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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得我的導師托尼·坎寧吧。我們有一回去他房間里喝過茶。去年九月他跟太太弗里達分手了。他們的婚姻超過三十年。沒什麼明確理由。學院里有傳聞說他跟一個年輕女人在薩福克郡的一個小別墅里幽會。據說他也把她給甩了。上個月有個朋友寫信過來。他是聽院長親口說的。這些事兒在學院里是公開的秘密,只是沒人想到告訴我罷了。坎寧病了。為什麼不說呢?他的病很嚴重,已經沒法治了。十月份他辭去了學校里的職位,跑到波羅的海的一個島上,租了一所小房子。照顧他的是一個當地的女人,她的職分也許比管家還多了那麼一點。彌留之際他給轉到了另一座島上的一家小醫院里。他兒子去看了他,弗里達也去了。我估計你沒在二月份的《泰晤士報》上看到訃告。我相信如果你看到,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戰爭將近尾聲時加入過特別行動處。他幾乎得算是個英雄,曾在夜晚乘降落傘潛入保加利亞,在一次伏擊中胸口受過重傷。後來,四十年代末期他在軍情五處干過四年。我們父輩的時代——他們的人生要比我們的有意義多了,你覺得呢?托尼對我很好。我真希望能有人早告訴我。至少我能給他寫信。你為什麼不來讓我高興高興呢?廚房邊上有個甜美小巧的空房間。不過我想我上回就告訴過你啦。
如今我們甚至會花更多的時間,跟登記處的另外幾十個姑娘待在一起,學習嚴格的文件檢索與發掘規則,沒有人告訴我們,可是我們漸漸領悟:保密許可是一層層同心圓,而我們被扔在外圍的一片黑暗中,備受冷落。那些叮叮咣咣作響、時好時壞的手推車載著文件送往整棟大樓的各個部門。它們只要有一輛出點錯,格雷特雷克斯就知道該怎麼用他隨身攜帶的迷你螺絲刀修好它。於是,那些比較勢利的女孩就給他起了個「雜務工」的綽號,她們認定他的仕途前景不妙。這一點對於我而言倒是挺幸運的,因為儘管當時我仍然滿懷悲傷,卻開始對馬克西米利安·格雷特雷克斯有了一點興趣。
就因為這個「朋友」,我們今夜哪裡都沒法去了。
那麼,當我在那一整段時間里都將身體挺得筆直,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邊沿,交叉雙腿,把筆記本緊貼在光溜溜的膝蓋上做筆記時,我究竟為何如此異樣?我的專業是數學,我以前當過象棋手,我也是一個需要安逸享受的女孩。辯證唯物主義是一個安全的封閉系統,這一點跟審查程序差不多,但它更嚴苛精密,也更弔詭複雜。更像是一道萊布尼茲或者希爾伯特的公式。人類的雄心壯志、社會關係、歷史沿革,與一種分析方法錯綜交纏,其表現力驚人,就像巴赫的賦格曲一般,完美到了非人的地步。有誰能對此充耳不聞,從頭睡到尾呢?答案是,別人都可以,只有我和格雷特雷克斯不能。他總是坐在我左前方,相隔一步棋的距離,我能看見他的筆記本上寫滿了他的圓體字。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鋼筆。「記了一大堆筆記嘛。」
偶爾,將近傍晚時,我們會「受邀」參加一場講座。不去是不可思議的。主題向來都是圍著共產主義轉,講它的理論與實踐,講地緣政治鬥爭,講蘇聯赤|裸裸的稱霸世界的企圖。我這麼說,弄得好像這些講座還有點意思,其實不是那麼回事。理論與實務都冗長臃腫,其中大部分是理論。因為主講人是一位退役的皇家空軍,名叫阿奇博爾德·喬威爾,這一整套他自己都鑽研過——沒準是從什麼夜校里學來的——急於將他知道的辯證法及其相關理論跟我們分享。但凡你閉上雙眼,便能輕易想象此刻你正置身於某地——好比斯特勞德的某一場共產黨會議,因為喬威爾的目的,或者說他的職權範圍,並不是為了駁斥馬列主義思想,甚至也不是為了表達質疑。他想讓我們深入敵人的「內心」,懂得他們的思想,徹底領會它的大行其道,究竟是基於怎樣的理論基礎。我們這些新手剛剛經過一天的勞碌——一邊打字一邊試圖領會在可怕的林小姐心目中,究竟怎樣的事實才值得建立一份檔案——此時,喬威爾熱情洋溢、慷慨激昂的演講讓我們大多數人都昏昏欲睡。人人都相信,如果在頸部肌肉鬆弛、腦袋猛地向前磕的時候被當場抓住,進而顏面掃地,那一定會毀掉自己的職業前途。可是光相信是不夠的。向晚時分那重重的眼皮有它們自己的邏輯,有它們自己的重量。
