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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十六

春潮

十六

年輕的軍官跳了起來,可是另一個歲數大一些的軍官用手勢止住了他,要他坐下,然後轉身對著薩寧,也用法語問他:
可是在克呂貝爾先生跟侍役結賬的時候(他一文錢小費也未給,以示懲罰),薩寧快步走到軍官們坐的那張餐桌旁邊,朝著侮辱傑瑪的那個軍官(他這時正在讓同伴們輪流聞著傑瑪的那朵玫瑰的香味),用法語清清楚楚地說:
「我跟她非親非故,」薩寧喊道。「我是俄國人,可是我看到這種無禮行為不能無動於衷;不過,這是我的名片和住址,軍官先生可以找到我。」
一路上克呂貝爾先生不停地發著議論……只他一人在發議論;任何人,任何人也沒有反駁他,可是任何人也沒贊同他。他特彆強調他提議在有遮攔的小亭子里進餐時大家不該不聽他的話。那樣的話,任何不愉快都不會發生了!後來他又發表了幾句激烈的甚至是自由主義的議論,說政府不可原諒地放縱軍官,不抓軍官紀律,不夠尊重平民百姓(das bürgerliche Element in der Societät!),長此以往,不滿情緒就會滋長,這樣就離革命不遠了,可悲的例子(說到這裏,他同情而聲色俱厲地嘆了口氣),可悲的例子就是法國!不過,說罷,他立即補充了一句,說他本人對當局是尊重的,永遠……永遠!……不會成為革命者,——不過看到read•99csw.com這种放縱行為不能不表示自己的……不贊成的態度!後來,他又發表了幾句關於道德和不道德、關於禮貌和自尊心的一般性議論!
克呂貝爾先生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挺直了身子,戴上帽子,用尊嚴的但卻不太大的聲音說:「這真是聞所未聞!聞所未聞的無禮行為!」(Unerhört!Unerhörte Frechheit!),接著便馬上疾言厲色地把侍役叫過來,要求立即結賬……而且吩咐套車,同時並補充說他們這地方體面人不能來,因為體面人會受到侮辱!傑瑪繼續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克呂貝爾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她就把目光移到克呂貝爾先生身上……也是那麼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像方才瞪那個軍官一樣。埃米利氣得渾身直哆嗦。
車夫終於把馬套好了;大家都上了車。埃米利跟著小狗爬到了馭手座上;他在那裡寬敞些,而且也不會總看到克呂貝爾;看到克呂貝爾,他心裏就不痛快。
這個軍官停在傑瑪面前,微微晃動著身子,用一種做作的刺耳聲音(這聲音違反他的意志顯示出他內心在進行鬥爭)喊道:「我為全法蘭克福、全世界最美麗的咖啡女郎乾杯(他一口把杯乾了),作為報酬,我要拿走她那纖纖玉手採摘的這朵小花兒!」他從餐桌上拿起了放在傑瑪餐具前邊的玫瑰。傑瑪九*九*藏*書起初感到奇怪,震驚,臉色白得可怕……後來震驚變成了憤怒,她突然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根,兩眼逼視著侮辱她的人,目光一亮一亮地閃動著,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憤怒火焰。軍官大概被這種目光逼得發慌了,便含含混混地嘟囔了句什麼,鞠了一躬,回到自己的同伴那裡去了。他的同伴用笑聲和輕輕的掌聲迎接了他。
「怎麼,你是那個姑娘的親戚,哥哥還是未婚夫?」
「親愛的先生,您剛才的行為有愧於一個正派人的身份,有愧於您穿的這身制服,——我是來告訴您:您是一個教養極壞的無賴!」
不過,這種感覺——不自然的感覺——在薩寧身上很快就消散了。這種感覺被一種模糊然而愉快甚至興奮的心情所取代了。他在屋裡來回踱著,什麼也不願去想,吹了一陣子口哨——他很得意。
