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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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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伊萬內奇彎下身子,呼哧呼哧地從地板上拿起一瓶酒來,把它放到桌子上。
「我才不撒謊呢,」「笨蛋」一本正經地回答,「你自己在瞎扯。既然打了賭,當然要唱,你這蠢貨,你這騙子,『眨眼』!」
「我沒有什麼,」「笨蛋」喃喃地說,「我沒有什麼……我只是……」
「我也準備好了,」雅科夫激動地說。
「喂,放了他呀;放手呀,糾纏不清的……」「眨眼」懊惱地說,「讓他在凳子上坐一會吧;你瞧他累了……你這傻瓜,老兄,真是個傻瓜!幹嗎死纏住他?」
「唱你愛唱的歌,」「眨眼」回答,「你想到哪一支,就唱哪一支。」
「可以開始了,可以開始了,」尼古拉·伊萬內奇贊成地接著說。
「野老爺」向雅科夫看一眼,說:「來!」
「唱得好,老兄,唱得好,」尼古拉·伊萬內奇親切地說,「現在輪到你了,雅什卡:當心點,別膽小。讓我們看看,究竟誰勝過誰,讓我們看看……包工唱得可真好,實在好。」
「好啊!」我鄰座的人低聲地重複一遍。
但是在我著手描寫這場競賽之前,先就我這故事中每一個登場人物略講幾句話,我認為不是多餘的。他們裏面有幾個人的生活情況,我在「安樂居」酒店裡碰到他們的時候早已知道了;關於另外幾個人的情況,是我後來打聽到的。

我再向雅科夫看了一眼,就走出去了。我不想留在這裏,我生怕破壞了我所得的印象。但是炎熱依舊難堪。它彷彿形成了濃重的一層,籠罩在大地上;在深藍色的天空中,似乎有一種微小的明晃晃的火花,透過極細的、幾近於黑色的灰塵而迴旋著。萬籟俱寂;在困疲的自然界的這片沉寂之中,有一種絕望的、壓抑的感覺。我走到乾草棚里,躺在剛剛割下、但幾乎已經乾燥的草上。我很久不能入睡;雅科夫的不可抗拒的聲音一直在我耳朵里響著……終於炎熱和疲勞佔了優勢,我像死去一般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已經黑暗起來;散亂的草發出強烈的香氣,還有點潮濕,蒼白的星星透過半已破損的屋頂的細木條,無力地閃爍著。我走出去。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後的餘輝在天邊微微發白;但在不久以前炙熱的空氣中,透過涼爽的夜氣,還感覺到熱烘烘的,胸中還渴望著涼風。沒有風,也沒有烏雲;整個天空純凈、黑暗而清澈,靜悄悄地閃爍著不可勝數卻又不甚清晰的星星。村子里隱約地閃現著燈火;從不遠處燈燭輝煌的酒店裡飄來一陣紊亂而模糊的喧嘩聲,其中我似乎聽見雅科夫的聲音。從那裡時時迸發出熱烈的笑聲。我走近窗子去,把臉貼在玻璃上。我看見了一種雖然多樣而生動、卻很不愉快的光景;大家都喝醉了——從雅科夫開始,大家都喝醉了。他袒露著胸膛,坐在長凳上,正在用嘶啞的嗓子哼著一支庸俗的舞曲,一面懶洋洋地彈撥著吉他的琴弦。汗水濕透的頭髮一束束地掛在他那蒼白得可怕的臉上。在酒店中央,「笨蛋」脫去上衣,彷彿神經完全失常了似的,正在那個穿灰色長袍的農民面前跳跳蹦蹦地跳著花樣舞;那個農民呢,也費力地把一雙軟弱的腳在地上跺著,磨擦著,蓬鬆的鬍鬚中間露出無意義的微笑,有時揮著一隻手,彷彿想要說:「不管怎麼樣啦!」再沒有比他的臉更可笑的了;無論他把眉毛抬得怎樣高,那沉重的眼瞼總是不肯抬起來,一直蓋在不容易看出的、矇矓的、卻又極甘美的眼睛上。他正處在一種酩酊大醉的人的得意狀態中,無論哪個過路人看看他的臉,必然會說:「好極了,老兄,好極了!」「眨眼」全身像蝦一樣通紅,張大了鼻孔,在屋角里惡毒地笑著;只有尼古拉·伊萬內奇,到底是真正的酒保,保持著他的不變的冷靜。屋子裡添了許多新人物,但是我沒有看到「野老爺」。
「這畜生怎麼這樣討厭?」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的到來——我能看出這一點——起初略微驚擾了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客人們;但是他們看見他像對熟人一樣招呼我,就都安心下來,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啤酒,在屋角里那個穿破長袍的農民旁邊坐下。
