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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彼得羅維奇·卡拉塔耶夫

彼得·彼得羅維奇·卡拉塔耶夫

「現在我到莫斯科去,」他喝著第四杯茶,對我說,「在鄉下我現在已經沒有事可做了。」

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
「那邊有一個好心人——一個鄰居——弄了去……一張字據……」
「怎麼不記得,怎麼不記得,」他連忙打斷我的話,「這是過去的事了,……過去的事了……」
「我要死在莫斯科!」
他眯住眼睛,用手在衣袋裡摸索了一會,拿出兩個十五戈比錢幣和一個十戈比錢幣來,放在手掌上給我看。
「沒有,沒有看過。」
「沒關係,就這樣,不用茶……唉!」
赫卡柏對他有什麼相干,他對赫卡柏又有什麼相干,
「為什麼呢?」
「是拍賣掉的……可惜您沒有買!」
他卻要為她流淚?……
「不打了,打什麼呀?以前不懂得克制,現在只有忍受了。還是讓我請教您,莫斯科的生活程度怎麼樣,高嗎?」
「不太高?……請問,莫斯科有茨岡人嗎?」
為了赫卡柏!
「卡拉塔耶夫!」隔壁房間里傳來一個聲音,「卡拉塔耶夫,你在哪兒?到這兒來,親愛的人兒!」

「帶走了……於是,她就住在我家裡。我的房子不大,僕人也少。我可以坦白告訴您,我的僕人是很尊敬我的;他們為了任何利益都不會出賣我。我就開始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可愛的馬特廖娜休息之後,恢復了健康;我和她難捨難分了……這姑娘真好啊!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又會唱歌,又會跳舞,又會彈吉他……我不讓鄰居們看見她,生怕他們多嘴!可是我有一個朋友,一個知己朋友,名叫戈爾諾斯塔耶夫·潘捷列伊——您認識他嗎?他簡直熱烈地愛慕她;像對一位夫人那樣吻她的手,真的。我告訴你,戈爾諾斯塔耶夫不像我: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普希金的書他全都看過;有時候他跟馬特廖娜和我談起話來,我們都出神地聽著。他教她學會了寫字,他真是個怪人!我給她穿怎麼樣的衣服呢,——簡直比省長太太還講究;我給她縫了一件毛皮鑲邊的深紅色絲絨大衣……她穿著這件大衣多合身啊!這件大衣是莫斯科一家時裝店的女老闆照新穎式樣縫製的,是束腰的。可是這馬特廖娜真奇怪!她有時陷入沉思,一連坐上幾小時,眼睛望著地板,眉毛都不動一動。於是我也坐著,對她看,看不厭的,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似的……她微微一笑,我的心就哆嗦一下,好像有人在呵我癢。有時她突然笑起來,說著笑話,跳起舞來;那麼熱情地、那麼緊緊地擁抱我,弄得我頭暈目眩了。有時,我一天到晚只是考慮:什麼可以博得她的歡心?您信不信,我送東西給她,只是為了要看:她——我的心肝——怎樣歡天喜地,高興得臉蛋通紅,怎樣試一試我的禮物,怎樣換了新裝走到我面前來和我接吻。不知怎麼的,她父親庫利克打聽到了這件事;老頭兒就來看我們,他哭得多厲害!……是為了高興才哭的,您以為怎麼的?我們送了很多東西給庫利克。她——我的親愛的——後來親自拿出五盧布鈔票來給他,他就噗通一聲給她叩一個頭——這麼奇怪的人!我們這樣過了大約五個月;我多麼希望永遠和她在一起這樣生活,可是我的命運真可惡!」
「請問,」我開始說;可是他繼續熱心地念下去:
「不,不太高。」
「喏,就是在集市上來來往往的。」
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卑視,
男孩站了一會,斯文地搖一搖頭,微笑一下,就出去了。

「這個我們可不知道了,」驛站長陰沉沉地說。
「哪兒的話!」
「沒有。」
卡拉塔耶夫兩手托著頭,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我默默地望著他,等待著酒醉的人所不吝惜的那種感傷的叫嘆,或者竟是眼淚,豈知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臉上那種沉痛的表情實在使我大吃一驚。
「這件事也許有點……喏,是這樣,」他開始說,「可是我實在不知道……」
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
「哦,那很好。我喜歡茨岡人,真見鬼,我喜歡……」
「請講吧,親愛的彼得·彼得羅維奇。」
「謝爾蓋·波勃羅夫。是一個出色的人;他曾經照顧我這個沒有知識的鄉下人。戈爾諾斯塔耶夫·潘捷列伊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心肝、
彼得·彼得羅維奇幾乎要撲上前來抱住我的脖子,他拉著我,微微搖晃著身子,把我帶進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里。
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
「也許,」講話的人繼續說,「您要責備我,因為我那樣熱烈地愛上了一個下層階級的姑娘。我也不想替自己辯護……反正已經是這麼回事了!……您相信嗎,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寧……我痛苦極了!我想,我為什麼要害這個不幸的姑娘!我一想起她穿了粗布衣服趕九-九-藏-書鵝,在主人的命令之下受虐待,那個領班的,穿著塗柏油的長統靴的農民,百般地辱罵她,冷汗就從我身上一滴滴地流下來。我終於忍不住了,打聽到她被遣送到哪一個村子里,就騎了馬到那兒去。第二天傍晚才到達。他們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做出這麼意外的事來,所以並沒有發出關於我的任何指示。我一直到管事那裡去,裝作鄰村的人一般;走進院子里一看:馬特廖娜坐在台階上,用手托著頭。她喊叫起來,我連忙阻止了她,指了一下後院那邊的田野。我走進屋子裡去,和管事聊了幾句,向他胡編了一大套謊話,就找個機會跑出來,走到馬特廖娜那兒。這可憐的人兒摟住了我的脖子。臉色蒼白了,面容消瘦了,我的心肝寶貝。於是,我就對她說:『不要緊的,馬特廖娜,不要緊的,你別哭,』可是我自己眼淚流個不住……後來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就對她說:『馬特廖娜,眼淚是不能解決痛苦的;必須行動起來,像人們說的,要下決心;你必須跟我逃跑,必須這樣做。』——馬特廖娜愣住了……『 那怎麼行!我要完結了,他們會要我的命!』『你這傻子,誰找得到你?』『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謝謝您,彼得·彼得羅維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可是現在請您丟開了我吧;看來我是命該如此的。』