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聖莫里斯-納瓦塞勒,1946年

第四部 聖莫里斯-納瓦塞勒,1946年

那位侍者禮貌地轉過頭去,朝一棵酸橙樹基吐了口唾沫。
「剛開始這座村莊很平靜——我是指40年和41年的時候。我們組織緩慢,再加上,呃,歷史因素、家庭糾紛還有愚蠢的爭論等各種原因,我們只剩下了一個小組的人員,聚集在阿列日河旁邊的小鎮馬迪埃赫附近。後來,在42年3月還是4月里的時候,我們的人協助建立了安托瓦內特地下交通線。它從塞特周圍的海岸起始,經過拉塞杭,穿越這裏,伸進塞文山脈,一直到克萊蒙特。它與東西走向的菲利普交通線相交錯,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和西班牙。」
她站在小路上,和伯納德小聲交流著讚歎的話語。附近的土地已經被同樣在此駐足欣賞的其他旅行者踩平了。這隻是一種虔誠的表現,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恐懼。她模糊地想起自己讀過的十八世紀旅行者們在遊歷英格蘭湖區和瑞士阿爾卑斯山區的記述。山峰是可怕的,垂直下落的峽谷讓人恐懼,未加馴服的蠻荒自然是一片混亂,是對人類墮落之後的時代的一份訓誡,是一次嚴重的警告。
不遠處,在大路的分岔口,有一個金屬十字架矗立在石基之上。這對英國夫婦看到,有一位石匠正在鑿刻六個新的名字。在遠離街道的另一端,一位全身黑服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廊的濃重陰影之下,注視著這一切。她的面龐如此蒼白,他們一開始還以為她得了某種消瘦病。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隻手挽著頭巾一角,遮住自己的嘴唇。石匠似乎有些尷尬,工作時他始終背對著她。十五分鐘后,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腳下拖著拖鞋的老頭蹣跚走來,一言不發地牽住她的手,把她帶走了。旅館老闆出來后,朝街對面那塊空蕩蕩的地方點點頭,小聲嘟囔說「Trois. Mari e deux frères.」,一邊放下他們的沙拉。
她無聲地表示默認。
奧里亞克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赫克托,現在你給我聽好。我不會讓這個故事在這裏說出去的……」
1946年春天,恰逢歐洲剛剛解放,再加上有利的外匯匯率,我的岳父母伯納德·崔曼和瓊·崔曼便趁此時機踏上了前往法國和義大利的蜜月之旅。1944年,他們在布盧姆斯伯里的議事大樓里初次邂逅,二人都在那裡工作。當時我的岳父是一名劍橋大學的理科研究生,手頭上有一份與情報部門相關的文職工作,事關特殊物品的供給。我的岳母通曉數國語言,她所在的辦公室與自由法國聯繫密切,用她的話來說,她的工作就是消除在與自由法國人士交流時產生的障礙和彆扭感。偶爾她還發現自己與戴高樂同在一間屋子裡。是一份涉及將腳踏縫紉機改造成發電機項目的翻譯工作,將她帶進了她未來丈夫的辦公室。直到戰爭結束將近一年以後,他們才獲准離開工作崗位。他們在四月喜結連理,並想在迎接和平時期、享受婚姻生活、開始平民工作之前,去度過一次夏日旅行。
他還在她身後三百多碼遠的地方。剛才在他停下腳來系好鞋帶時,他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了:他發現,在離他的鞋尖幾英寸的地方,有兩打褐色的毛毛蟲正排成一隊向前行進,每一隻的口器都鉗住了前一隻的尾部。他向瓊呼喊,想叫她也過來看看,但這時她已經走過了第一個拐彎處。伯納德對科學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這一隊毛毛蟲穿越小徑路面的征途似乎是有目的的,他很想知道它們到底要去哪裡,等到達目的地以後又會發生什麼。他屈膝跪下來,手裡端著他的照相機。從取景器里他看不到什麼東西。他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開始作速寫。
伯納德急忙點頭,就好像所有事情都突然明白了一樣。瓊還是耷拉著眼睛。他們以前從沒在一起討論過各自的戰時工作,直到1974年他們才開始相互了解。伯納德曾經為不同路線上的許多秘密運送點編製過目錄清單,但他從來沒有直接接觸過像安托瓦內特這樣一條小型地下交通線。瓊在一個與自由法國人士聯絡密切的組織里工作,內容涉及特別行動處針對法國維希政權制定的諸項政策,但她同樣對安托瓦內特一無所知。在村長講故事的整個過程中,伯納德和瓊都刻意不去看對方的眼睛。
她沒有立刻停住腳步。一股寒氣從她的胃部湧出,朝下一直穿過雙腿,使任何即時的反應都麻木了。她顫顫悠悠地減慢速度,又走了五六步才停下來,一動不動地傾斜著身子站在小徑中間。它們還沒有看見她。她對狗了解得不多,也並不是很害怕它們,甚至連喀斯高原周圍那些偏遠農莊里的大型動物也只不過讓她稍微有些擔心。而在七十碼開外、堵在小徑上的這兩隻動物,僅僅是在輪廓上看起來像狗,從體型大小上看,它們更像是神話故事里描述的野獸。它們的突然出現,還有那異常的體型,讓她想到了啞劇中的一條神諭,一個需要她獨自解讀的寓言。她胡亂中想到了一些中世紀的東西,一種既嚴肅又恐怖的戲劇性場面。從這個距離看過去,那些動物好像在安靜地吃草。它們散發著某種寓意。恐懼令她感到虛弱和噁心。她等待著伯納德的腳步聲。當然了,她並沒有把他甩得太遠。
伯納德儘管腳步有點蹣跚,卻一直大步前進著,他的腳步就像他的想法那樣充滿信心,這時,瓊已經落在他後面三十英尺了。她略帶負罪感地沉浸在了那些小資產階級式的想象中:他們將在英國買下的房子,擦得乾乾淨淨的廚房餐桌,以及她媽媽送給她的藍白相間的樸素瓷器,還有他們的孩子。在前方,他們已經可以看到峽谷北面那垂直陡峭的可怕懸崖。地面已經開始緩緩下降,植被也在發生變化。然而,瓊並沒覺得心情輕鬆愉悅,她感到的是一種無緣無故的恐懼,它太微弱了,以至於無法大聲地說出來。這種曠野恐懼症或許是由她腹中正在成長的幼小生命、由於那些為形成詹妮的肉體而快速分裂的細胞所造成的。
現在我想我又了解得更清楚了一些。我岳父的工作是解決諸如為地處偏遠、沒有電力供應的法國農莊里的無線電發報機設計無聲發電機這樣的問題。晚上他回到自己位於芬奇利的住處,吃單調的戰時配給餐,周末時還去科巴姆看望他的父母。後來在戰爭期間,他談起了戀愛,生活中開始有了影院幽會和奇特恩斯的周日旅行。相比之下,一名步兵中士的生活卻是:被強令出國征戰,枯燥單調和緊張壓力交替折磨,親密戰友們非橫死即重傷,毫無隱私可言,沒有女人陪伴,來自家鄉的消息也時續時斷。這種倍受約束的生活以及頗有節律的普通日子,那段忍著一隻手掌中的劇痛、向東穿越比利時的緩慢而艱難的跋涉,對我那不了解內情的岳父母來說,一定閃耀著誘人的光芒。
「但最後我們還是重新開工。結果呢,很快,我們的布巴爾醫生就在這裏被捕了。他們將他一路押解到里昂,對他嚴刑拷打,可我們相信他到死也沒有開口。他被押走的那天,蓋世太保來了。他們還帶著狗,都是些面目猙獰的巨犬,用來追蹤游擊隊在山裡的藏身地點。人家是這麼說的,但我可從來不相信那些狗是追蹤犬。它們是警衛犬,而不是血𤟥。蓋世太保帶著這些狗來,徵用了村子中央的一所房子,住了三天。我們不清楚他們想幹什麼。他們離開了這裏,但十天後又回來了,然後隔了兩周又回來了一次。他們繞著這片區域巡邏,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下一次會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露面。他們帶著狗在村子里耀武揚威,什麼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們的意圖就是要恐嚇我們,而他們得逞了。大家都被這些惡狗和它們的主人嚇得半死。在我們看來,有這些狗在村子周圍來回巡邏,我們晚上就很難開展活動,而且到這時,民兵也已經把告密者牢牢地安插在這塊地盤上了。」