「好,我們去吧,獃子,」「眨眼」回答。
「野老爺」蹙著眉頭瞅他一眼。「笨蛋」輕輕地尖叫一聲,困窘起來,向天花板看看,聳聳肩膀,默不作聲了。
「我唱哪一支歌呢?」包工陷入激動的狀態中,這樣問。
我這年輕輕的人兒
雅科夫用手捂住喉嚨。
七月里炎熱難堪的一天,我慢慢地跨著步,帶著我的狗,沿著科洛托夫卡的峽谷,向「安樂居」酒店走上去。太陽猛烈地在天空燃燒;蒸悶和焦熱固執不退;空氣中瀰漫著窒息的塵埃。羽毛髮光的白嘴鴉和烏鴉,張開了嘴,可憐地望著行人,彷彿在乞求他們的同情;只有麻雀不憂愁,豎起羽毛,比以前更加起勁地吱吱喳喳叫著,在柵欄上打架,有時一齊從塵埃道上飛起,像烏雲一般在綠色的大麻田上空飛過。我口渴得很難受。附近沒有水:在科洛托夫卡,像在其他許多草原村莊一樣,農民們因為沒有泉水和井水,都喝池塘里的渾水……但是誰能把這種惡劣的飲料稱為水呢?我想到尼古拉·伊萬內奇那裡去要一杯啤酒或者克瓦斯。
「雅什卡,」「野老爺」叫了一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再說話了。
男孩立刻帶著歡喜的憤怒叫起來:
可憐的農民慌張起來,已經打算站起來趕快逃跑,忽然聽見「野老爺」的銅一般的聲音:
剎那間屋子裡鴉雀無聲了,只聽見兩個銅幣互相碰撞,發出輕微的叮噹聲。我注意地向四周觀看:所有的人臉上都表現出緊張的期待的神情;「野老爺」自己也眯起了眼睛;就連我鄰座那個穿破長袍的農民,也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眨眼」把手伸進帽子里,拿出包工的銅幣來,大家透一口氣。雅科夫臉紅了,包工用手摸摸頭髮。
老實說,科洛托夫卡一年四季沒有令人九_九_藏_書悅目的景色;但是在這裏,特別引起人們哀愁之感的,是七月的驕陽的強光熾烈地照耀著的這些景色:褐色的半破的屋頂;深邃的峽谷;曬焦而充滿灰塵的牧場上,瘦瘦的長腳雞絕望地徜徉著;一所灰色的白楊木屋架子,窗子的地方只剩了幾個窟窿,這是從前的地主邸宅的遺迹,現在周圍長著蕁麻、雜草和苦艾;蓋著鵝毛的、黑糊糊的、曬得滾燙的池塘,四周圍著半乾的泥濘地和倒向一邊的堤壩;堤壩旁邊踏成灰末的泥地上,有一些綿羊正在熱得喘不過氣來,打著噴嚏,悲哀地互相偎依,懷著頹喪的耐性盡量低下頭,彷彿在等候這難堪的酷熱到底什麼時候離去。我拖著疲乏的腳步,終於走近了尼古拉·伊萬內奇的酒店,照例引起了孩子們的驚奇,使他們緊張地、毫無意義地向我注視,又引起幾條狗的憤慨,使它們吠叫的聲音那麼嘶啞而兇猛,彷彿它們的內臟都破裂了似的,後來它們自己也咳嗆而喘不過氣來了。正在這時候,酒店的門檻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這人沒有戴帽子,穿著一件厚呢大衣,低低地束著一條淺藍色的腰帶。看樣子他是一個家僕;濃密的灰色頭髮蓬亂地矗立在他那乾枯多皺的臉的上方。他正在呼喚一個人,急急忙忙地揮著兩隻手,他的手顯然揮動得比他自己所希望的厲害得多。可見他已經喝醉了。
雅科夫沉默一下,向四周看看,用一隻手遮住了臉。大家的眼睛都緊盯住他,尤其是包工,他臉上除了通常的自信和得意的神情之外,又顯出一種不自覺的、輕微的不安。他把身子靠在牆上,重又把兩手墊在身子底下,但是兩條腿已經不再擺動了。終於,雅科夫露出臉來——這張臉像死人一樣蒼白;眼睛透過下垂的睫毛微微發光。他深深地透一口氣,然後唱起來……他最初唱出的一個音微弱而不穩,似乎不是從他胸中發出,而是從遠處傳來,彷彿是偶然飛進房間里來的。這顫抖的、銀鈴般的音,對於我們所有的人都發生了奇怪的作用;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妻子竟挺直了身子。在這第一個音唱出之後,第二個音就跟上來,這個音比較堅定而悠長,但顯然還是顫抖的,彷彿弦線突然被手指用力一撥而響出之後終於急速地靜息下去時的震動聲;在第二個音之後,又來了第三個,然後漸漸地激昂起來,擴展起來,傾瀉出凄涼的歌聲。他唱著:《田野里的道路不止一條》,我們大家都覺得甘美而又驚心動魄。