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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馬克斯巴不得威爾遜當時就把我從窗口扔下去呢,」納丁一邊說,一邊朝我使眼色,這個動作真讓我吃驚。「我說的不對嗎,馬克斯?」
「那你給他們排個名?」
屋裡一陣沉默。塔普把煙盒裡的煙發了一圈,先給我,再給別人。我們都抽著煙等納丁說話。我感覺到馬克斯的眼睛在盯著我看。當我與他四目相對時,他的頭微微一動,好像在說,「堅持住。」
「那你遇上過什麼作家,或者跟哪個作家共處一室過嗎?」
這過於細緻的區分似乎讓塔普有點困惑,或者有點惱火。他往椅子上一靠,閉上眼睛歇了幾秒,等著困惑消散。直到他的下一個句子說了一半,他才又睜開眼睛。「那麼,如果我跟你說起金斯利·艾米斯或者大衛·斯多雷或者……」他低頭瞥了一眼下面的一張紙,「威廉·戈爾丁。你完全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塔普滿懷期望地抬起頭。「彼得?」
我的準確引起一陣讚許的低語。不過我倒不覺得這有多麼了不起。說到底,這張榜單一共也就只有六種排法。
「說來話長。我先是遇上從前的一位……」
我沒聽說過,可我點了點頭。
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故事從此時,從我走進辦公室聽頭兒布置任務起,才算拉開帷幕。塔普坐在辦公桌後面,面無表情地衝著我點頭。屋裡除了那個領我進門的傢伙之外,還有三個人。有一個顯然最年長,滿頭銀絲往後梳,他懶洋洋地張開手腳,坐在一張磨損的皮製扶手椅上,別人則坐在硬實的辦公椅上。馬克斯也在那裡,抿著雙唇歡迎我。我看到他並不吃驚,只是笑了笑。有個碩大的暗碼鎖保險箱放在角落裡。空氣里煙霧濃重,而且被人們呵出的氣弄得濕漉漉的。他們剛才開了好一陣子會。沒有互相介紹。
「我能確定這是他所有發表過的東西。有些不太容易查到。我提議你先看新聞。我得提醒你注意他替《聆聽者》寫的一篇文章,譴責報紙將惡棍浪漫化。此文主要與『列車驚天搶劫案』有關——他反對使用『驚天』這個詞——不過文章里有一處閑筆頗為犀利,他講到伯吉斯和麥克萊恩,講到他們應該為死了這麼多人承擔責任。你瞧,他是『讀者與作者』教育信託基金會的成員,這個組織支持東歐的持不同政見者。他去年替信託基金會寫了一篇文章。你還可以看看他替《今日歷史》寫的一篇長文,關於一九五三年的東德起義《邂逅》上有一篇寫柏林牆的相當不錯。基本上,看這些新聞是靠譜的。不過,你給他寫信,主要談的應該是他的短篇小說,那些才是他自己的東西。彼得說過,統共五篇。實際上,一篇發在《邂逅》,其他的都登在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刊物上——《巴黎評論》,《新美國評論》,《凱尼恩評論》以及《大西洋評論》。」
納丁說,「這向來不管用。我們只能相信自己的選擇,並且期待黑利以及其餘人等能發展順利,變得越來越,你知道,越來越重要。這是件慢熱的事情。我們的目標是讓那些美國佬看看事情是怎麼做成的。不過,他這一路我們沒法架著他走,這沒什麼道理可講。你知道,有些人是欠我們一點情的。就黑利的個案而言,我們的人遲早會在那個新成立的布克獎評委會裡擔任要職。我們也許還會深入研究經紀人行業。可是,就事情本身而言,必須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自由的。」
他嘆了口氣,環視整個房間。我能感覺到大家滿腹怨氣。
「你沒準聽說過外交部的情報司。read.99csw.com
「不認識。」
「那麼怎麼排呢?」
