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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綠色的濃蔭,
我們彎下身去看他。他認出了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
敬啟者:貴友阿韋尼爾·索羅科烏莫夫先生,即居住舍下之大學生,於三日前午後二時逝世,今日由鄙人出資,安葬於敝教區之教堂內。貴友囑鄙人送上書籍及手冊,茲隨函附奉。彼尚有款項二十二盧布又半,已連同其他物件送交其親戚收訖。貴友臨終時神志清明,可謂十分安泰,即與舍下全家訣別之時,亦了無哀戀之色。內子克列奧帕特拉·亞歷山德羅夫娜囑筆道候。貴友之死,內子甚為悼惜,鄙人託庇粗健。敬請
「何必寫信給親戚呢?幫助——他們是不會幫助我的;我死了,他們自會知道。可是何必談這些呢……最好請你給我講講,你在國外看見了些什麼?」
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吩咐甲長騎馬飛奔到村裡去請謝利維爾斯特奇,自己快馬向開墾地跑去……我跟著他去。
另一位紳士在底下添寫著:
醫士用自己的錢買了六張床鋪,得到了許可,開始醫治上帝的子民們了。除了他以外,醫院里還有兩個人:患神經病的雕刻工帕維爾,和擔任廚娘職務的、一隻手萎縮的農婦梅利基特里薩。他們兩人調製藥劑,把藥草弄乾或浸濕;他們還制服患熱病的人。患神經病的雕刻工外表陰鬱,很少說話;到了夜裡就唱起《美麗的維納斯》的歌,又走到每一個過路人面前去,要求那人允許他同早已死去的馬拉尼亞姑娘結婚。一隻手萎縮的農婦打他,要他看守火雞。有一回我坐在醫士卡皮通那裡。我們剛開始談到我們最近一次的打獵,忽然一輛大車進入院子里,拉車的是一匹只有磨坊主才有的、特別肥胖的瓦灰色的馬。車上坐著一個穿新上衣、斑白鬍鬚、體格結實的農民。「啊,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卡皮通從窗子里喊道,「歡迎……是雷波夫希諾的磨坊主。」接著他低聲對我說。那農民呻|吟著下了車,走進醫士的房間,舉眼找尋聖像,畫了十字。「怎麼樣,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有什麼新聞嗎?……您大概不舒服吧,您的臉色不好。」「是的,卡皮通·季莫費伊奇,我有點不舒服。」「您怎麼了?」「是這樣的,卡皮通·季莫費伊奇。不久前我在城裡買了幾塊磨石,就把它們運回家來,從大車上搬出來的時候,大概太用勁了,只覺得肚子里一震,好像什麼東西斷了……打那時候起就不舒服。今天難過得夠嗆。」「嗯,」卡皮通應著,嗅了嗅鼻煙,「這是疝氣病。您這病起了多久了?」「已經第十天了。」「第十天了?」醫士從牙縫裡吸進一口氣,搖搖頭。「讓我檢查檢查。」「唉,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最後他說,「我同情你,可憐的人,你的情況不妙啊;你這病不是開玩笑的;住在我這兒吧;我一定盡我的力量,不過決不敢擔保。」「有那麼厲害嗎?」吃驚的磨坊主喃喃地說。「是的,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很厲害;您早兩天到我這兒來,就沒事了,馬上就治好;可是現在已經發炎,眼看就要變成壞疽了。」「不可能吧,卡皮通·季莫費伊奇。」「我對您說就是這樣。」「這怎麼會呢!(醫士聳一聳肩膀。)