善良的人。」
「你們移居到我們這邊來已經很久了嗎?」略微沉默了一會之後我問。
「不行啊……」
「老爺啊老爺,」他說,「我真對不起你了;是我念了個咒九_九_藏_書把你的野禽全都趕走了。」
「怎麼為什麼?……秧雞——這是野味,可以吃的啊。」
安奴什卡急忙走進樹林里去。卡西揚在後面目送她,後來低下頭,微笑一下。在這悠長的微笑中,在他對安奴什卡所說的不多幾句話中,在他和她談話時的聲調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熱愛和溫柔。他又向她走去的方向望望,又微笑一下,摸摸自己的臉,點了幾次頭。

「咳!」我的馬車夫從牙縫中含糊地說,「你知道嗎,木匠馬丁……你不是認識里亞博沃的馬丁的嗎?」
「你們以前住在什麼地方?」
「斷是斷了;可是我們可以勉強走到新村……當然得慢慢地走。在那兒,樹林後面,右邊有一個新村,叫做尤迪內。」
「喂,老人家,你老實說,你大概想到故鄉去走走吧?」
「怎麼,你采蘑菇嗎?」他問。
「可是車軸斷了……」
「不,不很久,大概有四年。老主人在世的時候,我們一向住在原來的地方,可是監護人把我們移過來了。我們的老主人是一個軟心腸的人,脾氣很好,——祝他升入天堂!可是監護人呢,下的決策當然是正確的;看來總是非這樣不可。」
「你早就認識他嗎?」
「喂,老人家,」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勞駕,幫個忙。」
「你也給遷移過來了嗎?」葉羅費在卸去馬軛的時候突然問他。
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馬跑得很不壞。一路上卡西揚保持固執的沉默,斷斷續續地、不情不願地回答我的問話。我們不久就到達了林墾地,又在那裡找到了事務所——一所高高的木房子,孤零零地建立在用堤壩草草攔截成池塘的小溪谷上。我在這事務所里遇見兩個青年夥計,他們的牙齒都像雪一樣白,眼睛甜蜜蜜的,說話又甜、又伶俐,笑容甜蜜而又狡猾。我向他們買了一根車軸,就出發到林墾地去。我以為卡西揚將留在馬的地方等我,但是他突然走近我來。
「啊,卡西揚!你好!」
我要求葉羅費趕快把它套好。我想自己跟卡西揚到林墾地去,因為那裡常有松雞。後來那輛小馬車完全套好了,我就帶了我的狗,湊合坐在那樹皮做成的凹凸不平的車身里,卡西揚縮做一團,臉上帶著以前那副憂鬱的表情,也坐在前面的車桿上,——這時候葉羅費走到我跟前,帶著神秘的樣子輕聲地說:
「安奴什卡!安奴什卡!到這兒來,別害怕,」老頭兒親切地叫喚。
我想說服卡西揚,使他相信「念咒」驅除野禽是不可能的,但這是徒然的,因此我什麼也沒有回答他。況且這時候我們的車子馬上就拐進了大門。
我驚奇地望著卡西揚。他的話流暢地迸出來;他一句話也不須躊躇,他說話時顯出沉靜的興奮和溫和的嚴肅,有時閉上眼睛。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她把籃子從手臂上拿下,把一張遮蓋蘑菇的闊大的牛蒡葉子揭開一半。)啊!」卡西揚俯身在籃子上,說,「多好的蘑菇啊!安奴什卡真不錯!」
「用這頭牲口?」葉羅費接著說,就走近卡西揚那匹劣馬去,輕蔑地用右手的中指戳戳它的頸子。「瞧,」他帶著責備的態度說,「睡著了,這笨傢伙!」
「可是你們是幹什麼的?是不是打獵的?」他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這樣問。
我完全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
「到底怎麼了?」
「老爺,喂,老爺!」突然卡西揚用他那嘹亮的聲音說起話來。