四周響起低低的笑聲,我小心翼翼地跟著笑。以前我從來沒用過「踩上及格線」這種說法。接著是一輪無關緊要的寒暄。有人問我的住處,另一個問我每天上下班的公交線路。大家討論了幾句地鐵北線有多麼不靠譜。還有人不咸不淡地嘲弄了兩句食堂的飯菜。這局面持續得越久,我就越緊張。扶手椅上的那個男人一言不發,他的兩隻大拇指托住下巴,其餘的手指搭成一座塔,他的視線便越過塔尖觀察著我。我努力不往他的方向瞧。在塔普的引導下,話題轉到了時事上。我們難免要說到首相和礦工。我說自由工會是至關重要的機構。不過他們的職權範圍應該僅限於會員的薪酬和待遇。他們不應該政治化,推翻民主選舉的政府與他們無關。這是正確答案。他們鼓勵我談談對英國近來加入歐洲共同市場的看法。我說我贊成,這樣對於我們的商業,對於改善我們的閉塞島國狀態、提高我們的食品質量有好處。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想,不過我拿定主意,口吻還是決斷一點比較好。這一次我知道我跟屋裡的其他人有點分歧。我們繼續講到英吉利海峽隧道。已經有了一份白皮書,而且希思剛剛跟法國總理蓬皮杜簽署了一份初步協議。我舉雙手贊成——想象一下坐上從倫敦到巴黎的特快列車!我突然爆發的激|情讓自己都嚇了一跳。又一次,我成了孤家寡人。扶手椅上的男人扮了個鬼臉,視線移到別處。我猜他年輕時曾立志要窮其畢生精力,捍衛聯合王國免受歐陸政治激|情的侵擾。一條隧道對於安全構成了威脅。
哈利·塔普插話進來,異乎尋常地興奮,「別把這事兒想得太重,你瞧,可以看成那種輕鬆好玩的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某個會讓報紙感興趣的傢伙。」
「完全是另一類人,哈利。把作品賣出去,處理合同,從中抽成。」
翌日上午,我受到邀請,十一點去哈利·塔普的辦公室。我還以為是雪莉在講座上的魯莽行為連累我挨批。十點五十分,我進女廁所看看自己儀容是否端正,一邊梳頭一邊想象自己遭到解僱之後坐火車回家,在路上編好故事應付我母親。主教大人會不會壓根就沒注意到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外面?我上了兩層樓,來到這棟大樓里對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這裏只不過沒有別處那麼昏暗邋遢罷了——走廊上鋪著地毯,牆上乳黃色和綠色的油漆沒有剝落。我怯生生地敲門。出來的是一個男人——他看起來甚至比我還年輕——既緊張又和藹地叫我等著。他指了指那幾張散布在辦公室里的鮮亮的橙色塑料椅子。一刻鐘之後,他又出現了,打開門迎候我。
我搜腸刮肚。在紐恩漢姆的英國文學社裡倒是有一撥人渴望朝這個方向發展,不過,據我所知,我那些女朋友後來都去忙各種別的事兒了,比如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嫁人,懷孕,要不就是出國后沒了蹤影,或者在一團大麻的煙霧中遁入反文化的殘渣中。
納丁繼續說道,「因為你喜歡那些玩意,所以我們覺得你也許樂意參与進來。我們對所謂西方的沒落、對於阻礙發展以及其他任何時髦的悲觀主義,都不感興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塔普查了查他的筆記,然後抬起頭露出快活的微笑。「跟我做的筆記完全一致。」
「單論閱讀快|感我首推艾米斯,然後是戈爾丁,因為我相信他很深刻,斯多雷排第三。」
我點點頭。我想我明白。
「他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作家……艾米斯是位喜劇小說家,洞察秋毫,而且他的幽默感里有某種冷峻無情的東西。斯多雷是工人階級生活的編年史家,在他那一路堪稱傑出,還有,呃,戈爾丁更難定義,也許是個天才……」
