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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凈草原

白凈草原

我連忙縮回跨出去的腳,通過黑夜的微微透明的朦朧之色,看見下面很低的地方有一片大平原。一條寬闊的河流呈半圓形向前流去,圍繞著這平原;河水的鋼鐵般的反光有時模糊地閃爍著,指示著河流的經行。我站的小山岡突然低落,幾乎形成垂直的峭壁;它的龐大的輪廓黑沉沉地突出在蒼茫的虛空中,就在我的下面,在這峭壁和平原所形成的角里,在靜止的、像黑鏡一般的那一段河流旁邊,在小山岡的陡坡下面,有兩堆火相併著發出紅焰,冒著煙氣。火堆周圍有幾個人蠢動著,影子搖晃著,有時清楚地映出一個小小的、鬈髮的頭的前半面……
「不光是我們。我們的老爺,雖然早就對我們說,你們要看見預兆了,可是到了天暗起來的時候,聽說他自己也害怕得不得了。在僕人的屋子裡,那廚娘一看見天暗起來,你猜怎麼著,她就用爐叉把爐灶上的沙鍋瓦罐統統打破,她說:『現在誰還要吃,世界的末日到了。』於是湯都流出來。在我們的村子里,阿哥,還有這樣的傳說,說是白狼要遍地跑,它們要吃人,猛禽要飛到,還會看見特里什卡本人。」
萬尼亞透一口氣。
我起先認為是小樹林的,原來是一個黑糊糊的圓形丘陵。「我到底走到什麼地方來了?」我出聲地重複說一遍,第三次站定了,疑問地看看我那隻在所有的四足動物中絕頂聰明的英國種斑黃獵狗季安卡。但是這四足動物中最聰明的傢伙只是搖著尾巴,沒精打采地眨眨疲倦的眼睛,並沒有給我任何有用的忠告。我對它感到慚愧,就拚命地向前邁進,彷彿恍然明白了應該往哪兒去似的。我繞過丘陵,來到了一片不很深的、周圍耕種過的凹地里。一種奇怪的感覺立刻支配了我。這凹地形狀很像一口圓圓的邊緣傾斜的鍋子;凹地底上矗立著幾塊很大的白石頭,——它們彷彿是爬到這地方來開秘密會議的,——這裏面那麼沉寂、荒涼,天空那麼平坦、凄涼地懸挂在它上面,竟使得我的心緊縮起來。有一隻小野獸在石頭中間微弱地、凄涼地尖叫了一聲。我連忙回身跑上丘陵去。在這以前,我一直沒有失去尋找歸路的希望;但是到了這時候,我終於確信我已經完全迷路,就絕不再想去辨認幾乎完全沉浸在朦朧中的附近的地方,只管靠著星辰的幫助,一直信步走去……我困難地拖著兩條腿,這樣走了約半小時。我覺得有生以來沒有到過如此荒涼的地方:沒有一個地方看得見一點火光,聽得見一點聲響。一個平坦的山坡更換了另一個,原野無窮盡地連接著原野,灌木叢彷彿突然從地下升起在我的鼻子跟前。我一直走著,已經打算在什麼地方野宿到早晨,突然走到了一個可怕的深淵上。
我終於走到了樹林的盡頭,然而那裡並沒有路:有一些未曾刈草的低矮的灌木叢遼闊地展現在我面前,在它們後面,遠遠地望得見一片荒涼的原野。我又站定了。「怎麼有這樣的怪事?……我走到什麼地方來了?」我就回想這一天之內是怎樣走的,到過哪些地方……「哈!這原來是帕拉欣灌木叢!」最後我叫起來,「一點也不錯!那邊大概是辛傑耶夫小樹林……我怎麼走到了這地方?走得這麼遠?……奇怪!現在又得向右走了。」
這是七月里的晴明的一天,只有天氣穩定的時候才能有這樣的日子。從清早起天色就明朗;朝霞不像火一樣燃燒,它散布著柔和的紅暈。太陽——不像炎熱的旱天那樣火辣辣的,不像暴風雨前那樣暗紅色的,卻顯得明凈清澈,燦爛可愛——從一片狹長的雲底下寧靜地浮出,發出鮮明的光輝,沉浸在淡紫色的雲霧中。舒展著的白雲上面的細邊,發出像小蛇一般的閃光,這光彩好像煉過的銀子……但是忽然又迸出動搖不定的光線,——於是愉快地、莊嚴地、飛也似地升起那雄偉的發光體來。到了正午時候,往往出現許多鑲柔軟白邊的、金灰色的、高高的雲團。這些雲團好像許多島嶼,散布在無邊地泛濫的河流中,周圍環繞著純青色的、極其清澈的支流,它們幾乎一動也不動;在遠處靠近天際的地方,這些雲團互相移近,緊挨在一起,它們中間的青天已經看不見了;但是它們本身也像天空一樣是蔚藍色的,因為它們都浸透了光和熱。天邊的顏色是朦朧的、淡紫色的,整整一天都沒有發生變化,而且四周都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暗沉沉,沒有一個地方醞釀著雷雨;只是有的地方從上到下延伸著一些淺藍色的帶子:那是在灑著不易看出的細雨。傍晚,這些雲團消失了;其中最後一批像煙一樣黑糊糊的,映著落日形成玫瑰色的團塊;在太陽像升起時一樣寧靜地落下去的地方,鮮紅色的光輝短暫地照臨著漸漸昏黑的大地,黃昏的星星像被人小心地擎著走的蠟燭一般悄悄地閃爍著出現在這上面。在這些日子里,一切色彩都柔和起來,明凈而並不鮮艷;一切都帶著一種動人的溫柔感。在這些日子里,天氣有時熱得厲害,有時田野的斜坡上甚至「蒸悶」;但是風把鬱積的熱氣吹散,趕走;旋風——是天氣穩定不變的確實的徵候——形成高高的白色風柱,沿著道路,穿過耕地游移著。在乾燥而潔凈的空氣中,散布著苦艾、收割了的黑麥和蕎麥的氣味;甚至在入夜前一小時還感覺不到一點濕氣。這種天氣是農人割麥所盼望的天氣……
