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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別迪揚

列別迪揚

「讓它自由活動,讓它自由活動,」西特尼科夫說著,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看。
「多少錢?」公爵問。
「好……有的,好……納扎爾,納扎爾,把那匹灰色的騸馬給老爺看看,知道嗎,站在邊上的那一匹,還有那匹額上有白斑的棗紅馬,或者另一匹棗紅馬,美人兒生的那匹,知道嗎?」
可是赫洛帕科夫不肯重複說他那句話:應該扭捏一下。
「顧客。」
「你就這樣拉著籠頭牽它們出來吧,」切爾諾拜先生在他後面喊道,「先生,我這裏,」他用明亮而溫和的眼光望望我的臉,繼續說,「不像那些馬販子一樣,——他們真可惡!他們用各種姜,還用鹽、酒糟,都見鬼去吧!……可是我這裏,你看見的,一切了如指掌,不耍花招。」
「你要馬嗎?好的,先生,好的……要不要先到我那兒去喝杯茶?」
我的親愛的讀者諸君,打獵的主要好處之一,是它使得你不斷地乘了馬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對有閑的人來說,是非常愜意的事。不過,有時候(尤其是在雨天)確實不太愉快,例如在鄉間的道路上徘徊,穿過沒有路徑的原野,遇見一個農民,就叫住了問他:「喂,朋友!我們要到莫爾多夫卡去,怎樣走?」而到了莫爾多夫卡,又探問一個遲鈍的農婦(僱工們都下地去了):到大路上的旅店路遠不遠?怎樣走法?車子走了十來俄里,並沒有旅店,卻來到了地主家的七零八落的胡多布勃諾夫村裡,把一大群豬嚇得要命——它們齊耳朵沒在街路中央深褐色的泥濘里,絕對沒有料到會有人去驚擾它們。還有不愉快的,是通過不堅固的小橋,往峽谷中駛下去,走淺灘渡過兩岸都是沼地的小川;還有不愉快的,是整整一晝夜行駛在一片綠野之中的大路上,或者,——但願千萬別碰上,——在一面標著數字22、另一面標著數字23的條紋里程標前面的泥濘里一連陷上幾小時;還有不愉快的,是一連幾星期都是吃的雞蛋、牛奶和人們所讚揚的黑麥麵包……但是這一切不便和倒霉,都被另一種好處和滿足所抵償了。現在就開始敘述正題吧。
「是誰?……顧客嗎?」一個女人尖聲地說。
「不行,先生,請別見怪:馬一出院子,就完結了。你要事先看清楚啊。」
我們走到院子里。
彼佳又帶著銀鼠在院子里跑了一陣子。我們都不做聲。
「你好,先生,歡迎,」從我背後慢慢傳來一個滋潤悅耳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在我面前站著一個穿藍色長裾大衣的中等身材的老頭兒,白髮蒼蒼,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很漂亮,臉上現出親切的微笑。
「嗚,流—流—氓!」赫洛帕科夫歡呼起來。「瑞姆薩。」
他畫了十字,把自己大衣的衣裾蓋在手上,牽住了籠頭,把馬交給我。
馴馬師庫濟亞是這一行的能手,他駕著馬在街上從我們面前經過了兩三次。馬跑得很好,步調不亂,臀部不聳動,運腳自由,尾巴翹起,走路穩健。
另外幾匹馬帶出來了。最後我選定了一匹比較便宜的。我們就開始講價錢。切爾諾拜先生並不急躁,說話很審慎,鄭重地請上帝來作證,這就使我不得不「惠顧老人」:我付了定錢。
「大人要買,算五千吧。」
「拉得好,」馬販子泰然地回答。
第二天我挨家挨戶地去看馬,先從有名的馬販子西特尼科夫那裡看起。我走進便門,來到一個撒著沙土的院子里。在馬廄完全敞開的門前邊,站著老闆本人,這人年紀已經不輕,高大而肥胖,穿著高翻領的兔皮外套。他看見了我,就慢慢地迎上前來,雙手把帽子在頭上舉了一read•99csw.com會,拖長聲音說:
公爵噗哧一笑。
「說實在的,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您應該收回這匹馬。」
「大人!歡迎光臨!」西特尼科夫喊起來。

「在家。」
「啊!好,叫他等一等,拿點伏特加給他喝。」
「現在是你所有的了……還是不想喝杯茶嗎?」
「瘸腿的?我不知道,一定是你的馬車夫不知怎麼的把它弄傷了……我在上帝面前起誓……」
「三千。」
「哦,這就是他的口頭禪了!」我想。
赫洛帕科夫手裡掄著檯球桿,瞄準了打去,但是滑了一桿。
「嘿,」我看見赫洛帕科夫時心裏想,「他現在的口頭禪是什麼呢?」
納扎爾回到馬廄里。
「既要乘用的,也要作種馬的。」
馬蹄嘚嘚地踩響木板,鞭子咔嚓一聲響,彼佳,一個麻臉、膚色黝黑、年約四十歲的男子,和一匹體態勻稱的灰色公馬一起從馬廄里跑出來。他讓它用後腳站起,牽著它在院子里跑了兩圈,然後敏捷地把它在顯著的地方勒住。銀鼠挺一挺身子,嘶嘶地噴出鼻息,翹起尾巴,轉動一下頭,向我們瞟了一眼。
「你往哪兒瞧?我把你這!嗚!」馬販子帶著親切的威嚇對它說,同時不由自主地欣賞著自己的馬。
「韋爾任比茨卡婭是出色的女演員,比索普尼亞科娃好得多,」一個長著髭鬚、戴著眼鏡的可憐巴巴的人從屋角里尖聲尖氣地說。這不幸的人!他心裏其實是非常愛慕索普尼亞科娃的,而公爵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在這集市的廣場上,停著無數排大車,大車後面有各種各樣的馬匹:跑大步的馬、養馬場的馬、拉重車的馬、拉貨車的馬、驛馬和普通的農家馬。另外還有肥壯的油光水滑的馬,依毛色歸類,蓋著各種顏色的馬衣,用短韁繩系在高高的架木上,膽怯地往後邊斜眼望著它們的馬販子老闆手裡的、它們十分熟悉的鞭子;草原貴族們從一兩百俄裡外送出來的家養的馬,由一個衰老的馬車夫和兩三個遲鈍的馬夫監視著,搖晃著它們的長長的脖子,跺著腳,不耐煩地啃著木樁子;黃褐色的維亞特種馬緊緊地互相偎依著;尾巴波浪形、蹄上毛茸茸的、臀部寬闊的跑大步的馬,有灰色帶圓斑的,有烏黑的,有棗紅色的,都像獅子一般莊嚴穩健地站著。行家們恭敬地站在它們面前。在一排排的大車中間形成的一條條路上,聚集著各種身分、各種年齡和各種外貌的人們:穿藍大褂、戴高帽子的馬販子,狡獪地窺視著,等待著買主;眼睛突出的鬈髮的茨岡人發瘋似地奔來奔去,看看馬的牙齒,扳起馬的腿和尾巴,叫罵著,替人家做中人,抽籤,或者拚命纏住一個戴軍帽、穿海狸皮軍大衣的馬匹採購員。一個結實的哥薩克高高地騎在一匹脖子像鹿頸那樣的消瘦的騸馬上,要「整個兒」買掉它,就是說連馬鞍和籠頭一起出賣。穿著腋下破爛的皮襖的農民們,拚命往人叢里鑽進去,成群地擠到套著「試用」馬的大車旁去;或者,在一旁靠著靈巧的茨岡人的幫助,精疲力盡地在那裡講價錢,一連拍了一百遍巴掌,各人堅持自己的價格;這期間,他們所爭論的對象,一匹身上蓋著彎曲的席子的蹩腳馬,自管在那裡眨眼睛,彷彿事情同它無關似的……事實上,今後將由誰來打它,在它還不是一樣的!有些寬額角的地主,染著髭鬚,臉上帶著威嚴的表情,戴著波蘭式四方帽,穿著厚呢外衣,只套著一隻袖子,正在跟戴絨毛帽和綠手套的大肚子商人謙遜地談話。各團隊的軍官也在這裏閑逛;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的德國籍胸甲騎兵正在冷靜地問一個瘸腿的馬販子:「這匹栗毛馬要賣多少錢?」