「經紀人?九*九*藏*書
「是的,長官。我是說,是的。」
我在冒險,不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這個角色不可或缺。過分自信了,也許吧。可是在這間屋子裡,除了我,還有誰在成人之後,會在閑暇時讀上一個短篇?我可不能往後退。我渴望極了。我說,「我的位置有點尷尬,我可沒有冒犯馬克斯的意思,不過如果我的工作得直接聽命於他,那我想,也許先將我的職位界定清晰,會有好處。」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看著自己的手錶。然後又看看我。「如果對於背景知識還有什麼疑問,本傑明會負責。在具體的行動上,聽馬克斯的。行動代號『甜牙』。行了吧?就這些了。」
「那說到他們你知道該怎麼聊的吧。」
「沒有。」
塔普說,「純屬興趣,我想問問這些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多謝。」
「對,你讀得不少,也趕得上趟。」
「他的名字叫托馬斯·黑利,或者T·H·黑利,在刊物發表時他喜歡用後者。在蘇塞克斯大學拿到英語本科學位,甲等生,接著他又在該校師從彼得·卡爾沃科雷西,獲得國際關係專業的文科碩士,目前正在攻讀文學博士。我們偷看了黑利的醫療記錄。沒什麼特別的情況。他發表過幾個短篇小說,還有一些新聞報道。他正在找一家出版商。不過,他同時需要給自己找一份合適的工作,這樣一畢業就能上班。卡爾沃科雷西對他評價很高,這樣的評價無論用在誰身上都足夠了。本傑明已經整合了一份文件,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如果你樂意,我們希望你能坐上火車到布萊頓跑一趟,看看他。如果你豎起大拇指,那我們就用他。否則我們就把目標轉到別處去。這事兒由你定。當然,在你動身之前,得先給他寫封信介紹一下情況。」
「彼得,」塔普輕聲說,「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要再往下深挖了。」
納丁手一放開,就露出了他的鷹鉤鼻。他的嗓門是音量較輕的男高音——這多少有點驚人。我以為我聽到的這個名字應該是一張裸體主義者徵求異性朋友的廣告單頁,可我吃不準。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接著說道,「你要是沒聽說過也沒關係。這是一份月刊,知識分子的玩意,政治,泛文化之類。還不錯,挺有口碑的,或者說,這份雜誌覆蓋的觀點較為廣泛。大致覆蓋中左到中右,後者更多些。不過重點在下面。它跟大多數知識分子刊物不同,一旦涉及共產主義,尤其是蘇聯那種,它往往抱著懷疑的態度,或者乾脆就是敵意。它支持的是那些如今已經不再時髦的東西——言論自由,民主,諸如此類。實際上,目前它依然如此。還有,在美國外交政策的問題上,它採取的是刻意低調的態度。你有沒有一點兒印象?沒有?六年前,先是一家不起眼的美國雜誌,再是紐約時報,他們先後披露,贊助《邂逅》的金主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當時此事惡名遠播,很多人振臂高呼,各類作家都表現得義憤填膺。馬爾文·拉斯基這名字你一點兒都沒聽說過?不過沒聽說過也很正常。四〇年代以後,中央情報局一直都在支持它那套自以為高級的文化觀念。他們通常都通過各種基金會,隔開一段距離間接運作。他們打的算盤是誘導歐洲持中左立場的知識分子遠離馬克思主義觀念,憑著他們在知識界廣受尊崇的地位,替自由世界說話。我們的這些美國朋友已經撒下大把大把的現鈔,建立起各種各樣的政治聯盟。有沒有聽說過『文化自由協會』?沒聽說過也不要緊。
