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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兒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兒

「唉,這批畫家真是!……」
請君來到草原上,
親愛的讀者,讓我牽著您的手,一同乘車出遊去吧。天氣晴明;五月的天空顯出柔和的蔚藍色;爆竹柳的平滑的嫩葉閃閃發光,彷彿洗刷過似的;寬闊平坦的大路上長滿著綿羊最愛啃食的紅莖小草;左右兩邊,在緩緩傾斜的小丘的長坡面上,青蔥的黑麥輕輕地蕩漾著;小塊的濃雲投射下疏淡的影子,在它上面移行。遠處是一片片黑壓壓的樹林,一些亮閃閃的池塘和幾個橙黃色的村莊;無數的雲雀飛起來,唱著歌俯衝而下,伸長了脖子站立在土堆上;白嘴鴉停在路上,向您望著,身子緊貼地面,等您的車子走了過去,就跳兩下,笨重地飛向一旁;峽谷那邊的山上,有一個農民正在耕地;一匹短尾巴的鬃毛蓬鬆的花斑小馬以不穩的腳步,跟在母親後面跑著,可以聽見它那尖細的嘶聲。我們的車子駛入白樺林里;濃烈的新鮮空氣愉快地滲入呼吸。村莊的柵門到了。馬車夫走下車來,馬打著響鼻,兩匹副馬扭回頭望望,轅馬甩著尾巴,把頭貼在軛上……柵門軋軋地開了。馬車夫坐上車……走吧!我們的眼前就是村莊了。大約經過了五個院落,我們就向右拐彎,下到一片窪地里,又駛上堤壩。在一個小池塘的那邊,在蘋果樹和丁香樹的圓形樹梢後面,望得見一個以前曾是紅色的板屋頂,屋頂上有兩個煙囪;馬車夫沿著圍牆向左駛,在三條很老的長毛狗的尖銳而嘶啞的吠聲中,駛進了敞開的大門,威風地在寬闊的院子里兜一個圈子,經過馬廄和庫房旁邊,他向一個橫著身子跨過高門檻走進貯藏室敞開的門裡去的管家婆婆漂亮地行一個禮,終於在一所窗戶明亮的深色小屋的台階面前停了車……我們來到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裡了。瞧,她已經親自打開通風窗,正在向我們點頭呢……您好,老太太!
老處|女在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坐了三個鐘頭,一刻也不停嘴。她努力向這位新相識說明她自己的長處。這不速之客一走,可憐的女主人立刻去洗澡,喝了些椴樹花茶,躺到床上。可是第二天老處|女又來了,坐了四個鐘頭,臨走的時候表示以後每天要來訪問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看樣子,她是想要充分發展並培養這個她所謂天分那麼豐富的人。這樣下去,塔季揚娜勢將被她折磨得疲憊不堪,幸而情況變更了:首先,過了大約兩星期之後,她對於她弟弟的這位女朋友感到了「完全的」失望;其次,她愛上了一個過路的青年學生,立刻同他積極而熱情地通起信來;在她的信里,無非是祝福他過聖潔而美好的生活,表示甘願奉獻「全身心」,只要求他稱她為姐姐,還大寫特寫自然界,論及歌德、席勒、貝蒂納和德國哲學,——終於使這可憐的青年陷入了悲觀的失望。但是青春的力量佔了上風:有一天早晨他醒來,對於他的「姐姐和好朋友」感到了非常激烈的憎恨,一時氣憤,幾乎打了自己的侍僕;此後長時期內,他只要稍稍聽到一點暗示著崇高純潔的愛情的話,就恨之入骨……而從此以後,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比以前更加不願接近女鄰居們了。
嗚呼,當你來到草原上的時候,
「離別的時候,我的心發愁,」不肯安靜的歌手繼續唱著。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是一位年約五十歲的女人,一雙灰色的鼓出的大眼睛,鼻子扁扁的,面頰紅潤,有雙重下巴。她臉上流露著和藹親切的表情。她結過婚,但不久就寡居了。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是個非常出色的女人。她住在自己的小領地里,不出門,很少和鄰居往來,只是喜歡接待年輕人。她出身於很窮的地主家,沒有受過任何教育,就是說不會講法語;連莫斯科也從來沒有去過,——但是不管這一切缺憾,她為人卻是那麼質樸善良,感情思想開通,很少沾染小地主太太所常有的那些習氣,這的確是不得不令人驚異的……說實在的:一個女人終年住在鄉村裡,生活在窮鄉僻壤,不搬弄是非,不怨天尤人,不屈膝行禮,不恓恓惶惶,不灰心喪氣,不由於好奇心而戰慄……這真是奇迹!她通常穿灰色的塔夫綢連衫裙,頭上戴著掛雪青緞帶的白色便帽;她喜歡吃東西,但是不過量;蜜餞、乾果、腌菜,都讓女管家去做。