我們停在路當中,恰巧就在這條路從兩棵樹之間穿過的地方,逼得路人只能從我們身邊https://read.99csw.com擠過去。這是一個深深的、飽含激|情的吻,要不就是對這類吻模仿得幾可亂真。我想他也許是因為自己對我缺乏渴望,所以親吻時著力彌補。等他放開我時,我試圖把他拉回來,可他抵擋住了。
我們坐在草地上,避開別人的視線,話題又回到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上個月白廳和蘇格蘭場都發現了炸彈。最近軍情五處正在繼續調整組織結構。我們這些新手,有一小部分,就是包括雪莉在內的更有前途的那撥人獲得提拔,他們從「託兒所級別」的登記處工作中脫身,也許已經全力投入了這個新熱點。他們佔了一個個房間,緊閉的房門裡會一直開到很晚。我給落在了後面。為了驅散挫敗感,我像過去一樣,抱怨自己總是困在過時的戰役中。那些講座的迷人之處,類似於某種死去的語言。世界被穩穩地分成兩個陣營,我說。蘇共對於擴張的傳教士般的狂熱,就跟你在英國教會裡看到的那種沒什麼兩樣。俄羅斯帝國固然壓迫民眾、腐敗墮落,卻也陷入了麻木不仁的昏迷狀態。新的威脅來自恐怖主義。我在《時代》周刊上讀到一篇文章,自以為在這方面已頗有見識。不僅僅是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或者各種各樣的巴解組織,遍布歐洲大陸的地下無政府主義者和極左組織已經開始放置炸彈、綁架政治家和工廠主了。紅色旅,巴德爾—邁因霍夫團伙,在南美洲有圖帕馬羅城市游擊隊以及幾十個類似的組織,在美國有共生解放軍——這些嗜血的民粹主義者和自戀狂都跨越國境彼此勾連,在這裏,他們很快就會成為某種威脅勢力的代表。我們的面前已經有了「憤怒之旅」,那些比他們可怕得多的傢伙都會陸續跟上的。而我們在做什麼呢,我們還是在把大部分的人力物力,用在跟蘇聯商貿代表團那些無關緊要、趨炎附勢的傢伙玩貓鼠遊戲嗎?
上班路上,我想起當初經過一番推理,我還認定自己的情感比他更高尚,不由湧起一陣羞愧。甚至在羞愧還沒完全湧上來之前,我就哭了。地鐵上的人流中,離我最近的乘客禮貌地將視線移開。他一定知道,當我聽說事情的真相時,會將過去的多少恩怨一一改寫。他相信我會原諒他,想到這裏他一定心生寬慰。看起來真是悲慘。可是,為什麼沒有一封遺書,解釋幾句,回憶我們之間的種種,說聲再見,打個招呼,給我某種能與之相伴餘生、能替代我們之間最後一幕的東西?此後好幾個星期,我都在折磨自己,懷疑這封信給「管家」或者弗里達扣下了。
我高興,我很高興,可我沒流露出來,什麼也沒說,等著他再說兩句。他似乎想開口,但終究還是改變了話題。
我說,「我猜是不太對。」我頗為不安,當我感覺到他是在刻意讓我不安時,就愈發不安了。我們是最近突然好起來的。我對他一無所知,而此刻,他看起來就像是個陌生人,他那雙特別大的招風耳衝著我支楞著,活像雷達的拋物面天線,捕捉我最輕柔也最不誠實的低語,他那瘦削而緊繃的臉上,整個表情都專註在我身上。我擔心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東西,而且,即便他終於得到了那樣東西,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沒有。」
我說,「這話題挺誘人的。」
「不算特別想。」