「一家著名出版社說他們喜歡這些短篇小說,不過,要等到他著手寫長篇以後,才能替他出版短篇集。短篇賣不好。出版商通常都是把出版這樣的短篇集作為特殊優惠,拿去巴結那些著名作家的。他必須寫點更長的東西。知道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寫長篇需要時間,如果你有一份全職,就會很艱難https://read•99csw.com。而他渴望寫長篇,據說已經有了清晰的構思。還有一點,他沒有經紀人,想找一個。」
「是的。」
「我已經把我要說的都說了,」馬克斯說,「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值得注意的是,那四篇的情節都發生在美國,」本傑明繼續說,「他骨子裡是個大西洋主義者。我們在他周圍打聽過,人們說他前程似錦。不過有位了解內情的人告訴我們,這套標準說辭適用於任何年輕作家。他被企鵝出版社的短篇書系退了三次稿。他還被《紐約客》、《倫敦雜誌》和《君子》退過稿。」
他脖子上繞著根繩子,繩子上系著一副眼鏡,他低頭透過鏡片往下看。
「沒有,從來沒有。」
「好,」納丁衝著本傑明,就是剛才帶我進屋的那個小夥子點點頭。他把文件夾擱在大腿上攤開。
「有沒有哪個劍橋的朋友立志想當作家的?」
「我讀的小說大部分都是二手平裝書,比它們的精裝初版要晚幾年。精裝書有點超出我的預算。」
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那個蒼白的、皺巴巴的、頭髮油膩且中分的傢伙終於說話了,「我們是不是該指望對這些人寫的東西至少有那麼一丁點影響力?」
「當代文學,」馬克斯補充道。
我謙卑地站在他跟前,就像以前在書房裡站在父親眼前。「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我能接受這樣的任務,真夠刺|激的。黑利的個案雖然激動人心,卻也微妙棘手。實際上,您是在要求我調度黑利的行動。我倍感榮幸。不過,調度特工……呃,我希望弄清楚我到底處在什麼位置。」
「這些作品很有天分,我是說這些玩創意的作品,」塔普說。
塔普說,「沒必要動用我們五個人來跟你說這句話吧。」
扶手椅上的男人放下雙手,開口說話。「我叫彼得·納丁。順便問一句,弗魯姆小姐,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本叫『邂逅』的雜誌?」
「沒有。」
「尤其如果作家很年輕的話。」
「不認識。」
「那你認識什麼作家或者出版商,或者任何跟這個行業有瓜葛的人嗎?」
「情報司已經沒了方向。愚蠢的想法太多,跟軍情六處靠得太近——實際上,六處內部有人就在情報司管事。你知道嗎,卡爾頓府聯排大街上到處都是像你這樣努力工作的姑娘,每當軍情六處有人來造訪,就會有某個傻瓜跑在最前面,穿梭于各個辦公室一路高喊,『臉對著牆,每個人!』你能想象這樣的事兒嗎?你敢打賭那些姑娘一定會透過指縫偷看的,對吧?」
「這些作家你私底下有認識的嗎?」
「對,你懂的,從最好到最糟。」
我給領到一張硬椅前,我們面向辦公桌,圍坐成馬蹄形。
「我想是這樣。」
「你瞧,」塔普說,「我們幹這種事就是無恥的宣傳洗腦,而他們卻跑到阿爾伯特音樂廳聽紅軍合唱團演唱,成為別人的犧牲品。」
他以前就講過這個故事,能有機會添油加醋地再講一遍,他很得意。
「剛剛他還待在辦公桌後面,穿著上好的白色亞麻正裝,淡紫色領結,講著機智的笑話,轉眼間他的臉一下子漲成紫紅色,一把抓住我的翻領,把我往室外推。我不能在一位女士面前重複他的話。迂腐得就像一根帳篷樁子似的。天知道他們怎麼會讓他在一九四二年靠近海軍密碼的。」
「所以我們要重新開始。我們想把精力集中在合適的年輕作家身上,主要是學者和記者,事業剛剛起步,亟須資助。典型的情況是,他們想寫一本書,需要從一份嚴苛的工作中解脫出來,這樣才能有時間寫。我們認為,如果名單上能有一位小說家,那也許會很有意思……」