那麼她一天到晚做些什麼事呢?——您會問……看書嗎?不,她不看書;老實說,書不是為她出版的……如果家裡沒有客人,我的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子底下織襪子;夏天就到花園裡去,種種花,澆澆水,和小貓一連逗玩幾小時,喂喂鴿子……她很少管她的田產。但如果她家來了客人——她所喜歡的鄰近的年輕人,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就整個活躍起來;她讓他坐,請他喝茶,聽他講話,對他笑,有時拍拍他的面頰,但她自己不大講話;要是那人遭到災難,遇到不幸,她就安慰他,給予善意的忠告。有多少人把自己家庭的秘密、心中的隱私信任地向她訴說,伏在她懷裡哭泣!她常常和客人對面坐著,輕輕地支著胳膊肘,那麼同情地望著他的眼睛,親切地微笑,使得客人不由地想:「您是多麼可愛的女人,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讓我把我心裏的話講給您聽吧。」在她家那些舒適的小房間里,使人感到舒服和溫暖;她家裡的天氣常常是晴朗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然而沒有一個人對她感到驚異:她的健全的思想、堅強的性格和落落大方的態度、對別人的不幸和歡樂的感同身受,總而言之,她的一切美德,彷彿是她生來就有的;她獲得這些,毫不費力,也不麻煩……對於她,不可能有別種看法;所以根本不必感謝她。她特別喜歡看青年人遊戲和淘氣;她把兩手交叉在胸前,仰著頭,眯起眼睛,微笑著坐在那裡,忽然嘆一口氣,說:「啊,你們呀,我的孩子們,孩子們!……」人們往往很想走近她去,握住她的手,對她說:「您聽我說,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您不了解您自己的價值,您無論怎樣簡樸而沒有學問,您卻是一位非凡的人物!」只要說起她的名字,就使人感到稔熟可親,人們都喜歡稱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以引起人們親切的微笑。例如,我曾經好幾次叩問途遇的農民,譬如說:「老兄,到格臘切夫卡去怎樣走法?」「老爺,您先到維亞佐沃耶,從那兒到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那兒的人都會告訴你的。」提到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的名字時,這農民就意味深長地搖晃一下腦袋。她的僕人不多,適合於她的身分。住宅、洗衣房、貯藏室和廚房,她都交給當過她保姆的女管家阿加菲婭去照料,這是一個軟心腸的、好哭的、沒有牙齒的老婦人;兩個臉龐像安東諾夫蘋果一般結實而泛紅的健壯的姑娘,供她使喚。擔任侍僕、管事和餐室管理人職務的,是一個七十歲的男僕波利卡爾普,這人非常古怪,博學多識,是一個退職的小提琴手、維奧蒂的崇拜者,拿破崙——或者像他所說:波拿巴季什卡——的個人仇敵、夜鶯的熱烈愛好者。他房間里經常餵養著五六隻夜鶯;早春時候,他一連幾天坐在鳥籠旁邊,等候第一聲「鶯啼」,等著了,就雙手遮住臉,呻|吟起來;「唉,可憐,可憐!」接著就痛哭流涕。波利卡爾普身邊有一個助手,是他的孫子,名叫瓦夏,是一個年約十二歲的男孩,長著一頭鬈髮,一雙眼睛十分靈活;波利卡爾普非常鍾愛他,一天到晚和他纏個不休。他又管他的教育。「瓦夏,」他說,「你說一聲:波拿巴季什卡是強盜。」「說了給我什麼呢,爺爺?」「給你什麼?……什麼也不給……你是哪兒人?你不是俄羅斯人嗎?」「我是安姆欽人,爺爺,我是生在安姆欽斯克的。」「啊,傻瓜!安姆欽斯克在什麼地方呢?」「那我怎麼知道?」「安姆欽斯克在俄羅斯,傻瓜。」「在俄羅斯又怎麼樣呢?」「怎麼樣?已經故世的斯摩棱斯克公爵米哈伊洛·伊拉里奧諾維奇·戈列尼謝夫-庫圖佐夫得到上帝的幫助,把波拿巴季什卡從俄羅斯國境趕了出去。關於這件事還編了一支歌:『波拿巴不能跳舞了,他的吊襪帶丟了……』懂嗎:公爵救了你的祖國。」「這關我什麼事?」「嘿,你這傻孩子,傻瓜!如果米哈伊洛·伊拉里奧諾維奇公爵不把波拿巴季什卡趕走,現在就會有一個麥歇拿棍子來打你的腦袋。他會走到你跟前,說:『貢芒·芙·波爾推-芙?』就撲撲地打你。」「可我用拳頭打他的肚子。」「他會對你說:『蓬茹,蓬茹,維內·伊西。』就抓住你的頭髮,抓住你的頭髮。」「我就打他的腿,打他的腿,打他的長滿疙疸的腿。」「這倒是真的,他們的腿都是長滿疙疸的……那麼,他來捆綁你的手,你怎麼辦?」「我不讓他捆綁;我叫馬車夫米海來幫我。」