我實在難得聽到這樣的聲音:它稍稍有些微弱,彷彿有些發顫;開頭甚至還帶有一種病態的感覺;但是其中有真摯而深切的熱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甘美的情味,有一種銷魂而廣漠的哀愁。俄羅斯的真實而熾烈的靈魂在這裏面鳴響著,它緊緊地抓住了你的心,簡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羅斯心弦。歌聲飛揚,四散飄蕩。雅科夫顯然已經如醉如狂了:他不再膽怯,他完全委身於幸福;他的聲音不再戰慄——它顫抖著,但這是一種不很顯著的、內在的、像箭一般刺入聽者心中的熱情的顫抖,這聲音不斷地增強、堅定、擴大起來。記得有一天傍晚退潮的時候,海濤在遠處威嚴而沉重地洶湧著,我在海岸的平沙上看見一隻很大的白鷗:它那絲綢一般的胸脯映著晚霞的紅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只是偶爾對著熟悉的海,對著深紅色的落日,慢慢地展開它那長長的翅膀,——我聽了雅科夫的歌聲,就想起這隻白鷗。他唱著,完全忘記了他的競賽者和我們所有的人,但顯然是憑著我們的沉默而熱烈的同情的支援,像勇敢的游泳手憑著波浪的支援一樣。他唱著,他的歌聲的每一個音都給人一種親切和無限廣大的感覺,彷彿熟悉的草原一望無際地展現在你面前。我覺得淚水在心中沸騰,從眼睛里湧出;忽然一陣喑啞的、隱忍的哭聲使我大吃一驚……我回頭一看,酒保的妻子把胸脯貼在窗上,正在哭泣。雅科夫急速地向她一瞥,唱得比以前更加響亮,更加甘美了,尼古拉·伊萬內奇低下了頭,「眨眼」把臉扭向一旁;渾身軟化了的「笨蛋」獃獃地張開了嘴巴站著;那個穿灰色長袍的農民悄悄地在屋角里啜泣,悲戚地低語著,搖著頭;連「野老爺」的鐵一般的臉上,緊緊地靠攏的眉毛下面,也慢慢地流出大滴的眼淚來;包工把緊握的拳頭放在額前,身體一動也不動……要不是雅科夫在一個很高的、特別尖細的音上彷彿嗓子崩裂了似地突然結束,我真不知道全體聽眾的苦悶怎樣才能解脫呢。沒有人喊一聲,甚至沒有人動一動;大家都彷彿在等待著,他是否還要唱;但是他似乎對我們的沉默感到驚訝,睜大了眼睛,用疑問的眼光向所有的人環顧一下,他看到勝利是屬於他的了。……
「可是誰先唱呢?」他用略微變了的聲音問「野老爺」,「野老爺」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中央,寬寬地叉開了兩條肥胖的腿,把兩隻粗壯的手插在燈籠褲的袋裡,幾乎齊到肘部。
我迴轉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岡去。這小山岡的腳下擴展著一片寬闊的平原;這片平原沉浸在瀰漫動蕩的夜霧中,愈加顯得廣漠無邊,彷彿同黑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似的。我沿著峽谷旁邊的道路大踏步地走下去,忽然遠遠地從平原上傳來一個男孩的響亮的聲音:「安特羅普卡!安特羅普卡——阿!……」他頑強地帶著哭聲拚命叫著,把最後一個字拖得很長很長。
先從「笨蛋」講起。這個人的真名字叫做葉夫格拉夫·伊凡諾夫;但是附近一帶的人全都叫他「笨蛋」,他自己也承認這個綽號,因為它對他非常合適。的確,對於他那貌不驚人和老是慌裡慌張的特點來說,這綽號再適當沒有了。這是一個放蕩的獨身家僕,他原來的主人早就拋棄他了,他什麼職業也沒有,一個銅子的工錢也沒有,然而他有辦法每天花別人的錢來大吃大喝。他有許多熟人,這些人都請他喝酒,喝茶,read•99csw•com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其實他不但不能給人助興,相反地,他那無聊的饒舌、難堪的糾纏、熱狂的動作和不斷的不自然的笑聲,使大家都覺得討厭。他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有生以來不但不曾說過一句聰明的話,也不曾說過一句有用的話,老是絮絮叨叨,胡說八道——真是一個「笨蛋」!可是在周圍四十俄里之內,沒有一處酒會上沒有他那又高又瘦的身子在客人們中間轉來轉去,——人們對他已經習慣,就像不可迴避的災禍一般容忍他在座。人們對他固然都很輕蔑,但是能制服他的狂妄的發作的,只有「野老爺」一人。