但是他並不從他的席子底下爬出來。鍋子立刻空了。
「不,我沒有看見過,人是看不見他的,」伊柳沙用嘶啞而微弱的聲音回答,這聲音同他臉上的表情再適合沒有了,「不過我聽見過……而且不止我一個人聽見。」
「他在你們那兒的什麼地方呢?」帕夫盧沙問。
大家又默不作聲了。帕夫盧沙丟一把枯枝到火里去。它們在突然迸出的火焰里立刻變黑了,噼噼啪啪地爆響,冒出煙氣,彎曲起來,燒著的一端往上翹。火光猛烈地顫抖著,向各方面映射,尤其是向上方。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隻白鴿,一直飛進這光圈裡來,周身浴著通紅的火光,驚惶地在原地盤旋了一會,又鼓著翅膀飛去了。
蘆葦的確在那裡分開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就是太陽看不見了,對嗎?當然能看到。」
他從席子底下探出他那嬌嫩的小臉來,用小拳頭支撐著,慢慢地抬起他那雙沉靜的大眼睛。所有的孩子的眼睛都仰望天空,好一會不低下來。
「當然常常去的。我和我哥哥阿夫久什卡是磨紙工人。」read.99csw.com
一陣清風從我臉上拂過。我睜開眼睛:天色已經破曉。還沒有一個地方泛出朝霞的紅暈,但是東方已經發白了。四周的一切都看得見了,雖然很模糊。灰白色的天空亮起來,藍起來,寒氣也加重了;星星有時閃著微光,有時消失;地上潮濕起來,樹葉出汗了,有的地方傳來活動的聲音,微弱的晨風已經在地面上游移。我的身體用輕微而愉快的顫抖來響應它。我迅速地站起身,走到孩子們那邊。他們都像死一樣地睡在微燃的火堆周圍;只有帕夫盧沙抬起身子,向我凝神注視一下。
兩隻狗站起來,跟著他去了。
「很遠嗎?」
「到河邊去打點水,我想喝點水。」
「你們可知道,為什麼他老是那麼不快活,一直不講話,你們知道嗎?他那麼不快活,是因為:有一回,爸爸說的,有一回,我的小兄弟們,他走到樹林里去采胡桃。他走到樹林里去采胡桃,可就迷了路;他走到了,天曉得走到了什麼地方。他走著,走著,我的小兄弟們,不行!找不到路;這時候已經夜深了。他就在一棵樹底下坐下來;他說,讓我在這兒等天亮吧,——他坐下來,打瞌睡了。正打著瞌睡,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一看,一個人也沒有。他又打瞌睡,又叫他了。他再看,再看,看見他前面的樹枝上坐著一個人魚,正在搖擺著身子,叫他走過去;那人魚自己笑著,笑得要死……月亮照得很亮,照得可真亮,清清楚楚的,——我的小兄弟們,什麼都看得見。她叫喚著他,她全身又亮又白,坐在樹枝上,好像一條鯿魚或者一條鮈魚,要不然就像一條鯽魚,也是那樣白糊糊、銀閃閃的……木匠加夫里拉發獃了,可是,我的小兄弟們,那人魚只管哈哈大笑,老是向他招手,叫他過去。加夫里拉已經站起身來,想要聽人魚的話,可是,我的小兄弟們,準是上帝點明了他:他就在自己身上畫十字……可是他畫十字好費力啊,我的小兄弟們;他說他的手簡直像石頭一樣,轉不過來……啊,真不容易啊!……他畫了十字以後,我的夥伴們,那人魚就不笑了,而且忽然哭起來……她哭著哭著,我的小兄弟們,就用頭髮來擦眼睛,她的頭髮是綠色的,就跟大麻一樣。加夫里拉對她望著,望著,就開始問她:『樹林里的精怪,你為什麼哭?』那人魚就對他說:『你不該畫十字,』她說,『人啊,你應該和我快快樂樂地活到最後一天;可是現在我哭,我悲傷,因為你畫了十字;而且我不單是一個人悲傷,我要你也悲傷到最後的一天。』她說了這話,我的小兄弟們,就不見了,加夫里拉馬上懂得了怎樣從樹林里走出去……可是就從那個時候起,他一直不快活了。」
自從我來到孩子們的地方,已經過了三個多鐘頭了。月亮終於升起來了;我沒有立刻注意到它,因為它只是個月牙兒。這沒有月光的夜晚似乎仍舊像以前一樣壯麗……但是不久以前還高高地掛在天心的許多星星,已經傾斜到大地的黑沉沉的一邊去了;四周的一切全都肅靜無聲,正像將近黎明的時候一切都肅靜的樣子:一切都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靜的酣睡中。空氣中已經沒有強烈的氣味,其中似乎重又散布著濕氣……多麼短促的夏夜!……孩子們的談話和火同時停息了……連狗也打起瞌睡來;在微弱而幽暗的星光下,我看得出馬也在低著頭休息……輕微的倦意支配了我;倦意又轉變為瞌睡。
「唔,沒有關係,讓它去吧!」帕夫盧沙堅決地說,重新坐了下來,「一個人的命運是逃不了的。」
「這是蒼鷺的叫聲,」帕夫盧沙泰然地回答。