「可是,瓦夏,難道法國人對付不了米海?」「哪裡對付得了!米海氣力可大呢!」「那麼,你們把他怎麼樣呢?」「我們打他的背,打他的背。」「那他就要喊巴爾東了:『巴爾東,巴爾東,瑟芙潑萊!』」「我們就對他說:『不給你瑟芙潑萊,你這個法國佬!……』」「瓦夏是好樣的!……那麼你喊一聲:『波拿巴季什卡是強盜!』」「那你要給我吃糖呀!」「好傢夥!……」九_九_藏_書read.99csw.com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把二百五十盧布匯給了侄兒。過了兩個月他又來要求;她湊集了最後一筆錢,又匯了去。第二次匯出之後不到六個星期,他又作第三次要求,說什麼要替捷爾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向他預定的一幅肖像畫買顏料。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拒絕了。「那麼,」他寫信給她說,「我想回到您的村子里來養病。」在這一年的五月份,安德留沙果真回到了小勃勒基村。
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八年前,有一回,有一個六級文官和勳章獲得者彼得·米哈伊勒奇·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來訪問她。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以前曾經在附近的縣城裡任過職,那時常常來訪問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後來他遷居到彼得堡,進了部里,獲得了相當重要的地位,他屢次因公出差,有一回他想起了自己這位老友,就帶著「在幽靜的鄉村的懷抱里」休息兩天以調劑公務的操勞的企圖,順便來到她家。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以她一貫的殷勤來招待他,於是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但是在繼續敘述之前,親愛的讀者,請讓我先把這個新人物介紹給您。
我在那裡淚常流……
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是一個胖胖的人,中等身材,態度溫和,有短短的腿和圓肥的手;他穿著十分整潔的寬大的燕尾服,戴著一條系得很高的闊領帶,襯衫雪白,綢背心上掛著一根金鏈條,食指上戴著一隻寶石戒指,頭上戴著淡黃色的假髮;他說話懇切而溫和,走路沒有聲音,愉快地微笑著,愉快地轉動眼睛,愉快地把下巴埋在領帶里:總之,是一個愉快的人。天賦予他的心地很善良:他容易流淚,容易狂喜;加之對藝術燃燒著無私的激|情,——真正是無私的,因為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對藝術,如果說實話,根本是一竅不通的。說也奇怪:他這種激|情是從哪裡來的,是由於怎樣神秘莫測的法則力量而獲得的?他似乎是一個實際的、甚至平凡的人……不過在我們俄羅斯,這樣的人多得很……
請君來到草原上,
從那時候起一年過去了。別洛夫佐羅夫現在還住在姑媽家,一直準備到彼得堡去。他在鄉村裡長得腰圍和身長一樣了。姑媽——誰料得到呢——把他當做性命,附近的姑九*九*藏*書娘們迷戀著他……

已經太遲了,親愛的朋友。
安德留沙在別後的最初三年內常常寫信來,有時在信里附些圖畫。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偶爾也在信里添寫幾句話,大抵是讚揚的;後來信漸漸少起來,終於完全絕跡了。侄兒整整一年沒有消息;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不放心起來,忽然她收到了一封內容如下的短簡:
從前的許多朋友不再到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裡去了。