『唉,馬特廖娜,馬特廖娜,我一向認為你是一個性格堅強的女子。』的確,她很有性格……她的心好,高貴的心靈!『你留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呢!反正是一樣,不會更壞的。你說:管事的拳頭你嘗夠了嗎,啊?』馬特廖娜滿臉通紅,她的嘴唇發抖了。『為了我,我家裡的人活不成了。』『你家裡的人……會被流放出去嗎?』『會的;哥哥一定會被流放出去。』『父親呢?』『父親不會被流放;他在我們那裡是一個好裁縫。』『那就好了;至於你哥哥,決不會為了這件事完蛋的。』您信不信,我好容易說服了她;她還想起來,說是您將來要為這件事受累呢……我說:『這不關你的事……』我終於把她帶走了……不是在這一次,而是在另一次:夜裡,我坐了馬車來,把她帶走了。」
不要忘記替我懺悔我的罪孽。
「怎麼呢?」
「您要在莫斯科住下去嗎?」我問他。
可憐的彼得·彼得羅維奇用手摸摸臉,想了想,搖搖頭。
「哪一個波勃羅夫?」

「嗯,好吧。我碰到過這樣的一件事。我住在鄉下……忽然我看中了一個姑娘,啊,那麼好的一個姑娘……又漂亮,又聰明,而且心地很善良!她叫馬特廖娜。可她是一個普通姑娘,就是說,您懂嗎,是個農奴,簡直就是個女奴。而且她不是我家的,而是別人家的,——糟就糟在這裏。於是我愛上了她,——這確是一個逸話,——她也愛上了我。馬特廖娜就請求我,要我替她向女主人贖身;關於這件事我也考慮過了……可是她的女主人是一個很有錢、很厲害的老太婆,住在離開我大約十五俄里的地方。終於,有這麼一天,我吩咐給我套上一輛三套車,我的轅馬是一匹並步馬,特種亞洲種的馬,因此名字叫做蘭普爾多斯,——我穿上講究的衣服,坐車到馬特廖娜的女主人那兒去。到了那兒一看,房子很大,有廂房,有花園……馬特廖娜在路邊拐角上等我,想跟我說話,可是只吻了一下我的手,就走開了。於是我走進前室,問:『主人在家嗎?……』一個高個子的聽差對我說:『請教貴姓?』我說:『就說地主卡拉塔耶夫到這兒來有點事要跟主人談談。』聽差進去了;我等著,心裏想:會不會有什麼問題?也許那老鬼婆要討重價,儘管她很有錢。也許要討五百盧布。終於聽差回來了,說:『請進。』我跟著他走進客廳。一個瘦小的、臉色發黃的老太婆坐在圈椅上,眨巴著眼睛。『您有何貴幹?』起初,您知道,我認為必須說幾句『初次拜見,榮幸之至』的話。『您弄錯了,我不是這兒的女主人,我是她的親戚……您有何貴幹呢?』我就告訴她,我需要跟女主人談談。『瑪麗亞·伊利尼奇娜今天不見客:她身體不好……您有何貴幹?』我心裏想,沒有辦法,只得把我的事情對她說明了。老太婆聽完了我的話。『馬特廖娜?哪一個馬特廖娜?』『馬特廖娜·費多羅娃,庫利克的女兒。』『費多爾·庫利克的女兒……您怎麼認識她呢?』『偶然認識的。』『她知道您的打算嗎?』『知道的。』老太婆沉默了一下,忽然說:『這賤貨,我要給她點顏色看看!……』老實說,我吃了一驚。『您怎麼說這個話!……我準備為她出一筆錢,只是請指定數目。』這老傢伙啞聲啞氣地咕噥起來:『你想拿這個來嚇唬我們:我們才不稀罕你的錢!……瞧著吧,我要給她點厲害瞧瞧,我要……我要打掉她的傻氣。』老太婆惡狠狠地咳嗽起來,『她在我們這兒還嫌九-九-藏-書不好嗎?……嘿,這女妖精,上帝原諒我的罪孽!』這一下我可實在冒火了,『你為什麼威脅這可憐的姑娘?她有什麼過錯?』老太婆畫了個十字。『啊呀,我的上帝,耶穌基督!難道我不能自由處置我的奴僕嗎?』『她又不是你的人!』『這是瑪麗亞·伊利尼奇娜的事,先生,跟你沒有關係;我一定要給馬特廖娜點厲害看看,讓她知道她是誰家的奴僕。』說實話,我那時候差一點兒要衝過去打這可惡的老太婆了,可是想起了馬特廖娜,就覺得雙手無力了。