關於「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沒有詳情可以敘述。雅科夫的綽號叫「土耳其人」,因為他確實是被俘的土耳其女子所生。他在心靈上是一個十足的藝術家,但身分是一個商人的造紙廠里的汲水工人;至於包工呢,老實說,他的身世我還不知道,我只覺得他是一個機敏幹練的城市小商人。但是關於「野老爺」,值得比較詳細地談一談。
「當然嘍,憑良心,」「笨蛋」接著說,舐一舐空酒杯的邊。
「因為爸爸要——打——你,」第一個聲音急忙叫出。
「弟兄們,讓我清一清嗓子,」包工說著,用手指摸摸上衣的衣領。
「開始吧!」「野老爺」陰沉沉地斷然說出。
「好極了,」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妻子說,帶著微笑看看雅科夫。
「野老爺」低下頭等候著。
「好,那麼讓他坐下,我要為他的健康干一杯,」「笨蛋」說著,向櫃檯走去。「算你的賬,老兄,」他轉向包工補說一句。
「你選一個吧,」「野老爺」對「眨眼」說。
尼古拉·伊萬內奇曾經是一個體態勻稱、頭髮鬈曲、面頰紅潤的小夥子,現在卻已經是異常肥胖,頭髮斑白,面孔浮腫,小眼睛狡獪而溫和,前額油亮,上面起著像線條一般的皺紋,——他住在科洛托夫卡村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尼古拉·伊萬內奇同大多數酒保一樣,是一個機敏伶俐的人。他對人並不特別親昵,也不多說話,但是具有吸引顧客、留住顧客的本領,他們坐在他的櫃檯前,在這位冷靜的主人的雖然銳利卻很平靜和藹的目光下感到很愉快。他有許多合理的見解;他很熟悉地主、農民和小市民的生活習俗;在困難的情況下,他可能給人相當聰明的忠告,但他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又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因此總是寧願站在局外,至多只是用轉彎抹角的、彷彿毫無企圖的暗示來指點他的客人——還得是他所喜歡的客人——走向真理之路。他對於俄羅斯人所喜愛而重視的一切都很在行:對於馬匹和家畜,對於森林,對於磚頭,對於器皿,對於布匹毛呢和皮革製品,對於歌曲和舞蹈。在沒有顧客的時候,他總是盤著兩隻瘦腿,像麻袋一般坐在自己小屋門前的地上,用親切的話跟所有的過路人打招呼。他一生見識得多,他比幾十個到他這兒買燒酒的小貴族都活得長;他知道周圍一百俄里內發生的一切事情,但從來不多嘴,甚至不讓人看出,連目光最銳利的警察局長都沒有猜疑到的事他也知道。他總是默不作聲,有時微笑著,動動酒杯。鄰近的人都尊敬他:縣裡身分最高的地主,三級以上的文官謝列佩堅科,每次經過他的小屋的時候,總是寬容地向他打招呼。尼古拉·伊萬內奇是一個有威信的人:一個有名的盜馬賊從他朋友家裡偷去了一匹馬,他要他還了出來;鄰村的農民們反對新來的總務,他說服了他們;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然而不應當認為他做這些事是出於對正義的愛好,出於對他所親近的人的熱心——不!他只是為了防止可能破壞他安寧的一切事情。尼古拉·伊萬內奇已經結婚,而且有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一個機敏的、鼻尖眼快的小市民,最近也同她丈夫一樣身體有些發胖。他一切都信託她,錢也由她鎖起來。愛發酒瘋的人都怕她;她不喜歡這種人,因為從他們身上得不到多少好處,吵鬧得卻很厲害;沉默寡言、悶悶不樂的人,比較稱她的心。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孩子們還小;最初生的幾個都死了,留下的幾個倒都像起父母親來了:看著這些健康的孩子的聰明的小臉蛋,真是愉快。
「哦,老兄……這個……嗯……我實在不知道,這個……」
雅科夫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裡掏了一會,拿出一個銅幣來,用牙齒在它上面咬一個印子。包工從上衣的裾下掏出一隻新的皮錢包,不慌不忙地解開帶子,倒了許多零錢在手裡,選了一個新銅幣。「笨蛋」拿出他那帽檐已經破碎脫落的舊帽子;雅科夫把自己的銅幣丟進帽子里,包工也丟進了他自己的。