我把視線移開。
「這回就這樣吧,」他一邊說,一邊用食指碰碰我的鼻尖,擺出一副家長的樣子,居高臨下地跟一個要這要那的孩子說話。於是,我一路都跟他耍著心機,悶悶不樂地噘起嘴,逆來順受地讓自己的手握進他的手裡,繼續往前走。我知道這個吻會讓我行事更難,可是至少我們第一次握了手。過了幾分鐘,他鬆開了手。
「我還是回到開頭那個說法吧,」前空軍指揮官喬威爾在總結陳詞。「馬克思主義的強大威力和生命力,輔之以其他任何假定的陰謀,便具備了引誘那些才智過人的男男女女的能力。這一點毫無疑問。謝謝。」
「芬蘭的。在群島中。」
「哦,我聽說那裡很漂亮。」
「別傻了。我只是特別愛管閑事罷了。原諒我。」
我耐心地工作,沒有一句怨言,謙卑地服從林小姐的非難——我用這種方式讓激|情延續。如果我工作效率低下,如果我上班遲到或者怨聲載道,甚而考慮離開軍情五處,那我就會讓他失望。我說服自己,這是在廢墟中誕生的偉大愛情,所以我將痛苦一層層堆積起來。Akrasia!我之所以會花費額外的精力,將某些文官的潦草筆跡轉化成一式三份、無懈可擊的備忘錄打字稿,是因為:向我愛過的男人致敬,是我應read.99csw.com盡的職責。
我們這群睡眼惺忪的人終於醒過來,畢恭畢敬地站起來看著演講者離開房間。他一走開,馬克斯就轉過身直盯著我看。他後腦上的那道縱向的深溝格外敏感,似乎有什麼特異功能。他知道我暗地裡將他的整個人都重新組合了一番。
「你願意讓我再親你嗎?」
「對,就是它。你怎麼知道的?」
某天傍晚,下班后我們在公園裡散步。話題說到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我猜他知道點內幕。正當他跟我講到一篇他讀過的文章時,心血來潮地,我挽起他的手臂,問他想不想親我。
不過我們還是成了朋友。既然他讓我想到傑瑞米,我就懶惰地假設他也喜歡男人,可我希望我弄錯了。我並不指望他能說這事兒,尤其是在這些辦公室里。特工世界是鄙視同性戀的,至少對外是這樣宣稱的,這一點讓他們很容易被要挾敲詐,一旦犯事就會在情報機構失業,從而身敗名裂。不過,當我對馬克斯浮想聯翩時,我至少能告訴自己,我已經過了托尼這道坎。而馬克斯這個人——我儘力慫恿大家都這麼叫他——算是我額外得到的好處。我起初打算拉上雪莉,三人結伴在城裡玩,可她告訴我,此人叫她毛骨悚然,沒法產生信任感。而且他不喜歡酒吧、煙草和那些吵吵鬧鬧的音樂,所以,通常下班以後我們就坐在海德公園或者伯克利廣場的長椅上。他不能說的事我也不會問,不過我有大致的印象:他曾在切爾頓漢姆干過一陣信號情報。他三十二歲,獨自居住在泰晤士河的一個彎道旁的伊格漢姆鎮附近,在某個鄉間別墅區里。他不止一次說過我應該去那裡做客,可是從來沒有一次正式邀請。他出身書香門第,先後在溫徹斯特和哈佛上學,他在哈佛先取得法學學位,接著又拿到心理學學位,可是有個念頭老是縈繞在他心中:他選錯了專業,應該學點兒像工程學那樣實用的東西。有一陣子他想跟著日內瓦的一個鍾錶設計師學手藝,可他父母說服他改弦易轍。他父親是一位哲學家,母親是一名社會人類學家,馬克西米利安是他們的獨生子。他們想讓他用頭腦謀生,而不是整天動手忙這忙那。在一段短暫的鬱鬱寡歡的時光中,他先後在一所補習學校里教過書,當過新聞自由撰稿人,接著又四處旅遊,最後通過叔叔的一個生意夥伴介紹,來到軍情五處。
「對,我記得。」
「那就讓我一個人待著吧。」
這個吻跟第一個一樣長,這生疏的吻,打破了我們之間的緊張情緒,所以愈發教我心醉神馳。我覺得自己放鬆下來,簡直快要融化了,就像浪漫小說里的人物那樣。我再也不許自己猜想他是在跟我虛與委蛇了。
「一定是這樣。」
我們默默地走著。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是獨生子,從小在寄宿男校長大——他不知道當事情跑偏了方向時,該如何跟一個女人說話。我也一言不發。我生氣,可我不想趕他走。當我們在公園欄杆外的人行道上停下來道別時,我比剛才平靜了一些。
