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8

8

我沒有想到,故事差不多已經講了一半,黑利還會引入一個重要人物。不過,其實整場禮拜儀式她都在,坐在第三排末尾,旁邊就是一堵牆,牆根上堆著讚美詩集,埃德蒙完全就沒有注意過她。她叫瓊·阿利斯。人物很快就建立起來:她三十五歲,住在附近,守著寡,家境也算富庶,是個虔誠的教徒,尤其是丈夫死於一場摩托車事故之後就愈發虔誠了,她過去得過一點精神病,此外,理所當然地,她長得很美。埃德蒙的這場佈道對她產生了深遠的,甚至壓倒性的影響。
一九七〇年的大選將愛德華·希思推上台,埃德蒙非但丟了他的席位,而且被他的競選經理人扔到了一邊,後者告訴他工黨不會在下一個回合中提名他候選了。於是這對新婚伉儷乾脆搬到蘇塞克斯她的家裡。漸漸地,他開始花瓊的錢過日子。在這段日子里,他將地鐵司機工會或者其他左翼的朋友都拋在腦後。這倒正好,因為如今他的生活環境富庶優渥,讓他頗為尷尬。每回孩子們來看他似乎都會引發激烈衝突,於是,漸漸地,他也成了那類滿懷內疚的、「不得已拋下孩子只求取悅第二任妻子」的男人。同樣地,為了息事寧人,他寧願每周都去做禮拜,以免又得互相叫嚷,比誰嗓門更大。年近半百時,他開始對家裡花園中的玫瑰產生了興趣,還成了護城河裡的鯉魚專家。他學會了騎馬,儘管他覺得自己騎在馬上的樣子很可笑,而且這種感覺始終揮之不去。無論如何,他跟弟弟吉爾斯的關係有所改善。至於瓊——教堂里,可敬的艾爾弗雷德斯布完道之後,眾人齊聲禱告,當瓊偷偷半睜開雙眼,看到埃德蒙跪在她身邊時,她知道,儘管過程千辛萬苦,儘管飽受折磨,她終究還是拉著她的丈夫靠近了耶穌,通過救贖,通過愛的永恆力量,她畢生唯一的重大成就終將實現。
我開始整理文件夾,我太累了,不想接著看下一個短篇。我已經領略到了一種特殊的風格,堪稱任性的敘事施虐狂。艾爾弗雷德斯的人生之路變得如此狹窄,也許是他自作自受,可是黑利把他整得太慘了。他性格里一定有厭世或厭己的成分——這不是昭然若揭的事嗎?我發覺,一旦你認識,或者即將認識作者,那麼讀他的作品時就會跑偏了方向。我彷彿闖入了一個陌生人的心靈。出於俗不可耐的好奇心,我對每一個句子都充滿懷疑,疑心它或是證實或是否認或是掩蓋著一個隱秘的動機。我覺得,如果湯姆·黑利在登記處跟我做了九個月的同事,那麼我們之間的距離反倒不如現在這樣近。可是,即便我能覺察到那種親近感,我也很難準確地說出我究竟知道些什麼。我需要一種儀器,某種計量設備,某種在敘事上的功效與攜帶型羅盤針類似的東西,才能度量黑利與愛德蒙·艾爾弗雷德斯之間的距離。也許作者始終讓他自己的精靈待在一臂之遙的地方。也許艾爾弗雷德斯——他甚至未必是個男人——象徵著黑利自己懼怕的或者當初險些成為的那種人。也可能,他之所以要懲罰艾爾弗雷德斯,是因為他的道德潔癖容不下通姦之舉,刻意模仿虔誠信徒的姿態。黑利沒準是個道學家,搞不好還是個篤信宗教的道學家,要不就是個對許多事物都充滿畏懼的人。而古板和恐懼,可能構成了一個更大的性格缺陷的兩面。但凡我沒有虛擲三年光陰,在劍橋把數學念得一塌糊塗,也許我就能進入英語專業,學會如何讀書了。然而,即便如此,我真的能學會如何解讀T·H·黑利嗎?