我想告訴葉羅費:卡西揚直到現在為止,在我看來是一個很明白道理的人,但是我的馬車夫立刻用同樣的聲音繼續說:
「可是車軸……」
「您只要留神,看他是不是帶您到那地方去。車軸請您自己選:要一根結實些的車軸……喂,跳蚤,」他高聲地接著說,「你們這裏可以弄點兒麵包吃嗎?」
我看出要使他再講話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就出發到林墾地去。這時候炎熱也減退了些;然而我打獵的失敗,或者像我們這兒所謂「晦氣」,還是照舊,我就帶了一隻秧雞和一個新車軸回新村去。馬車駛近院子的時候,卡西揚突然向我轉過身來。
「是我的。」
「怎麼,這是你的馬車嗎?」他又接著說,用肩膀來指著它。
「那地方離這兒遠嗎?」
「這是木匠馬丁出喪,」他說,「就是里亞博沃的那個。」
「是的……生熱病……前天管家派人去請醫生,可是醫生不在家……這木匠是個好人;稍微喝點酒,可是他是一個好木匠。你瞧他的女人多傷心……不過,當然嘍,女人的眼淚是不值錢的。女人的眼淚像水一樣……真是。」
葉羅費不立刻回答我,他向來是一個有思慮而從容不迫的人;但是我立刻猜測到,我的問題使他得到了快慰。
「唉,馬車……馬車!」他反覆說著,拿起它的車桿,幾乎把它翻了個身……「馬車!……用什麼送你們到林墾地去呢?……在這車桿上我們的馬是套不上的:我們的馬都很大,可是這算是什麼呀?」
我的馬車夫一聲不響、不慌不忙地爬下車去。
「我會識字。上帝和心地善良的人幫助我。」
「別怕,別怕,到我這兒來。」
「或許我可以領你到林墾地去。那兒有商人買了一座樹林,——真作孽,砍掉了樹林,蓋了一個事務所,真作孽。你可以在那兒叫他們定做一個車軸,或者買一個現成的。」
「我不要你的錢。」
於是葉羅費慢吞吞地從駕車台上爬下去,解下水桶,到池塘里去打了水回來。在聽到車輪的軸襯突然受到水而發出吱吱聲的時候,他很高興……在不過十俄里的路程中,他在灼|熱的輪軸上澆了六次水。當我們回到家裡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我還是步行的好,」我說。
九-九-藏-書
「上帝保佑,你們走吧!我累了:到城裡去了一趟,」他對我說,就把上衣拉到頭上。
這是出殯。在前面,一個教士坐在一輛套著一匹馬的馬車裡,慢慢地前進;一個教堂執事坐在他旁邊趕車;馬車後面有四個農人,不戴帽子,扛著蓋白布的棺材;兩個女人走在棺材後面。其中一人的尖細而悲戚的聲音突然傳到我耳朵里;我傾聽一下:她正在邊數落邊哭著。這抑揚的、單調的、悲哀絕望的音調,凄涼地散布在空曠的原野中。馬車夫催促著馬:他想超過這行列。在路上碰見死人,是不祥之兆。他果然在死人還沒有走上大路之前超過了他們;但是我們還沒有走出一百步,忽然我們的馬車猛地震動一下,傾側了,幾乎翻倒。馬車夫勒住了正在快跑的馬,揮一揮手,啐了一口。
「治什麼病!……啊,他哪裡會治病!他這樣的人。不過我的瘰癧腺病倒是他治好的……」他沉默一下之後,又說:「他哪裡會治病!他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我立刻把他的建議告訴了馬車夫;葉羅費表示贊同,就把馬車趕進院子去。當他用熟練的手法忙著拆除馬具的時候,那老頭兒肩靠大門站著,露出不愉快的樣子,有時向他望望,有時向我望望。他彷彿在那裡惶惑不安:據我看來,他不很喜歡我們這種不速之客。
「做些什麼事?」
「勞駕啦,」我繼續說,「我……我會付錢的。」
「多的。」她很快地對他看一眼,又微笑一下。
我的馬車夫顯然是在拿老頭兒開玩笑,在挖苦他。
「卡西揚,這是你的女兒吧?」我問。安奴什卡臉上微微地泛起紅暈。
「你去找吧,也許會找到的,」卡西揚回答,扯一扯韁繩,我們就出發了。
卡西揚哆嗦一下。