「真奇怪,」有一次她對我說,「現在作的歌曲都是那麼頹傷的,我們那時候就不是這樣:悲哀的歌曲也有,可是聽起來還是悅耳的……譬如: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起初不認識他了。根據他的來信,她推想他是一個病弱而瘦削的人,但看見的卻是一個肩膀寬闊、身體肥胖、面孔又闊又紅、頭髮鬈曲而豐腴的小夥子。纖弱而蒼白的安德留沙變成了一個壯健的安德烈·伊萬諾夫·別洛夫佐羅夫。他不但外表上改變而已。當年的拘謹的羞澀、小心和整潔,變成了粗拙的魯莽、令人難忍的骯髒;他走路左右搖晃,一屁股坐到安樂椅上,偃卧在桌子上,懶洋洋地伸展著四肢,盡情地張大了嘴巴打哈欠;對待姑媽和僕人們態度粗魯。他說,我是畫家,自由的哥薩克!瞧我們多威風!他常常好幾天不執筆;一旦所謂靈感來了,他就苦悶地、笨拙地、絮聒地裝腔作勢,彷彿喝醉了似的;他雙頰通紅,目光矇矓;大談自己的才華、自己的成就、自己如何發展、如何進步……而事實上,平平常常的肖像畫技能他才勉強具備。他完全不學無術,從來不看書,畫家何必看書呢?大自然、自由、詩——這就是他的好尚。他常常抖動鬈髮,夸夸其談,深深地吸著「茹科夫」煙!俄羅斯人的豪放性格是很好的,但並不是對每個人都相稱;而沒有天才的次等波列查耶夫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我們的安德烈·伊萬諾夫長住在姑媽家裡,不花錢的麵包顯然適合他的口味。他使客人們煩悶得要命。他常常坐在鋼琴前(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裡也有一架鋼琴),用一根手指摸索著彈出《飛快的三套車》;配著和音,敲著鍵盤;一連幾小時痛苦地哀號著瓦拉莫夫的抒情歌曲《孤松》或者《不,醫生,不,不要來》,眼睛浮腫得只剩一條縫,面頰像鼓一般發亮……或者突然吼出《平靜吧,熱情的波濤》……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哆嗦了一下。
大約八年前,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裡住著一個父母雙亡的年約十二歲的孤兒,是她已故的哥哥的兒子,名叫安德留沙。安德留沙有一雙明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端正的鼻子和漂亮的高高的前額。他說話的聲音文靜悅耳,經常保持整潔,態度彬彬有禮,對客人親切而殷勤,常常帶著孤兒的多情吻姑母的手。往往你一來到,他就把椅子端給你了。他一點也不淘氣,平時沒有聲音;坐在屋角里看書,那麼謙恭而溫順,甚至不靠在椅背上。有客人進來,我的安德留沙就站起來,彬彬有禮地微笑一下,臉紅了;客人出去,他又坐下,從衣袋裡拿出一把有鏡子的小刷子,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他從小就喜歡畫畫。他只要得到一小片紙,立刻就向女管家阿加菲婭要一把剪刀,仔細地把紙剪成正方形,在四周畫上一道邊,然後開始工作:畫一隻瞳孔很大的眼睛,或者一個又高又直的鼻子,或者一間煙囪里噴出螺旋形煙氣的房子,畫一隻像長凳一樣的、「en face」的狗、停著兩隻鴿子的小樹,然後題款:「安德烈·別洛夫佐羅夫畫,某年某月某日,于小勃勒基村。」在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的命名日之前,他特別熱心地工作了約兩個星期:他第一個出來祝賀,並且呈上一個束著粉紅色帶子的畫卷。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吻了侄兒的額角,解開結:畫卷展開了,在觀者的好奇的目光下展現出一座圓形的、大胆地塗著陰影的殿堂,這殿堂有一排柱廊,中央有一個祭壇;祭壇上有一顆燃燒著的心、read.99csw.com一個花冠;在上面,在曲折的飄帶上,用清晰的字寫著:「侄兒獻給敬愛的姑母和恩人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波格丹諾娃,以表眷戀之誠。」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又吻他,給他一個銀盧布。然而她對他並不感到多大的眷戀,因為她不很喜歡安德留沙的卑躬屈節。後來安德留沙漸漸長大,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開始擔心起他的前程來了。一個意外的機會使她擺脫了困境……
嗚呼!世事是無常的。我講給您聽的關於我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日常生活,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家的那一片寧靜,永遠被破壞了。現在她家裡住著她的侄兒,是從彼得堡來的畫家,已經住了一年多。這件事是這樣發生的: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搖搖頭。