「啊,老兄,痛快!」「笨蛋」叫著,抱住精疲力盡的包工不放,「痛快,沒說的!你贏了,老兄,你贏了!恭喜你——酒是你的了!雅科夫比你差得遠呢……我告訴你:差得遠呢……你相信我吧!」他又把包工摟在胸前。
「咳,得了,別害怕。你不害臊嗎!……幹嗎這麼扭扭捏捏的?……想著什麼就唱什麼吧。」
包工點點頭,坐到長凳上,從帽子里取出一條毛巾,開始擦臉;「笨蛋」連忙貪饞地喝乾了一杯酒,按照酒鬼的慣例發出一陣咯咯的喉音,然後裝出一副憂慮擔心的神氣。
「好吧,那就別做聲啦!」「野老爺」說,「雅科夫,開始吧!」
第二個聲音不再答應了,於是男孩重新開始呼籲似地叫著安特羅普卡。他的叫聲越來越疏,越來越弱,到了天色全黑的時候,還傳到我的耳朵里來,這時候我正向著離開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的圍住我的村子的那座樹林旁邊走去……
這個人的樣子給你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粗獷、笨重、然而無法抗拒的力量的感覺。他的身子很笨拙,即我們那裡所謂「粗蠻」的,然而他身上顯示出一種不可摧毀的健康氣質,而且——說也奇怪——他那熊一般的身體,並不缺乏某種特殊的優雅,這種優雅大概是他對於自己的威力的泰然自若的信心所產生的。初見的時候,很難判斷這個赫拉克勒斯屬於哪個階層;他不像家僕,也不像小市民,也不像退職的窮書吏,也不像領地很少的破落貴族——獵犬師和愛打架的人。他簡直是一個特殊人物。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從哪裡跑到我們這縣裡來的。據傳說,他是獨院小地主出身,以前曾在某處任職,但是關於這一點沒有人確切知道,也無從探悉,——從他本人是探詢不出來的,因為比他更沉默、更陰澀的人是沒有的了。也沒有人能夠確實地說出他是靠什麼生活的;他沒有從事任何手藝,也不到任何人那裡去,幾乎不同任何人交往,可是他有錢;錢雖然不多,但是有的。他為人並不謙恭,——他根本談不上謙恭,——但是很安詳;他生活著,彷彿沒有注意到自己周圍的人,也絕不需要任何人。「野老爺」(這是他的綽號;他的真名是佩列夫列索夫。)在附近一帶地方非常有威望;雖然他不但沒有任何權利命令任何人,而且甚至自己也絕不向偶然接觸的人表示要求服從,但是人們總是立刻心甘情願地順從他。他說話,人們都聽從,他的力量常常發生作用。他幾乎不喝酒,也不同女人交往,他熱愛唱歌。這個人有許多神秘的地方;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抑鬱地潛隱在他身上,這種力量彷彿自己知道,一旦上升起來,一旦爆發出來,就會毀滅自己以及一切接觸到的東西;如果這個人的生涯中並沒有發生過這一類的爆發,如果他不是受了經驗教訓而僅免於毀滅,因而現在牢牢地、極嚴格地掌握自己,那麼我的判斷完全錯了。特別使我驚奇的是,他這人身上混合著一種天生的凶暴和一種也是天生的高貴,——這種混合是我在別人身上從未看到過的。read.99csw.com
然而,儘管大家一致表示願望,卻沒有一個人開始;包工甚至沒有從長凳上站起來,——大家都好像在等待什麼似的。
他略微沉默一下,又叫起來,他的聲音在靜止的、沉沉欲睡的空氣中響亮地傳布開去。他叫安特羅普卡的名字至少叫了三十次,突然,從林中草地的那一端,彷彿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勉強聽得清楚的回答:
「啊,促狹鬼波列哈!」「笨蛋」忽然叫起來,走近肩上有破洞的農民,用手指點著他,跳跳蹦蹦地,發出顫抖的笑聲。「波列哈!波列哈!加,巴傑,滾出去吧,促狹鬼!你來做什麼,促狹鬼?」他邊笑邊叫。
「我們就開始吧,」包工帶著自信的微笑冷靜地說,「我準備好了。」