臨近中午時分,他們悠閑地緩步走進村莊。在從洛代沃伸來的公路於1865年建成以前,拉瓦克里曾經是從喀斯通往蒙彼利埃的主要馬車路線上的一站。和聖莫里斯一樣,也有一座旅館坐落於此。在這裏,伯納德和瓊坐在狹窄便道中的椅子上,背靠著牆,一邊呷著啤酒,一邊預訂了午餐。瓊再次陷入了沉默。她想說說自己在遭遇黑狗時看見或感受到的那圈彩色光暈,可她知道伯納德會對此不屑一顧。她也想討論一下村長講的那個故事,但伯納德已經明確表示過,對這個故事他一個字也不相信。她不想與伯納德爭吵,但沉默中包含的這一股敵意,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會不斷增長下去。
在這片土地上,為人類工作的動物都瘦小而結實,不會有人用得到像驢子一樣大的狗。這些動物——或許是一種巨型獒犬——正在小徑旁的一片草地上嗅來嗅去。它們沒有項圈,沒有主人。它們的動作也很緩慢。它們似乎正在為某種目的共同行動。它們那身黑色的皮毛,還有這兩條狗竟然都是全身泛黑,呆在一塊兒,而且不屬於任何人,這一切讓她想到了幽靈。瓊並不相信這種事情。她現在突然想起幽靈,是因為這些動物令她感到熟悉。它們是她所預感到的威脅的象徵,是早上她那種無可名狀、無法說清、無從提起的不安感受的具體體現。她不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但她相信人會陷入瘋狂。與這些狗的現身相比,更讓她害怕的是:事實上它們可能並不在那兒,它們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上。在兩條狗中,那隻比它的同伴小一點的狗抬起頭,看見了她。
「赫克托……」奧里亞克夫人警告道。「不要說這個……」
村長的這句話是對奧里亞克夫人說的,可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用包含著滿腔怒火的沉默來表達她的不滿。
大狗已經俯下身去,準備撲上前來,它在等待瓊的片刻分神。它臀上的肌肉顫動著,一隻后爪扒地,尋找著更好的著力點。她只剩下幾秒鐘的時間了,她的手已經抓住了第三塊石頭。石塊從它背上飛過,砸在路上。這聲音引得狗半側過身,就在那一刻,在這額外的一秒鐘里,瓊衝鋒了。她沒什麼好https://read.99csw.com失去的了。在不顧一切的譫妄中,她進攻了。她由恐懼轉向憤怒:她的快樂,之前數月的美好希望,還有現在這道非同尋常的光芒,都將被這一對野狗所毀滅。她把刀抓在右手裡,提起背包當作盾牌,沖向那兩條狗,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牧羊犬小跑著,緊跟在羊群後面,從他們身邊經過,它注意到了他們,但並沒放在心上。五十多碼遠后就是牧羊人。像他的牧羊犬一樣,他看見了他們,卻絲毫不感興趣。要不是瓊突然跳到他面前的小路上,向他詢問去勒-薩勒賽的路,他或許會從他們身邊默然走過,頂多只是點頭打個招呼。他向前又走了幾步才停下來,但並沒有立即開口。他留著一臉濃密的落須胡,這是牧羊人的傳統習慣,還戴著一頂和他們一樣的寬檐帽。伯納德覺得戴上這帽子有點像在騙人,便想把它摘下來。瓊以為他可能沒聽懂自己那口第戎味的法語,便重新開始慢慢地詢問。牧羊人整了整肩上披著的那條磨損的毛毯,朝羊群的方向點點頭,然後迅速地走向羊群的前面。他嘴裏嘟囔了些什麼,雖然他們沒聽清楚,但他肯定是想讓他們跟著走。
赫克托猶豫了一下,然後聳聳肩膀。他從椅子里半站起身,這時瓊開口問道:「他們用了什麼?您在說什麼呢,先生?」
村長平靜地說:「一樣的,夫人。是蓋世太保的狗。你知道,後來一切情況都變了,離現在並沒有多長時間。盟軍在諾曼底登了陸。當他們開始向縱深突破的時候,德國人便糾集兵力北上抵禦。這裏的這支部隊除了驚擾居民外並沒有任何作為,所以他們作為第一批隊伍開拔了。那些狗被丟在了這裏,後來變成了野狗。我們以為它們活不了多久的,但它們靠吃羊活了下來。兩年以來它們一直是個威脅。不過請不要擔心,夫人。今天下午,那兩隻狗將被擊斃。」
「看在上帝分上,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牧羊人邀請他們過來,坐在羊圈外面,而他則去泉眼那邊打水。瓊和伯納德坐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背靠羊圈那參差不齊卻很溫暖的圍牆,望著夕陽沉入面朝洛代沃的群山背後。太陽下落,光線慢慢變紫,一陣涼爽的微風吹來,蟬聲漸弱。誰也沒說話。牧羊人帶回來滿滿的一瓶水,他們傳著喝了一些。伯納德將奧里亞克夫人的桃子切成幾塊,分給大家。牧羊人(他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已經無話可說了,便獨自沉默地坐在那裡。但他的沉默令人寬慰,充滿友善。他們坐成一排,瓊坐在中間,望著西邊的火燒雲,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充滿寧靜,十分開闊。她現在得到的這種滿足感,意境深遠,平和靜謐,這使她懷疑自己以前是否明白快樂的真正含義。兩天前她在普魯納萊德巨石墓所體驗到的快|感,就是對這份美妙感受的預示,卻被忙碌的交談、美好的願望、對陌生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進行改善的計劃所阻撓了。在那時和現在之間,就是那兩條黑狗,還有那圈橢圓形的光暈——雖然她再也看不到它了,但它的存在卻始終支持著她,令她快樂。
奧里亞克夫人坐了下來。村長似乎覺得,如果不去反駁她,他就獲得了同樣能坐下來的權利。莫妮卡撤下餐盤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
但什麼事也沒發生。當她壯起膽子抬起頭時,她看見,那兩隻狗已經在一百碼開外了,而且還在繼續飛奔,沿著它們來時的路跑回去。接著,它們拐過了角落,消失不見了。

吃完午餐后,他們頭腦昏沉,在炎熱的天氣里沿著山坡艱難地爬向泰德納羊圈,而這段令人心酸的回憶還縈繞在他們的腦海里。半山腰上,在一片開闊的平地前挺立著一排松樹,他們在樹蔭下駐足休息,從水瓶里倒水喝。在伯納德餘下的一生中,他將把這一刻永遠銘記於心。這場剛剛結束的戰爭令他震撼,他不再把它看作是一種歷史和地緣政治意義上的客觀事實,而是一個由各種人間悲痛組成的近乎無窮的集合,一份無邊無際的哀傷,被持續不斷、毫無消減地分給了芸芸眾生。他們分佈在這片大陸之上,輕若孢子,渺如塵埃,每個人各自的身份都湮沒在了歷史的雲煙之中,不為人知,而他們作為一個整體顯出的更加深重的悲哀,是任何個人都無法去理解玩味的。成千上萬的人們在默默地承受著內心痛苦的煎熬,就像那位黑衣女子悼念她的丈夫和兩個兄弟一樣,在每一份哀痛背後都有著一個不同尋常、錯綜複雜、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本來它們可以擁有另一種結局。他以前好像從未仔細思考過這場戰爭,沒有考慮過人們為這場戰爭而付出的代價。他只是忙於自己工作的諸多細節,想著要做好它們;他的眼光放得再遠,也只能局限於戰爭的目的、勝利、統計出來的死亡人數、毀壞造成的損失還有戰後的重建工作。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從感性上認識到:這場戰爭浩劫帶來的破壞規模是何等之大。所有那些獨特個體的死亡,所有那些隨之而來、同樣獨特的個人的悲慟哀傷,在重大會議、新聞標題和浩瀚歷史中都不會佔有一席之地,只能悄悄地退卻到斯人已逝的空蕩家園、清冷寂寞的家庭廚房、無人相伴的愛情小床和永伴餘生的痛苦回望之中。1946年,站在朗格多克的一棵松樹下,伯納德突然產生了這些想法。對他來說,這不是可以和瓊共同分享的觀察心得,而是一份深切的憂慮,一種對真理醍醐灌頂般的頓悟,令他陷入了驚愕的沉默,並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當歐洲大地被這些輕若孢子、渺如塵埃的芸芸眾生所佔據,當忘卻顯得毫無人性且十分危險,而銘記變成一種永恆的折磨時,這樣的歐洲還可能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呢?