我在那裡空佇候;
「你唱得夠了,安德留沙。」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同女地主們不大往來;她們不喜歡到她這裏來,她也不善於同她們周旋。她們絮絮不休地說起話來,她就打瞌睡,抖擻一下,努力睜開眼睛,卻又打瞌睡了。一般說來,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是不喜歡女人的。她的朋友之中有一個性情溫良的好青年,他有一個姐姐,是一個三十八歲半的老處|女,心地善良,但是性情乖戾、矯情而熱狂。她的弟弟常常把他的女鄰居的情況講給她聽。有一天早晨,我的老處|女一句話也不說,就吩咐給她備馬,出發到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家去了。她穿著一件長長的連衫裙,頭戴一頂帽子,蓋著綠色的面紗,披散著鬈髮,走進前室,在把她當作人魚而吃驚的瓦夏旁邊經過,一直跑進了客堂里。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嚇了一跳,想站起來,但是兩腿發軟。「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客人用哀求的聲音說起話來,「請原諒我的唐突;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克***的姐姐,我從他那兒聽到了許多關於您的情況,因此決心要來和您相識。」「我很榮幸,」吃驚的女主人含糊地說。客人把帽子脫下來丟在一旁,搖一搖鬈髮,在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旁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這就是她,」她用若有所思的神經質的聲音開始說,「這就是那個善良、開朗、高尚、聖潔的人!這就是她,這個純樸而又深刻的女子!我多麼高興!我多麼高興!我們一定會相互愛慕!我這才鬆了口氣!……我所想象的她正是這樣,」她輕聲地補說一句,雙眼盯住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的眼睛,「您真的不生我的氣嗎,我的善人,我的好人?」「說哪兒話,我很高興……您要喝茶嗎?」客人謙遜地微笑一下。「Wie wahr,wie unreflectirt,」她輕聲說,彷彿在自言自語,「親愛的,請允許我擁抱您!」
三天前,我的保護人彼得·米哈伊洛維奇逝世了。殘酷的中風奪去了我最後的依靠。當然,我現在已經二十歲了;在七年內我獲得了顯著的進步;我確信自己的才能,可以靠它生活;我並不灰心,不過如果可能的話,還是請您即速匯給我二百五十盧布。吻您的手,恕不盡述。
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來到后的第二天,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在喝茶的時候叫侄兒把他的圖畫拿出來給客人看。「他會畫畫的?」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不無驚訝地說,感興趣地轉向安德留沙。「可不是嗎,他會畫畫,」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回答,「他非常喜歡畫畫!而且是自己畫,沒有老師。」「啊,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接著說。安德留沙的臉紅了,微笑著把自己的畫冊遞給客人。別涅沃連斯基先生裝作內行的樣子翻起畫冊來。「畫得好,年輕人,」最後他說,「畫得好,畫得很好。」於是他撫摩一下安德留沙的頭。安德留沙趕忙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麼有天才!……恭喜您,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恭喜您。」「可是,彼得·米哈伊勒奇,在這兒沒辦法替他請到老師。從城裡請來太貴;鄰近的阿爾塔莫諾夫家裡有一位畫家,聽說很高明,可是女主人不許他給別人教課。說是會有損自己的鑒賞力。」