在陽光普照的院子的正中央,在所謂最向陽的地方,有一個人臉向著地,用上衣矇著頭,躺在那裡;據我看來,這像是一個男孩。離開他若干步的草檐下,一輛蹩腳的小馬車旁邊,站著一匹套著破爛馬具的瘦小的馬。陽光穿過破舊的屋檐上狹小的洞眼流注下來,在它那蓬鬆的、棗紅色的毛上映出一小塊一小塊明亮的斑點。在近旁一隻高高的椋鳥籠里,椋鳥吱吱喳喳地叫著,從它們的高空住宅裡帶著平靜的好奇心往下眺望。我走到睡著的人旁邊,開始喚他醒來……
他爬起來,盤起兩條瘦腿坐著。
「那麼,照你看來殺魚也是罪過嗎?」我問。
他又去打擾那匹副馬。副馬看出他心緒不佳,態度嚴厲,決心一動不動地站著,只是偶爾謙遜地搖搖尾巴。我前後徘徊了一下,又站定在輪子前面了。
「我可不知道,」卡西揚回答,「該用什麼載你們去;要末就用這頭牲口吧,」他嘆一口氣,這樣補說一句。
「怎麼呢?……都死了,是嗎?」
「早就認識。在美人梅奇河上的瑟喬沃,我和他是鄰居。」
葉羅費回頭向我一看,露出滿口牙齒笑起來。
「葉羅費,我問你,」我開始說,「這卡西揚是怎樣一個人?」
「可是,」我說,「我們怎麼辦呢?」
「卡西揚,請告訴我,」我開始說,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那微微發紅的臉,「你是幹什麼行業的?」
「我們是美人梅奇河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
他聳一聳肩膀,沉默了一會,漫不經心地望望,低聲地唱起歌來。我不能聽出他那悠揚的歌曲的全部詞句;我只聽到下面兩句:
「為什麼讓她步行回去!」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可以用車送她回去……」
「你的馬車夫是一個正直的人,」卡西揚沉思地回答我,「可也不是沒有罪過。說我是醫生……我怎麼好算醫生呢!……誰能夠治病呢?這是全靠上帝的。有些……草呀,花呀,的確有效驗。就像鬼針草吧,是對人有益的草;車前草也是這樣;說起這種草,也不是可恥的,因為這些都是聖潔的草——是上帝的草。別的草可就不同了,它們雖然也有效,卻是罪惡的;說起它們也是罪惡的。除非做禱告……唔,當然也有些咒語……可是必須相信的人才能得救,」他降低了聲音,這樣補說一句。
我驚異地抬起身子;他在這以前不大肯回答我的問話,忽然自己說起話來了。
「啊,我們走吧,」我說,「走吧,老人家!馬車夫在街上等我們呢。」
我就把這件事講給他聽;他聽我講,一雙眼睛慢慢地眨著,一直盯住我看。
「我跟你一塊兒去……可以嗎?」
「不是,唔,是親戚,」卡西揚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好,安奴什卡,你去吧,」他立刻補充說,「去吧,上帝保佑你,小心點兒……」
這奇怪的小老頭說起話來語調拖長。他的聲音也使我吃驚。在這聲音里不但聽不出一點衰老,而且有可驚的甘美、青春和差不多女性一樣的柔和。
「沒關係!我們可以坐你的小馬車去。」
「白的也有。」
「嘿!……是的,算是親屬。她是一個孤兒,沒有母親的,而且也不知道誰是她的母親。呃,應該是親屬吧,因為相貌很像他……她就住在他那裡。是一個伶俐的姑娘,沒說的;她是一個好姑娘,老頭兒寵愛她,真是個好姑娘。而且他,您不會相信的,他也許還想教安奴什卡識字呢。他真會幹得出這個來的,他真是一個稀奇古怪的人。他這人那麼反覆無常,簡直不像話……噯—噯—噯!」我的馬車夫突然打斷自己的話,勒住了馬,把身子彎向一邊,開始嗅起來。「是不是有焦味兒?一點也不錯!新車軸真討厭……我好像塗過很多油了啊……要去拿點水來,這兒正好有一個池塘。」