故事到此為止。一直讀到結局我才意識到,剛才我根本沒看到小說標題。「這便是愛」。這個即將成為我的無辜獵物的二十七歲的男人,似乎太熟諳人情、通曉世故了。這個男人知道愛上一個情緒暴烈、極具破壞力的女人,會出現何種局面;這個男人也注意過一隻古老的聖水盂的蓋子,知道有錢人在護城河裡放養鯉魚九九藏書,而那些被壓榨欺凌的人上超市總是把購物車塞得滿滿的——無論是超市還是購物車,當時在英國都是新生事物。如果瓊那個基因突變的生殖器不是他臆想的產物,而是出自真實經歷,那麼我可真是相形見絀,或者說等而下之啊。我是不是對他的風流韻事有了一丁點醋意?
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她神志恢復正常,非但能面對現實,而且對他含情脈脈。有一陣子簡直很難想象那些可怕的橋段真的上演過,他已是萬念俱灰,由著她噓寒問暖地照看,再當回她的情人,倒還省心些。然而,時不時地,她彷彿騰空而起,向著那些曾經積聚起情感龍捲風的烏雲飛升。哪怕已經走完了離婚的法律程序,瓊也不肯滿足。他懼怕她大發雷霆的樣子,只好儘可能避免。什麼樣的事情會讓她發作?當她猜疑他正在想著或者看著另一個女人時,當他在下議院里通宵開會時,當他和幾個左翼朋友出門喝酒時,當他在婚姻登記處再度拖延時。他討厭跟她針鋒相對,也懶得糾纏,於是漸漸地,她一次次的潑天醋意將他訓練得俯首帖耳。這過程是緩慢的。他發覺,要息事寧人,就得遠離那些已經漸漸成為朋友的老情人,遠離女同事,罔顧下議院的分組表決鈴、組織秘書的敦促以及他的選民,事實上,他還得娶她,省得面對繼續拖延登記的後果——那些可怕的疾風暴雨。
與此同時,埃德蒙在悄悄地、反反覆復地讀一封莫莉寫來的信,信中明顯暗示想破鏡重圓。她愛他,只要他不再出軌,他們也許又能成為一家人。孩子們想他想得厲害。他很難自拔,可是他知道他別無選擇。好在瓊突然回到蘇塞克斯的那棟有護城河圍繞的房子,去照料她的馬、狗以及其他雜事。埃德蒙趁機到家跟他太太待了一小時。一切順利,她看上去楚楚動人,而他賭咒發誓,說自己一定能遵守。孩子們放學回家,他們一起喝茶。宛如時光倒流。
剛開始看他小說的那幾個小時,是我在軍情五處里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之一。除了性,我所有的需求都在這幾個小時里融為一體:我在讀書,而且我讀書的目的是為了一個更崇高的、能滿足我職業自豪感的目的,而且我很快就要見到作者了。對於這個項目,我有沒有什麼疑慮,有沒有一點內疚呢?當時沒有。想到自己能被選中,我頗感自得。我想我能把這份差事干好。我以為我能得到樓上那些人的表揚——我是個喜歡被表揚的姑娘。當時如果有人問,我會說這不過就相當於一個秘而不宣的人文藝術委員會罷了。我們提供的機會不遜於任何機構。
即便那些不信教的人也必須在這種信念中生活。因為愛並非單獨存在,也不能單獨存在,它如同一顆熾烈的彗星倏然飄過,隨之熠熠閃光的還有——諒解,仁慈,寬容,公平,善意以及友誼,這一切都與愛密不可分,在耶穌的要旨中,愛是核心。
我在自家椅子上坐定,將我的新閱讀檯燈調整一個角度,同時拿起我那枚「神聖書籤」。我手裡備好一支鉛筆,就像是準備聽一場輔導課。我夢想成真——我正在研究的是英語而非數學。我終於擺脫了母親為我立下的雄心壯志。文件夾攤在我的大腿上,暗黃色。上面有「英國文書局」的字樣,外面用繩子捆了好幾道。能在家裡放一份檔案,這是多麼嚴重的犯規啊,換言之,我擁有了多大的特權啊。從開始接受培訓起,這一條就牢牢釘在我們心裏——檔案是神聖的。誰也不能從一份檔案中挪走一絲一毫,誰也不能把檔案從大樓裡帶走。本傑明陪著我走到大門入口,並且應要求打開文件夾,證明這並不是登記處里的一份個人檔案,儘管顏色是一樣的。正如他跟當值警衛解釋的那樣,這僅僅是背景資料。不過,在那天晚上,我把這看作「黑利檔案」,並且樂在其中。