在櫃檯後面,照例站著尼古拉·伊萬內奇,他的身體差不多填充了整個壁洞;他穿著一件印花布襯衫,豐|滿的面頰上帶著懶洋洋的微笑,正在用他那又白又胖的手替剛才進來的朋友「眨眼」和「笨蛋」倒兩杯酒;在他後面的屋角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望得見他那目光銳利的妻子。房間中央站著「土耳其人」雅什卡,他是一個身材瘦削而勻稱的人,大約二十三歲,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裾土布外衣。他看來是一個能幹的工廠職工,身體似乎不能說是十分健康的。他的面頰凹進,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顯出不安定的神色,鼻子直,小鼻孔常常翕動,前額白皙而平坦,淡金色的鬈髮梳向後面,嘴唇厚厚的,然而很漂亮,富有表情——他的整個臉龐顯示出他是一個敏感而熱情的人。他非常興奮:眨著眼睛,不均勻地呼吸著,他的手像患熱病似地發抖,——他正是患著熱病,就是在群眾面前講話或唱歌的人都很熟悉的那種惶惑不安的、突如其來的熱病。他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年約四十歲,肩膀寬闊,顴骨突出,前額很低,眼睛像韃靼人一般窄小,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是方形的,烏黑光亮的頭髮像鬃毛一樣剛硬。他那黝黑而帶鉛色的臉的表情,尤其是他那蒼白的嘴唇的表情,要不是那麼沉著安定的話,幾乎可說是凶暴的。他幾乎一動也不動,只是有時像軛下的公牛一般慢慢地向周圍望望。他穿著一件有光滑的銅鈕扣的破舊的常禮服;一條黑綢舊圍巾圍著他那粗大的脖子。人們稱呼他「野老爺」。他的正對面,聖像下邊的長凳上,坐著雅什卡的競賽對手——日茲德拉來的包工:這是一個年約三十歲的、身材不高而體格結實的男人,臉上有麻點,頭髮鬈曲,長著一個扁扁的獅子鼻,褐色的小眼睛很生動,鬍鬚稀薄。他把兩隻手墊在身子底下,機敏地環顧四周,穿著鑲邊的漂亮的長統靴的腳悠然地搖擺著,拍打著地面。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薄薄的、有棉絨領的灰呢上衣,這棉絨領顯著地襯托出那件緊緊扣住他喉頭的紅襯衫的邊。在對面的一角里,門的右邊,桌子旁邊坐著一個農民,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袍,肩膀上破了一個大洞。太陽的稀薄的黃色光帶,穿過了兩扇小窗子的積著灰塵的玻璃照射進來,似乎不能制勝房間里的經常的黑暗:一切物件上都映出一塊塊微光。然而房間里竟很涼快,我一跨進門檻,窒息和炎熱的感覺就像一副重擔從我肩上卸下了。
他唱著;大家全神貫注地聽他。他顯然是感覺到正在內行人面前表演,因此真是所謂使盡了吃奶的氣力。的確,在我們這一帶地方,人們對於唱歌都很在行,無怪乎奧廖爾大道上的謝爾吉耶夫斯九-九-藏-書克村以它的特別和諧悅耳的歌調馳名于全俄國。包工唱了很久,並沒有在他的聽眾中引起特彆強烈的感動,因為他沒有合唱的支持;最後他唱到一個特別成功的轉折處,使得「野老爺」也微笑了,這時候「笨蛋」高興之極,不禁叫將起來。大家抖擻一下。「笨蛋」和「眨眼」開始輕輕地隨聲和唱,時而喊叫幾聲:「棒極了!……加把勁,好小子!……加把勁,延長,這壞蛋!再延長!再來一段出色的,你這狗兒!……凶神要勾你的魂!」喊的都是這一類話。尼古拉·伊萬內奇在櫃檯後面讚許地把頭向左右搖晃著。「笨蛋」終於跺起腳來,扭扭捏捏地跨著小步,扭動著肩膀。至於雅科夫,眼睛像炭火一般燃燒,全身像樹葉一般顫抖,神經質地微笑著。只有「野老爺」臉上沒有變化,照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但他那凝視著包工的目光稍稍柔和起來了,雖然嘴唇上還留著輕蔑的表情。包工為全體聽眾歡欣的表示所鼓舞,簡直就像旋風似的呼嘯起來,而且開始附加花腔,鶯啼一般、打鼓一般地弄著舌頭,發狂地運轉著喉嚨,終於疲倦了,臉色蒼白,渾身都是熱汗,於是他全身向後一仰,放出最後一個不絕如縷的聲音,全體聽眾瘋狂地迸發出一片喝彩聲來報答他;「笨蛋」奔過去挽住他的脖子,用他那雙長長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摟得他喘不過氣來;尼古拉·伊萬內奇的胖臉上泛出紅暈,他彷彿年輕了;雅科夫發狂似地叫喊著:「好極了,好極了!」連我鄰座那個穿破長袍的農人也忍不住了,用拳頭在桌子上敲一下,喊起來:「啊哈!真好,見鬼,真好!」然後毅然決然地向一旁吐一口唾沫。
「安特羅普卡——阿——阿!」這聲音似乎一直還在充滿夜色的空氣中響著。
「我早就說過了,你先,」「笨蛋」高聲說,「我早就說過了。」