「我知道得太晚了,」老頭兒回答,「可是有什麼關係呢!人的命運是生下來就註定的。木匠馬丁是活不長的,他在世界上是活不長的,一定是這樣。不,凡是在世界上活不長的人,太陽就不像對別人一樣地給他溫暖,吃了麵包也沒有用處,——彷彿在召他回去了……嗯,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吧!」
「不,她會走回去的,」他用同樣淡然的、懶洋洋https://read.99csw.com的聲音回答。「她有什麼關係……會走回去的……去吧。」
我走下車,在路上站了一會,茫然地陷入了不快的困惑狀態。右面的輪子差不多完全壓在車子底下了,彷彿帶著沉默的絕望把自己的轂伸向上面。
「大概一百俄里。」
「是打獵的。」
「多麼好的太陽!」他輕聲地說,「多麼好的惠賜,上帝啊!樹林里多麼溫暖!」
尤迪內新村由六所低小的農舍組成,這些農舍已經歪斜了,雖然建造得大概並不久:農舍的院子還沒有全部圍好籬笆。我們的車子進入這新村,沒有遇見一個人;路上雞都不見一隻,連狗也沒有;只有一隻黑色的短尾狗在我們面前匆忙地從一個完全乾了的洗衣槽里跳出來(它大概是被口渴所驅使而走進這槽里去的),一聲也不叫,慌慌張張地從大門底下跑進去。我走進第一所農舍,開了通穿堂的門,叫喚主人,——沒有人回答我。我又叫喚一次:一隻貓的飢餓的叫聲從另一扇門裡傳出。我用腳把門踢開:一隻很瘦的貓在黑暗中閃爍一下碧綠的眼睛,從我身旁溜過。我把頭伸進房裡去一看:黑洞洞的,煙氣瀰漫,空無一人。我走到院子里,那裡也沒有一個人……柵欄里有一頭小牛在那裡哞哞地叫;一隻跛腳的灰鵝一瘸一瘸地向旁邊拐了幾步。我又走進第二所農舍,——第二所農舍里也沒有人。我就走到院子里……
「那些東西是上帝規定給人吃的,可是秧雞是樹林里的野鳥。不單是秧雞,還有許多:所有樹林里的生物、田野里和河裡的生物、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處和低處的——殺死它們都是罪過,應該讓它們活在世界上直到它們壽終……人吃的東西另外有規定;人另外有吃的東西和喝的東西:糧食——上帝的惠賜——和天降下來的水,還有祖先傳下來的家畜。」
「我沒有車軸,」他略微沉默一下之後又說,「這是不合用的(他指著他那輛小馬車),你們的馬車大概是大的吧?」
他抬起頭,看見了我,馬上跳起來……「什麼,你要什麼?怎麼回事?」他半睡不醒地嘟噥著。
「我什麼活兒也不幹……我幹活幹得很不好。可是我會識字。」
「隨您的便吧……」
「採得多嗎?」
「你有家眷嗎?」
「你們一定是打天上的鳥?……樹林里的野獸?……你們殺上帝的鳥,流無辜的血,不是罪過嗎?」
他嘆一口氣,低下了頭。我向這奇怪的老頭兒看看,實在覺得十分驚異。他的話不像是農民說的,普通人不會說這樣的話,饒舌的人也不會說這樣的話。這種語言是審慎、莊重而奇特的……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
「你會識字?」
「沒有,沒有家眷。」
「他是生病死的嗎?」
「你能不能替我們弄到一個新的車軸?」最後我說,「我願意付錢。」
「認識的。」
「比這兒好……比這兒好。那兒是自由自在的地方,有河流,是我們的老家。可是這兒地方很窄,又乾旱……我們到了這兒就孤苦伶仃了。在我們那兒,在美人梅奇河上,你爬上小山岡去,爬上去一看,我的天哪,這是什麼啊?噯?……又有河流,又有草地,又有樹林;那邊是一個教堂,那邊過去又是草地。可以望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望得可真遠……你望著,望著,啊呀,實在太好了!這裏呢,土壤的確好些,是砂質粘土,莊稼漢都說是很好的砂質粘土;我的穀物到處都長得很好。」
「我看見了那兩個女人才知道的。年紀老的那個是他的母親,年紀輕的那個是他的老婆。」
「你不是為了這個打死它的,老爺,你才不會去吃它呢!你是為了取樂才打死它的。」