兩個月過去了。偷獵者既能輕易讓一個家庭分崩離析,也能輕易讓他們同仇敵愾。然而,艾爾弗雷德斯的婚姻紐帶本來就太脆弱了,以往的傷害還沒修補好。這場家庭劫難——在最後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中,莫莉告訴埃德蒙——是他自己招來的。她必須保護孩子,保護自己健全的心智,還得保護她的工作。再一次,她要他走。他承認目前的局面確實不堪忍受。他剛剛拿著行李跨出大門,瓊便等在人行道上。他揮手招來一輛計程車。莫莉在卧室窗口眼睜睜地看到,經過一陣激烈的扭打,瓊硬是擠進車裡,坐到她的男人身邊,男人的臉被她抓得慘不忍睹。他哭著哀悼他的婚姻,一直哭到喬克法姆,回到那棟公寓里——她把那裡當成他們的愛情聖殿,所以一直不曾退租。當她欣慰地張開手臂攬住他的肩膀,嘴裏發誓要愛他、要永不分離時,他毫無感覺。九*九*藏*書
到這裏,總共三十九頁的小說讀罷十八頁,兩個段落之間空開一塊,一枚星標點綴其間。我盯著星標看,以免目光溜到這一頁下方,看穿作者下一步的走向。我多愁善感,盼望埃德蒙這番關於愛的高尚言辭能幫助他與妻子兒女破鏡重圓。現代短篇小說里不太可能出現這樣的情節。也許他會就此說服自己,皈依基督教。也許吉爾斯在親耳聽到他的信眾如何被一個無神論者的巧言辭令鼓噪得激|情澎湃之後,自己的信仰反倒為之幻滅。敘述視角也可能跟著主教展開,跟著他回到家,看著他當天晚上躺在浴缸里,熱氣騰騰地回味他今天聽到的那些話,這個可能性對我很有吸引力,因為我不想讓主教大人——我父親從鏡頭中消失。究其實質,讓我著迷的是小說里那些具有教會特徵的物件——黑利讓我想起諾曼式教堂,黃銅上光劑的氣味,薰衣草上光蠟,老舊的石頭和陳年積垢,聖水盂後面那些黑色、白色和紅色的拉鈴索,歪歪斜斜的橡木蓋子上,有人用鐵制鉚釘和繩索修補了一道巨大的裂縫,最要緊的是牧師宅邸,廚房再過去便是吵吵鬧鬧的后廳,埃德蒙跑到那裡,將他的包往那塊棋盤格地氈上一扔,育兒室在頂層,就跟我們家一模一樣。我有點想家了。真希望黑利能夠走進,或者說安排埃德蒙走進浴室里去看看齊腰高的、榫槽契合的鑲板,漆成一水的嬰兒藍,還有那隻巨大的浴缸,水龍頭下面被藻類染上了藍綠色,浴缸方方正正地屹立在生鏽的貓腳支架上。再到廁所去瞧瞧,那裡有隻褪了色的浴室玩具鴨,從抽水馬桶的水箱鏈末端上掛下來。我是那種層次最低的讀者。我只想要我自己的世界,還得把我自己嵌進去,然後塑成巧奪天工、觸手可及的形狀,再交還到我手裡。
他在那段日子里備受壓力,面對一個似乎他要什麼都願意傾情奉獻的美女,根本無法抵擋。她在那裡待了整整兩周,埃德蒙跟她做|愛做得欲|仙|欲|死——黑利描寫的床上細節讓我頗感難堪。她的陰|蒂大得駭人,尺寸跟一個男孩發育前的陰|莖不相上下。他從沒見識過如此豐饒潤澤的情人。瓊旋即決定要跟埃德蒙廝守餘生。她一聽說她的男人是個無神論者,便恍然大悟,原來命中注定,她的天職就是要把上帝的光芒帶給他。她頗有心計,隻字未提使命,只是等待時機。只用了幾天時間,她便原諒了他假扮成自己弟弟的瀆神之舉。