我竟膽怯得難以形容;我開始央求老太婆:『隨您要什麼都可以。』『可是你要她去做什麼呢?』『我喜歡她,好媽媽;請您替我著想吧……請讓我吻您的手。』我真的就吻了這鬼婆娘的手!『嗯,』這妖婆含糊地說,『讓我告訴瑪麗亞·伊利尼奇娜;看她怎樣吩咐;您過兩三天再來吧。』我惶惑不安地回到了家裡。我漸漸覺察到:這件事辦得不好,徒然讓她們知道了我對她的愛慕,但是我想到這一點已經太遲了。過了兩三天,我到女主人那裡去。僕人領我走到書房裡。這裡有許許多多花,陳設很漂亮,女主人坐在一張很別緻的圈椅上,她的頭靠在一個枕頭上;上次看見的那個親戚也坐在那裡,還有一個穿綠衣服、歪嘴巴、長著淡黃色頭髮的姑娘,大概是女伴當。老太婆用鼻音說:『請坐。』我坐下了。她就盤問我:多大年紀啦,在哪裡服務過,以後打算做什麼事。她說話時樣子很高傲,很神氣。我詳細地回答了。老太婆從桌子上拿起一塊手帕,在自己面前揮來揮去……她說:『卡捷琳娜·卡爾波夫娜已經把你的意思給我報告了,報告了,』她說,『可是我,』她說,『定下了一條家規:不放僕人出去侍候人。這種事有失體統,而且在體面人家很不相宜,因為這是不像話的。這件事我已經處理好,』她說,『你不必再費心了。』『說什麼費心,……大概是您需要馬特廖娜·費多羅娃吧?』『不,』她說,『我不需要。』『那您為什麼不肯把她讓給我呢?』『因為我不願意,不願意,就是這麼回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把她打發到草原村子里去。』我好像被雷擊了一下。老太婆用法語對穿綠衣服的姑娘說了兩句話,她就走了出去。『我,』她說,『是一個嚴守規矩的婦人,而且我的身體柔弱,不能忍受煩惱。你還是年輕人;我已經是老年人了,所以我有權利忠告你。你最好安排一個工作,娶一門親,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有錢的未婚女子很少,可是清貧而品行端正的姑娘是可以找到的。』我望著這老太婆,完全不懂得她在那裡胡扯些什麼;只聽見她在談結婚,可是『草原村子』這句話一直在我耳朵里響著。結婚!活見鬼……」
「沒什麼……想起了往事。這樣的一段故事……我想講給您聽,可是不好意思打擾您……」
「馬特廖娜怎麼樣了呢?」我問。
我應該忍受這樣的侮辱,
「就像您看見這麼生活著。這兒生活很好,這兒的人都很親切。我在這兒得到了安寧。」
「啊呀,啊呀,啊呀!彼得·彼得羅維奇!……您近來怎麼樣?」
「其實您在莫斯科也可以打獵的。」
彼得·彼得羅維奇停止了。
「什麼樣的茨岡人?」
講話的人說到這裏突然停止了,對我看看:
「睡著了,睡著了!」他喃喃地說了幾遍。
來客坐到長凳上,把帽子丟在桌上,用手摸摸頭髮。
送我那可憐的父親下葬;
彼得·彼得羅維奇嚎啕痛哭了。
卡拉塔耶夫滑下了酒杯,抱住自己的頭。我似乎覺得我已經了解他了。
「帶走了?」
「唉,那麼叫他們給我拿茶炊來。只得等一會兒,有什麼辦法呢。」
他把一杯香檳酒端到嘴唇邊,可是沒有喝下去,繼續念:
誰當面指斥我胡說?……
我是一個懦夫嗎?誰罵我惡人?……
卡拉塔耶夫揮一下手。
「住在京城裡……唉,我不知道京城裡有什麼好。且看吧,也許是好的……可是我似乎覺得沒有比鄉下更好的地方了。」
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不可能了。村子現在差不多已經不是我的了。」
「有的,在莫斯科……」
「沒有看過,沒有看過……(卡拉塔耶夫臉色發白了,眼睛不安地轉動起來;他把臉扭向一旁;輕微的痙攣在他嘴唇上掠過。)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死了;睡著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是的,您可記得……」