難道我為了這丁點兒事會死去?」「我沒有這麼說……只是請您留在這裏。」農民想了又想,看看地上,後來又向我們望望,搔搔後腦勺,就伸手去拿帽子。「您往哪兒去呀,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往哪兒去?自然是回家去,既然病這麼重了。要是這樣,也該去安排一下。」「您這樣就害了您自己,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得了吧;我已經在奇怪,您怎麼會趕著車來到了這裏?留下來吧。」「不,老兄,卡皮通·季莫費伊奇,既然要死,就死在家裡;死在這裏怎麼行,——天曉得我家裡會發生什麼事情。」「情形怎麼樣,還不能確定,瓦西里·德米特里奇……病當然是危險的,很危險的,沒有疑問……所以您應該留在這兒。」(農民搖搖頭。)「不,卡皮通·季莫費伊奇,我不能留下來……要麼請您開個藥方。」「光吃藥是沒有用的。」「我說過了,不能留下。」「那就聽便吧……以後可別怪我啊!」https://read•99csw•com
「什麼事?」
鷹的翅膀
幾年之前,在我另一個鄰居的村子里,有一個農民在烤禾房裡被燒壞了。(他幾乎被燒死在烤禾房裡,幸虧一個過路的小商把半死的他拉了出來:這小商先把自己在一桶水裡浸一下,然後跑去打掉熊熊燃燒著的屋檐底下的那扇門。)我到他家裡去看他。屋子裡黑洞洞的,氣悶,充滿煙氣。我問:「病人在哪兒?」「在那邊,老爺,在炕上,」一個悲慟的農婦拉長了聲音回答我。我走近去,看見這農民躺著,身上蓋著一件皮襖,正在沉重地喘息。「你覺得怎麼樣?」病人在炕上動起來,想坐起來,但是全身燒傷,就要死了。「躺著吧,躺著吧,躺著吧……嗯?怎麼樣?」「當然不好,」他說。「你痛嗎?」他不做聲。「你需要什麼嗎?」他不做聲。「要不要拿點茶給你?」「不要。」我離開他,坐到長板凳上。坐了一刻鐘,坐了半小時,——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在屋角里,聖像底下的桌子邊,躲著一個五歲模樣的小姑娘,在吃麵包。母親有時嚇唬她。前室里有人在走動,發出敲擊聲和談話聲:弟媳婦在切白菜。「唉,阿克西尼婭!」終於病人說話了。「要什麼?」「給我點克瓦斯。」阿克西尼婭給了他克瓦斯。又是一片寂靜。我低聲問:「給他行過聖餐禮沒有?」「行過了。」這樣看來,一切都準備好了:只是等死。我忍不住,就走了出去……
消失在何方?
「我向葉菲姆……瑟喬夫村的……」垂死的人含糊地說,「昨天買了一匹馬……付了定錢……這馬是我的了……也把它……交給我老婆……」
「給打壞了,老爺。」
「可是,」我望著他那疲憊不堪的臉,心裏想,「能不能把他從這兒搬出去呢?也許還有可能治好他……」但是阿韋尼爾沒有讓我說完我的建議。

他沉默了一會,呼吸緊迫起來。
一個年老的女地主臨終時,我正在她旁邊。教士開始替她念送終祈禱,忽然看見病人真箇在斷氣了,連忙把十字架遞給她。女地主不滿意地把身子挪開些。「你忙什麼,神父,」她用僵硬的舌頭說,「來得及的……」她恭敬地吻了十字架,剛剛把手伸進枕頭底下,就斷氣了。枕頭底下放著一個銀盧布:這是她想為自己的送終祈禱付給教士的……
「怎麼,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我開始說,「這些樹木為什麼不在去年砍伐呢?現在賣不到從前的價錢的十分之一了。」
「什麼事?你跑到哪兒去?」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問他。