「嗯,」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應了一聲,沉思起來,蹙著眉頭看看安德留沙。「好,這件事我們再商量吧,」他突然補說一句,搓搓自己的手。就在這一天,他請求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和他單獨談話。他們兩人https://read•99csw.com關起門談了一會。過了半個鐘頭,他們喊安德留沙。安德留沙進來了。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站在窗邊,臉上微微泛紅,兩眼炯炯發光。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坐在屋角里擦眼淚。「唉,安德留沙,」她終於開口了,「謝謝彼得·米哈伊勒奇:他要做你的保護人,帶你到彼得堡去。」安德留沙呆若木雞地站著。「你坦白對我說吧,」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用充滿威嚴和慷慨的聲音開始說,「年輕人,你是不是希望做一個畫家,你是不是感覺到對藝術的神聖的使命?」「我希望做畫家,彼得·米哈伊勒奇,」安德留沙戰戰兢兢地回答。「既然這樣,那我很高興。當然,」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繼續說,「你離開你所尊敬的姑媽,當然是一件痛苦的事;你對她一定懷著熱烈的感激之情。」「我熱愛我的姑媽,」安德留沙打斷了他的話,眨起眼睛來。「當然,當然,這很容易理解,你是很可讚許的;可是,請想象,將來會多麼歡喜……你的成就……」「擁抱我吧,安德留沙,」善良的女地主低聲含糊地說。安德留沙撲過去摟住了她的脖子。「好,現在去謝謝你的恩人吧……」安德留沙便抱住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腳尖,好容易夠著了他的手,恩人雖然接受了這一吻,但並不那麼爽脆……他總得使這孩子得到安慰和滿足,同時自己也可略微享受一下。過了兩天,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帶著他新收的被保護人離開了。

對藝術和藝術家的愛好,使這些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肉麻的氣味;和他們往來,同他們談話,是令人難堪的:他們真像塗蜜的木頭人。例如,他們從來不把拉斐爾叫做拉斐爾,從來不把柯勒喬叫做柯勒喬,而總是說成「神聖的桑齊奧,無匹的德-阿雷格里」,而且說話時必定把重音放在O上。凡是不高明的、自傲的、狡獪的和沒有才氣的人,都被他們尊稱為天才,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尊稱為「尖才」:「義大利的碧空」,「南國的檸檬樹」,「布倫塔河畔的芬芳之氣」,是不離開他們的嘴的。「啊,瓦尼亞,瓦尼亞,」或者「啊,薩沙,薩沙,」他們互相含情地說,「我們應該到南國去,到南國去,……我們的心靈都是希臘人的,古希臘人的!」在展覽會上某些俄羅斯畫家的某些作品前面,可以觀察到他們的模樣(應當指出:這些紳士大部分是熱烈的愛國者)。他們有時退後兩步,仰起了頭,有時再走近畫去;他們的眼睛上好像覆著一層油光……「啊,我的天哪,」最後他們慷慨激昂地說,「有靈魂,有靈魂!啊,心靈,心靈!啊,靈氣充斥,靈氣磅礴!……構思多麼出色!多麼巧妙!」可是他們自己客堂里的畫怎麼樣呢!每天晚上到他們家裡來喝茶、聽他們講話的是些怎麼樣的畫家呢!他們為這些畫家展現的自己房間里的透視圖景是怎樣的呢:右邊有一把地板刷子,擦亮的地板上有一堆垃圾,窗邊桌子上有一個黃色的茶炊,主人穿著晨衣,戴著便帽,面頰上帶著圓圓的光點。來訪問他們的、熱狂而輕蔑地微笑的、長頭髮的繆斯之徒,是怎樣的人!面色發青的小姐們在他們家的鋼琴邊怎樣尖聲怪氣地叫著!又因為在我們俄羅斯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一個人不能只醉心於一種藝術,對各種藝術都要會一點。所以毫不足怪:這班愛好文藝的紳士們對俄羅斯文學——尤其是戲劇文學,也大加賞識……《雅柯勃·薩納扎爾》就是為他們寫的:已經被描寫過一千次的、不為世人承認的天才們對人類及全世界之間的鬥爭,照樣使他們感動到心靈深處。
親愛的姑媽!
「我好苦——悶,我好苦——悶,」侄兒在隔壁房間里哀號著。
塔季揚娜·鮑里索夫娜調皮地微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