這最後的幾句話,卡西揚說得很快,幾乎聽不出來;以後他又說了些話,我簡直聽不清楚,他臉上現出那麼奇怪的表情,使我不由地想起了「瘋子」這名稱。後來他低下頭,咳嗽一下,彷彿清醒過來了。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因為他的外貌把我嚇壞了。請想象一個年約五十歲的矮人,瘦小而黝黑的臉上全是皺紋,鼻子尖尖的,一雙褐色的眼睛小得不大看得出,鬈曲而濃密的黑髮像香菌的傘帽一般鋪在他的小頭上。他的身體非常虛弱而瘦削,他的目光的特殊和怪異,無論如何不可能用言語描寫出來。
「現在怎麼辦呢?」最後我問。
「死了?」他說著,低下了頭。
我的馬車夫把鼻煙匣子小心地藏進衣袋裡,不用手幫助而只是動動腦袋把帽子抖落在眉毛上,然後一股心思地爬上駕車台去。
「您如果要買,到我家裡還是可以買的,」他回答我,第一次用「您」字。
「有的……嗯……是的……」
「老爺,您跟他一同去,那很好。您可知道他這人很怪,他是個瘋子呀,他的外號叫做跳蚤。我不知道您怎麼會理解他……」
「你拿它們來賣錢嗎?」
他彎下身子去,爬過副馬的韁繩底下,雙手握住了馬軛。
「可以,可以。」
「是的,如果找得到的話。」
「什麼事?」我問。
「有白的嗎?」
「是的,想去看看。不過,到處都好。我是一個沒有家眷的人,喜歡走動。實在嘛!坐在家裡有什麼好處呢?出門走走,走走,」他提高聲音接著說,「精神的確爽快些。太陽照著你,上帝也更加清楚地看得見你,唱起歌來也和諧些。這時候,你看見長著一種草;你看清楚了,就采一些。這裏還有水流著,譬如說泉水,是聖水;你看見了水,就喝個飽。天上的鳥兒唱著歌……庫爾斯克的那邊還有草原,出色的草原,叫人看了又驚奇,又歡喜,真是遼闊自在,真是上帝的惠賜!據人家說,這些草原一直通到溫暖的大海,那兒有一隻聲音很好聽的鳥叫做『格馬雲』,樹上的葉子無論冬天、秋天都不掉下來,銀樹枝上長著金蘋果,所有的人都過著富裕而正直的生活……我就想到那邊去……我走的地方實在不少了!我到過羅苗https://read.99csw.com,也到過美好的辛比爾斯克城,也到過有金色教堂圓頂的莫斯科;我到過『乳母奧卡河』,也到過『鴿子茨納河』,也到過『母親伏爾加河』,我看見過許多人,許多善良的基督教徒,我遊歷過體面的城市……所以我真想到那邊去……而且……真想……還不單是我這個有罪的人……別的許多教徒都穿了樹皮鞋,一路乞討著,去找求真理……是啊!……坐在家裡有什麼意思呢,啊?人間是沒有正義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的馬車夫先把膝蓋頂住轅馬的肩部,把軛搖了兩搖,整理好了轅鞍,然後又從副馬的韁繩底下爬出來,順手把馬臉推一把,走到了車輪旁邊。他到了那裡,一面注視著車輪,一面慢吞吞地從上衣的衣裾底下拿出一隻扁扁的樺樹皮鼻煙匣來,慢吞吞地拉住皮帶,揭開蓋子,慢吞吞地把他的兩根肥胖的手指伸進匣子里去(兩根手指也還是勉強塞進去的),揉一揉鼻煙,先把鼻子歪向一邊,便從容不迫地嗅起鼻煙來,每嗅一次,總發出一陣拖長的呼哧呼哧聲,然後痛苦地把充滿淚水的眼睛眯起來或者眨動著,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你自己不是也吃鵝或者雞之類的東西嗎?」