「我想他喜歡離群索居。」
「順便說一句。不要對這份工作失去耐心,我碰巧知道有一個非常有趣的項目正在上馬。甜牙。正是合乎你追求的東西。我已經替你說了句好話。」他沒等我回應。他噘起嘴唇,聳聳肩,沿著公園巷往大理石拱門方向走去,而我還站在原地看著他,琢磨他到底有沒有說真話。
對我而言,什麼都沒有改變。我繼續在柯曾街工作,同時祭奠著那座將悲傷隱匿於其中的小神龕。這份職業是托尼替我挑的,他把他的樹林、牛肝菌、觀點和處世之道,都借給了我。可是我沒有關於他的任何證物、紀念品和照片,沒有信,連一張紙條都沒有,因為我們的約會都是在電話里定的。我很勤快,他借給我的那些書,我都是一邊讀一邊還,只有一本除外:R·H·唐尼的《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我到處找它,好多次,我都回到相同的地方孤零零地翻箱倒櫃。那本精裝書的淡綠硬封被太陽曬得褪了色,作者的名字縮寫旁有一圈杯子的印痕,前環襯上用紫色墨水簽著簡單的「坎寧」字樣,筆跡看起來飛揚跋扈,整本書幾乎每頁上都有他用鉛筆作的旁註。太珍貴了。可是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書才會這樣,也許是https://read.99csw.com我從耶穌草坪的那個房間搬走時丟的。我僅存的紀念品是一張他後來隨手送給我的書籤,還有我的工作。他把我打發到萊肯菲爾德宅邸的這個髒兮兮的辦公室里。我不喜歡這裏,可那是他留下的遺產,如果現在讓我到別處去,我可受不了。
「看到。」
有一回聽講座時我走神,將他打量了一番。他頭顱兩側的骨頭古怪地鼓起來,耳朵就支楞在上面,而且那兩隻耳朵的顏色顯得特別粉|嫩。不過,令視覺效果大大誇張的是他的老派髮型,後腦和兩側的頭髮都按照標準的軍人規格削短,這樣的髮型讓他後頸上的一道深溝顯露無遺。他讓我想起傑瑞米,更讓我不快的是,他還讓我想到劍橋數學專業的本科生,就是那些在輔導課上讓我顏面掃地的傢伙。不過,他的面相頗有欺騙性,因為他的體格看起來精瘦而強壯。我在想象中重塑他的髮型,讓他頭髮留長,這樣就能蓋住耳垂和整個頭部,一直留到衣領頂部,即便在萊肯菲爾德宅邸,這樣的髮型也是完全允許的。這件芥末黃的格子花呢夾克衫應該換掉。即便從我的角度斜斜地看過去,也能看出他的領帶結打得太小了。他應該開始管自己叫馬克斯啦,然後把他的螺絲刀放進抽屜里。他寫字用的是棕色墨水。這也得改一改。
我們這一撥新來的一共十二個,包括三個男人。其中有兩個是年過三十的已婚商務人士,對誰都沒興趣。第三個姓格雷特雷克斯,他那野心勃勃的父母替他起名馬克西米利安。他三十來歲,長著一對招風耳,極度沉默,究竟是因為害羞還是目中無人,我們誰也吃不準。他是從軍情六處調來的,此前已經爬到了文官的級別,他跟我們這些新手坐在一起,僅僅是為了看一看我們的系統是怎樣運轉的。另兩個商務型男士也很快就要提拔到文官級別了。無論我在面試時有過怎樣的感受,如今我是再也無所謂了。隨著我們亂鬨哄的培訓日漸深入,我領會了此地的大體精神,從其他姑娘的暗示中,我開始接受這樣的觀念:這個小小的成人世界與其他公共服務機構有所不同,在這裏,女人從屬於一個低等階層。
「看到訃告嗎?」
他當然不是那種我可以隨便探聽其戀愛史的人。我真懷疑他在伊格漢姆是不是會有個同性戀人。我甚至還冒出一個念頭,想去實地看一眼。事情就是這麼變糟的。就算坐實我的猜測,對我的這份感情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可我還在懷疑,沒準他會像傑瑞米那樣,能滿足女人,自己卻得不到什麼樂趣。這當然不夠理想,不夠對等,可對我倒也不算很糟糕。總比可望而不可即要好些吧。
「我要去趕火車。我得替一個朋友做晚飯。」