「他們看見了。很抱歉要向您說這些,夫人,」村長對瓊說,「但是蓋世太保那幫人把達妮埃爾·貝爾特朗捆在了一張椅子上。」
刀已經不在她手上了。她的后脖頸暴露了出來。她一聳身,長久地顫抖著,蜷縮著肩膀。她收起手臂和雙腿,用手遮住臉龐。它現在要來了,她一心想著。它就要來了。
村長看樣子馬上就要站起來動身了。可隨後,他又伸手取回了空酒杯,重新坐進椅子里。
最後,奧里亞克夫人亮出了瓊的背包。村長從牙縫裡吹了聲口哨,肯定道:「Ç'est grave.」兩條野狗,飢腸轆轆,可能患有狂犬病,其中一隻還因受傷而狂躁不安——很明顯,它們對公眾構成了威脅。等這杯咖啡一喝完,他就會召集一些當地村民,派他們沿著河谷下去追蹤那兩條畜生,斃了它們。他還會給納瓦賽勒方向打電話,看在那邊可以做點什麼。
這筆交易花了瓊三十五英鎊,她得到了二十英畝的土地。本來瓊在國內還有足夠多的積蓄,足以維持她的生活,但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鼓起勇氣把這件事告訴了伯納德。令她驚訝的是,伯納德並沒有試圖用一大串理智的觀點來反對她,向她說明他們應該首先在英國買套房子,或是教育她不該在那麼多人無家可歸的時候擁有兩套房子。第二年,詹妮出生了,瓊直到1948年夏天才返回羊圈,對它做了一些適當的修繕改造。為了適應擴大后的家庭需要,羊圈附近又建起了幾座帶有當地特色的新式建築。1955年,那口泉眼接上了自來水管。1958年,這裏裝上了配電設施。多年之中,瓊修繕了露台,打了另一口稍小一點的泉眼,用來灌溉她栽種的桃樹和橄欖樹果園,還用生長在山坡上的黃楊灌木叢建造了一座迷人而頗富英國風情的迷宮。
然而,讓我頻頻回顧的仍然是那兩條黑狗。每當我想到自己是因為它們才變得如此幸福,特別是在我將它們想象成幽靈犬、看作是邪惡的化身而非普通動物的時候,我就會煩惱不已。瓊對我說過,在她的一生中,有時她還會看見它們,真的看見它們,就在睡熟前那昏昏沉沉的幾秒鐘里。它們正沿著伸進威斯河谷的小路飛奔,較大的那隻狗在白石上灑下斑斑血跡。它們正在穿越陰影線,奔向那片陽光永遠無法照耀的黑暗領地,而那位和藹可親的醉酒村長也不會派人追擊,因為它們會在夜半時分渡過河流,奮力攀上峽谷的另一側,穿越整個喀斯高原。當睡意席捲而至時,它們在她眼前變得模糊起來,化作兩個昏暗晨光中的黑色斑點,向峰巒前的山麓移動,漸行漸遠。然而,它們還會從山裡回來,纏繞著我們,在歐洲的某處,在另一個時代。
「我不能。」她還在向前走。
伯納德大叫起來。「瓊!這太沒道理了。」
「醉鬼!」
「我會告訴你們這些事情的。比方說,我們所做的第一項工作。潛艇將無線電發報機運到阿格德角,我們用三個晚上的時間把它們從拉瓦克里轉移到勒維岡。後來它們被運到哪兒去了,我們不想知道。你們明白了嗎?」
奧里亞克夫人馬上介面道:「她被蓋世太保強|奸了。對不起,夫人。」她邊說邊把手放在瓊的手上。
她來到了小徑上的一個U形路口,拐了過去。前面一百碼的地方,在第二個轉彎處前,有兩頭驢子。這裏的道路更寬敞了,一叢叢灌木圍在小路兩側,像栽種出來的那樣有規律地分佈著。她瞥見了遠處下方某個有趣的東西,便站在小路邊上傾身往下看。那是一條用石頭修葺而成的灌溉水渠,就建在峽谷的一側。她可以看見在它旁邊有條平行的小路。半個小時后,他們就可以在那裡擦把臉,把手浸在清涼的水中。當她離開小路的邊緣時,她又往前看了一眼。這時她意識到,那兩頭驢子其實是狗,兩條體型異常巨大的黑狗。
吃完飯後,村長繼續講了起來。「一天傍晚,幹完活以後,我們有三四個人就坐在這張桌子前面。突然,我們看見,貝爾特朗夫人沿著這條路向我們跑來。她的樣子很糟糕,衣服都被撕破了,鼻子也在流血,眉毛上面還有一道傷口。她大喊著——不,應該是在嘰里咕嚕地亂叫著——跑上來,跑上那些台階,跑進屋裡去找……」
然後瓊清了清嗓子。「那麼今天上午我看見的那些狗……」
「我沒聽說過那次。」奧里亞克夫人說。
瓊在有生之年出版了三本書。五十年代中期,她出版了《神秘的恩典:阿維拉的聖特里莎文集》;十年後,《朗格多克的野花》問世;又過了兩年,一本實用主義的小冊子《十大冥思》付梓。隨著時光流逝,瓊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常去倫敦了。她一直住在羊圈裡,學習,冥思,照料著這份產業,直到1982年病魔迫使她回到了英國。
「可以這麼說,」村長宣稱,「貝爾特朗夫人在這裏從來沒有受人歡迎過。」
「首先,」村長說,「我得告訴你們一些關於達妮埃爾·貝爾特朗的事情……」

奧里亞克夫人叫侍者去接村長過來,哪怕他已經開始了午睡。伯納德抱住瓊,向她的勇氣表示祝賀。白蘭地讓她的胃感覺暖洋洋的。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經歷是完整的,最糟也不過是段鮮活生動的記憶。這是一個傳奇故事,她已經從中完美地解脫了出來。在寬慰中,她想起了自己對親愛的伯納德的愛情,因此,當鬍子拉碴、因午睡被打攪而頭昏腦漲的村長走上通往露台的台階時,他看到了一幅歡樂喜慶的場景,一幕小小的田園風光,而奧里亞克夫人正在微笑。自然而然的,他煩躁地問起話來,想知道是什麼事情如此緊急,竟非要讓他下床、頂著晌午後的大太陽到這裏來。
瓊順從地站了起來。奧里亞克夫人托著她的手,正要帶她進旅舍裏面去,這時,瓊的臉扭曲起來,她發出了一個奇怪的高音,就像一聲驚叫。伯納德站了起來,他驚呆了,以為自己將要目睹分娩、流產或是某種非同尋常的女性災難。奧里亞克夫人顯得更為鎮定,她抓住這個年輕的英國女人,讓她輕輕地坐回椅子上。在經過一陣無淚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后,瓊最終像孩子一樣哭了出來。
石塊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碎石在小徑上四處飛濺。那隻大狗她打偏了大約一英尺。當石頭飛向它的臉時,它畏縮了一下,但它仍然站在原地,低下鼻子去嗅石塊砸到的地方,希望能找到吃的。當它再一次看她時,它把頭扭向一邊,咆哮起來,發出一陣氣流震動黏液、呼呼作響的可怕聲音。她怕的就是這個。她讓她的處境更加危險了。她拿起了第二塊石頭。母狗放平耳朵,向前滑行。她瘋狂而絕望地扔出石頭。石塊出手太早了,無力地掉在了一邊,她那失重的手臂在空氣中一揮而過。
那天下午,在享用完白蘭地、葡萄酒和九-九-藏-書漫長的午餐之後,村長沒能派一隊村民去峽谷。第二天早上也是風平浪靜。伯納德很煩躁。他還是一心想繼續在普魯納萊德巨石墓時所展望的那段旅程。他想在早餐過後就馬上去村長家裡。瓊卻鬆了口氣。她心裏有其他事情要考慮,而艱苦的長途跋涉已經不再適合她。她以前感受到的那種想回家的渴望,如今變得更加強烈。現在她為此找到了一個完美的理由。她清楚地告訴伯納德,即使看見那兩條黑狗死在自己的腳邊,她也不想再去納瓦賽勒了。他怒氣沖沖,但她知道他心裏能理解她。同樣,為他們親自伺候早餐的奧里亞克夫人心裏也能理解。她告訴他們,有一條「既平坦又美麗」的小路,朝南方一直通向拉瓦克里,然後爬上一座山丘,從喀斯高原一路向下伸進勒-薩勒賽。不到一公裡外就是聖普里瓦,那裡住著她的表親們,他們會在當晚仔細照顧他們,讓他們住得安心,然後他們就會度過一天愉快的徒步旅行,走進洛代沃。很簡單!她畫了張地圖,把她表親們的姓名和住址寫清楚,給水壺灌滿水,送了他們倆一人一個桃子,臨走時還順著大路為他們送行,與他們相互輕吻面頰告別——那時,這套禮節對英國人來說還挺新鮮——最後又特別擁抱了一下瓊。

了解這些差異並不能為他們增添多少吸引力,我也一直清楚自己更喜歡那種參与戰爭的方式。這對蜜月中的年輕夫婦在六月中旬來到了義大利海濱小鎮勒里希。戰後歐洲——尤其是在法國北部和義大利——的混亂局勢和被蹂躪的慘狀深深地震撼了二人。他們主動請纓,要在小鎮邊上的國際紅十字會包紮站從事六星期的志願工作。這是一項既枯燥又艱巨的工作,而且時間很長。人們筋疲力盡,全神貫注于解決日常生存事宜,似乎從沒有人在意過這是一對正在度蜜月的夫婦。那個頂頭上司也討厭他們,他對英國佬抱有一腔積怨,以至於他傲慢到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他們當時寄住在馬西莫夫婦家中,那對房東夫婦還在為他們僅有的兩個兒子在義大利投降前的同一周、相隔五十英里開外的地方死去而痛不欲生。有好幾個晚上,這對英國夫婦都被樓下那對蒼老的父母因喪子之痛而哭泣的聲音所驚醒。