「啊喲!」費佳輕輕地哆嗦一下,聳一聳肩膀,這樣叫出來,「呸!……」
「是這麼一回事。有一回,我和哥哥阿夫久什卡,還有米赫耶夫家的費奧多爾,還有斜眼伊瓦希卡,還有從紅崗來的另一個伊瓦什卡,還有伊瓦什卡·蘇霍魯科夫,還有別的夥伴們;我們一共十來個人——整個工作班都在這裏了;有一回,我們必須留在漉紙場上過一夜,本來用不著過夜,可是監工納扎羅夫不許我們回家,他說:『夥計們,你們何必回家去呢;明天的活很多,夥計們,你們就別回去了吧。』我們就留下來,大家睡在一起,阿夫久什卡說起話來,他說:『夥伴們,家神來了怎麼辦?』……阿夫久什卡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有人在我們頭上走動;我們躺在下面,他在上面走,在輪子旁邊走。我們聽見:他走著走著,他腳底下的板彎了,吱吱格格地響;後來他經過我們頭上;忽然水嘩啦嘩啦地流到輪子上;輪子響了,響了,轉動了;可是水宮的閘本來是關好的。我們很奇怪:是誰把閘拔開了,讓水流出來;可是輪子轉了一會,轉了一會,就停止了。那傢伙又走到上面的門邊,還從扶梯上往下走,他走的時候好像不慌不忙的樣子;扶梯板在他腳底下響得可厲害呢……於是,他走到我們門邊來了,在那兒待了一會,待了一會,突然門一下子敞開了。我們嚇了一大跳,一看——沒有什麼……忽然看見一隻桶上的格子框動起來,提上去,浸到水裡,在空中移來移去,好像有人在洗它,後來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接著,另一隻桶上的鉤子從釘子上脫落了,又搭上了;後來好像有人走到門口,忽然大聲地咳嗆起來,像一隻羊,可是聲音響得很……我們大家嚇得擠成一堆,互相往身子底下鑽……這一回可真把我們嚇壞了!」
我拐向右邊,穿過灌木叢。這時候夜色像陰霾一般迫近,濃重起來;彷彿黑暗隨著夜氣同時從各方面升起,甚至從高處瀉下。我發現了一條崎嶇的、雜草叢生的小路;我就沿著這條路走去,一面用心地向前探望。四周的一切很快地黑暗、寂靜起來,只有鵪鶉偶然啼叫。一隻小小的夜鳥展著柔軟的翅膀,悄然無聲地低飛著,幾乎碰撞了我,連忙驚慌地潛向一旁去了。我走出了灌木叢,沿著田塍走去。現在我已經很難分辨出遠處的事物:四周的田野朦朧地發白;田野的那邊,陰沉的黑暗形成巨大的團塊升起,越來越逼近了。我的腳步聲在凝滯的空氣中發出沉重的回聲。蒼白的天空又變成藍色,——但這回是夜空的藍色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
「沒什麼,」帕夫盧沙向馬揮一揮手,回答說,「大概是狗嗅到了什麼。我想是狼吧,」他淡然地補說一句,用整個胸脯急促地呼吸著。
「上帝保九-九-藏-書佑我們!」伊柳沙輕聲說。
大家不再說話了。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拖長的、嘹亮的、像呻|吟一般的聲音。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夜聲,這種聲音往往發生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升起來,停留在空中,慢慢地散布開去,終於彷彿靜息了。細聽起來,好像一點聲音也沒有,然而還是響著。似乎有人在天邊久久地叫喊,而另一個人彷彿在樹林里用尖細刺耳的笑聲來回答他,接著,一陣微弱的噝噝聲在河面上掠過。孩子們面面相覷,哆嗦一下……
「你爸爸親口講的嗎?」費佳繼續說。
「也送給你。」
「噯,是的,」帕夫盧沙用他的從容不迫的聲音繼續說,「是這樣一個人。我們那兒的人就是在等他出現。老年人都說,天的預兆一開始出現,特里什卡就要來了。後來預兆果然出現了。所有的人都走到街上,走到野外,等候事情發生。我們那兒,你們知道,是空曠而自由的地方。大家在那兒看,忽然從大村那邊的山上來了一個人,樣子真特別,頭那麼奇怪……大家高聲喊叫起來:『啊,特里什卡來了!啊,特里什卡來了!』就都向四面八方逃散!我們的村長爬進了溝里;村長太太把身子卡在大門底下了,她大聲喊叫,把自己的看家狗嚇怕了,這狗掙脫了鎖鏈,跳出籬笆,跑到了樹林里;還有庫茲卡的父親多羅費伊奇,他跳進燕麥地里,蹲下身子,急忙學起鵪鶉叫來,他說:『殺人的仇敵對於鳥也許會憐憫的。』大家都嚇成這副樣子!……哪知道走來的人是我們的箍桶匠瓦維拉,他新買一隻木桶,就把這隻空木桶戴在頭上了。」
「你們都知道加夫里拉,大村的那個木匠吧?」
「不,小兄弟們,我講一件事兒給你們聽聽,」科斯佳用尖細的聲音說起話來,「你們聽著,是前幾天爸爸當著我面講的。」
「他問他?」費佳吃驚地插嘴說。
「夥伴們,」伊柳沙開始說,「你們聽到過前些時在我們瓦爾納維齊地方發生的事嗎?」