一個十九歲模樣的淡黃髮驃騎兵正在替一匹瘦健的溜蹄馬挑選一匹副馬;一個驛站車夫,戴著有孔雀毛的低矮的帽子,穿著褐色上衣,狹窄的綠腰帶里塞著一雙皮手套,正在找求一匹轅馬。馬車夫們在替自己的馬編尾巴,把馬的鬃毛弄濕,向紳士們作恭敬的忠告。已經成交的人們,視各人境況不同,或者跑到大酒家裡去,或者跑到小酒店裡去……所有這些人都在那裡紛忙,叫喊,蠢動,爭吵,和解,罵著,笑著,個個都是泥污滿膝。我想替我的四輪馬車買三匹像樣一點的馬,因為我那些馬快不中用了。我找到了兩匹,第三匹還沒有來得及挑選。吃過了我現在不打算描寫的一餐午飯之後(愛尼早就知道,回想過去痛苦的事是多麼不愉快),我就走到每晚聚集著馬匹採購員、養馬場主任和其他來客的所謂咖啡館里去。在瀰漫著煙草的灰色霧氣的檯球房裡,有二十來個人。這裏面有穿匈牙利式輕騎兵短上衣和灰色褲子的、鬢髮很長而髭鬚抹油的、落拓不羈的青年地主,正在神氣活現地向周圍觀望;另有幾個穿哥薩克服裝的、脖子很短而眼睛浮腫的貴族,也在那裡苦悶地喘息;商人們坐在一旁,即所謂「另席」上;軍官們在那裡隨意不拘地交談著。那位公爵正在打檯球,他是一個年約二十二歲的青年人,臉上現出愉快而略帶驕矜的神氣,穿著沒有扣上鈕扣的常禮服、紅色的綢襯衫和寬大的絲絨燈籠褲;他正在和一個退伍的陸軍中尉維克托·赫洛帕科夫打檯球。九_九_藏_書
「噯,流—流—氓,」他懊惱地叫起來。
此處出賣之各種毛色馬匹,均系由坦博夫地主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切爾諾拜之著名草原養馬場運到列別迪揚集市者。此種馬匹體態優美,馴育完全,性情溫良。諸位買主惠顧,請徑向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本人接洽;如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不在,請向馭者納扎爾·庫貝什金接洽可也。諸位買主,請惠顧老人!
馬牽出來了。它們都不能使我中意。
「這傢伙很有本領!」我心裏想。
過了兩三天,我離開了。一星期之後,我又在歸途中經過列別迪揚。我在咖啡館里遇到的幾乎還是那幾個人,又碰見那位公爵在打檯球。可是赫洛帕科夫先生的命運已經發生了照例的變化。淡黃頭髮小軍官代替他受著公爵的寵幸。可憐的退伍陸軍中尉在我面前又把自己的口頭禪試了一次,——以為或許還能像從前一樣討人喜歡,——可是公爵不但不笑,竟皺起眉頭,聳一聳肩膀。赫洛帕科夫先生低下頭,畏縮起來,鑽到屋角里,開始悄悄地給自己的煙斗裝上煙絲……
「流—流—流—氓!」退伍陸軍中尉得意地重複了一遍。
侍役跑去拿煙斗,回來的時候報告公爵大人,說車夫巴克拉加要見他。
「當然,當然,一定要叫韋爾任比茨卡婭……」以回答公爵的話為莫大榮幸的幾個紳士爭先恐後地叫起來。
公爵笑了。
「三十六比零!」記分員用鼻音喊起來。
公爵打中了白球。
我想從便門進去,但發現這便門迥異尋常,是鎖著的。我就敲門。
「是嗎?」公爵喃喃地說。
馬送到了我住的地方。第二天一看,原來是一匹有氣腫病的瘸腿的馬。我想把它套上車,可是我這匹馬往後退;用鞭子打它,它就倔強起來,用腳踢著,而且躺倒了。我馬上到切爾諾拜先生那裡去。我問:
退伍陸軍中尉維克托·赫洛帕科夫是一個年約三十歲、膚色黝黑、身材瘦小的人,長著黑色的頭髮、深棕色的眼睛和扁扁的獅子鼻。凡是選舉會和集市,他總是熱心地到場。他走路跳跳蹦蹦,昂然地展開一雙圓弧形的手臂,歪戴著帽子,捲起他那灰藍色細棉布襯裡的軍大衣的袖子。赫洛帕科夫先生善於巴結彼得堡的豪富的紈絝子,跟他們一起抽煙,喝酒,玩紙牌,跟他們稱兄道弟。他們為什麼賞識他,卻很費解。他並不聰明,而且也不滑稽,並不適宜供人笑樂。的確,他們也只不過是隨隨便便地親近他,像對待一個善良而無聊的人那樣;跟他交往了兩三個星期之後,忽然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招呼他們了。陸軍中尉赫洛帕科夫的特點,是他在一年、有時在兩年裡面,總說同樣的一句話——合適的或不合適的,這句話一點也不滑稽,然而天曉得為什麼,大家聽了都要笑。大約在八年之前,他無論到哪裡都說這句話:「我向您致敬,衷心地感謝。」他那時期的恩主們每次都笑得要命,而且要他重複說「我向您致敬」;後來他改用一句相當複雜的話:「不,您真是那個,凱斯凱賽——往往結果是這樣。」這句話也獲得輝煌的成功;大約過了兩年,他又發明了新的俏皮話:「您不要性急,老實人,被縫上了羊皮。」諸如此類。說來也奇怪!您瞧,這幾句毫不足道的話,能夠給他帶來吃的喝的和穿的。(他的財產早已胡亂花光了,現在單靠朋友過日子。)您得注意,除此以外,他對別人就絕對不再有任何效勞之處了;的確,他每天能抽一百煙袋「茹科夫」煙,而且打起檯球來右腳抬得比頭還高,瞄準了,發狂似地掄著手裡的檯球桿,——可是這種優點畢竟不是人人都喜歡的。他也很會喝酒……但是在俄羅斯靠喝酒是不容易出名的……總而言之,他的成功,在我覺得完全是一個謎……只有一點:他很謹慎,不宣揚別人的家醜,不講別人的壞話……https://read.99csw•com
「您要做什麼用的馬:乘用的,還是作種馬用的?」西特尼科夫問我。
「零,零,……瞧我打這黃球……」
「噯,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就送。」
有了上述的一切話,我在大約五年前怎樣來到列別迪揚集市的雜沓中,不須對讀者說明了。我們獵人往往在某一天早上乘著馬車從多少算是祖傳的領地出發,打算第二天傍晚就回來,可是不停地射擊鷸鳥,走呀走的,結果可能就來到美好的伯紹拉河岸邊;況且凡是喜歡槍和狗的人,也都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動物——馬的熱烈的崇拜者。因此,我來到了列別迪揚,在旅館里下榻,換了衣服,就到集市上去。(旅館的茶房,一個有甘美的男高音鼻音嗓子的、二十來歲又高又瘦的小夥子,已經告訴過我,說某公爵大人,即***聯隊的馬匹採購員,住在他們這旅館里;另外還來了許多紳士;又說每天晚上有茨岡人唱歌,劇院里正在上演《特瓦爾多夫斯基老爺》;又說馬的價錢很高,但馬都是好馬。)
公爵並不回答他。
「不,多謝你,我該回去了。」
「當然可以。喂,庫濟亞,把追兒套上車。」
「要不要從屋裡端一張凳子出來?……不要?……那就請便啦。」
公爵把紅球打進了袋裡。
「流—流—流—氓,老弟,」赫洛帕科夫狡猾地眯住了左眼說。
「怎麼樣?不用說啦,是流—流—流—氓,十足的流—流—流—流—氓!」
然而煙草的霧氣開始刺|激我的眼睛了。最後一次聽過了赫洛帕科夫的叫聲和公爵的大笑之後,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在那兒一張有高高的彎靠背的、窄小而坍陷了的鬃墊長沙發上,我的侍役已經給我鋪好被褥了。
要勒住孔雀可不容九九藏書易;它反而拖著馬夫在院子里跑;終於把它抵到牆邊。它打著響鼻,顫抖著,蜷縮起來,可是西特尼科夫還去撩惹它,向它揮動鞭子。
我站定了。我想,讓我看看切爾諾拜先生著名草原養馬場的馬吧。
「不行哪,大人,請原諒……」
「怎麼,怎麼?再說一遍!」
「嗨!」坐在屋角里一張搖晃的獨腳桌子旁邊的一個肥胖的商人,從丹田裡發出一聲讚揚的叫聲,叫出了又羞怯起來。幸而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鬆一口氣,摸摸鬍子。