但是,在酒精的作用面前,奧里亞克夫人對村長的任何威懾力都已經失效了。
奧里亞克夫人站了起來:「你現在從我的飯桌前滾開,永遠不許你在這裏吃喝了!」
她沒有等他回應。她不想跟他爭論。他從沒見她這樣過。他突然決定照她說的去做。他們走回峽谷頂部,在愈發炎熱的天氣下穿過牧場,朝鄉間別墅的高塔走去。
在椴樹旅舍,瓊沿著台階登上露台,坐在酸橙樹的斑駁樹影下,雙手緊緊抓住一張上過漆的鐵皮桌子的邊緣,彷彿掛在懸崖邊上似的。伯納德喘著粗氣,在她對面坐下,正要開始問他的第一個問題,突然她抬起雙手,掌心朝外,搖了搖頭。他們點了香櫞鮮榨果汁。在他們等待的時候,伯納德比較詳細地向她講述了毛毛蟲隊列的故事,還記得講了他對其他物種的奇異屬性的觀察。瓊時而點點頭,雖然時機並不總是恰到好處。
「赫克托,這些事以後再說,」奧里亞克夫人說道。「現在有個很嚴重的情況。」為了讓瓊省卻重複的麻煩,她自己講起這個故事來,只是在某些細節上稍稍添油加醋了一番。然而,當奧里亞克夫人講到瓊先是和狗搏鬥扭打在一起、然後再用刀刺它的時候,瓊覺得自己不得不干預糾正一下了。他們揮手制止了她的干預,認為她的這份謙虛無關緊要。
瓊欣喜若狂,她的心中已經興奮地預感到一股歡樂之情,這股歡樂將在今後陪伴她的一生,然後會在我、詹妮和我們的孩子們的生活中繼續延續下去。在這懸崖邊上的狹窄空間里,瓊轉過身來,逆著洶湧而來的羊群,向牧羊人道謝。牧羊犬已將羊群趕下了一條用卵石鋪成的狹窄小徑,從一塊巨大的岩石下經過。這裏就是巴德拉澤。瓊迎著鈴聲高喊道:「太美了!」牧羊人看了她一眼。他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他轉過身去,他們繼續跟著他向下走。
帶著一份因他這騎士般鄭重的承諾而重新拾起的自尊,村長再次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將酒杯重新倒滿並舉了起來,高聲說道:「為和平乾杯!」
它沒有聽到。它連眼也沒眨。在她的右邊,它的同伴正肚皮貼地匍匐前進。如果它們叫出聲來,她還會覺得好受些。低吼中間隔的沉默說明它們正在算計。這些動物有個計劃。一絲唾液從較大的狗的下頜滴到小路上。好幾隻蒼蠅立刻撲了上去。
「這得歸因於你和你的那些朋友,」奧里亞克夫人小聲說。
村長兩大口喝完了他的酒,又重新滿上一杯。
伯納德退了黨,在蘇伊士運河危機期間成了「理性之聲」。他為納賽爾寫的傳記使他廣受關注。不久后,他就在BBC的辯論節目中成了活躍且被人認可的激進分子。1961年,他以工黨候選人的身份參加了一次補缺選舉,結果光榮落選。1964年他再度參選,獲得了成功。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詹妮考進了大學。由於擔心詹妮過於受到伯納德的影響,瓊在第一學期給她寫了一封充滿告誡的老式信函,正如父母有時寫給離家的孩子們的信那樣。在信中瓊寫道,她不相信那些抽象的原則,而那些「堅定的知識分子們還想藉此操縱社會的變革」。她告訴詹妮,自己相信的是「那些短期、現實、可行的目標。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並想方設法去提高生活質量,首先便是從精神層面上改進,其次是物質層面,如果確有需要的話。我可不管一個人的政治信仰。就我個人而言,休·沃爾(伯納德的一位政壇同僚),那個去年我在倫敦的一次宴會上遇見、整晚都在和所有在座賓客討論個不停的傢伙,也不比他熱衷於譴責的暴君好上多少……」
她筆直地挺立著,因胸中那股不可遏制的憤怒而渾身顫抖。伯納德還記得當時他在想:要讓自己不相信她是不可能的。村長仍保持著半站立的姿勢,這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卑躬屈膝。
「不過在戰爭時就是這樣。」他繼續說,一邊揮了揮手掌,表示這句話其實應該是奧里亞克夫人的台詞,如果她開口的話。「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到了我們中間,和我們一起生活,沒人知道她怎麼得到的財產,也沒人記得老貝爾特朗夫人提到過自己還有個侄女。而她又是如此冷漠,整天捧著一堆書本坐在廚房裡。我們當然會有所懷疑了。我們不喜歡她,就是這麼回事。我把所有這些事情講出來,就是希望您能理解,」——這句話是在對瓊說——「不管我所說的這一切,無論如何,1944年4月里發生的那些事令我毛骨悚然。實在叫人遺憾……」
她拋開她的恐懼,開始熱情地說起話來。然而,從地圖上她了解到,他們距這條流經納瓦賽勒的河流的上游還有幾英里遠,下完這段陡坡需要2到3個小時,爬出這段峽谷的路途會短些,但也更加陡峭,他們得在中午的酷熱天氣下走完這段路。整個下午他們都會在穿越「布蘭達的喀斯」的路上,她現在就可以望見這片高原分佈在峽谷的另一邊,在烈日的炙烤下顯得有些扭曲變形。她需要集中她所有的力量,於是她不停地說話。她聽到自己正在善意地將威斯河谷和普羅旺斯的韋爾東峽谷作比較。說話時她倍感高興,儘管她討厭世界上所有的峽谷、深溝和裂縫,而且一心想著要回家。
最近,我偶爾翻到了我在和瓊的最後一次談話中所做的兩頁速寫筆記,那是她在1987年夏天去世的一個月前對我說的:「傑里米,那天上午,我與邪惡直面相遇。當時我還不是很明白,但我驚恐地感受到了——這些畜生是粗鄙的想象和扭曲的靈魂的產物,沒有任何社會理論能加以解釋。我所說的這種邪惡,就在我們所有人的心底。在每個個體身上,在私人生活中,在家庭內部,它始終糾纏不放,而受害最深的莫過於孩子們了。然後,等時機一成熟,在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時代,一種踐踏生命的殘忍和可怕的邪惡便會噴涌而出,所有人都會驚訝于自己體內竟蘊藏著如此深刻的仇恨。然後它潛回原處,伺機等待。它潛藏於我們的內心深處啊。
「原因?」伯納德問。
我剛讀完這段話,伯納德的靈魂就站在了我的面前。他雙腿交叉,雙手合攏呈尖塔狀。「『與邪惡直面相遇』?讓我來告訴你她那天遇見了什麼吧——一頓美味的午餐和一些不懷好意的村裡閑話!至於說到內心世界嘛,我親愛的孩子,想想那些胃囊空空討不到飯吃的人吧,或者是沒有乾淨水喝的人,或者是當你得和另外七個人一起擠個小房間的時候。現在嘛,當然了,我們所有人都在法國擁有兩套房子……你看,面對在這擁擠的小星球上持續發生的一切,我們確實需要一整套理念,而且還是非常非常好的理念!」
兩隻狗繼續叛逆地前進著。瓊繼續後退。她不敢奔跑。她又喊了一次伯納德的名字,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她的聲音在晴朗的空氣中聽起來很微弱。這讓狗走得更快,幾乎已經在慢跑了。她決不能流露出她的恐懼,但它們可以從她的身上嗅出來,那麼她絕不能感到自己的恐懼。她雙手顫抖,在小路上胡亂摸索,尋找石塊。她找到了三塊。她將其中一塊握在右手上,把另外兩塊夾在左手和身體之間。她側著身體向後退卻,將左肩對著那兩隻狗。在小路凹陷下去的地方,她絆了一跤,摔倒在地。她在焦慮中急於重新站起身,身體幾乎從地面上彈了起來。
「她在戰爭爆發以後來到了這裏,接管了從她姑媽手裡繼承下來的一小塊地產,就在村子邊上。她說她的丈夫1940年時在里爾附近被殺了,這也許是真的,但也可能不是。」