他的迅速而堅決的行動彷彿打破了全場的迷夢:大家突然笑語喧嘩地講起話來。「笨蛋」縱身一跳,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兩手像風車翅膀一般揮動起來;「眨眼」一瘸一拐地走近雅科夫,同他親吻;尼古拉·伊萬內奇站起身來,鄭重地宣布:他自己再添出一瓶啤酒;「野老爺」那麼和藹地笑著,我從來沒有想到他臉上會有這樣的笑容;穿灰色長袍的農民用兩隻袖子擦著眼睛、面頰、鼻子和鬍鬚,不時地在自己的角落裡反覆說著:「啊,好,真好,就算我是狗養的,真好!」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妻子滿臉通紅,急忙站起身來走了開去。雅科夫像小孩一般享受著自己的勝利;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尤其是他的一雙眼睛,竟閃耀著幸福的光輝。人們把他拉到櫃檯邊;他把哭個不停的穿灰色長袍的農民也喊過來,又派酒保的小兒子去請包工,但是小兒子沒有找到他,於是大家開始喝酒了。「你還會給我們唱一曲哩,你會給我們一直唱到晚上哩,」「笨蛋」高高地舉起兩手,反覆地說。
耕種小小的田地:
「那麼,至少要吻我一下,我的寶貝,」「笨蛋」張大了兩臂,喃喃地說。
「你先,你先,包工,」「笨蛋」喃喃地說,「你先,老兄。」
「喂,怎麼樣!」「笨蛋」一口氣喝乾了一杯酒,突然高叫起來,同時用手的奇妙的揮動配合自己的喊聲,沒有這種揮動他顯然是一個字也說不出的。「還等什麼呢?要開始就開始。噯?雅什卡?……」
雅科夫身子一抖。包工站起身來,把腰帶往下一拉,咳了幾下清清嗓子。
在峽谷的頂上,離開峽谷開始處的狹縫若干步的地方,矗立著一間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的,和其他的屋子相隔離。這小木屋頂上蓋著麥稈,有一個煙囪;一扇窗子好像一隻銳利的眼睛似地望著峽谷;冬天晚上,窗子里點了燈,遠處都可以在朦朧的寒氣中望見它,它向不止一個過路的農民閃爍,猶如一顆指路星。小木屋的門上方釘著一塊淺藍色的木板;這小木屋是一家名叫「安樂居」的酒店。這酒店裡的酒不見得比規定價格賣得便宜,生意卻比附近所有同類的店興隆得多。其原因在於酒保尼古拉·伊萬內奇。
當我走進「安樂居」的時候,裏面已經聚集著很多人了。
「噢,來了,來了,」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屋子右邊走出一個矮胖的瘸子來。他穿著一件相當整潔的呢外衣,套進一隻衣袖;高高的尖頂帽一直蓋到眉毛上,使他那圓胖的臉顯出狡猾、嘲笑的表情。他那雙黃色的小眼睛不斷地轉動,薄薄的嘴唇上永遠浮著拘謹而勉強的微笑,又尖又長的鼻子無恥地向前突出,像一把舵。「來了,親愛的,」他繼續說,一瘸一拐地向酒店方面走去,「你叫我幹嗎?……誰在等我?」
我聽到的這一番對話,強烈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聽說過,「土耳其人」雅什卡是附近一帶最好的歌手,今天突然碰到了聽他同另一個能手競賽的機會。我就加緊腳步,走進酒店裡去。
「好了,好了,別聒噪了!」「野老爺」輕蔑地說,「開始吧,」他繼續說,向包工點點頭。
「瞧你這個嬌嫩的伊索,」「眨眼」輕蔑地回答,用肘推開了他,兩人就彎下身子,走進那扇低矮的門裡。
我們大家都彷彿呆住了。包工悄悄地站起身來,走近雅科夫。「你……是你的……你贏了,」終於他費力地說出,從房間里奔了出去……
「我叫你幹嗎?」穿厚呢大衣的人帶著責備的口氣說,「『眨眼』,你這人真怪,老兄,叫你到酒店裡來,你還要問『幹嗎?』許多好人都等著你:『土耳其人』雅什卡呀,『野老爺』呀,還有日茲德拉來的包工呀。雅科夫和包工打賭:賭一大瓶啤酒——誰勝過誰,就是說,誰唱得好,……你懂嗎?」https://read.99csw.com
「到這裏來,小——鬼!」
「抓鬮吧,」「野老爺」從容不迫地說,「把酒放在櫃檯上。」
我的讀者中,有機會看到鄉村酒店的人大概不多;可是我們當獵人的,什麼地方沒有到過呢。這種酒店的構造極其簡單。它們大都由一間黑洞洞的前室和一間有煙囪的內屋組成,這內屋用板壁隔分為二,板壁裏面是無論哪個顧客都不可以走進去的。在這板壁上,在一張寬闊的橡木桌上方,開著一個直長的大洞。酒就在這張桌子或櫃檯上出售。正對著這壁洞的架子上,並排地擺著各種大小的封好的瓶頭酒。內屋的前半部分是顧客使用的,其中放著些長凳子和兩三隻空酒桶,屋角里放著一張桌子。鄉村酒店大都是很黑暗的,而且你幾乎從來不會在它的由原木積疊成的牆壁上看到農舍中大都少不了的那種色彩鮮明的通俗版畫。