次日,在當地一家油乎乎的小飯館里,就著一盤權充早餐的油煎雜菜,他告訴瓊自己要回到妻子身邊,一出可怕的心理變態劇就此上演。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她的心理狀態是多麼脆弱。她先是操起他正在吃飯的那個盤子砸了個粉碎,然後一邊尖叫一邊從飯館跑到大街上。他決定不去追她,而是匆匆趕回公寓,收拾行裝,留下一張自以為對瓊善意的字條,便搬回家找莫莉去了。破鏡重圓的狂喜只持續了三天,瓊便帶著復讎的怒火又闖進了他的生活。
埃德蒙一到那裡,就九九藏書被牧師的妻子——他的弟媳徑直領到頂樓的舊育兒室,吉爾斯被單獨隔離在那裡。儘管艾爾弗雷德斯家的雙生子已年過四十,儘管他們倆性格大相徑庭,可他們都挺喜歡搞點惡作劇。吉爾斯大汗淋漓,啞著嗓子儘力把話說清楚,他們商量了半小時就做出了決定。對埃德蒙而言,在次日——禮拜六花上一整天學學禮拜儀式和整套程序,琢磨琢磨佈道辭,倒是能讓他不用再去想家裡的麻煩。事先已經跟主教交代過佈道的主題:《哥林多前書》十三章,詹姆斯一世欽定譯本中那段著名的韻文,宣揚信仰、希望和博愛,「其中最偉大的是博愛」。吉爾斯堅持說,為了跟現代學術合拍,埃德蒙得用「愛」來替代「博愛」。對此兩人並無分歧。作為研究中世紀問題的專家,埃德蒙既熟悉《聖經》,又對欽定版頗為讚賞。非但如此,他還很樂意談論愛。禮拜天早上,他套上弟弟的白法衣,模仿著吉爾斯的樣子梳了個乾淨利落的側分髮型,悄悄從房子里溜出去,穿過墓地來到教堂。
這個短篇一九七〇年冬天發表在《凱尼恩評論》上,那一期整本雜誌都攤在我面前,裏面夾著一張科文特花園隆吉克的一家特色書店的購書小票。小說主人公有個教人敬畏的名字——埃德蒙·艾爾弗雷德斯,他是一名教授中世紀社會史的大學老師,四十五六歲時在一個衝突激烈的倫敦東部選區里成為一名工黨下院議員,在此之前他已經在當地擔任了十幾年的政務會委員。他在黨內偏左,某種程度上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傢伙,一個滿腹經綸的花|花|公|子,既熱衷於到處尋花問柳,又善於在公眾場合妙語如珠,跟「地鐵司機工會」里的幾個重要人物過從甚密。說來也巧,他有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性情卻比他溫和的雙胞胎兄弟吉爾斯,作為一名英國聖公會的教區牧師,他在西蘇塞克斯過著愜意的鄉野生活,自行車騎上一段就能到佩特沃斯莊園——透納畫過那裡。他那些為數不多且都上了年紀的信眾,聚集在一座前諾曼式教堂里,教堂那凹凸不平的石灰牆上有多層覆蓋的撒克遜壁畫,描繪受難的耶穌,上面覆蓋著一圈正在飛升的天使,畫面里有種拙樸的優雅與簡潔,彷彿在對吉爾斯訴說著一個個不解之謎,它們是一個工業化、科學化的時代所難以企及的。
翌日九點,她按響了牧師宅邸的門鈴,來應門的是穿著晨袍的吉爾斯。他大病初愈,依然蒼白無力。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是,瓊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這不是她要的那個男人。她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那麼一個兄長,於是便一路追他到倫敦,吉爾斯渾然不知內情,把地址給了她,她就去上門尋人。這套小小的裝修過的公寓位於喬克法姆,埃德蒙在那裡暫住一陣好挨過離婚危機。