我把坐在火堆周圍的人認為是牲口販子,原來是弄錯了。他們只是附近村子里看守馬群的農家孩子。在我們那裡,在炎熱的夏天,人們往往在夜間把馬趕到田野里來吃草,因為白天蒼蠅和牛虻使它們不得安寧。把馬群在日暮之前趕出來,在天亮的時候趕回去,是農家孩子們的一大樂事。他們不戴帽子,穿著舊皮襖,騎在最活潑的駑馬上,高興地叫嚷著,擺動著手腳向前飛馳,跳得高高的,大聲地歡笑。輕微的塵埃形成黃色的柱子升起來,沿著道路疾馳;整齊的馬蹄聲傳向遠方,馬兒豎起耳朵奔跑;當頭飛馳著一匹棕黃色的亂毛馬,這馬豎起尾巴,不斷地變換步調,亂蓬蓬的鬃毛上帶著牛蒡種子。
「也許是的,」最後他說。
「林妖不會叫的,他是啞巴,」伊柳沙接著說,「他只會拍手,噼噼啪啪地響……」
「大概你們也嚇壞了吧?」
「有這種事!」費佳說,「大概他沒有活夠。」
「你們看見過狼嗎?」膽小的科斯佳問。
「看見了。他說很大很大,黑魆魆的,身子裹著,好像藏在樹背後,不大看得清楚,好像在躲著月光,一雙大眼睛望著,望著,一眨一眨的……」
「正是為了這個。」
遺憾得很,我必須附說一句:帕夫盧沙就在這一年內死了。他不是淹死的,是墜馬而死的。可惜,這個出色的孩子!
「你到哪裡去?」費佳問他。
起初他們談著閑天,談這樣,談那樣,談明天的工作,談馬;可是突然費佳轉向伊柳沙,彷彿重新繼續中斷了的話頭似地問他:
我不由得對帕夫盧沙欣賞了一會。他在這時候非常可愛。他那不漂亮的臉由於騎著馬快跑而充滿生氣,泛露著剛強的勇氣和堅毅的決心。他手裡沒有一根棍棒,在深夜裡能毫不躊躇地獨自去趕狼……「多麼可愛的孩子!」我望著他,心裏這樣想。
「正是從那時候起的……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可是聽說,她從前是一個美人呢。水怪把她毀了。他大概沒有想到人家會這樣快把她救起來。他就在水底下把她毀了。」
「喂,」費佳問道,「馬鈴薯煮好了沒有?」
「沒有,還是生的……聽,潑水的聲音,」他把臉轉向河的方面,接著說,「一定是梭魚……瞧那兒有一顆小星落下去了。」
「那麼,你怎樣聽見的呢?」費佳問。
「親口講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都聽見的。」
「很遠很遠,在暖海的那邊。」
「我不知道。」
「正是他。他走著,不抬起頭來……烏里揚娜可認出他來了……可是後來她再一看:看見一個女人在走。她仔仔細細地一看,啊呀,天哪!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烏里揚娜自己。」
「有的。」
「這是小山鷸飛過發出的叫聲。」
「嗨!」沉默了一會之後費佳說,「這個樹林里的魔鬼怎麼會傷害基督徒的靈魂,他不是沒有聽她的話嗎?」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科斯佳嘟噥地說。
「對,他會留神的。可是事情很難說,他彎下身去打水的時候,水怪就會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後來人家就說:這個人掉在水裡了……其實哪裡是掉下去的?……」他傾聽一下,接著說:「聽,他鑽進蘆葦里去了。」
帕夫盧沙手裡拿著盛滿水的鍋子,走近火堆邊來。
「喂,萬尼亞,」費佳親切地說,「你的姐姐阿紐特卡身體好嗎?」
「有這樣的地方嗎?」
「喂,夥伴們,」他沉默了一會,開始說,「事情不妙呢。」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個嗎?」費佳插嘴問。
我終於認清楚了我所來到的地方。這草原就是我們附近一帶有名的所謂白凈草原……但回家是決不可能的了,尤其是在夜裡;兩腿已經疲勞得發軟。我決心到火堆那裡去,加入我認為是牲口販子的人群中,等天亮。我順利地走到了下面,但是我的手還沒有放開我所攀援的最後一根樹枝,忽然兩隻高大的、長毛蓬鬆的白狗兇狠地吠著向我衝過來。火堆旁邊傳來孩子的響亮的聲音;兩三個男孩很快地從地上站起來。我答應了他們發問的喊聲。他們向我跑來,立刻叫回了由於我的季安卡出現而特別吃驚的兩隻狗,我就走到他們那裡。
「確實是她自己。」
「身體好的,」萬尼亞回答,他的發音有些模糊不清。
「唔,發生了什麼事呢?你講呀……」