當她問自己能否進羊圈參觀一下時,他似乎早有準備,沒等她話音落地就站起身來,走向羊圈北邊的前門。伯納德說他自己坐在這裏太舒服了,懶得動彈。瓊跟著牧羊人走進一片黑暗當中。他點亮一盞油燈,高高舉起為她照明。她向前跨了一兩步,又停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麥稈和塵土的甜蜜氣息。她置身於一座像穀倉似的長方形結構建築中,頭上是傾斜的屋頂,被一道拱形的石質天花板分為了兩層,其中一角已經坍塌。地板就是踏平的泥土。瓊靜靜地站了一分鐘,牧羊人耐心地等待著。當她最終轉過頭來問道「Combien?」(多少錢?)時,他立即報出了價格。
奧里亞克夫人提高了嗓門。「是這麼回事。」
她的手輕輕搭住伯納德的肩膀,她的背包放在雙腳中間的地上。她開口說服自己,她傾聽伯納德的話語使自己相信:他們眼前的這片風景是令人振奮的,正是在這份自然當中存在著某種象徵意義,反映了人性的善良。不過,當然,僅憑乾旱的氣候一項,這塊土地就是他們的敵人。在這裏生長的一切都顯得堅硬、矮小、多刺、充滿敵意乃至不能輕易觸碰,為了苦苦求生而保存自己的汁液。她將她的手從伯納德的肩膀上移開,向下去取她的水壺。她無法說出自己的恐懼,因為它聽上去是如此荒唐。在不安中,她尋思著自己的各種身份,去慫恿自己享受眼前的風景並繼續前行:一個和自己的丈夫相親相愛、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人,一個社會主義者和樂觀主義者,一個富於同情理性、毫無迷信思想的人,正在與自己的專長相聯繫的國家裡徒步旅行,為戰爭時期的漫長歲月和在義大利數周的枯燥時光做一番彌補,在面對英國、職責和冬天之前,抓住這最後一段無憂無慮的假期。
與灌木叢生的西部荒野相比,聖莫里斯和拉瓦克里之間的「拉扎克的喀斯」的確更加溫和。我自己也從那裡走過許多次。可能是由於農莊之間相連更為緊密,而且它們對地貌產生溫和的影響,一路上都起著作用。或許,這應該歸功於那道坡立谷——一條垂直插|進峽谷的史前河床——長久以來的功勞。一條半英里長的九_九_藏_書小路上長滿了野玫瑰叢,幾乎形成了一條隧道,經過田野中的一個小水池,這塊田地是當時一位怪癖年邁的老婦人為老得幹不了活兒的驢子開闢出來的養老地。就在這附近,這對年輕的夫妻在一處陰涼的角落裡躺下,靜悄悄地——誰知道,也許會有人沿著小路走過來——重新開始像兩個晚上之前那樣甜蜜輕鬆的交合。
瓊也記得伯納德對這一時刻的描述,但她聲稱她對那個黑衣女子——其實就是她自己——毫無印象。當我在1989年途經拉瓦克里前往巨石墓時,我發現那座紀念碑的底座上刻著拉丁文引語。上面並沒有陣亡者的姓名。
「別叫我開口。帶我回聖莫里斯,伯納德。求你。」
「他們沿著交通線一路開進來,在這家旅舍里駐紮,然後對全村人一個個地進行了審問。讓我倍感自豪的是,他們什麼也沒發現,絕對一點兒也沒發現,然後他們就離開了。但安托瓦內特也就此完蛋了,打那以後,聖莫里斯就成了懷疑對象。突然間,他們發覺我們控制了一條向北穿越峽谷的交通線。我們暴露了。他們日夜都經過這裏,還招募了告密者。安托瓦內特死了,工作很難再重新啟動。塞文山脈的抗德游擊隊派了個人下來,我們起了爭端。我們這裏與世隔絕地處偏遠,這倒是不假,但我們也很容易被人監視,游擊隊卻不明白這一點。我們背後是一望無際的喀斯高原,毫無遮攔;前面就是那道峽谷,只有幾條小路可以從上面下去。」
等兩人到達山頂時,他們的心情已經再度開朗起來。他們回頭盡情飽覽八英裡外的峽谷美景,上午走過的路線宛如畫在地圖上的那樣清楚。就是在這裏,他們開始迷路了。在草草畫出的地圖上,奧里亞克夫人沒有寫明應該在多久后離開經過泰德納羊圈的那條小道。他們轉得太早了。在鋪滿百里香和薰衣草的荒原上,交錯著幾條被獵人踩出來的迷人小徑,瓊和伯納德走下了其中一條。他們並沒有為此感到不安。在這片風景中,四處散布著露出地面的白雲灰岩,被風化成塔樓和斷裂的拱門形狀,讓人感覺就好像正在一座古老村落的廢墟中穿行,四面則覆蓋著一座美麗的大花園。他們悠閑漫步,朝著他們自以為正確的方向走了一個多小時。他們要找的是一條寬闊的沙土路,從上面下去,他們將找到那條陡然下降、從巴德拉澤下方通過的小徑,朝下伸向勒-薩勒賽。即使用最詳細的地圖也很難找到這條路。
可赫克托還在對伯納德說:「強|奸她的並不是蓋世太保。他們用……」
她正向兩條狗發號施令,先是用英語,然後是用法語。她說話時使足了力氣,以減輕她的噁心感覺。她用一位自信的狗主人的口吻命令那隻較大的狗,它正前腿分開地立在她面前,仍然在低聲咆哮。
那隻母狗跳了回去。那隻大狗卻朝她撲來。它一躍而起。她向前傾身去迎擊那股衝力,它一口咬進了背包里。它用後腿直立著,而她僅靠一隻胳膊的力量去支撐它。這股重壓令她彎下身去。狗臉離她的臉上僅幾英寸遠。她用小刀狠狠地往上捅,朝它的腹部和體側連捅了三刀。讓她驚訝的是,刀刃很容易就戳了進去。真是把好刀。第一刀下去,那雙黃紅相間的狗眼猛地瞪大了。第二刀和第三刀下去,在它松嘴放開背包前,它發出一陣凄厲的尖吠聲,就像那種小狗發出的噪音。聽到這聲音,瓊士氣大振,她又尖叫了一聲,第四次向上猛刺。但這時它已經撤了下去,她刺了個空。手臂的搖擺讓她失去了平衡。她四肢伸開向前衝去,臉朝下摔在了地上。
清晨,他們從聖莫里斯的椴樹旅捨出發了。當他們穿越了大片迷人的牧場和荊豆田、從村莊來到峽谷邊緣時,他們再次陷入了沉默。還不到九點,天氣已經十分炎熱。他們迷路了十五分鐘,不得不抄近路穿過一片田野。聒噪的蟬鳴,踩在腳下散發著清香的乾草,淡藍色的天空中一輪毒辣辣的太陽——所有在前一天里看上去還那麼奇特的南方景物,在今天卻令瓊感到煩惱。她正離自己寄存在洛代沃的行李越走越遠,這讓瓊感到心煩意亂。在早晨刺眼的陽光中,乾旱貧瘠的地平線,前方乾燥的山區,以及為了能在當天到達勒維岡而必須要走的數英里的路——這一切都像沉重的包袱一樣壓在她的心頭。她的不確定讓她覺得,在前方數天的行程里他們都將是去毫無意義地兜圈子。
終於,奧里亞克夫人爆發了:「簡單的事實?我才是在這個村子里唯一了解達妮埃爾的人,我會告訴你們什麼是簡單的事實!」
她依然握住石塊,將右手滑進她的背包里。她從包里掏出前天他們吃剩的粗紅腸,然後把它扔在地上。較小的狗搶先過來,但又立刻把香腸讓給了它的同伴。香腸和包在外面的防油紙在三十秒鐘內被吃得乾乾淨淨。那隻狗又流著口水轉向她。一張三角形的防油紙碎片黏在它的兩顆牙齒中間。母狗使勁嗅著曾經有香腸的地方。瓊再一次將手伸進背包里。她感覺到在一疊折好的衣服里有個堅硬的東西。她抽出了一把膠木柄的摺疊小刀。那隻較大的狗向她快速走了兩步,離她只有十英尺遠了。她把石塊移到左手上,用嘴巴咬住刀柄,然後把刀打開。她沒有辦法同時拿著刀和石頭。現在必須得做一個抉擇。這柄刀刃有三英寸長的小刀將作為最後的手段,只有在狗已經撲到她身上的時候才能使用。她將小刀平放在背包頂部,刀柄朝向自己。她又將石頭轉移到右手裡,向後靠在樹上。在恐懼中她握緊石塊,讓整塊石頭都變暖了。她收回手。由於她準備要進攻了,她的左腿就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在我尤為關注這些事情的年月里,對於處在不同階層的人們所能找到的各不相同的戰時工作,我曾做過許多思考,在豐富的選擇面前,就我所知,那種為了體驗新自由的朝氣蓬勃的願望,對我父母的生活沒有產生絲毫影響。他們同樣在戰爭結束不久后結了婚。我的母親曾加入過婦女土地服務隊,後來我從一位姨媽那裡得知,她討厭那份工作。1943年,她被轉移到科爾切斯特附近的一家兵工廠里幹活。我的父親在步兵營里服役。他毫髮無傷地從敦刻爾克大撤退和北非戰役中倖存下來,最後在諾曼底登陸時中了子彈。那顆子彈乾淨利落地穿過了他的右手掌,連一塊骨頭也沒傷到。其實我的父母本也可以在戰後去旅行的。據我所知,就在我父親複員回家的時候,他們從我的祖父那裡繼承了數百英鎊的遺產。按理來說,他們可以自由地安排出行,不過我懷疑:不管是他們自己還是他們的朋友們,都沒有產生過這種念頭。這筆錢被用來買下了我和姐姐出生時所在的那棟排屋,以及用來安置家裡的五金生意(我曾把這看作是我家庭背景狹隘的又一個方面);而正是這筆投資,讓我們的生活在父母突然離世之後得以有所保障。