他仍然在用某種特殊的方式揣摩我,彷彿希望能將這場談話引到什麼具有深遠意義的方向。
「是在《泰晤士報》還是在《每日電訊報》?」
「芬蘭的?還是瑞典的?」
「他曾是托尼的朋友,直到他們……」
能跟人聊聊,至少聊聊托尼,讓我如釋重負。馬克斯甚至聽說過他,還記得一個政府委員會,一本歷史學著作和其他一鱗半爪的印象,其中包括一場關於撥款資助人文學科的公共辯論。
我當然不記得了。這些驅逐事件並沒有在我給《?誰?》寫的專欄里佔有一席之地。當時我身邊還沒有托尼督促我看報紙呢。
「塞麗娜,你很清楚,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想讓你親。」
我們繼續往前走。他從我的嗓音里聽出了敵意,便用手碰碰我的胳膊,像是在試探,抑或道歉。他說,「你有沒有去過庫姆靈厄看看他的墓地?」
他開口想說什麼,接著又改變主意,一隻手往下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然後轉過身從我身邊走開,離開了房間。
「是萊姆蘭嗎?」

「純粹好奇。他有沒有把你介紹給莫德林?」
「聽起來不太對。我會想起來的。」
此後的幾個星期里,過往的幾十個細節在我腦海一一重演。那些曾讓我如此不耐煩的午睡,那張在早晨讓我不忍直視的蒼白的臉。當時我以為,五十四歲的情形本應如此。尤其是那場對話,總是歷歷在目——卧室里,洗衣筐邊,前後不過數秒,當時他正在跟我講伊迪·阿明和那些被他驅逐的烏干達亞裔。當時這條新聞轟動一時。邪惡的獨裁者把他的國民趕出國門,他們持有英國護照,愛德華·希思政府並不理會小報上的怒火中燒,而是以優雅得體的態度,堅持說這些人必須獲准在此定居。托尼的看https://read.99csw.com法也是如此。他話說到一半,連氣都沒有換一口就飛快地插了句,「就扔在那裡,跟我的衣服放在一起好了。反正我們很快就要回來的。」就是這樣,隨口|交代一句家務而已,然後他又接著剛才的思緒往下說。那時他的身體已日漸衰弱,而他的計劃卻悄然成形,這難道不是天賦異稟嗎?精心譜寫那個要緊的時刻,機會一來,便讓計劃插翅騰飛。或者在事後再補上幾筆,使之愈臻完滿。也許,與其說這是花招,不如說這是他當年在特別行動處養成的習慣。行業花招。作為一種手段,一場騙局,它真是給籌劃得機智過人。他甩掉我,而我因為受到莫大的傷害,不願去追根究底。在小別墅的那些時光,我並沒覺得我是真的愛他,然而,當我驟聞他的死訊,我立即讓自己相信,我愛他。這個花招,他的騙術,要比任何已婚男人的外遇都要狡猾。甚至,為了這一點我還崇拜他,可我不太能原諒他。
「這都得歸功於奧列格·利亞林的投誠。他原本受命在英國伺機而動,一旦英國出現危機,就策劃陰謀,蓄意破壞。後來眾議院發布了聲明。你那時肯定看到過。」
我們說到這裏便打住了。不過,大約一個月之後,我們坐在伯克利廣場,試著回憶那首著名歌曲的詞兒,關於夜鶯在此地歌唱的那首。馬克斯跟我說過,他無師自通學會彈鋼琴,喜歡彈輕音樂和那些多愁善感、淺吟低唱的流行曲,都是四五十年代的玩意,就跟他的髮型一樣落伍悖時。我碰巧在一場學校的諷刺秀里聽到過這首歌。我們半是唱半是說地念叨那迷人的歌詞:我也許做對也許做錯/但我願意立下誓言/當你回頭向我微笑/一隻夜鶯……馬克斯突然打住,說,「是庫姆靈厄嗎?」
「想起來了就告訴我。」
托尼自我放逐,在孤寂的海灘上步履蹣跚,曾與他共度無憂歲月的弟弟不在他身邊——特倫斯·坎寧在諾曼底登陸中捐軀——他的學院,他的朋友,他的妻子也不在他身邊。最重要的是,我不在他身邊。托尼本來可以讓弗里達來照顧他的,他本來可以待在那棟小別墅里,或者待在家裡的卧室中,讓書本環伺左右,讓朋友和兒子時時來看望他。就連我也可以想法子跑去看他,裝作是他以前的學生。鮮花,香檳,家庭與老友,舊照片——人們辭別人世之際,至少,當他們沒有在呼吸衰竭中掙扎、在疼痛中扭曲、在驚恐中僵硬時,不都是這樣安排的嗎?