「人文藝術委員會?」納丁露出苦笑,彷彿在啞劇中發出一聲咆哮。別人也都咧開嘴笑了。「我親愛的姑娘,我真嫉妒你的天真啊。不過你說得沒錯。本來是應該有這個可能性的!主管文學部分的是一位小說家,安格斯·威爾遜。聽說過他嗎?光從文件看他應該是那種可以跟我們合作的人。他是雅典娜神殿俱樂部的會員,戰時當過海軍專員,在著名的八號棚屋里干過秘密差事,關於,呃,我無權披露。我請他吃午飯,一禮拜之後又到他辦公室拜會。我開始解釋我想要幹什麼。你猜怎麼著,弗魯姆小姐,他差點把我從四樓窗戶扔下去。」read•99csw•com
彼得·納丁又坐下來。「我親愛的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一看到你就跑?我很懷疑這一點,我親愛的。」
「言論自由,集會自由,法定權利,民主進程——如今好多知識分子都不太珍惜這些東西了。」
起初略有點困難,但納丁終於還是從扶手椅上站起來,徑直走到塔普桌前,拿起筆記。他翻了幾頁,直到找到想找的東西為止。
周圍再次響起低聲竊笑。我臉紅了,有點惱。納丁在衝著我微笑,我只好也報以微笑。
說到一半,我們稍事休息。塔普指指桌上一隻漆盒,發了一圈煙。我以為會像以前一樣給打發到屋子外面去。然而,那銀髮男人一定是發了個安靜的信號,因為塔普清清嗓子,擺明了要開始講一個新話題,他說,「是這樣,塞麗娜,我們從馬克斯那裡聽說,除了數學之外,你對現代的寫作也很在行——就是文學,小說,諸如此類——很趕得上潮流,那個詞兒怎麼說來著?」
「我們要找的是你的同代人。他們會讓我們少花點錢,千真萬確。這樣我們通過掩護組織支付的薪水就足夠供養一個小夥子,他一兩年甚至三年都不用上班幹活了。我們知道不能著急,我們也不指望下禮拜就能見到成果。我們希望能有十個目標,不過你只需要考慮這一個。有一份計劃……」
「沒有。」
「我們得鼓勵合適的人。」
「好吧。謝謝你。現在塵埃落定,我們決定推進自己的計劃。預算有限,沒有國際文化節,沒有浩浩蕩蕩、排場華麗的管弦樂隊巡迴演出,沒有飛機頭等艙,沒有年會大餐。我們付不起,我們也不想付。我們希望做到定位精準,長期有效且成本不高。所以就把你找來了。聽到這裏你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都站起來。馬克斯正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神里含著刮目相看的意思。我耳邊彷彿聽見歌聲,類似於復調合唱曲。我在軍情五處只待了九個月,儘管在新來的這一撥里,我屬於最後幾個得到升職機會的,可我爬到的高度,畢竟跟一般女人能爬到的最高位置不相上下了。如果托尼還在,他會為我驕傲的。他會帶我出去,在他的俱樂部里吃頓好的,慶祝慶祝。他的俱樂部不就是納丁的俱樂部嗎?我想,至少,等我們從塔普的辦公室里魚貫而出后,我可以給我媽打個電話,告訴她我在衛生及社會保障部里幹得有多出色。
他們都在看著我。塔普的手肘撐在辦公桌上,也用手指搭出了尖塔。接著,他的手掌沒有分開,手指卻互相敲擊出聲音來。
於是我們繼續往下說。我正在接受面試,可我不知道通向什麼樣的終點。我在下意識地努力取悅他們,我越是感覺到自己剛才說得並不成功,就越是努力。我猜想,整件事都是被刻意引導著說給銀髮男人聽的。除了剛才那不滿的一瞥,他並沒有流露出read.99csw.com什麼來。他的一雙手仍然保持著那種類似祈禱的姿勢,只是用食指尖摸了摸鼻子。我努力不去看他。我很想得到他的讚許,這念頭讓我頗為氣惱。不管他怎麼看我,我還是希望討他的歡心。我想讓他要我。我不能朝他看,不過,每當我跟另一位說話的人對視前,目光總會在整個房間里掃一遍,順便往他那裡瞥一眼,可我什麼也沒看出來。