第一個,最大的,是費佳,看來大約有十四歲。這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孩子,相貌漂亮、清秀而略嫌纖小,長著一read•99csw•com頭淡黃色的鬈髮,眼睛明亮,經常露出半是愉快、半是不經心的微笑。從各種特徵上看來,他是屬於富裕的家庭的,到田野上來並不是為生活所迫,只是為了好玩。他穿著一件鑲黃邊的印花布襯衫,披的那件短小的新上衣,幾乎要從他那窄小的肩膀上滑下來;淺藍色的腰帶上掛著一個小梳子。他那雙低統靴子正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他父親的。第二個孩子帕夫盧沙長著一頭蓬鬆的黑髮,眼睛灰色,顴骨寬闊,臉色蒼白,臉上有麻點,嘴巴很大,但是生得端正,頭非常大,真像所說的頭大如牛,身體矮壯而粗拙。這孩子並不漂亮,——這是無可疑義的!——可我還是喜歡他:他的眼光非常聰明、正直,而且他的聲音很有力量。他的服裝並不講究,只是普通的麻布襯衫和打補丁的褲子。第三人伊柳沙相貌很平凡:鉤鼻子,長臉,眼睛眯縫,臉上表現出一種遲鈍的、病態的憂慮;他那緊閉的嘴唇一動也不動,蹙緊的眉頭從不展開,——他彷彿因為怕火而一直眯著眼睛。他那黃黃的、幾乎是白色的頭髮形成尖尖的渦鬈,在戴得很低的小氈帽下面露出來,他常常用兩手把這小氈帽拉到耳朵上。他穿著新的樹皮鞋和包腳布;一根粗繩子在他身上繞三匝,緊密地束住他那整潔的黑長袍。他和帕夫盧沙看來都不出十二歲。第四人科斯佳是一個年約十歲的孩子,他那沉思的、悲傷的眼光引起我的好奇心。他的臉龐不大,瘦削而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樣;嘴唇不大看得出;然而他那雙烏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給人異樣的印象;這雙眼睛似乎想表達什麼意思,可是語言(至少他的語言)卻表達不出。他身材矮小,體格虛弱,穿得相當貧苦。最後一人萬尼亞,我起初竟沒有注意到:他躺在地上,安靜地蜷伏在一條凹凸不平的席子底下,只是偶爾從席子底下伸出他那淡褐色的、鬈髮的頭來。這孩子至多不過七歲。
「哪個瓦夏?」費佳問。
「你跟她說,我有禮物送給她。」
「怎麼,她不是沒有死嗎?」
「我聽見了瓦夏的聲音。」
「這裏常常有許多狼,」帕夫盧沙回答,「可是它們只有在冬天才給人找麻煩。」
「它們飛到哪兒去?」
大家又默不作聲了。
「喂,那麼你真的看見過家神嗎?」
(這個阿庫林娜我也碰見過不止一次。她身上遮著些破衣爛衫,樣子瘦得可怕,臉像煤一樣黑,目光迷迷糊糊的,永遠齜著牙,她常常一連幾小時地在路上的某處踏步,把瘦骨嶙峋的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像籠中的野獸一般慢慢地倒換著兩隻腳。無論對她說什麼,她都不懂,只是有時神經質地哈哈大笑。)
「怎麼,你看見過嗎,看見過林妖的嗎?」費佳用嘲笑的口吻打斷了他的話。
「唔,她看見了什麼人沒有?」科斯佳懷著好奇心問。
「唉,這不是好兆頭,」伊柳沙從容不迫地說。
「你跟她說,叫她來玩。」
孩子們都安靜下來。顯然是帕夫盧沙的話給了他們深刻的印象。他們開始橫卧在火堆面前,彷彿準備睡覺了。
「伊柳沙,你給我們講了那麼可怕的事,」費佳說起話來,他是富裕的農人的兒子,所以常常帶頭說話。(他自己很少說話,彷彿怕降低了自己的身分。)「這兩隻狗也見鬼地叫起來了……的確,我聽說,你們那個地方是不太平的。」
「真的呢。我剛剛向水面彎身下去,忽然聽見瓦夏的聲音在叫我,好像是從水底下發出來的:『帕夫盧沙,喂,帕夫盧沙,到這兒來。』我退了幾步。可還是去打了水。」
「那邊怎麼了?怎麼一回事?」孩子們問。
「他怎麼會掉?」費佳說,「他會留神的。」
「瞧,帕夫盧沙來了,」費佳說。
「難道你們常常去造紙廠?」
「好,我們聽著,」費佳帶著鼓勵的態度說。
大家沉默了一會。
「就是淹死的那個,」科斯佳回答,「就在這條河裡。這小男孩可真好!咳,這小男孩真好!他媽費克利斯塔才疼愛他呢,才疼愛瓦夏呢!她,費克利斯塔,好像預先感覺到他要在水裡遭殃的。夏天,有時候瓦夏跟我們小夥伴們一同到河裡去洗澡,她就渾身發起抖來。別的女人都沒有什麼,各自拿了洗衣盆搖搖擺擺地從旁邊走過,費克利斯塔可不,她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叫他:『回來,回來,我的寶貝!啊,回來呀,我的心肝!』天曉得他是怎樣淹死的。他在岸邊玩兒,他媽也在那裡,在耙乾草;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在水裡吐氣泡,——一看,已經只有瓦夏的帽子浮在水面上了。就從這時候起,費克利斯塔神經錯亂了:她常常去躺在她兒子淹死的地方;她躺在那兒,我的小兄弟們,還唱起歌來,——你們可記得,瓦夏常常唱這麼一支歌,——她也就唱這支歌,她還哭哭啼啼地向上帝訴苦……」