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曾經對那個名字爛熟於心。它是死的同義詞。我說,「我突然想不起來了。」
「沒有。怎麼啦?」
他放開我,溫和地說,「坎寧有沒有跟你提過利亞林?」不等我回答,他又吻了我,只是唇與舌的蜻蜓點水。我被他勾引得好想點頭稱是,因為他就想讓我這麼說。「沒,他沒提過。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他這麼堅持,讓我挺吃驚的。「這有什麼要緊呢?」
那年春天暖意融融,我們的友情與我們坐過的各種長椅周圍的大樹和灌木一樣,盡情盛開。起初,我迫不及待地超越了親疏界線,問他,學者父母施加給獨子的壓力是不是導致他生性羞怯的原因。這問題冒犯了他,就好像我侮辱了他的家庭。他跟典型的英國人一樣,討厭解釋自己的心理活動。他態度生硬,解釋說他並不覺得自己屬於這種情況。如果說他見到陌生人態度比較保守的話,那是因為他相信,在弄清自己正在處理什麼樣的局面之前,最好言行謹慎。在那些他熟知的、喜愛的人面前,他是相當放鬆的。後來事實證明果然如此。在他溫和地鼓勵之下,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的家庭,我的劍橋,我可憐的數學學位,我在《?誰?》上的專欄。
我們又吻起來。我們斜躺到草地上。我的手擱在他大腿上,順勢向他的腹股溝滑過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被我勾起了欲|火。我不希望他是個聰明過人的騙子,然而,正當我的指尖離那個「堅實的證據」僅有幾寸之遙時,他一扭身躲開,費力地站起來,然後俯身把褲子上的乾草撣開。這手勢看上去格外挑剔。他伸出手把我拉起來。
我跑到霍爾伯恩的公共圖書館,那裡收藏著往期的《泰晤士read.99csw.com報》,我在那裡查到了那篇訃告。我像個白痴一樣瀏覽著,試圖搜尋我的名字,接著,我又看了一遍。整個人生都濃縮在那幾欄里,連一個段落都算不上。牛津附屬猛龍小學,馬爾伯勒中學,牛津大學貝列爾學院,近衛團,西部沙漠戰役,一段沒有說明的空當,然後就像傑瑞米說的那樣去了特別行動處,緊接著就是自一九四八年始,他在軍情五處待了四年。對於托尼戰時與戰後的生涯,我以前是多麼缺乏好奇啊,儘管我知道他跟軍情五處素有瓜葛。這篇訃告寥寥幾筆便交代了五〇年代以後的情況——新聞,著作,公眾事務,劍橋,去世。
「我要強調的是,」馬克斯說,「你所謂的『麻木不仁的昏迷狀態』,說的不太對,你說呢?」
「我很高興你對這些恐怖集團了如指掌。不過,塞麗娜,前年我們驅逐了一百零五個蘇聯特工。他們就潛伏在我們周圍。這是軍情五處的重要時刻:讓白廳吸取教訓干正事。傳說讓內政大臣跟我們站在一起是非常難的。」
他為什麼不說呢?癌。在七十年代初,只要有人說到這個詞兒,那就是行將就木的意思了。癌是一個恥辱,是病人的恥辱,它是一場敗局,一道污跡,一個骯髒的瑕疵——與其說那是肉體上的,不如說是人格上的。當時我覺得,理所當然地,托尼需要悄悄走開,沒有一句解釋,帶著他那可怕的秘密跑到冰冷的海邊過冬。那裡有他童年的沙丘,刺骨的寒風,沒有一棵樹木的內陸沼澤,而托尼穿著他那件風雨衣弓著背走在空曠的海邊,懷揣著他的恥辱、他那可惡的秘密以及對「再打個盹」越來越強烈的渴望。睡意如潮水般襲來。他當然需要一個人待著。我相信我當時對此沒有一點疑問。讓我揮之不去、思之駭然的是他的全盤規劃。先是叫我把襯衫扔進洗衣筐,再假裝忘了這件事,好讓我覺得他面目可憎,這樣我就不會再追隨他,不會把他臨終的那幾個月搞成一團亂麻。真的有必要如此精心籌劃嗎?有必要如此殘忍嗎?