「這是美國人的方式,基本上,自從《邂逅》東窗事發之後,這股潮流就隨之破產。每當有某某先生從一個龐大的基金會裡冒出來、願意拿出六位數時,人人都會尖叫抗議。但這終究還是一場文化戰爭,而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及軍事事件,值得為之努力。蘇聯人很清楚這一點,他們把錢花在交流計劃上,參觀,遊覽,會議,大劇院芭蕾舞團。此外他們還把錢投入全英礦工工會的罷工基金,通過……」
我覺得有必要提出一點聰明的異議。「這樣我不就成了你說的那個拿著支票本突然冒出來的某某先生嗎?也許他一看到我就逃跑了。」
他滿懷期望地四下張望。周圍響起善解人意的笑聲。
「排名?」
緊接著是一陣教人難堪的沉默,唯有女人才能讓滿滿一屋子男人陷入這樣的沉默。然後納丁咕噥了一句,「呃,好吧,真是……」
「對。」
我說我覺得挺適應,也很喜歡這份工作。我知道馬克斯很清楚事情並非如此,可我無所謂。我補充道,「叫我到這裏,是不是因為你們認為我踩不上及格線,長官?」
「沒必要叫『長官』。你對這些當代的新鮮出爐的玩意,都跟得上吧。」
他說,「這筆錢的數額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們會通過一個獨立的、現成的基金會給他。不是什麼大型或知名的機構,我們跟他們有一點靠得住的關係。如果黑利或者別的什麼人一定要查,那我們也身正不怕影子斜。這事一旦定下來我就會告訴你那機構的名字。顯然,你將成為這個基金會的代表。如果有給你的信,他們會告訴我們的。我們還會給你一些印著他們抬頭的信紙。」
「這些作家的書我都讀過。」
「是。」
「那麼你就該知道這種事情歷史悠久。情報司跟我們,還有軍情六處都合作了很多年,培養作家、報紙、出版商。喬治·奧威爾臨終時給了情報司一份三十八名『共產主義同路人』的名單。而情報司則幫忙將《動物農場》翻譯成十八種語言,同時替《一九八四》做了大量推廣工作。這些年他們還培養了幾家相當出色的出版企業。有沒有聽說過『背景書業』——那是情報司搭的班子,接受財政秘密撥款。真是了不起的玩意。伯特朗德·拉塞爾。蓋伊·溫特。威克·費伊澤。可是近來……」
「或者給什麼作家寫過信嗎,就是那種書迷給偶像的信?」
「就這樣吧,弗魯姆小姐。」
「你的任務會比別人的更微妙一點。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無法直接從一個作家的小說推斷出他的觀點。所以我們一直在找一個同時也寫新聞的小說家。我們在留心尋找的也許是這樣一類人,他們願意勻出時間來替那些在東歐飽受壓迫的傢伙做點事,肯到那邊跑一趟,或許施以援手,或許送點書過去,簽請願書聲援那些慘遭迫害的作家,跟他那些撒謊成性的馬克思主義同事針鋒相對,還會毫無懼色地在公眾場合談論那些在卡斯特羅統治的古巴身陷囹圄的作家。籠統地說,就是逆主流而上。這需要勇氣,弗魯姆小姐。」
他絕望地轉向塔普:「哈利?」
塔普將他的金煙盒順手塞進上衣內袋,同時站起身。「這個容易,彼得。我們倆午飯後下趟樓,跟人事科談談。我想不會有人反對的。塞麗娜可以升到文職助理。她也該升職了。」
我猶豫起來,說,「我平時有空是喜歡讀點書,長官。」
本傑明把文件夾遞給我。「都在這裏了。這點無須強調吧,注意不要到處亂放。」
「你們繼續,」納丁說,「我得在十一點半上樓。順便說一句,卡爾沃科雷西跟一個朋友說過,黑利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裝束優雅得體。所以,完全可以成為年輕人的偶像。抱歉,本傑明,你繼續。」
「有沒有可能做一點善意的推薦,推薦給,你知道,就是那種把錢發給藝術家的政府部門?」
塔普說,「哦,塞麗娜。你在這裏還適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