「您的意思是您不知道?Ah,ç'est une histoire.」他把杯子推向奧里亞克夫人,她朝外面的酒吧里喊了幾聲。侍者走過來,和奧里亞克夫人耳語了幾句。她做了個手勢,他便也為自己拉了把椅子。突然,奧里亞克夫人在廚房幹活的女兒莫妮卡拿著個盤子出現了。他們舉起玻璃杯和茶杯,讓她鋪上一塊潔白的新桌布,在桌上擺出兩瓶地區餐酒、玻璃杯、一籃麵包、一碗橄欖和一把餐具。外面的葡萄園裡,在遠離樹影斑駁的露台的地方,蟬鳴愈發響亮,令人倍感燥熱。現在已是下午時分,正午時的火熱空氣和劇烈光線更加無所忌憚,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肆虐,充斥著深藍色的穹宇,將所有人從他們的工作中解放出來。
1951年,在她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后,瓊決定遷往法國居住。大部分時間里,她都把孩子們帶在身邊。偶爾,他們會和父親在倫敦住上一段時期。1957年,孩子們在聖約翰-德拉布拉奇埃爾的當地學校入了學。1960年,詹妮去了洛代沃的法國公立中學讀書。整個童年時期,崔曼家的孩子們都在英國和法國之間往返轉折,被火車上和藹的女士們或是活躍的「百事管」阿姨們照看著,而他們的父母既不願意重新住在一起,又不想徹底分開。對瓊來說,她相信邪惡和上帝的存在,確信這兩者與共產主義不可調和,發現自己既不能說服伯納德,也不能與他分開。對伯納德而言,他仍然愛她,卻又對她那缺乏社會責任感、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方式深感惱火。
「赫克托,」奧里亞克夫人說道,「這位年輕女士不想聽你講這故事。」
瓊輕叫道:「請走開吧。求你們了。噢上帝啊!」這句感嘆把她帶向了傳統思維,現在就是她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她試圖去尋找她身體中上帝所在的位置,她覺察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一種她以前從沒注意到的空曠感,位於她的頭骨後面。它好像升了起來,並向前向外湧出,在數英寸高的地方流動,突然形成一個橢圓形的陰影,像是一個裝有波動能量的氣囊,或者,就如後來她試著解釋的那樣,一道包圍著她、容納著她的「看不見的彩色光芒」。如果這就是上帝,那麼毋庸置疑,這也就是她自己。它可以幫助她嗎?這份存在會因為她的這種突然而自私的信仰皈依而感動嗎?向如此清晰閃亮的東西、向她那擴張的自我發出的一份請求、一句帶著嗚咽的祈禱,似乎與現實狀況毫不相干。即使在這個緊要關頭,她也明白自己發現了一些非同尋常的事情,她決定活下來並且去調查它。
就在這時,莫妮卡端著一大罐砂鍋燜肉回來了。在接下來的一刻鐘里,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這罐砂鍋燜肉上,所有人都對它大加讚賞。奧里亞克夫人心滿意足,對大家講起了她是如何弄到這道菜的基本材料——那隻腌鵝的。
至少從單據上來看,食物的配給是足夠的,然而地方上的腐敗卻將配給縮減到了最少。伯納德患上了一種皮膚病,病情從他的雙手一直發展到脖頸乃至面頰上。而瓊每天都會遭遇求愛騷擾,儘管她特意戴上黃銅的窗帘拉環當作結婚戒指。男人們總是站得離她很近,或是在經過幽暗的包紮站棚屋時有意無意地蹭到她,或是在她的屁股或裸|露的前臂上捏一把。別的女人告訴她,問題就出在她那一頭金色的秀髮上。
一棵小橡樹在小路上突出來,她斜靠在樹上。她感到背包夾在了她和樹中間。她將背包從肩膀上卸下來,舉在她的面前,石塊一直沒有離手。離她只有十五碼時,兩隻狗停住了。她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死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她的恐懼不過是在犯傻。當她聽到大一點的那隻狗的低聲咆哮、她的最後這一線希望破滅的時候,她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較小的那隻狗正平貼在地面上,前腳繃緊,準備撲上前來。它的同伴緩慢地繞著圈子轉到左邊,和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直到她只能左右轉動眼球、使它們都在她的視野中時才停下來。這樣一來,瓊所看到都是振動著的影像,一系列不連貫的細節:怪異的黑色牙床,邊緣沾滿了鹽的鬆弛的黑色嘴唇,一線即將滴下的唾液,中間有道深溝、邊緣捲曲而光滑的舌頭,一對布滿血絲的黃眼睛,牢牢黏在毛皮上的眼屎,前腿上開裂的傷口,還有那張開的V形大嘴裏、在下顎深處讓她的視線不停返回的一層泡沫。它們身上飛舞著許多蒼蠅,其中有一些已經飛到了她的周圍。
狗離瓊已經不到五十碼遠了,而且它們走得很快。等它們來到她面前時,會有齊腰那麼高,也許更大。它們的尾巴下垂,嘴巴大張,瓊可以看到它們粉紅色的舌頭。在這片土地上,除了她那暴露在寬鬆的短褲下面、被太陽灼傷的柔軟雙腿之外,再沒有其他粉紅色的東西。為了安慰自己,她強迫自己回憶起一隻屬於她一位姨媽的老年湖畔㹴,回想它如何慢慢地穿過教區長住宅的門廳,腳趾甲走在拋光的橡木地板上時啪嗒作響,來歡迎每一位新的訪客,既無善意也無敵意,而是顯出盡職盡責般的好奇。狗對人類總是懷有一種不可削弱的敬意,這種敬意是在人類對狗數代的馴養中形成的,並基於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人類睿智,狗兒愚笨;而且狗本身就以忠誠著稱,對人類存在依賴,還卑屈地甘願被人類統治。但在這裏,這些法則被暴露了出來:它們不過是一種慣例,一紙脆弱的社會契約。在這裏,人類的優越權力並沒有得到任何承認。眼前只有這一條小路,它屬於能在上面行走的所有生物。read•99csw•com
「後來,我們發現了這些狗的真正用途,或者說,至少是其中的一項。」
女店主奧里亞克夫人送來了他們的飲料。她是一位忙碌而充滿慈愛的女士,昨天晚上他們還給她取了個綽號叫溫迪琪夫人。1940年,當德國人從比利時越過法國邊界的時候,她就失去了丈夫。在聽說這對夫妻是英國人,而且正在度蜜月後,她把他們搬進了一個帶浴室的房間,沒有多收一點費用。她端來的托盤上放著倒滿檸檬汁的玻璃杯,一個貼著茴香開胃酒標籤、盛有清水的玻璃水壺,還有一碟用來當糖吃的蜂蜜,因為那時糖還屬於限額配給品。她感覺瓊有點不對勁,因為瓊在接過杯子后又很小心地放了下來。接著,在伯納德注意到的那一刻前,她發現瓊的右手上血跡斑斑。她誤以為是瓊在流血,便拿起瓊的手放在自己手裡,驚叫道:「這道傷口很嚴重啊,你這可憐的小傢伙。跟我進屋裡來吧,我給你包紮一下。」
它們可以分頭行動,這似乎證明了它們是真實存在的。這可實在沒法叫人感到欣慰。當另一隻較大的狗繼續在草地上嗅來嗅去時,這隻狗一動不動地站著,抬起一隻前爪看著她,或許正在炎熱的空氣中嗅著她的氣味。瓊是在農村邊上長大的,但她實際上還是個城市姑娘。雖然她還知道現在不能跑,但她只是那種適合坐辦公室、逛圖書館、進電影院的都市女孩。在過去的26年裡,她也經歷過幾次屬於平均數的危險:曾經有一顆V型飛彈在距她的藏身處300碼的地方爆炸;在燈火管制初期,她乘坐的公共汽車曾經與一輛摩托車相撞;九歲時在一個隆冬季節,全身穿著厚重衣服的她跌進了一個雜草叢生的小池塘里。現在,她記憶中所有這三次危險的經歷,或者所有那些歷險經過時間濃縮后留下的印象,都湧入了她的腦海里。那隻狗前進了幾碼,然後停了下來。它的尾巴放得很低,前腳牢牢地插在地上。瓊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又退了兩步。她的左腿膝蓋關節在發抖,右腿要好一些。她想象著那隻動物眼中的視野:一片毫無色彩、如水墨畫般的圖景,一個輪廓模糊、徘徊不前的豎直物體,無疑是個人類,一個可以吃的人!