「哦,真的啊。」
「我聽說過你的專欄,」他說,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接著他又加了兩句讓我開心的話。「這裏盛傳你把所有值得一讀的書都讀遍了。你精通現代文學,諸如此類。」
1973年臨近冬季,我收到一封母親轉來的信,是我的老朋友傑瑞米·莫特寫的。他還在愛丁堡,仍然在開開心心地忙著博士學業和他的新生活——那些半地下的風流韻事。按照他的說法,每一次戀情告終都沒有什麼麻煩,也不會追悔莫及。我讀到這封信是在某天早上,當時我正在上班路上,遇上難得一見的情況,居然成功地從擁擠的、臭氣熏天的車廂里一路突圍,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座位。那個要緊的段落出現第二頁寫到一半的時候。在傑瑞米看來,那最多也就是條比較重大的八卦消息而已。
「馬克斯,你在審問我嗎?」
「如果你見過,我很想聽聽你對他的印象,僅此而已。」
我們的大部分人力物力?區區一個剛剛上崗受訓的新人,怎麼會了解軍情五處的內部配置?可我想讓自己聽起來充滿自信。我被那個吻喚起了激|情,我想打動馬克斯。他凝視著我,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
隨著春意漸濃,我也越來越喜歡馬克斯,漸漸到了稍稍迷戀的地步。不跟他待在一起的時候,晚上我就跟雪莉出門,我會覺得自己缺了一點什麼,我會煩躁不安。回去上班我便鬆一口氣,在那裡,隔著幾張辦公桌,我能看到他埋頭看文件的樣子。可是這根本就不夠,很快我就會試著安排下一次約會了。必須面對的一點是,我確實喜歡這類穿著品味拙劣的老派男人(托尼不算),骨架大,身型瘦,有股子教人很難駕馭的聰明勁。馬克斯為人處世,有點兒孤高傲世、寧折不彎的味道。他那種習慣成自然的克制淡定,讓我覺得自己非但很笨,而且凡事都看得太重。我擔心他其實並不喜歡我,只是出於良好的教養才沒說出口。我想象他私下裡定了各種各樣的規矩,種種正確的觀念秘而不宣,而我常常會越界冒犯。我心裏越是惴惴不安,對他就越是感興趣。唯一能激活他,能讓他的態度溫和起來的話題,就是蘇共。他真是一流的「冷戰衛士」。在那些讓別人心生憎惡、義憤填膺的地方,馬克斯卻相信,是良好的意願與人的本性加在一起,才聯合設計出了這一場充滿陰鬱圈套的悲劇。俄羅斯帝國數以億計人的幸福美滿因此遭到了致命的危害。沒有人——哪怕是帝國的領袖們——願意選擇他們如今陷入的局面。對策的要訣是:循序漸進地使其逃離,無須丟失顏面——通過耐心地勸誘與刺|激,通過建立信任來達到目的,同時,對於他所謂的「真正可怕的念頭」,也要堅決予以反擊。
「你知道么,我在波羅的海地區待過一段。幾萬個島嶼。保存最完好的現代旅游業奧秘之一。感謝上帝,每年夏天人人都往南方逃。顯然,你的坎寧是個很有品位的男人。」
「你說他的那座島就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