講故事的人還沒有說完這最後一句話,突然兩隻狗同時站起來,拚命地吠叫著,從火邊衝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了。孩子們都害怕得要命。萬尼亞從他的席子底下跳起來。帕夫盧沙叫喊著,跟著狗奔去。它們的吠聲立刻遠去了……只聽見一群受驚的馬慌亂的奔跑聲。帕夫盧沙大聲地叫喊:「阿灰!阿汪!……」過了一會兒,吠聲靜息下去;帕夫盧沙的聲音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又過了不多時;孩子們困惑地面面相覷,似乎在等候什麼事情發生……突然間傳來一匹奔跑的馬蹄聲;這馬驀地站停在火堆旁,帕夫盧沙抓住鬃毛,敏捷地跳下馬來。兩隻狗也跳進了光明的圈子裡,立刻坐下,吐出了紅舌頭。
「嗯,嗯,知道的。」
「當心,別掉在河裡!」伊柳沙在後面喊他。
「啊,還喜歡他哩!」伊柳沙接著說,「說哪兒話!她想呵他癢,她就是想這樣。她們這些人魚就愛這一套。」
「真奇怪!」科斯佳說,「我以為只有在薦亡節才看得見死人呢。」
「什麼事?」科斯佳連忙問。
「這鴿子一定是迷失了家,」帕夫盧沙說,「現在只得飛著飛著,碰到什麼地方,就在那裡宿到天亮。」
「這兒一定也有人魚,」費佳說。
「啊呀,天哪!啊呀,天哪!」孩子們畫著十字說。
「瞧你還是工人呢!……」
「啊,特羅菲梅奇到底膽子大……唔,那麼那個人怎麼說呢?」
正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到圖拉省契倫縣去打松雞。我找到並打落了很多野味;裝得滿滿的獵袋毫不留情地壓痛我的肩膀,然而一直等到晚霞消失,寒冷的影子開始凝集並散布在雖然不再受到夕陽照耀卻還是很明亮的空氣中的時候,我才決心回家去。我快步穿過一片長長的灌木叢,爬上小丘,一看,並不是我意料中那片熟https://read.99csw.com悉的、右邊有一個橡樹林、遠處有一所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我所不認識的地方。我的腳下伸展著一個狹小的山谷;正對面峭壁似地矗立著一片茂密的白楊樹林。我疑惑地站定了,回頭一望……「啊呀!」我想,「我完全走錯了路,太偏右了。」我對這錯誤自己覺得吃驚,急忙走下小丘。一種令人不快的、凝滯的濕氣立刻包圍了我,彷彿我走進了地窖里似的;山谷底上高高的茂盛的草全部是潮濕的;形成平坦的白茫茫的一片;在這上面走路有些害怕。我趕快走到另一邊,向左拐彎,沿著白楊樹林走去。蝙蝠已經在白楊樹林的靜息的樹梢上飛來飛去,神秘地在薄暗的天空中盤旋著,抖動著;一隻遲歸的小鷂鷹在高空中敏捷地一直飛過,趕回自己的巢里去了。「好,我只要走到那一頭,」我心裏想,「馬上就有路了,可是我走了一俄里光景的冤枉路!」
萬尼亞又鑽到席子底下去了。
「你聽見些什麼?」
「飛到一個地方,聽說那兒是沒有冬天的。」
「真是怪事!他為什麼不快活呢?……她一定是喜歡他,才叫他的。」
「你不知道嗎?」伊柳沙熱心地接著說,「喂,阿弟,你是哪兒人,連特里什卡都不知道的?你們村子里都是不懂事的人,真是不懂事的人!特里什卡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就要來了;他這個人非常奇怪,來了之後抓也抓他不住,拿他毫無辦法,是這樣奇怪的一個人。譬如農人們想抓住他,拿了棍子去追他,把他包圍起來,可是他有遮眼法——他遮蔽了他們的眼睛,他們就會自己互相廝打起來。譬如把他關在監獄里,他就要求在勺子里喝點水;等到人家把勺子拿給他,他就鑽進勺子里,再也找不到了。要是用鐐銬把他鎖起來,只要他的手一掙,鐐銬就掉在地上。就是這個特里什卡要走遍鄉村和城市;這個特里什卡,這個狡猾的人,要來誘惑基督教徒了……唉,可是拿他毫無辦法……他是這樣一個奇怪而狡猾的人。」
「對,對,在堤壩上,在那個沖壞了的堤壩上。那是一個不太平的地方,很不太平,而且又冷僻。周圍都是凹地、溪谷,溪谷里常常有卡久利。」
科斯佳透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原來是這樣,我的小兄弟們,」科斯佳睜大了他那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這樣說……「我原先不知道阿基姆淹死在這水坑裡;要是知道了,還要害怕呢。」
「聽說,」科斯佳繼續說,「阿庫林娜因為情人欺騙了她才跳河的。」
「真有這回事嗎,」科斯佳問,「說是那個傻子阿庫林娜自從掉在水裡之後就發瘋了?」
他又蜷伏在火堆前。他坐下去的時候,把手搭在一隻狗的毛茸茸的後腦上,那得意的畜生帶著感謝的驕傲斜看著帕夫盧沙,很久不迴轉頭去。
「可不是。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一個人,也不聽見什麼……只是好像有一隻狗老是在什麼地方叫著,叫著……突然,她看見一個光穿一件襯衫的男孩在路上走。她仔細一看——是伊瓦什卡·費多謝耶夫在那裡走……」