「然後,」村長提高了聲音,「出事情了。有人告了密。兩位同志在阿伯拉斯被逮捕了。民兵也在這個時候開了過來。」
伯納德拉住她的胳膊,讓她停下來。「我們至少要討論一下吧。你知道,這計劃變得太突然了。」他能看出她正失魂落魄。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惱怒。她抽出胳膊,繼續往回走。她的腳步有點機械。伯納德又追上她,兩個背包的重量讓他氣喘吁吁。
當她可以重新開口說話的時候,瓊講述了她的故事。奧里亞克夫人緊挨著她坐著,叫人取來白蘭地。伯納德越過桌子抓住瓊的手,但一開始她並不願從他那裡得到慰藉。在那緊要關頭,他不在她身邊,她還沒原諒他呢,而他居然又描述起那可笑的毛毛蟲,這就更加令她憤懣不平。但是,當她講到故事的高潮時,她看到了伯納德驚愕和驕傲的表情,便用手扣住了他的五指,他充滿愛意地擠壓著她的手指,而她則報以回應。
當他們拾起背包準備再度出發時,伯納德正在滔滔不絕。他那張溫厚善良、下巴上長滿胡楂的寬大臉龐和那對突出的耳朵已經被太陽晒傷了,晒乾的皮膚讓他看起來灰頭土臉的。她怎麼能讓他失望呢?他正在講克里特島上的一條深谷。他聽說在那兒春天野花遍開,有一個盛大的徒步旅行活動正在舉辦。也許明年他們應該去那裡。她走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誇張地點了點頭。
瓊去世后,我們繼承了她的羊圈,我、詹妮和我們的孩子們在這裏度過了所有的假期。有好幾次在夏天裡,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沐浴在傍晚最後一縷紫色的暮光中,躺在瓊曾經躺過的那棵檉柳樹下的吊床里,思索著所有那些世界歷史和個人生活的牽引,以及大大小小的生活旋流,正是這些因素縱橫交錯、相互羈絆,最後讓我們得到了這塊土地:一場世界大戰,一對身處戰爭末期、急於體驗新婚自由的年輕夫妻,一位駕著汽車的政府官員,抵抗運動,阿勃維爾,一把摺疊小刀,沿著奧里亞克夫人指引的那條「既平坦又美麗」的小路的徒步旅行,一個死在摩托車上的小夥子,他的牧羊人哥哥需要替他清償的債務,還有瓊在這片陽光明媚的土地上找到的安全感和她自身的轉變。
伯納德並沒有從速寫中得到樂趣,他的速寫與他所看到的實物也不大像。這些速寫代表著他所知道的東西,或者是想要知道的東西。它們是註釋用的圖解,或者是地圖,以後他會填上現在缺失的名字。即使今天他不能親自發現它們要去哪裡,但如果他能認出這種毛毛蟲,他也就可以很容易地從參考書中找到這一答案。他把毛毛蟲描繪成比例放大的橢圓形。近距離的觀察表明,它們的身體並非棕色,而是隱約帶有由橙色和黑色組成的條紋。在他的圖解上,他只用鉛筆畫下了一組條紋,長度是嚴格按照比例畫的,並用箭頭標明它們的顏色。他清點了一下這隊毛毛蟲的數量——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每一隻都混在另一隻的毛里。他記錄的數字是二十八隻。他畫了一張毛毛蟲領隊的正面像,標明了下頜和複眼的相對大小和位置分佈情況。當他屈膝跪下身來、把臉貼在路面上近距離觀察毛毛蟲領隊的頭部時,他看到了一張可以活動、組成部分神秘莫測的臉。他想:這些對我們來說怪異非凡的異形生物,就像是從外太空來的想象中的生物一樣,而我們正和它們共享著同一個星球;可我們卻給它們命名,然後不再去看它們,或者是它們的尺寸妨礙了我們去看。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將這個想法講給瓊聽。或許她現在正沿著小徑走回來找他,可能還會有點生氣。
伯納德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瓊則一直盯著自己的膝蓋。村長以為他們沒有聽懂,便迫不及待地解釋道:
他們倆迅速地朝奧里亞克夫人的方向瞥了一眼,發現她仍坐在那裡叉著雙臂,於是,他們回應村長的致辭時也就三心二意了。
她可以肯定,這些無主的野狗一定很飢餓。在這片區域,在這個離聖莫里斯有兩英里甚至更遠的地方,即使是獵犬也會度日維艱。它們是警衛犬,被馴養出來就是為了發動攻擊,而不是苟且生存。如果事實並不是這樣,那它們就是兩隻已經長到失去了魅力,或者是需要耗費太多食物的寵物狗。瓊再一次向後退。她很害怕,也有理由害怕,怕的不是狗本身,而是這兩條現身荒野、不同一般的狗所擁有的異常體型。或許她還怕它們身上的顏色?不,不是的。第二隻更大的狗也看到了她,它走上前,立在它的同伴身邊。十五秒鐘過去了,它們一動不動,然後它們才開始向她走來。如果它們突然開始跑動,她會在它們面前束手無策。但她需要緊緊盯住它們,她必須看著它們過來。她冒險地朝背後瞟了一眼:灑滿陽光的小路上空空如也,毫無伯納德的身影。
「簡單的事實就是:索維兄弟是一對醉鬼,而你和你的親信討厭達妮埃爾·貝爾特朗,因為她長得漂亮,又一個人住,而且她自認為不欠你們任何人一個解釋。當這件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時,你幫助她反抗蓋世太保了嗎?沒有,你站在了他們那邊。你用這個故事,這個罪惡的故事,加重了她的恥辱。你們所有人,都寧願相信兩個醉鬼們的話。它給了你們很多樂子,對達妮埃爾而言則是更多的羞辱。你們無法閉嘴。你們把這可憐的女人趕出了村莊。但是她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有價值,而且該羞愧的人是你們,是你們所有人,特別是你,赫克托,你是有身份的人啊。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要明明白白告訴你們,因為我永遠不再想聽到這個令人作嘔的故事了。明白了嗎?永遠也不再想了!」
當夜幕逐漸降臨時,他們開始感到疲勞和煩惱起來。泰德納羊圈是一排狹長低矮的倉房,坐落在天際線上。他們步履沉重地走上返回羊圈的緩坡,這時,他們聽見從西邊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響。當這聲音更加接近時,它分解成了上千個美妙的音符,彷彿是由鐘琴、木琴和馬林巴琴一起交錯對位演奏而成的。伯納德感覺那就像清涼的流水淌過光滑的岩石一樣。
「上次是一條狗。不過,都是一回事,原因都一樣。」
傍晚時分,二人流連在通往鄰近聖莫里斯的小村莊的路上,他們通過做|愛來總結(或者可以說是延續)他們對於未來的討論,或許就在小徑最柔軟舒適的那一段上。只有在那時,瓊才得以暫時驅散腦中那褻瀆神明的困惑。但在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後來所有的日子里,他們都沒有涉足這種有關他們未來的充滿隱喻的場景里。第二天他們就折了回來。他們根本沒有走下威斯河谷的高原,根本沒有打那消失在岩山深處、向上抬升的神秘水渠邊走過,根本沒有通過中世紀的橋樑跨越河流,向上攀登並穿過「布蘭達的喀斯」,在史前的糙石巨柱、環狀列石或是散落在荒野中的巨石墓之間漫步,也根本沒有開始塞文山脈那通往弗洛拉克的漫長的上行坡路。第二天他們就開始了各自的旅程。
「以前我們也有過一次。」他說,「去年冬天。記得嗎?」
莫妮卡又回來了。她端來了一個上釉的棕色餐盤,上面擺著陶罐燴豬肉。這時,村長已經在乾淨的玻璃杯中倒滿了酒,開始說起話來。
也許是他們想回家的熱情也感染了牧羊人,或者,按著伯納德那更加憤世嫉俗的說法,也許是他當時就已經在腦子裡打好了算盤——在下山的路上,牧羊人變得更加健談起來。他解釋說,按照慣例是不應該把羊群這麼早趕離喀斯的。季節性的牲畜遷移一般在九月份開始。可是他https://read.99csw.com弟弟不久前死於一場摩托車事故,這使得他不得不提前回來料理後事。兩群羊會被集中起來,其中一部分將被賣掉,另外還有份地產需要出售,有些債務需要清償。牧羊人說話時,中間夾著漫長的停頓,他帶著他們走下一條小路,穿過一片橡樹林,途經一個原先屬於他叔叔的廢棄羊圈,然後穿過更為濃密的聖櫟樹林,最後在一座頂部長滿松樹的小山丘旁鑽了出來,來到一塊照耀在陽光下的寬闊梯田裡,這梯田懸在一道分佈著葡萄園和橡樹林的山谷之上。在那下方不到一英里遠的地方,就是聖普里瓦村,坐落在一條被涓涓細流沖刷出來的小峽谷邊緣。在山腰的梯田裡,有一座灰色石頭砌成的羊圈,面向著下方陽光普照的村莊。緊挨著羊圈的一側有一小塊田地,牧羊犬正在那兒追趕最後一隻掉隊的羊。北面方向,地勢突然升高,朝西北方彎曲環繞,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形岩石劇場,那正是位於高原邊緣的峭壁。
高原那巍峨挺立的峭壁環衛著這片土地,在這一小片土地上,她感到了安全。她又回歸了自我,她已經變了。此時,此地,此景。當然了,這就是人生的追求,卻鮮有機會去充分地享受現在,享受這一單純的時刻——緩緩黯淡的夏日天色,腳下百里香的馥郁芬芳,腹中的飢餓感,她那已得到緩解的乾渴,透過襯衣感受到的石頭的溫暖,蜜桃在口中留下的清香、在手上留下的黏液,她那酸軟的腿腳,那因滿身汗水、灼人烈日和飛揚塵土而導致的身心俱疲,這個隱秘而可愛的地方,還有身邊的這兩個男人,一個她了解並深愛著,另一個雖然沉默卻值得信賴,並且——她敢肯定——正在等她做出下一步不可避免的行動。
他們在小路上停下來,等待著,陶醉其中。他們看到,在依然耀眼的低垂落日的背景下,先是騰起一道厚厚的土黃色的煙塵,緊接著,在小路的拐彎處,出現了幾隻領頭羊。突然的遭遇把它們嚇了一跳,但身後洶湧而至的羊群已經讓它們無法調頭了。伯納德和瓊爬上一塊岩石,站在飛揚的塵土裡,在喧鬧的鈴鐺聲中等待羊群通過。
他們一路乘坐汽車和火車旅行,向西經過普羅旺斯,穿越暴發的山洪和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在阿爾勒,他們遇見了一位法國政府官員,他開車載著他們來到了朗格多克的洛代沃。他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在一周內去他所在的賓館找他,他將會順路帶他們前往波爾多。此時天空已經晴朗,離他們回英國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於是他們決定開始一段短程徒步旅行。
僅僅出於一種微弱且無可名狀的焦慮就折返回去,這是不可能的。前天他們還一致認為,在這裏,他們總算可以為數月來的異國旅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在紅十字會包紮站的六個星期已經成為過去,英國的冬天就在前方等待著,為什麼她現在卻無法為這充滿陽光的自由而感到高興呢?她這到底是怎麼了?