「還是瘸腿的,而且脾氣又倔強。」
「是。」
「請便吧……叫我的馬車夫現在就跟著你把馬送去嗎?」
「對,我是來看馬的。」
「對你說,三千,流—流—氓,」赫洛帕科夫接著說。
「恩人,請進來,我馬上去通知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納扎爾,喂,納扎爾!」
我們走進馬廄里。有幾隻白色的小狗從乾草里站起身,搖著尾巴,向我們跑來;一隻長鬍鬚的老山羊不情願地走了開去;三個穿著結實而油污了的皮襖的馬夫默默地向我們鞠躬。左右兩邊,在做得高出地面的馬欄里,站著大約三十匹養得很好、洗得很乾凈的馬。橫木上有鴿子飛來飛去,咕咕叫著。
「顧客,顧客,」納扎爾用埋怨的口氣回答她,「我替它們洗尾巴還沒洗完呢。」
「好,帶它回去吧,」西特尼科夫說,「把鷹給我們牽出來。」
公爵跳下馬車,赫洛帕科夫慢慢地從另一邊爬下。
「哪裡長!天地良心!讓它跑,彼佳,讓它跑,走快步,快步,快步……別讓它跳。」
後來有人告訴我,巴克拉加是一個年輕漂亮、極受寵愛的驛站車夫;公爵喜歡他,送他馬匹,同他賽馬,曾和他一起度過一連好幾個夜晚……這位公爵從前曾經是一個淘氣而好揮霍的人,現在你們可認不出他了……現在他身上灑著許多香水,衣服筆挺,多麼驕傲!多麼忙於職務,而主要的是多麼審慎!
「什麼事?」一個七十歲老人的沙啞的聲音從馬廄里傳出。
便門開了。我看見一個年約五十歲的婦人,沒戴帽子,穿著靴子和敞胸皮襖。
「你好,老弟……有馬嗎?」
噗的一聲,公爵把一個黃球打進了邊袋裡。
「什麼,什麼,什麼?」
「好,那就請便吧。先生,請你原諒我:我是照古風的。(切爾諾拜先生說話從容不迫,而且O音很重。)你可知道,我這裏一切都很簡樸……納扎爾,喂,納扎爾,」他並不提高嗓子,只是拖長了聲音叫喚。
「請問要什麼樣的馬?」
「大人要,怎麼會沒有呢!請進來……彼佳,把孔雀牽出來!叫他們把嘉獎也準備好。至於您的事,先生,」他向著我繼續說,「我們以後再決定吧……福姆卡,給大人端凳子來。」
「先生,你要什麼樣的馬?」切爾諾拜先生繼續說。
老婦人跑進屋裡。
「您看怎麼樣?」最後他問我。
「那麼,它拉車拉得好嗎?」我問。(說起跑大步的馬時,往往不說跑得好不好。)
「啊,您好。大概樂意看看馬吧?」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馬販子抑揚頓挫地說,「彼佳,把銀鼠牽出來給這位先生看看。」
「遵命。」
「腿很出色!」西特尼科夫確信地回答,「還有臀部……您瞧……寬得像炕一樣,簡直可以在上面睡覺。」
「馬是不壞,兩條前腿不大可靠。」
鷹是一匹像甲蟲一樣烏黑的荷蘭種公馬,臀部下垂,身體瘦健,看來比銀鼠好些。它是屬於獵人們所謂「能斬、能砍、能俘擄」的那一類馬,這就是說,走路的時候前腳向左右一彎一踢,而很少前進。中年的商人們偏愛這種馬,因為它們跑起路來好像伶俐的客店夥計的剽悍的步態;飯後出門閑逛的時候,叫這種馬獨匹拉車是很適宜的:它們走路的樣子很神氣,彎著脖子,熱心地拉著粗糙的輕便馬車,車上載著飽得動彈不得的馬車夫,患胃灼|熱的肥胖的商人,和穿著淺藍色綢外衣、戴著淡紫色頭https://read.99csw.com巾的虛胖的商人|妻子。鷹我也拒絕了。西特尼科夫又給我看幾匹馬……最後,一匹灰色帶圓斑的沃耶伊科夫公馬使我中意了。我不能自制,歡喜地拍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裝出淡然的樣子。
「您滑了一桿,」記分員說,「請讓我把球杆上塗些白粉……四十比零!」
「就來了,先生,就來了。」