接著,他開始討論愛,說得激|情澎湃,這激|情,既來自於他最近因為背叛、因為拋妻棄子而導致的羞愧與悲傷,也來自他認識的那些好女人帶給他的溫暖回憶,以及一位出色的公共演說家一旦入戲便自然產生的那種純粹的快|感。那裡音響效果絕佳,而且他一站上佈道台便高高在上,言談的起承轉合便愈發肆read.99csw.com意揮灑。他施展出那套曾經煽動地鐵司機在數周時間里舉行三次全天罷工的本事,指出如今被我們非但熟知而且極力頌揚的「愛」,其實正是基督教的一大發明。在《舊約》中呈現的那個冷酷的墮落時代里,整個道德體系是毫不留情的,那個善妒的上帝唯有一腔冷血,他最推崇的價值觀不外乎以牙還牙、極權至上、壓迫奴役、種族滅絕以及強|奸婦女。說到這裏,有人發覺主教大人正在艱難地咽著口水。
兩個男人都在將近三十歲時結婚,都有孩子。然而,埃德蒙在下議院得到席位之後才一年,因為搞出一樁純屬多餘的外遇,他妻子莫莉一下子就失去了耐心,把他趕出了家門。眼看著家庭破裂、離婚將近,新聞界對此事也蠢蠢欲動,一場風暴在所難免,為了尋求庇護,埃德懞直奔蘇塞克斯的教區牧師宅邸,在那裡待了一個長長的周末,故事就是從這裏真正開始的。當時吉爾斯弟弟正在受苦。那個禮拜天他應該當著主教的面布一場道,而主教挑剔偏狹的火爆脾氣盡人皆知(我自然要把我父親的形象投射到這個角色上。)主教大人是打算好要視察這位教區牧師表現如何的,假如他被告知牧師先是被流感擊倒,喉炎又讓他雪上加霜,那是斷斷不會高興的。
噩夢始於她敲響房門、出現在莫莉和孩子們面前的那一刻。她給莫莉,也給埃德蒙寫信,孩子們上學途中她跑過去搭訕,她每天要打來幾次電話,而且通常都在凌晨三四點。每天她都站在屋外等候,這一家子有誰膽敢出來,她就過去跟誰說話。警察無能為力,因為他們說,瓊並沒有違法。她跟著莫莉去上班——莫莉是一家小學的校長——並且在操場上將她可怕的一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它們同樣是埃德蒙難以企及的,作為一個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他暗地裡對吉爾斯安逸的生活和荒謬的信仰不屑一顧。而在牧師看來,埃德蒙的覺悟始終停留於他在青春期接受的那套布爾什維克觀念上,這也委實令人尷尬。不過兄弟倆關係親密,通常都會刻意避開爭論宗教或者政治問題。他們八歲時,母親因乳腺癌去世,向來冷漠的父親將他們送到學齡前寄宿學校,當時他們整天黏在一起,往小處說是尋求慰藉,往大里說便是相依為命了。
出於同樣的原因,性情溫和的吉爾斯固然對我不無吸引力,但我真正想要的人是埃德蒙。什麼叫「想要」?就是樂意一路同行。我希望黑利能替我探究埃德蒙的心靈,將它打開,供我細細察看,然後向我解釋清楚,把男人分析給女人看。埃德蒙讓我聯想到馬克斯,聯想到傑瑞米,但最多的還是托尼。這些聰明過人卻讓你無從定義好壞的男人,這些花樣層出不窮卻又極具破壞力的男人,都是率真而自私的,他們冷漠寡情,但這份冷漠又不無魅力。我想,比起耶穌的愛來,我寧可要他們的愛。他們是那麼不可或缺,這不僅是對我而言。如果沒有他們,我們到現在還住在爛泥房子里,等著發明輪子呢。三圃制永遠也沒法推行。時值女性主義第二次浪潮方興未艾之際,這樣的念頭真可謂大逆不道。我凝視著那枚星標。黑利已經潛到了我的皮膚底下,我猜想著他會不會也屬於這類不可或缺的男人。一方面我的心思被他攪亂,另一方面我又有點想家,有點好奇,這些情緒同時湧上心頭。截至此時,我還沒有用鉛筆做過一丁點標記。像埃德蒙這樣的壞傢伙,竟然能夠read.99csw.com做出如此華麗動人且憤世嫉俗的演講,還能博得滿堂喝彩,真是不公平,但這個情節是準確的,看起來符合現實。他歡天喜地地穿過墓地趕回去告訴弟弟他的表現是多麼出色,這一幕真可謂傲睨神明。黑利在暗示,他以後一定會遭受懲罰,或者面臨厄運。我可不希望如此。托尼就受到了懲罰,我受夠了。作家有義務照顧讀者的感受,應該對他們有點同情心。在我的拚命凝視下,《凱尼恩評論》上的這枚星標開始旋轉起來。我眨了眨眼睛,讓它停住不動,繼續往下讀。