他忽然絕望地搖搖頭,胸部難受地一起一伏。
有兩三個人跑向大車去了。

醫士從冊子上撕下一張紙,開了個藥方,關照了還應該做什麼事。農民拿了藥方,送卡皮通半個盧布,走出房間,坐上大車。「再見了,卡皮通·季莫費伊奇,過去要是有什麼得罪的地方,請多多原諒,萬一怎麼了,請您別忘了孤兒們……」「咳,留下吧,瓦西里!」農民只是搖搖頭,用韁繩打一下馬,就駛出院子去了。我走到街上,在後面目送他。道路泥濘而崎嶇;磨坊主小心地、從容不迫地駕著車,敏捷地控制著馬匹,還同碰到的人打招呼。……第四天他就死了。
我在阿韋尼爾去世前不久訪問了他。他已經差不多不能走路了。地主古爾·克魯皮亞尼科夫沒有把他趕出去,但是停止發給他薪俸,替焦佳另外雇了一個教師……讓福法進了武備中學。阿韋尼爾坐在窗邊的一張舊的伏爾泰式安樂椅上。天氣非常美好。明爽的秋日的天空,在一排深褐色的、葉子落盡的椴樹上顯出愉快的蔚藍色;樹上有些地方,最後幾片發金光的葉子微微地抖動,簌簌地響著。凝寒的大地正在太陽底下冒水汽,漸漸地解凍;斜斜的、紅色的陽光微微地落在淡白色的草上;空中飄來輕微的噼啪聲;花園裡傳來僱工們清晰分明的說話聲。阿韋尼爾穿著一件破舊的布哈拉寬袍;綠色的圍巾在他那異常憔悴的臉上投射出死氣沉沉的色調。他看見我非常高興,伸出手來,開始說話,但接著就咳嗽起來。我讓https://read.99csw.com他安靜下來,在他旁邊坐下……阿韋尼爾膝上放著一冊仔細抄寫的柯里佐夫的詩集;他微笑著用手輕輕地拍拍它。「真是個詩人,」他努力克制著咳嗽,含糊地說,接著就用幾乎聽不出的聲音誦讀起來:
他只是聳了聳肩膀。
我不忍使病人失望,實際上,又何必讓他知道呢,他的達沙現在胖得多了,跟商人孔達奇科夫弟兄來往,塗脂抹粉,尖聲尖氣地說話,罵人。
Ce temple fut ouvert par la Beauté;
「可是總不能就讓他死在這裏,」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高聲說,「夥計們,把那邊大車上的席子拿來,讓我們把他送到醫院里去。」

「老爺,馬克西姆讓樹給壓壞了。」
索羅科烏莫夫又咳嗽不止了。
大安。
「你至少該寫封信給你的親戚,」我插嘴說。
「老爺,」他說話的聲音幾乎聽不出來,「請牧師來……派人去……請您吩咐……上帝……懲罰我……腿,手,全都斷了……今天……禮拜天……可我……可我……喏……不讓夥計們歇工。」
「什麼都不在乎,」他休息一下,繼續說,「只要允許我抽煙……」他狡猾地眨眨眼睛,又說:「我不會就這樣死去,我要抽煙!謝天謝地,我活得夠了,結識了不少好人……」
Jean Kobyliatnikoff
「死了,」農民們喃喃地說。
「那麼,馬克西姆給打壞了?」

古爾·克魯皮亞尼科夫頓首
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的樹林是我從小就熟悉的。我和我的法國家庭教師德西雷·弗勒里先生——一個心地極善良的人(不過他要我每天晚上服列魯阿藥水,幾乎損害了我終身的健康。)——常常到恰普雷吉諾樹林去。這樹林全部約有兩三百棵巨大的橡樹和梣樹。它們的整齊而粗大的樹榦,威嚴地黑壓壓地聳立在榛樹和花楸樹的金黃透亮的綠葉上面;這些樹榦高高地上升,在明凈的碧空中映出整齊的輪廓線,像天幕一般展開著它們的伸展的、多節的枝椏;鷂鷹、青鷹、茶隼在靜止的樹梢底下飛鳴著,雜色的啄木鳥用力啄著很厚的樹皮;黑鶇鳥的響亮的歌聲突然在茂密的樹葉叢中跟著黃鸝的抑揚婉囀的叫聲而響出;在下面,在灌木叢中,知更鳥、黃雀和柳鶯啾啾地叫著,歌唱著;燕雀沿著小徑敏捷地跑;雪兔小心地「一蹺一拐」,悄悄地沿著樹林邊上走,紅褐色的松鼠活潑地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突然坐下來,把尾巴翹過頭頂。