「是在堤壩上嗎?」費佳問。
萬尼亞又把他的頭靠在地上了。帕夫盧沙站起來,手裡端了那隻空鍋子。
「這壞東西為什麼要生到世界上來?」帕夫盧沙說,「真是!」
「我聽見的是這樣。我從石嶺到沙什基諾去;起初一直在我們的榛樹林里走,後來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你知道嗎,就是溪谷里轉一個大彎的地方,——那兒不是有一個水坑嗎;你知道,坑上還長滿了蘆葦;我就從這水坑旁邊走過,我的小兄弟們,忽然聽見這水坑裡有一個東西嗚嗚地叫起來,聲音凄慘得很,真凄慘:嗚—嗚……嗚—嗚……嗚—嗚!我嚇壞了,我的小兄弟們!時候已經很晚了,而且聲音是那麼可憐。我真要哭出來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噯?」
「蛤蟆?啊,不,那不是蛤蟆……怎麼會是……(蒼鷺又在河面上叫了一聲)哎,這傢伙!」科斯佳不由地說出,「好像是林妖在叫。」
「你送不送我?」
「有這樣的事!」帕夫盧沙說,「他為什麼要咳嗽呢?」
「在那箇舊的漉紙場里。」
「特里什卡是什麼?」科斯佳問。
「真的是她自己?」費佳問。
「帕夫盧沙,我問你,」費佳開始說,「在你們沙拉莫沃地方也能看到天的預兆嗎?」
「就是這麼說啊!」科斯佳說,「加夫里拉說的,她的聲音那麼尖細,那麼悲慘,好像癩蛤蟆的聲音。」
「不知道,也許是受了濕氣。」
「一年還沒有過完呢。你瞧她:虛弱得不成樣子了。」
「不要罵,當心會給他聽見的,」伊柳沙說。
「他說,『我尋找斷鎖草。』說的聲音低沉沉的:『斷鎖草。』『伊萬·伊萬內奇老爺,您要斷鎖草做什麼用啊?』『壓著我,』他說,『墳墓壓著我,特羅菲梅奇,我想走出來,走出來……』」
孩子們都笑起來,接著又沉默了一會,這是在曠野中談話的人們所常有的情形。我望望四周:夜色莊重而威嚴;午夜的潮濕的涼氣換成了午夜的乾燥的溫暖,夜還要長時間像柔軟的帳幕一般掛在沉睡的田野上;離開清晨最初的喋喋聲、沙沙聲和簌簌聲,離開黎明的最初的露水,還有許多時間。天上沒有月亮。這些日子月亮是升得很遲的。無數金色的星星似乎都在競相閃爍著流向銀河方面去。的確,你望著它們,彷彿隱約地感覺到地球在飛速不斷地運行……一種奇怪的、尖銳而沉痛的叫聲,忽然接連兩次地從河面上傳來,過了一會兒,又在遠方反覆著。……
「那麼他看見他了嗎?」
帕夫盧沙傾聽一下。
帕夫盧沙試了一下。
「這是水怪在叫你呀,帕夫盧沙,」費佳說……「我們剛才正在談他,正在談瓦夏呢。」
「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看見死人,」伊柳沙深信不疑地接著說,據九-九-藏-書我所見,這個人對於鄉村裡的一切迷信,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不過在薦亡節,你可以看見這一年裡要輪到他死的活人。只要夜裡去坐在教堂門口的台階上,不斷地向路上望。在你面前路上走過的人,就是這一年裡要死的人。去年我們那裡的烏里揚娜婆婆到教堂門口的台階上去過。」
我向他點點頭,沿著煙霧茫茫的河邊回家去了。我還沒有走上兩俄里,在我的周圍,在廣闊而濡濕的草地上,在前面那些發綠的小丘上,從樹林到樹林,在後面漫長的塵埃的道路上,在閃閃發亮的染紅的灌木叢上,在薄霧底下隱隱發藍的河面上——都流注了清新如燃的晨光,起初是鮮紅的,後來是大紅的、金黃色的……一切都蠢動了,覺醒了,歌唱了,喧嘩了,說話了。到處都有大滴的露珠像輝煌的金剛石一般發出紅光;清澄而明朗的、彷彿也被早晨的涼氣沖洗過的鐘聲迎面傳來,忽然一群休息過的馬由那些熟悉的孩子們趕著,從我旁邊疾馳過去……
「你記得瓦夏嗎?」科斯佳悲哀地接著說。
「你跟她說,她為什麼不到我們那裡來玩?……」
「算了,我不要。你還是送給她吧:她待我們真好。」
「發生了這麼一回事。費佳,你也許不知道,我們那個地方葬著一個淹死的人。這人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池塘還很深的時候淹死的;只是他的墳墓現在還看得見,不過也看不大清楚:這麼一個土堆……就在前幾天,管家把管獵狗的葉爾米爾叫來,對他說:『葉爾米爾,到郵局去一趟。』我們那兒的葉爾米爾是經常去郵局的;他把他的狗全都糟蹋死了:狗在他手裡不知怎麼的都活不長,簡直從來沒有養活過,不過他是個管獵狗的能手,什麼都做得好。於是葉爾米爾騎馬去取郵件,可是他在城裡耽擱了一些時間,回來的時候已經喝醉了。這天夜裡很亮,月亮照得明晃晃的……葉爾米爾就騎著馬經過堤壩:他一定得走這條路。管獵狗的葉爾米爾走著走著,看見那個淹死的人的墳上有一隻小綿羊在那兒走來走去,長著一身白色的鬈毛,樣子挺可愛的。葉爾米爾心裏想:『讓我捉住它吧,幹嗎讓它走失。』他就下了馬,把它抱起來……那隻羊倒也沒有什麼。葉爾米爾就走到馬跟前,可是馬一看見他就直瞪眼,打著響鼻,搖著頭;可是他把它喝住了,帶著小綿羊騎到它身上,繼續向前走。他把羊放在自己面前。他對它看,那隻羊也直盯著他的眼睛望。管獵狗的葉爾米爾害怕起來,他說,我從來不曾見過羊這樣盯住人看;可是也沒有什麼;他就撫摩它的毛,嘴裏說著:『咩,咩!』那隻羊忽然露出牙齒,也向他叫:『咩,咩』……」