「唉,算了,」最後他說,「舊事不必重提了……對嗎?(他笑起來)祝您健康!」
「唉,有什麼辦法呢!……」他略微沉默一會之後又接著說:「可是,老實說,我怨不得誰,是我自己不好。我愛胡來!……真見鬼,愛胡來!」
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
「馬準備好了!」驛站長得意揚揚地叫著,走進房間里來。
也要悲傷得長久一些……read.99csw.com
一個男孩用一個黑盤子端著一瓶香檳酒進來了。
「我不會餓死,上帝會保佑的!錢不會有,朋友是會有的。錢算得了什麼?——塵土!黃金是塵土!」
「請把您的甜酒給我一些,」他說。
「實在沒有事可做了。家道衰敗了,說實話,農民被我弄得貧困到極點;碰上了荒年:收成不好,還有種種的不幸,您知道……」他沮喪地向旁邊瞥一眼,接著又說:「不過,我算得上是什麼當家人啊!」
「啊,別多說了,親愛的彼得·彼得羅維奇。」

可是我,一個糊塗顢頇的傢伙……
「嗯,」他嘆一口氣,繼續說,「世間往往有這樣的事,……譬如說,我也碰到過。如果您要聽,我就講給您聽。不過,我不知道……」
可是下一天,由於意外的情況,我必須離開莫斯科,就沒有和彼得·彼得羅維奇·卡拉塔耶夫再見面。
「我是到莫斯科去謀個差事的。」
「發生了什麼事?」我同情地問他。
逆來順受的怯漢……
她就,她就——上帝啊!一頭沒有理性的畜生
「您怎麼了?」
「瞧,這也是個好人……對不對,瓦夏,你是個好人?祝你健康!」
我們兩人都站起身。
大約五年前的一個秋天,在從莫斯科到圖拉的路上,因為弄不到馬匹,我在驛站的屋子裡坐了幾乎一整天。我打獵回來,沒有考慮周到,把自己的三匹馬先打發走了。驛站長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樣子陰沉,頭髮一直掛到鼻子上,一雙小眼睛矇矓欲睡,他對我的一切訴苦和要求,都用斷斷續續的抱怨的話來回答,憤憤地把門弄得乒乓亂響,彷彿在詛咒自己的職務;他走到台階上去罵馬車夫,這些馬車夫手裡捧著沉重的馬軛在泥濘中慢吞吞地跨著步,或者坐在長凳上打呵欠,搔癢,對於他們上司的憤怒的叫喊並不加以特別的注意。我已經喝過三次茶,幾次想睡都不成功,把窗上和牆上的題字都念遍了:簡直無聊得要命。我帶著冷淡而絕望的心情望著我的馬車翹起的車桿,忽然鈴聲響處,一輛駕著三匹疲憊不堪的馬的小馬車停在台階面前了。來客從車上跳下,嘴裏喊著:「趕快套馬!」就走進房間里來。當他帶著照例的驚訝聽驛站長說「沒有馬」的時候,我已經用一個百無聊賴的人所有的全部貪婪的好奇心把我這位新夥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他看樣子靠近三十歲。天花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這張臉枯瘦而發黃,泛著令人不快的銅色反光;藍黑色的長頭髮,後面一卷一卷地掛在衣領上,前面捲成神氣的鬢髮;一雙發腫的小眼睛沒有一點表情;上嘴唇上翹著幾根髭鬚。他的服裝像趕馬市的放浪不羈的地主:他穿著一件十分油污的有花紋的短上衣,系著一條褪色的雪青絲領帶,還有一件有銅鈕扣的背心和大喇叭口褲腿的灰色褲子,褲腿底下略微露出沒有擦亮的靴子的尖端。他身上發散出強烈的煙酒味;在他那幾乎被上衣衣袖遮蓋住的又紅又胖的手指上,有幾隻銀戒指和圖拉戒指。這樣的人物,在俄羅斯可以碰見不止幾十,而有幾百;必須說老實話,同這些人交往,毫無一點趣味;然而,儘管我抱著成見觀察這位來客,我卻不能不注意到他臉上那無憂無慮的和善熱烈的表情。