聽說主教要親臨現場,信眾數目擴大到約莫四十人。常規套路次第上演,祈禱與讚美詩接踵而至。一切進展順利。一位年邁的、被骨質疏鬆症折磨得只能垂下目光的教士,麻利地幫著張羅禮拜儀式,壓根就沒注意到吉爾斯給換成了埃德蒙。到了該上場的時候,埃德蒙就登上了石雕佈道壇。即便是那些坐在長椅上的上了年紀的常客,也注意到他們這位素來柔聲細語的牧師,今天表現得特別自信,簡直是直奔主題,他顯然渴望給那位尊貴的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開始,埃德蒙就把《哥林多前書》的那幾個選段從頭開始重讀了一遍,像男演員那樣聲如洪鐘——那些去過劇院的人(黑利加了這麼一條插入語),沒準會覺得他是在戲仿奧利維爾。埃德蒙的聲音在近乎空曠的教堂中迴響,碰上動詞里有th的時候,他的舌頭從齒間伸出來,將這個音念得津津有味。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在這樣的背景下,埃德蒙說,我們就能理解,新教為什麼要如此迫切地把「愛」置於中心地位。他們提出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社會組織準則,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事實上,一種新的文明就此生根。無論與理想境界相距有多遠,他們畢竟設置了一個嶄新的方向。耶穌的信念既難以抗拒,亦無可逆轉。
她鍾愛其主旨,領會其真諦,迷戀其詩意,對這講道的男人,更是愛得如痴如醉。她一夜無眠,反覆思量該怎麼做。儘管並非其初衷,她還是墮入了愛河,打定主意要去牧師宅邸表白。她忍不住,她要去破壞牧師的婚姻。
在一座西蘇塞克斯的聖公會教堂里,佈道時是向來都不興鼓什麼掌的。可是,當埃德蒙經過一番引經據典,陸續背完莎士比亞、赫里克、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威爾弗萊德·歐文和奧登的句子,話音剛落,長椅上人們鼓掌歡呼的衝動就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牧師將他洪亮的嗓音降了調門,領著一干信眾祈禱,這聲音吐露著睿智而憂傷的氣息,在教堂中殿悠悠回蕩。主教挺直身板,因為他剛才一直努力向前傾斜,此刻臉上有點發紫。他在微笑,其他所有人也都在微笑,不管是退役軍官還是馬夫,抑或前馬球隊隊長,以及所有這些人的太太們,都在微笑,當他們魚貫而出走到門廊、挨個跟埃德蒙握手時,又微笑了一次。實際上主教大人跟他不是握手而是擊掌,他的恭維簡直過了頭,接著,他滿懷善意地深表遺憾,說自己另有約會,沒法留下來喝杯咖啡。那位教士一言不發地走了,少頃,其餘人等也都忙著去吃周日午餐了,至於埃德蒙,此番既然凱旋,步履未免為之輕盈,他蹦蹦跳跳地穿過墓地,回到牧師宅邸,將前後經過與弟弟一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