「雅什卡要唱歌了?」綽號叫「眨眼」的人興奮地說,「你不撒謊嗎,『笨蛋』?」
「眨眼」得意地笑一笑,兩手端著帽子,開始把它搖動。

我這年輕輕的人兒
小小的科洛托夫卡村,曾經屬於一個因為性情大胆潑辣而被附近的人取綽號叫作潑婆娘(她的真名字反而不傳了)的女地主,但是現在歸彼得堡一個德國人所有了。這個小村位在一個光禿禿的山坡上,一個可怕的峽谷從上到下把這山坡切斷,這峽谷像深淵一般張開了大口,處處帶著崩裂和沖毀的痕迹,蜿蜒在街道中央,比河流——河上至少還可以架橋,——更嚴格地把這可憐的小村子劃分為兩部分。幾棵憔悴的爆竹柳膽怯地在它兩岸的砂坡上往下長;在乾燥的、像銅一般發黃的谷底上,橫著粘土質的巨大的鋪石。這是不愉快的光景,自不必說了;然而附近所有的居民卻都很熟悉到科洛托夫卡去的道路,他們常常喜歡到那裡去。
且說,包工走上前來,半閉著眼睛,用極高的假嗓子開始唱歌了。他的聲音雖然略帶沙嗄,但是十分甜美悅耳;他的歌聲婉轉迴旋著,彷彿陀螺一般,不斷地從高音轉向低音,又不斷地回到高音上,然後保持著高音,儘力延長下去,終於停息了,接著又突然以豪邁奔放的勇氣接唱以前的曲調。他的曲調的轉折有時很大胆,有時很滑稽,這種唱法能使內行人得到很大的快|感;德國人聽了是要憤慨的。這是俄羅斯的tenore di grazia,ténor léger。他唱的是一首愉快的舞曲,這曲子的歌詞,我從它的無窮盡的裝飾音、附加的輔音和叫聲中所能夠聽到的,只是下面的幾句:
「來,來呀!」他用力抬起一雙濃眉毛,嘟嘟囔囔地說起話來,「來,『眨眼』,來!老兄,瞧你這樣慢吞吞的,真是。這不像話,老兄。人家在等你,可你這樣慢吞吞的……來呀!」
「好,好,不要耽擱了——開始吧!」「野老爺」斷然地說,低下了頭。
「好,開始吧,弟兄們,開始吧,」「眨眼」尖聲叫道。
包工略微想了一想,昂一昂頭,走上前些。雅科夫的兩眼盯住他……
播種鮮紅的花兒。
「干——嗎?」過了好一會,那聲音回答。
「什——么——事?」
「當然,唱你愛唱的歌,」尼古拉·伊萬內奇慢慢地把兩手交叉在胸前,附和著說,「這個不能指定你。唱你愛唱的歌吧;只是要唱得好;然後我們憑良心判斷。」
「眨眼」一點也不像「笨蛋」。「眨眼」這個綽號對他也很合適,雖然他的眼睛並不比別人眨得多;大家都知道:俄羅斯人是取綽號能手。雖然我曾努力探聽這個人的比較詳細的歷史,但是在他的生涯中,我覺得——恐怕別的許多人也覺得——還有曖昧之點,即讀書人所謂埋沒在不可知的黑暗中的地方。我只打聽到他曾在一個年老而沒有子女的女主人那裡當過馬車夫,帶著託付他照管的三匹馬逃跑了,失蹤了整整一年,後來大概體驗到了流浪生活的無益和不幸,就自動回來,但已經變成了瘸腿,他向女主人叩頭哀求,在若干年內,用模範行為來抵贖了自己的罪行,漸漸得到女主人的寬恕,終於完全獲得了她的信任,當了管家;女主人死後,不知怎麼一來,他獲得了自由,變成了小市民,向鄰人租些菜地,發了財,現在過著逍遙的生活。這是一個閱世很深、胸有城府的人,並不兇惡,也不善良,卻是個比較謹慎的人;這是一個老江湖,識人,善於利用人。他謹慎小心,同時又像狐狸一樣會動腦筋,他像老婦人一樣多嘴饒舌,可是自己從來不會說漏嘴,卻能讓別人什麼話都說出來;然而,他不像別的同類的滑頭那樣假痴假呆,要他裝假根本是困難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那雙狡猾的小眼睛更銳利機靈的眼睛。這雙眼睛從來不單純地看,總是東張西望或者窺視著。「眨眼」有時一連幾個星期考慮一件明明是很簡單的事,或者突然決心做一件十分大胆的事,看來似乎他在這上面要倒霉了……豈知完全成功,一切都非常順利。他是一個走運的人,相信自己的幸運,相信預兆。總之,他很迷信。人們都不喜歡他,因為他對誰都不關心,但是人們都尊敬他。他的全部家屬就只是一個兒子,他很溺愛兒子,這兒子受這樣的父親的教養,想必會前程遠大的。「『小眨眼』很像他父親呢,」現在夏天的傍晚,老人們坐在土台上閑談的時候就已經在低聲談論他了;大家都懂得這話的意思,一句話也不須再補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