「到村子里……我的村子賣掉了。」
「你一直住在莫斯科?沒有到您的村子里去過嗎?」
「您在鄉下生活很愉快嗎?」我問他。
我和卡拉塔耶夫相逢后一年,我有機會來到了莫斯科。有一回,我在午餐前來到獵人市場後面的一家咖啡館里——這是莫斯科一家有特色的咖啡館。在檯球房裡,透過煙氣的波浪,隱約地顯出一些通紅的臉、小鬍子、額發、老式的匈牙利外衣和新式的斯拉夫外衣。幾個穿著樸素的常禮服的瘦小的老頭兒在那裡看俄文報紙。僕人們端著盤子,輕輕地踏著綠色的地毯,敏捷地來來去去。商人們帶著痛苦的緊張神情在那裡喝茶。忽然從檯球房裡走出一個頭髮有點散亂而腳步不很穩的人來。他把兩手插在袋裡,低著頭,毫無表情地向周圍望望。

她在送葬的時候所穿的那雙鞋子還沒有破舊,
「的確,這裏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羅維奇繼續說,「有情感,有靈魂……要不要我給您介紹?那麼出色的小夥子……他們一定都高興認識您。我告訴您……波勃羅夫死了,真不幸啊。」
「我同意,」他回答,「我同意您的話。不過總需要一種特殊的管理法。有的人把農民的錢颳得精光,倒反而沒有什麼!可我……請問,您是從彼得堡來的,還是從莫斯科來的?」

「那麼您現在在這read.99csw.com兒做些什麼呢,親愛的彼得·彼得羅維奇?」
「可是茶已經喝完了。」
「喝過了。」
「您喝過茶了嗎?」他問我。
彼得·彼得羅維奇的眼睛閃出放任的愉悅。可是他突然在長凳上不安地轉動起來,然後陷入了沉思,低下頭,把空杯子遞給我。
「你猜怎麼著?」他用拳頭敲一下桌子,繼續說,同時儘力蹙緊眉頭,可是眼淚還是在他那火熱的面頰上流下來,「這姑娘真的自首了,她真的去自首了……」
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
他嘆一口氣。
「你擔任職務嗎?」
「沒有辦法。一匹馬也沒有。」
「您已經不可能再在鄉下住下去了嗎?」
「不行,」他打斷了我的話,「哪有像我這樣的當家人!」他把頭側向一邊,專心地吸著煙,繼續說:「照您看來,也許以為我是那個……可是我,老實告訴您,我只受過中等教育,又沒有財產。請您原諒我,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而且……」
「過了一個月!」他重新提起精神說:
「要不要再一塊兒喝一回?」
「一切都完蛋了。還是我害她的。我的馬特廖娜最喜歡乘雪橇,她常常自己駕車;她穿了她的大衣,戴了托爾若克城制的繡花手套,一路只管叫喊。我們總是傍晚出門,您知道,就是為了不碰到什麼人。有一回選了一個很好的日子,天氣寒冷,晴朗,沒有風,……我們就出發了。馬特廖娜拿起韁繩。我看著,看她駛到哪兒去。難道要到庫庫耶夫卡,到她女主人的村子里去嗎?正是到庫庫耶夫卡去。我就對她說:『痴丫頭,你要到哪兒去?』她回頭對我一看,笑了。她說:『讓我去胡鬧一下吧。』『唉!』我想,『隨她去吧!……』從主人的住宅旁邊經過是好玩的嗎?您倒是說說,是好玩的嗎?我們就駛過去。我的並步馬走得像游水一般流暢,兩匹副馬呢,告訴您,完全像旋風似地飛馳,——一會兒,庫庫耶夫卡的教堂望得見了;忽然看見一輛綠色舊轎車在路上慢吞吞地行駛,一個僕人聳立在車身後面的腳踏板上……女主人,女主人坐著車來了!我膽怯起來,可是馬特廖娜拚命用韁繩打馬,向轎車直衝過去!那個馬車夫呀,您知道,他看見我們的車子飛也似地衝過來,就想避到一旁,他轉得太急,那輛轎車就翻倒在雪堆里了。