在草地上一些高高的蟻冢周圍,蕨類植物的雕刻似的美麗的葉子的淡影下面,開著紫羅蘭和鈴蘭花,長著紅茹、毛頭乳菌、乳蘑、橡樹牛肝菌和紅色的毒蠅蕈;在寬闊的灌木叢林里的草地上,長著鮮紅的草莓……樹林里的蔭涼地方多麼好啊!在正午最熱的時候,竟和夜裡一樣:幽靜,芬芳,涼爽……我曾經在恰普雷吉諾樹林里度過愉快的時光,因此,老實說,我現在進入這個太熟悉的樹林時,不禁產生哀愁之感。一八四○年的災難性的、無雪的冬天,竟不饒過我的老朋友——橡樹和梣樹;它們枯萎了,凋零了,有幾處還覆蓋著病態的綠葉,悲哀地高聳在「前來接班,代替了你們」的小樹林上面……有些樹下邊還生著葉子,它們的無生氣的、折斷的枝條彷彿怨尤而絕望地向上矗立著;另一些樹的葉子雖然不像以前那樣鋪天蓋地,卻還很茂密,樹葉中間伸出粗大而乾枯的枝椏來;有的樹上樹皮已經脫落;有的樹簡直全部倒下,像屍體一般在地上腐爛著。當時誰能夠預料到:綠蔭,在恰普雷吉諾樹林里綠蔭一點也找不到了!我望著垂死的樹木,心裏想:「你們大概感到可恥和悲哀吧?」……我想起了柯里佐夫的詩:https://read.99csw.com
「啊呀,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老爺,不好了!」
De vos seigneurs admirez la tendresse,
特別使他感到可惜的是橫在地上的橡樹,——的確,有的磨坊主會出重價購買它們的。甲長阿爾希普卻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平靜,一點也不悲嘆;反之,他竟高興地在它們上面跳過,又用鞭子抽打著它們。
已被縛住了嗎?
「是包工的,老爺。我們砍一棵梣樹,他站著看……他站著,站著,就走到井邊去取水了:大概是想喝水。這時候那棵梣樹突然格格地響起來,一直往他身上倒下去。我們喊他:跑開,跑開,跑開……他要是往旁邊跑就好了,可是他一直往前跑……大概是嚇慌了。梣樹的樹梢就壓在他身上。這棵樹為什麼倒得這麼快,真是天曉得……大概樹心已經爛空了。」
「不,老兄,謝謝您,」他說,「死在哪裡,反正都一樣。我反正活不到冬天了……為什麼徒然地打擾人呢?我在這屋子裡已經住慣了。雖然這兒的主人……」


「沒有,老爺,還活著,——可是兩條腿和兩隻手都壓斷了。我剛才就是跑去請謝利維爾斯特奇,請醫生去的。」
啊,俄羅斯人死得真奇怪!
還有許多例子浮現在我的腦際,——但是不能盡述。只限再說一個。
Dans ces beaux lieux,où règne l'allégresse,

他振作起精神,開始談到莫斯科,談論同學們,談論普希金,談論戲劇,談論俄羅斯文學;他回憶起我們的聚餐、我們小組裡熱烈的辯論,惋惜地說出兩三個已經死去的朋友的名字……
「是怎麼一回事?……是包工的馬克西姆嗎?」
「上帝會寬恕你的,馬克西姆·安德列伊奇,」農民們瓮聲瓮氣地齊聲說,都摘下了帽子,「請你寬恕我們。」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多麼可惜。」(大家都知道,凡德國人費力地學會了我們的字母Л的發音之後,就拚命把這字母讀得重。)
「不,並不厲害!都是些木頭人。可是我不能抱怨他們。這裡有鄰居:地主卡薩特金有一個女兒,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可愛的、很善良的姑娘……不驕傲……」