我坐著一輛顛簸的小馬車打獵歸來,被雲翳的夏日的悶熱所困惱(大家都知道,在這種日子,有時往往比晴明的日子熱得更難受,尤其是在沒有風的時候),打著瞌睡,搖晃著身子,悶悶不樂地忍耐著,任憑燥裂而震響的輪子底下輾壞的道路上不斷地揚起來的細白灰塵侵犯我的全身,——忽然,我的馬車夫的異常不安的情緒和驚慌的動作喚起我的注意,他在這剎那以前是比我更沉酣地打著瞌睡的。他連扯了幾次韁繩,在駕車台上手忙腳亂起來,又開始吆喝著馬,時時向一旁眺望。我向周圍一看,我們的馬車正走在一片寬廣的、犁過的平原上;有些不很高的、也是犁過的小丘,形成非常緩和的斜坡,一起一伏地向這平原傾斜;一望可以看到大約五俄里的荒涼的曠野;在遠處,只有小小的白樺林的圓鋸齒狀的樹梢,打破了差不多是直線的地平線。狹窄的小路蜿蜒在原野上,隱沒在窪地里,環繞著小丘,其中有一條,在前面五百步的地方和我們的大路相交叉,我看見這條小路上有一隊行列。我的馬車夫所眺望的就是這個。
「我怕,」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

「車軸斷了,……磨壞了,」他陰鬱地回答,突然憤怒地整理一下副馬的皮馬套,使得那匹馬完全偏斜到一旁,然而它站穩了,打了一個響鼻,抖擻一下,泰然地用牙齒搔起它的前面的小腿來。
「可不是死了。你為什麼不醫好他呢,噯?人家都說你會醫病的,你是醫生。」
「我到庫爾斯克去,有時候也到更遠的地方去。在沼地里和森林里過夜,獨自在野外和荒僻的地方過夜;那裡有鷸鳥啾啾地啼著,那裡有兔子吱吱地叫著,那裡有鴨子嘎嘎地叫著……我晚上留神看,早上仔細聽,天亮時就在灌木叢上撒網……有的夜鶯唱歌唱得那麼凄涼,婉轉……真凄涼。」
「喂,你為什麼要打死這隻鳥?」他直望著我的臉,開始說。
「我也給遷移過來了。」
「可是我們怎麼能走呢?」
我們果然到達了新村,雖然右邊前面的輪子勉強支持而且轉動得特別奇怪。在一個小丘上,這輪子幾乎脫落;但是我的馬車夫用憤怒的聲音吼叫一聲,我們才平安地下來了。
「哦,那兒比這兒好嗎?」
「我懂得這方法。你的狗又聰明又好,可是它一點辦法都沒有。你想,人啊,人算是什麼,啊?就像這畜生,人把它訓練成了什麼?」
我的名字叫卡西揚,
「你到庫爾斯克去捉夜鶯嗎?」
「怎麼,你去打鳥嗎?」他說,「啊?」
「你打算上哪兒去呀?」我不免驚奇地問他。
「那好極了!」我高興地叫起來,「好極了!……我們去吧。」
「你幹什麼活兒?」
「捉夜鶯?……你不是說過,所有樹林里、田野里和其他地方的生物都是碰不得的嗎?」
「怎麼了?」我問。
卡西揚抖動一下。
我剛剛回來的時候,就注意到我的葉羅費又在那裡悶悶不樂了……的確,他在這村子里沒有找到一點食物,馬的飲水場又不好。我們出發了。他坐在駕車台上,連後腦勺也表示出不滿。他一心想同我談話,但要等我先發問,而在這等待的期間,他只是低聲地發出些怨言,對馬說些有教訓意義的、有時刻毒的話。「村子!」他嘟噥說,「還算是村子!要點克瓦斯,連克瓦斯都沒有……嘿,天曉得!水呢,簡直糟透了!(他大聲地啐一口)黃瓜也好,克瓦斯也好,什麼都沒有。哼,你呀,」他對右邊的副馬大聲地補充說,「我認得你,你這滑頭!你大概想偷懶……(他抽了它一鞭)這匹馬完全變得狡猾了,以前這畜生是那麼聽話的……哼,哼,你敢回頭瞧!……」
於是他揮一下鞭子。馬起步了。
我們一窩鳥都沒有碰到,終於來到了一處新的林墾地。在那裡,新近砍倒的白楊樹悲哀地橫卧在地上,把青草和小灌木都壓在自己身子底下;其中有幾棵白楊樹上的葉子還是綠色的,但已經死了,憔悴地掛在一動不動的樹枝上;別的白楊樹上的葉子則都已經乾枯而且蜷曲了。新鮮的、淡金色的木片,堆積在潤濕的樹樁旁邊,發出一種特殊的、非常好聞的苦味。在遠處,靠近樹林的地方,斧頭鈍重地響著,一棵蔥蘢的樹木鞠躬似地伸展著手臂,莊嚴地、徐徐地倒下來……
「我依照上帝的命令生活著,」最後他說,「至於行業——不,我不幹什麼行業。我這人很不懂事,從小就是這樣;能幹活的時候就幹活,我幹活幹得很不好……我哪裡行!我身體不好,一雙手又很笨。在春天的時候,我捉夜鶯。」
「你有親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