窗玻璃打破了——女主人喊起來:『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那女伴當尖聲地叫:『停車,停車!』可是我們溜之大吉了。我們一路飛奔著,我心裏想:『糟了,我不應該讓她駛到庫庫耶夫卡去。』您知道怎麼樣?女主人認出了馬特廖娜,也認出了我,這老傢伙!她就控告我,說:我的逃亡女奴住在貴族卡拉塔耶夫家裡;她還送了一份厚禮。果然,警察局長來找我了;這警察局長我認識的,叫作斯捷潘·謝爾蓋伊奇·庫佐夫金,是一個好人,這就是說,實際上是一個壞蛋。他來了,就如此這般地說明了情由,他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怎麼干出這種事來?……這件事很嚴重,法律上規定得明明白白。』我對他說:『好,關於這件事,我們當然要談談,不過,您路上辛苦了,要不要吃點東西?』他同意吃東西了,但是說:『公事公辦,彼得·彼得羅維奇,您自己想一想吧。』『這個,當然,公事公辦,』我說,『這個,當然,……可是我聽說,您有一匹小黑馬,要不要交換了我那匹蘭普爾多斯?……至於那個姑娘馬特廖娜·費多羅娃,可並不在我這裏呀。』『唔,』他說,『彼得·彼得羅維奇,姑娘確是在您這裏,要知道我們不是住在瑞士啊……至於拿我的馬交換您的蘭普爾多斯倒是可以的;或許可以就這樣把馬牽走。』這一次我好容易把他打發走了。可是老太婆鬧得比以前更厲害了;她說,花一萬盧布也不可惜。您知道嗎,她當初見了我,頓時起了一個念頭,想要我娶她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伴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所以她才那麼憤怒。這些太太們真是什麼都想得出來!……大概是因為太寂寞了吧。我的情況糟糕起來了:我不惜金錢,而且把馬特廖娜藏起來,——可是不行!他們老纏著我不放鬆,就像獵狗追趕兔子一樣。我負了債,喪失了健康……有一天夜裡,我躺在床上想:『我的天,我為什麼受這樣的罪?叫我怎麼辦呢,既然我不能撇開她?……唉,不能,決不能!』忽然馬特廖娜走進我的房間來。那時候我已經把她藏在離開我家兩俄里的農莊里了。我大吃一驚。『怎麼?你在那兒也給他們找到了?』『不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她說,『在布勃諾沃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我;可是這件事能拖得長久嗎?』她說,『我心裏痛苦極了,彼得·彼得羅維奇,我捨不得你,我的親愛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彼得·彼得羅維奇,可是現在我來向您告別。』『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痴丫頭?……怎麼告別?怎麼告別?』『是這樣的,……我去自首。』『我要把你這痴丫頭鎖在閣樓里……你想毀了我嗎?你要送掉我的命,是嗎?』姑娘默不作聲,眼睛望著地板。『喂,你說呀,你https://read.99csw.com說!』『我不願再給您添麻煩,彼得·彼得羅維奇。』唉,跟她怎麼說也沒用……『可是你知道嗎,傻瓜,你知道嗎,痴……痴丫頭……』」

「瞧,這位先生也在這裏等了一個多鐘頭了,」驛站長指著我說。
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
他揮一下手。
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禱之中,