有誰不知道德國午餐是什麼樣子呢?一碗稀湯,裏面有些疙里疙瘩的面丸子和肉桂;一盤煮牛肉,幹得像軟木塞,帶著白色的肥肉,配上一些黏糊糊的土豆,鬆軟的甜蘿蔔和發皺的洋姜;一條發青的鰻魚,澆著剌山柑花芽和醋;一盤烤肉,帶果醬;一定還有「mehlspeise」,一種像布丁的東西,澆著酸溜溜的紅色調味汁;不過葡萄酒和啤酒卻沒有比的!索登的飯店就是用這種午餐款待自己的顧客。不過這頓飯是順利地吃完了。的確,沒有出現https://read•99csw.com特別熱鬧的場面;甚至在克呂貝爾先生提議為「我們之所愛」(Was wir lieben!)乾杯的時候,也沒有出現過。一切舉止都是太恭謹,太有禮貌了。午餐以後,端上來咖啡,淡淡的,紅褐色,地道的德國咖啡。克呂貝爾先生作為一個無可挑剔的男友,請傑瑪允許他吸一支雪茄……可是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沒有預料到而且也確實令人不愉快——甚至不體面的事情!
「起來吧,我的小姐,」克呂貝爾先生說話仍然那麼疾言厲色,「您在這裏再呆下去就有失身份了。我們到那邊飯店裡去吧。」
傑瑪默默地站了起來,他把胳膊彎著伸給了她,她把自己的胳膊挎到他的胳膊上,——他便邁著莊重的步伐朝那座飯店走去,離方才吃午飯的地方越遠,他的步伐跟神態一樣,便越莊重越傲慢。可憐的埃米利拖著沉重的步子跟在他們後邊。
克呂貝爾先生假裝根本沒有看到薩寧離開,也沒有看到他跟軍官先生們談話;他只是催著車夫快把馬套好,對車夫動作緩慢十分生氣。傑瑪也沒有跟薩寧說什麼,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從她皺起的眉頭上,從她緊閉的蒼白的嘴唇上,從她一動不動的神態上可以看出她心情不好。只有埃米利明顯地想跟薩寧談談,想問問他:他看到薩寧向軍官們走去,看到他扔給了他們一樣白色的東西——紙片,便條或者是名片……可憐的孩九九藏書子心在跳,臉在發燒,他想撲過去摟住薩寧的脖頸,想大哭一場,想立即跟薩寧一起去把那些討厭的軍官打個落花流水!可是他忍住了,只是注意地觀察著自己這位高尚的俄國朋友的一舉一動。
傑瑪在午飯前散步的時候已顯得對克呂貝爾先生不十分滿意,因此她跟薩寧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好像因薩寧在場而感到不好意思,在克呂貝爾先生髮表上述「議論」的時候,傑瑪顯然為自己的未婚夫感到羞愧了!旅途快結束的時候,她感到十分痛苦,雖然仍然沒有跟薩寧說話,但卻突然向他投去了祈求的目光……薩寧呢,心裏對傑瑪的可憐遠遠超過了對克呂貝爾先生的憤慨;他甚至暗暗地有意無意地對今天一天發生的一切感到高興,雖然明天早晨可能被叫去決鬥。
說罷,薩寧便把自己的名片扔到餐桌上,同時麻利地抓起了傑瑪的那朵玫瑰(那朵玫瑰當時被在座的一個軍官放在自己面前的盤子里)。那位年輕的軍官又想從座位上跳起來,可是他的同伴又止住了他,跟他說了句:「登霍夫,安靜些!」(Dönhof,sei still)。隨後,他那個同伴自己站了起來,把手舉到帽遮旁邊,用略帶幾分敬重的聲音和方式對薩寧說明天他們團的一位軍官將有幸去他的住處拜訪他。薩寧微微鞠了一躬,便匆忙回到了自己朋友的身邊。
鄰近一張餐桌旁邊坐著美因茨衛戍部隊的幾個軍官。根據他們的目九-九-藏-書光和低語的神態可以很容易地猜到是傑瑪的美貌使他們感到驚訝。軍官中有一個人大概曾經到過法蘭克福,他不斷地端詳傑瑪,像端詳一個很熟悉的人似的:顯然,他知道傑瑪的來歷。他突然站了起來,端著酒杯——軍官先生們已經喝了很多了,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子——朝傑瑪坐的這張餐桌走來。這人很年輕,淺色頭髮,臉龐相當可愛,甚至能夠給人好感;可是喝酒太多使他變得難看了:臉腮抽搐著,兩眼發紅,目光游移,流露著肆無忌憚的神氣。夥伴們起初想攔住他,可是後來把他放了:他們想隨他去吧,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呢?
這次令人難受的partie de plaisir終於結束了。在糖果店門前扶著傑瑪下車的時候,薩寧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把取回的玫瑰放到了她的手裡。她臉一紅,緊緊握了他的手一下,立即把玫瑰藏了起來。他沒有想進屋,雖然天剛剛黑。傑瑪也沒有邀請他。而且出現在台階上的潘塔萊奧內也宣稱萊諾雷太太在睡覺。埃米利靦腆地跟薩寧告了別,他好像不好意思接近他:薩寧太使他驚訝了。克呂貝爾驅車把薩寧送到他下榻的旅館,禮貌周到地跟他鞠躬告別。這個循規蹈矩的德國人,雖然十分自信,也感到了不自然。是的,大家也都感到了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