「我的錢……請交給……交給我老婆……扣掉……喏,奧尼西姆知道的……我欠誰……欠多少……」
「Mein Gott!Mein Gott!」封-德爾-科克走一步叫一聲,「多麼可笑!多麼可笑!」
王者的豪氣,
「都很厲害吧?」我接著說。
他睜開眼睛,用力抬起眉毛和眼瞼。
「死了嗎?」

「你記得達沙嗎?」最後他又說,「真是黃金般的心靈!多好的心腸!她曾經那麼愛我!……現在她怎麼樣了?這可憐的人,大概瘦損了,憔悴了吧?」
他立刻站定了。
他們把他放到席子上……他好像中了槍的鳥九_九_藏_書,全身顫抖起來,接著就挺直了……
俄羅斯人總是死得很奇怪的。有許多死者現在浮現到我的記憶中來。我記起了你,我的老朋友,沒有畢業的大學生阿韋尼爾·索羅科烏莫夫,優秀而高尚的人!現在我重又看到你那患肺病的青色的臉、你那淡褐色的稀薄的頭髮、你那溫和的微笑、你那熱情洋溢的眼色、你那瘦長的肢體;聽到你那微弱、親切的聲音。你住在大俄羅斯的地主古爾·克魯皮亞尼科夫家裡,教他的孩子福法和焦佳學俄文、地理和歷史,耐性地忍受主人古爾的令人難堪的戲謔、管家的粗暴的親切、惡毒的男孩們的庸俗的淘氣;你帶著苦笑而毫無怨言地接受無聊的女主人的刁鑽古怪的要求;然而,每當晚餐之後,你休息下來多麼逍遙自在啊,那時你終於擺脫了一切責任和事務,坐在窗前沉思地抽著煙斗,或者貪婪地翻閱那本殘缺而油污的厚雜誌——是同你一樣無家可歸的、苦命的土地丈量員從城裡捎來給你的!那時你多麼愛好所有的詩和小說,你的眼睛多麼容易流淚,你多麼樂意地笑著;對人們的真摯的愛、對一切美好事物的高尚的同情,滲透著你那稚朴純潔的心靈!應該說老實話:你並不是十分機靈的人;你既沒有天賦的記憶力,也沒有生來的勤勉;在大學里你被看做劣等生之一,上課的時候你睡覺,考試的時候你莊重地不開口;然而,是誰為了同學的進步和成功而歡喜得眼睛炯炯發光,是誰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是阿韋尼爾……是誰盲目地信任自己朋友們的崇高使命,是誰驕傲地讚揚他們,拚命地保護他們?是誰既不妒忌,又沒有虛榮,是誰慷慨地自我犧牲,是誰樂意地服從那些連替你解靴帶都不配的人?……都是你,都是你,我們善良的阿韋尼爾!我記得:你為了履行「聘約」而離去時懷著悲傷的心情和同學們分手;不祥的預感折磨著你……果然,你到了鄉村裡就境遇不佳;在鄉村裡你沒有可以虔敬地恭聽的人,沒有可以驚嘆的人,沒有可以愛慕的人……草原居民和受教育的地主,都像對待教師一樣對待你:有的態度粗暴,有的隨意不拘。加之你的模樣並不動人;你膽怯,容易臉紅,冒汗,說話結結巴巴……鄉村的空氣竟不能恢復你的健康,你像蠟燭一般熔化著,可憐的人!的確,你的房間朝著花園;稠李樹、蘋果樹、菩提樹把它們的輕盈的花朵撒在你的桌子上、墨水瓶上、書本上;牆上掛著一個藍綢的放時鐘的墊子,這是一位善良而多情的德國女子——長著金色鬈髮、碧藍眼睛的女家庭教師,在臨別時送給你的;有時老朋友從莫斯科來訪你,以別人的或竟是自己的詩篇引得你欣喜若狂;然而,孤獨的生活,教師職務的難堪的奴隸似的身分,不可能獲得的自由,無窮盡的秋天和冬天,纏身的疾病……可憐啊,可憐的阿韋尼爾!
「這要問我的姑媽了;商人們來過,送錢來,糾纏不清。」
我又回想起,有一回我到紅山村的醫院里去訪問我所認識的醫士卡皮通——一位熱心的獵人。

「不,我快死了。瞧,在走近來了,瞧,死神,瞧……請寬恕我,夥計們如果有什麼……」
Bons habitants de Krasnogoriè!