十五分鐘后,伯納德找到了她,她正呆坐在小路上。當他扶她起來時,她簡短地說自己受到了兩條狗的驚嚇,她想要回去。他沒有看到那把染血的小刀,瓊也忘記撿起它了。他開始告訴她,錯過通向納瓦賽勒的坡路的美麗風景有多麼愚蠢,他一個人就能對付那些狗。但是瓊已經走開了。她不是那種會強行做出突然決定的人,就像現在這樣。撿起她的背包時,他發現在帆布上有一排彎曲的孔洞和一層泡沫,但他太專註于想要趕上瓊了,就沒怎麼在意。當他趕上她時,她搖搖頭。她無話可說。
「出事了。」
村長曾經是那麼迫不及待要講完故事,可在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后,他渾身一抖:「您必須明白,夫人……索維兄弟倆透過玻璃窗親眼看到了一切……而且我們後來也聽說,在里昂和巴黎的審訊所里,這樣的事情也發生過。事實很簡單,動物可以被訓練……」
這個地方屬於喀斯地區,整片石灰岩高原坐落在高出濱海平原一千英尺的地方。在一些地段上,峭壁一直向下垂落數百英尺,蔚為壯觀。洛代沃就坐落在一條隘路的底端,當時那還只是一條狹窄的鄉間小道,如今已經變成了繁忙的9號國道,仍然是一條不錯的上坡路,但由於交通繁忙,步行起來並不令人感到愉快。在那段日子里,你可以一整天平靜穩健地在高聳嶙峋的岩石間攀行,直到你可以看見在身後三十英裡外,南面的地中海閃爍著粼粼波光。崔曼夫婦在勒凱拉爾小鎮里過了一夜,還買了兩頂牧羊人戴的寬檐帽。第二天早上他們離開了大路,隨身帶了兩升水,穿越「拉扎克的喀斯」,朝東北方向進發。
「我們只是有點懷疑。也許是我們弄錯了……」
石頭還在她手上。她的前臂被划傷了。鮮血的氣味會讓那些狗更興奮嗎?她想吮掉傷口上的血,但要那樣做她就得拋掉石塊。離拐彎處還有一百多碼遠。那些狗就在二十碼開外,並且還在逼近。最後,她停了下來,轉身直面它們。這時,她感到自己的意識離開了身體;這個超然的自我正準備冷眼旁觀——更糟的是準備默許——讓一個年輕的女人被活生生地吃掉。她鄙夷地注意到:自己在每次呼氣時都發出了嗚咽聲,而肌肉痙攣讓左腿顫抖得如此厲害,再也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了。
「後來我們發現不是這樣。皮埃爾·索維和亨利·索維……」
崔曼夫婦倆本來可以隨時離開,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這是他們為自己安逸度過戰爭所做出的小小贖罪,是他們的理想主義的表現,也是他們為了「贏得和平」和「幫助建立一個新歐洲」而付出的努力。然而他們離開勒里希時的情形卻實在令人傷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離去。悲傷的義大利人正在頂樓為一位垂死的家長舉行臨終儀式,整座房子里擠滿了親屬。紅十字會救護站捲入了一起盜用公款的醜聞。八月初的一天,在破曉之前,伯納德和瓊悄悄地離開了那裡,在公路旁等待帶他們北上前往熱那亞的汽車。當他們站在微亮的光線中沮喪而沉默著的時候,如果此時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有了第一個孩子,一定會為他們對新歐洲作出的貢獻而感到欣喜。這個女孩便是我未來的妻子,有朝一日她會為在歐洲議會中爭得一席之地而奮鬥。
在這一天行將結束的時候,崔曼夫婦經過了一處史前埋葬墓室,普魯納萊德巨石墓。接著僅僅走出幾碼遠,他們就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被威斯河沖刷形成的巨大峽谷上。他們停下來,吃掉了儲備的食物——一種在英格蘭從未見過的巨型番茄,已經放了兩天、像餅乾一樣硬的麵包,還有一根粗紅腸,瓊用伯納德的袖珍折刀將它切開。他們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說話,而現在,當他們坐在巨石墓的水平石板上、越過那道大裂隙向北凝望「布蘭達的喀斯」乃至更遠處隆起的塞文山脈的時候,一場熱烈的討論爆發了。伴隨著他們對未來生活的預感,明天他們將採取哪條路線穿越這片壯麗的陌生鄉野成了話題。伯納德和瓊都是共產黨員,他們探討著擺在前方的道路。一連幾個小時里,他們談論著錯綜複雜的國內詳情、村莊之間的距離、步行途徑的選擇、法西斯的敗亡、階級鬥爭以及浩瀚的歷史變革——這變革的方向已為科學理論所預見,而這也賦予黨不可剝奪的統治權利——所有這些都一併融入了那壯麗的景色。一條誘人的大道從他們愛情的起點緩緩鋪展開來,經過喀斯高原和眾山脈壯闊的風景,就在談話間,它們漸漸被夕陽染紅,隨後便黯淡下去。隨著暮色漸濃,瓊的憂慮也隨之加劇。她已經開始失去信仰了嗎?一種永恆的沉寂在誘惑她,試圖將她拖入深淵,而每當她停止自己樂觀的閑聊去留心它時,這份空白卻自始至終地充斥在伯納德那洪亮的陳詞濫調、如軍事化般貧乏無趣的話語,還有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中那些所謂的「前線」、「進攻」和「敵人」等云云之中。
當小徑陡然開始下降時,他們停住腳步,驚嘆于眼前的景緻。在遠處的另一端,在明亮空蕩的半英里空間距離開外,面朝他們的,是一堵垂直下落三百英尺、如同一張烤盤似的巨大岩壁。一些胭脂櫟利用岩石裂隙中和岩架上的少許土壤在此紮根,零零星星地生長在巨岩之上。這股逼著生命在最惡劣最艱難的地方紮根的狂野活力,讓瓊覺得厭煩。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一千英尺下面就是威斯河,被隱蔽在了樹叢中。在這布滿陽光的空曠大氣里,似乎隱藏著一種視覺無法觸及的黑暗。
「我看得出來,你認為我是個瘋子。這沒什麼。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人性、人心、精神、靈魂、意識本身——隨便你叫它什麼——最終,我們都得應對它。它需要發展和擴張,否則我們心裏積鬱的悲傷將永遠無處發泄。我個人有個小小的發現,那就是,這一改變是可能的,我們是能有所作為的。如果內心世界不掀起一場革命(不管這場革命進行得多緩慢),我們的一切重大規劃都將毫無價值。如果我們想與別人和睦相處,首先要做的就是改變自己。我不是說這一定會發生。也許,這種情況不太會出現。我是說,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如果實現了(這可能需要幾代人的努力),那麼它所帶來的好處,將以一種無法規劃、無法預見的方式來改造我們的社會,讓它不受任何一個組織或是任何一套理念的控制……」
奧里亞克夫人和侍者開始躁動不安起來,好像這些話他們以前在酒桌上已經聽過很多次了,或者他們是覺得村長在自吹自擂。奧里亞克夫人低聲地對莫妮卡說著話,指示下一道工序。
她想,她不過是受到了一段轉瞬即逝的情緒的影響,感到了一種在事物開始時產生的不安,而律動的走路可以讓她安心。等到了傍晚,在勒維岡的旅店裡,她的這份焦慮會變成一段趣聞逸事;在他們舉杯對飲時,它們會變成這豐富的一天的一部分。寬闊傾斜的坡面上,小徑隨意地曲折延伸,走下去很是方便。瓊歡快地調整了一下戴在頭上的寬檐帽,遮住陽光,搖擺著雙臂,輕快地跑下斜坡。她聽到伯納德在後面叫她,但她選擇不予理會。或許她還在想,像這樣大步地走到他前面去,沒準兒會讓他感到沮喪泄氣,這樣他會主動提出往回走。
「Ça suffit!」
「安托瓦內特運行得不錯,」村長說,「共維持了7個月。在這裏我們只有幾個人手。我們把特工和他們的電報通訊員接到北方去。有時候只是運送物資。我們還幫過一位加拿大飛行員抵達了海岸線……」
「當時我們也都是這麼想的。」村長說。
這裡是法國最空曠的地帶之一,人口甚至比一個世紀前還要少。布滿塵土的小徑在茫茫無邊的灌木、荊豆和黃楊中間蜿蜒,即便在最詳細的地圖上也未被標識。廢棄的農場和小村莊坐落在一片令人驚嘆的綠色深處,那些小型牧場被古老的石牆和小徑分開,兩側則被高大的黑莓灌木叢、野玫瑰和橡樹包圍,帶有一絲英國式的親切感。但是很快它們又被巨大的空曠所取代了。
瓊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又開始爭吵起來……
奧里亞克夫人搖著頭。她重新坐回椅子上,雙臂交叉。
「遺憾!」奧里亞克夫人嗤了一聲。
二十分鐘后,牧羊人穿過松林中的一處缺口,牧羊犬也驅趕著羊群從中通過。這條小道伯納德和瓊以前已經走過三四次了。他們發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的一小塊空地上,斜陽垂得更低,略帶紫色的低矮山丘和遙遠的大海都呈現在他們面前。這正是三天前他們在洛代沃的晨光中所欣賞到的風景。他們已經來到了高原的邊際,即將走下高原。他們馬上就要回家了。
奧里亞克夫人似乎對村長有著某種威懾力。在村長和這對英國夫妻握手后,她叫他自己找張椅子坐下。他慍怒地默許來杯白蘭地。當夫人讓侍者帶一壺咖啡到桌上時,他立刻來了興緻。真正的好咖啡仍然是稀缺貨色,而這壺咖啡卻是用最上等的阿拉伯黑咖啡豆磨製的。村長再次舉起杯子。Vous êtes Anglais?啊,他那現在正在克萊蒙費朗讀工程學的兒子曾經和英國遠征軍一起並肩作戰過,並且總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