「讀過。」
「這裏來,」他說著,殷勤地拉我坐到一張圈椅上,「在這裏您可以舒服些。來人哪,拿啤酒來!不,拿香檳酒來!啊,實在想不到,想不到……到這兒長久了嗎?打算久住嗎?這真是所謂有緣啊……」
「那我可不知道;到了那裡再說了。我老實告訴您,我怕當差,因為當了差就要負責任。我一直住在鄉下;住慣了,您知道……可是沒有辦法……窮啊!唉,我真窮得夠嗆!」
「先生,」他直盯著我的眼睛,從容不迫地說,「我有十二對獵狗,這麼好的獵狗,我告訴您,是不可多得的。(他扯著調子說出這最後一句話)追起灰兔兒來勁頭十足,對付起珍貴的野獸來,厲害得像蛇一樣,簡直是毒蛇。還有我那些波爾扎亞獵狗,也是值得一誇的。現在已經成為過去的事了,用不著說謊。我也帶著槍去打獵。我有一條狗叫作孔捷斯卡;它發現獵物時做出的姿勢妙極了,嗅覺很靈敏。有時我走向沼地去,喊一聲:『找!』如果它不肯找的話,你就是帶了一打狗去也不行,一點也找不到!可是如果它肯去找了,簡直死在那裡都高興!……而且它在家裡是那麼彬彬有禮。你用左手給它麵包,說『猶太人吃過的』,它就不要吃;要是用右手給它,說『小姐嘗過的』,它馬上就抓去吃了。我還有一隻小狗,是它生的,真出色,我本來想帶它到莫斯科去的,可是我的朋友把這小狗連同一支槍向我要去了;他說:老兄,你在莫斯科哪裡用得到這些;老兄,你到了那邊情況完全兩樣了。我就把小狗送給他,把槍也送給他;全都留在那兒了,您知道。」
他沒有把話說完,就揮一揮手。我開始向他聲明,說他想錯了,說我很喜歡同他會晤等等;後來又向他指出:經管田地似乎並不需要過分高深的教育。
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
「當然,事情已經很清楚。我忍不住了,就說:『得了吧,好媽媽,您在瞎扯些什麼呀?現在談什麼結婚呢?我只是要問您,您肯不肯把您的馬特廖娜姑娘讓給我?』老太婆叫嚷起來,『哎喲,他打攪了我!哎喲,叫他走吧!哎喲!……』那個親戚就跑到她身邊,向我大聲呵斥。老太婆還在那裡唉聲嘆氣:『我為什麼碰到這樣的事?……這樣看來,我在自己家裡已經不是主人了嗎?哎喲,哎喲!』我抓起帽子,發瘋似地跑了出去。」
於是他把頭無力地俯向桌面上。他開始結結巴巴地說起胡話來。
我們交談起來。他來到還沒有經過半小時,已經非常坦率地把他的生平講給我聽了。
「這是什麼?是塵土!(錢幣飛落到地上)最好請您告訴我,您讀過波列扎耶夫的詩嗎?」
「您打算到哪兒去謀差事呢?」
「賣掉了?」
「可是他也許並不那麼急著要,」來客回答。
「您沒有結婚吧?」
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我是從彼得堡來的。」
短短的一個月以前,
「為什麼沒有事可做呢?」
「一個多鐘頭!」這傢伙在取笑我。
「不,還沒有擔任職務,可是我打算不久就要去就職。可是職務有什麼意思呢?……交朋友才是主要的。我在這兒認識了多麼好的人啊!……」
「您以後倒是要住在京城裡了。」
他從鼻孔里噴出一縷很長的煙。
他透一口氣,抬起眼睛望望上面。
「在叫我呢,」他說著,困難地從坐位里站起來,「再見;如果有空,請到我那兒去彎彎,我住在***。」
我同意了。棕黃色的大茶炊第四次出現在桌子上。我拿出一瓶甜酒來。我把我的對話人看做一個小地產的貴族,並沒有看錯。他名叫彼得·彼得羅維奇·卡拉塔耶夫。
「看過莫恰洛夫扮演的哈姆萊特嗎?」
「您以後靠什麼生活呢,彼得·彼得羅維奇?」
「難道毫無辦法嗎?簡直沒有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