「給我看看,您有些什麼馬。」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得順從自己的命運,笑一笑就走了。幸而我為這教訓沒有償付太高的代價。
「啊,好一個世外桃源!」我想。
「有氣腫病的?……哪有這事!」

從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一個特殊的馬廄里,牽出了孔雀。這匹強壯的暗紅色馬走路簡直四腳騰空。西特尼科夫竟扭轉頭,眯起了眼睛。
「好,把它們帶回去吧,」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說,「另外牽幾匹出來給我們看看。」
「對啦,諸位先生,」公爵向全體在場的人說,但是不特別注視著某一個人,「你們知道,今天晚上在劇院里一定要叫韋爾任比茨卡婭出來謝幕。」
「怎麼樣,公爵,今天晚上去茨岡人那兒嗎?」狼狽的青年人連忙接著說,「斯喬什卡要唱歌呢……還有伊柳什卡……」
「噯!不要這樣,公爵,不要這樣,」一個眼睛發紅、鼻子很小,臉上有嬰兒般的睡態的淡黃頭髮的小軍官突然嘟嘟囔囔地說起來。「不要這樣打……應該……不要這樣!」
「這匹馬你要賣多少錢?」
西特尼科夫討價非常高。我們就在街上講起價錢來,忽然一輛由選配得很出色的三匹馬拖著的驛馬車從街角上隆隆地飛馳過來,昂然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的大門口了。在這輛狩獵用的華麗的馬車上坐著那位公爵;他旁邊矗立著赫洛帕科夫。巴克拉加駕著車……駕馭得多麼高明!彷彿可以駕著車穿過耳環似的,這傢伙!兩匹棗紅色的副馬小巧而活潑,烏黑的眼睛,烏黑的腿,神態那麼活躍,行動那麼敏捷;只要唿哨一聲,就會拔腳飛奔的!深褐色的轅馬像天鵝一般仰著頸子,挺起胸脯,四條腿像箭一樣筆直,不斷地搖晃著腦袋,驕傲地眯著眼睛……好極了!這樣的馬替伊凡·瓦西里耶維奇沙皇在復活節上駕車也夠格!
「再見,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
「三十比零,」一個臉色陰鬱、眼睛下面發青的患肺病的記分員高叫。
「可以試試嗎?……」
「蹄腕骨長了點。」
「好,現在,」阿納斯塔西·伊萬內奇說,「請讓我按照老風俗,用衣裾裹著韁繩把馬交到你的衣裾里……為了這匹馬,你會感謝我的,……這是一匹多麼強壯的馬!結實得像胡桃一樣……完整無恙……草原出產的!任何馬具都配得上。」
「把馬準備好;顧客來了。」
「在家嗎?」
「怎麼樣呢?」公爵回過頭去問他。
公爵又笑了。
「喂,老弟,怎麼樣?」公爵問赫洛帕科夫。
「三十九比零,」記分員宣告。
納扎爾,一個長著鷹鉤鼻和尖鬍子的滿臉皺紋的小老頭,出現在馬廄門口。
「可以,親愛的,可以,……瓦西里,喂,瓦西里,跟老爺一塊兒去;把馬送去,收錢回來。那麼,再見了,先生,上帝保佑你。」
「要不太貴的,套篷馬車用的。」
「來人哪,拿煙斗!」一個身材高大、相貌端正、氣度高貴的紳士俯在自己的領帶上說,從各方面看來他是一個賭棍。
我沒有等他們成交就走了。在街道盡頭的轉角上,我看見一所灰色的小房子,大門上貼著一大張紙。紙的上方用鋼筆畫著一匹馬,尾巴像煙囪,脖子極長,在馬蹄下面,用古體字寫著如下的文字:
公爵哈哈大笑起來。
「應該……那個……用雙回球的打法。」
「您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您把一匹有氣腫病的馬賣給了我。」
我辭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