「怎麼可笑?」我的鄰居微笑著問。
我止住了他,因為醫生禁止他說話。我知道該講些什麼來讓他高興。索羅科烏莫夫對於科學從來沒有所謂「追求」過,但是他喜歡知道,偉大的學者們現在已經達到了怎樣的地步?他往往在屋角里拉住一個同學,向他問長問短:他傾聽著,驚詫著,相信他的話,以後就重複說他的話。他對於德國哲學特別有濃烈的興趣。我就開始對他講黑格爾。(您可以想見,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韋尼爾肯定地搖晃著腦袋,揚起眉毛,微笑著,輕聲地說:「我明白,我明白!……啊!好極了,好極了!……」這垂死的、無家可歸的、孤苦伶仃的人的孩子氣read.99csw.com的求知慾,實在使我感動得流淚。必須指出,阿韋尼爾同一切患肺病的人相反,關於自己的病情一點也不欺騙自己……可是他怎麼樣呢?——既不嘆息,又不悲傷,甚至從來沒有一次提到過自己的情況……
驕傲的力量,
我有一個鄰居,是一個青年地主,又是一個青年獵人。七月里有一天早晨,我騎了馬到他家裡,提議一同去打松雞。他同意了。「不過,」他說,「讓我們走我的小叢林,到祖沙去;我順便去看看恰普雷吉諾樹林;您知道我這個橡樹林嗎?現在正在砍伐呢。」「我們走吧。」他就吩咐備馬,穿上一件野豬頭形狀的青銅鈕扣的綠色常禮服,掛了一隻毛線繡花的獵袋和一個銀水壺,肩上背了一支嶄新的法國槍,得意地向鏡子里左照右照,喊了一聲他的狗埃斯佩朗斯,這隻狗是他的表姐——一個心地善良、沒有頭髮的老處|女——送給他的。我們出發了。我的鄰居帶著甲長阿爾希普同行,這是一個四方臉、顴骨極高的矮胖的農民;還帶了一個新近從波羅的海沿岸省份僱用來的管家戈特利布·封-德爾-科克先生——一個年約十九歲的青年,身體瘦削,頭髮淡黃色,眼睛非常近視,肩膀下垂,脖子很長。我的鄰居是新近管理這塊領地的。把領地作為遺產留給他的是姑媽,五等文官的夫人卡爾東·卡塔耶娃,一個異常肥胖的女人,即使躺在床上也老是愁苦地呻|吟著。我們騎著馬走進了小叢林。「你們在這塊空地上等我一下!」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我的鄰居)對自己的同行者說。那個德國人行一個禮,下了馬,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本子,似乎是約翰娜·叔本華的小說,就坐在一棵灌木底下了;阿爾希普仍舊留在陽光底下,而且在一小時之內一動也不動。我們兩人在灌木叢里兜了幾圈,一窩鳥也找不到。阿爾達利翁·米哈伊雷奇對我表示,他想到樹林里去。我自己這一天也有點不相信打獵會成功,就跟了他去。我們回到那塊空地上。德國人記下了書的頁碼,站起身,把書藏進衣袋裡,費力地爬上了他那匹蹩腳的短尾母馬,這馬是略微一碰就會嘶叫而踢腳的;阿爾希普猝然一振,一下子扯動兩根韁繩,擺動著兩腿,終於策動了他那匹受驚的、負重的駑馬。我們出發了。
Et moi aussi j'aime la nature!
這醫院原先是地主邸宅的廂房;這是女地主親自創辦的,這就是說,她吩咐在門的上方釘一塊淺藍色木板,板上寫著白字「紅山醫院」,又親手交給卡皮通一本很漂亮的冊子,用來登記病人的名字。這本冊子的第一頁上,由這位樂善好施的女地主的一個諂媚的僕役題著如下的詩句:
我們來到了伐木的地方,忽然,在一棵樹轟隆一聲倒下之後,傳來叫喊聲和說話聲,過了一會兒,一個臉色蒼白、頭髮散亂的青年農民從密林里向我們奔來。
它的前途
可憐的馬克西姆的死,使得我陷入了沉思。俄羅斯的農民死得真奇怪!臨終前的感情,既不能說是漠然,也不能說是遲鈍;他的死好像是舉行儀式一般:冷靜而簡單。
我們看到可憐的馬克西姆躺在地上。十來個農民站在他周圍。我們下了馬。他幾乎沒有呻|吟,有時睜開眼睛,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驚異似地向周圍看看,咬著發青的嘴唇……他的下巴發抖,頭髮粘在額上,胸脯不均勻地起伏著:他快死了。一棵小菩提樹的淡淡的影子在他臉上輕輕地掠過。
都被阻住了嗎?
「我們派人去請醫生了,馬克西姆,」我的鄰居說,「也許你還不會死。」
現在也都不知去向!
高深的言論,
我開始講了。他出神地聽我。傍晚我離去了,過了十來天,我接到克魯皮亞尼科夫先生這樣一封信:
我們默默地騎上馬,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