孩子們圍繞火堆坐著;曾經想吃掉我的那兩隻狗也坐在這裏。它們對於我的在場,很久不能容忍,瞌睡矇矓地眯著眼睛,斜望著火堆,有時帶著極度的自尊心嗥叫;起初是嗥叫,後來略帶哀鳴,彷彿在惋惜自己的願望不能實現。孩子共有五人:費佳、帕夫盧沙、伊柳沙、科斯佳和萬尼亞。(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了他們的名字,現在就想要介紹讀者和他們相識。)
「哈哈,你們這些笨傢伙!」帕夫盧沙喊起來,「怕什麼呢?看呀,馬鈴薯煮熟了。(大家坐到鍋子跟前,開始吃那冒著熱氣的馬鈴薯;只有萬尼亞一動也不動。)你怎麼了?」帕夫盧沙說。
「蒼鷺,」科斯佳重複一遍……「帕夫盧沙,我昨天晚上聽見的是什麼,」他略停了一會又說,「你也許知道的……」
「看呀,看呀,夥伴們,」忽然傳出萬尼亞的幼童的聲音,「看天上的星星呀,——像蜜蜂那樣擠在一起!」
「前年夏天,有些強盜把守林人阿基姆淹死在這水坑裡了,」帕夫盧沙說,「也許是他的鬼魂在那裡訴苦。」
我就這樣躺在一旁的灌木底下眺望這些孩子們。有一堆火上面掛著一隻小鍋子;鍋子里煮著馬鈴薯。帕夫盧沙照看著它,正跪著用一條木片伸進沸騰的水裡去試探。費佳躺著,把頭支在一條胳膊肘上,敞開著上衣的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邊,老是緊張地眯住眼睛。科斯佳略微低下頭,向遠方的某處眺望。萬尼亞在他的席子底下一動也不動。我假裝睡著了。孩子們漸漸地又談起話來。
所有的人都猛然哆嗦一下。
科斯佳哆嗦了一下。「這是什麼?」
「不,沒有看見過,千萬別讓我看見吧;可是別人看見過。前幾天我們那兒有一個農人給他迷住了:他領著他走,領著他在樹林里走,老是在一塊地上打圈子……好容易到了天亮的時候才回到家裡。」
「不,」科斯佳回答,「這裡是清凈寬闊的地方。只是一點:河就在旁邊。」
「不過,聽人家說,那裡有些很小的蛤蟆,」帕夫盧沙繼續說,「這些蛤蟆叫起來很凄慘。」
帕夫盧沙又投一把枯枝到火里去。
「是的,問他。」
「瓦爾納維齊嗎?……還用說嗎!當然很不太平!聽說有人在那裡不止一次看見從前的老爺——故世的老爺。聽說他穿著長裾外套,老是嘆著氣,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有一回特羅菲梅奇老公公碰見了他,就問他:『伊萬·伊萬內奇老爺,您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
我告訴孩子們說,我是迷了路的,就在他們旁邊坐下。他們問我是從哪裡來的,接著沉默了一會,讓出點地方來。我們稍稍談了幾句。我就躺在一棵被啃光了的小灌木底下,開始向四周眺望。這景象很奇妙;火堆周圍有一個淡紅色的圓形光圈在抖動,彷彿被黑暗頂住而停滯在那裡的樣子;火焰熾烈起來,有時向這光圈外面投射出急速的火光;火光的尖細的舌頭舐一舐光禿禿的柳樹枝條,一下子就消失了;接著,尖銳的長長的黑影突然侵入,一直達到火的地方:黑暗在和光明搏鬥。有的時候,當火焰較弱、光圈縮小的時候,在迫近過來的黑暗中突然現出一個有彎曲的白鼻樑的棗紅色馬頭,或是一個純白的馬頭,迅速地嚼著長長的草,注意地、遲鈍地向我們看看,接著又低下頭去,立刻不見了。只聽見它繼續咀嚼和打響鼻的聲音。從光明的地方,難於看出黑暗中的情狀,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著一重近乎黑色的帷幕;但是在遠處靠近天際的地方,可以隱約地看見丘陵和樹林的長長的影子。黑暗的無雲的天空顯示出無限神秘的壯麗,莊嚴地、高遠無極地籠罩在我們上面。呼吸著這種特殊的、醉人的新鮮氣味——俄羅斯夏夜的氣味,使人胸中感到一種愉快的緊縮。四周幾乎聽不見一點兒聲響……只是有時在近旁的河裡突然響出大魚潑水的聲音,岸邊的蘆葦被漂來的波浪微微衝擊著,發出低弱的瑟瑟聲……只有篝火輕輕地噼噼啪啪地響著。
「喂,帕夫盧沙,」科斯佳說,「這是不是一個虔誠的靈魂飛上天去,噯?」
「我跟她說吧。」
「這是什麼?」科斯佳突然抬起頭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