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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真的覺得被人跟蹤了?」
樂隊一點都沒有耽擱,直奔下一首《我的搖滾歲月》。如果監視人員真的在這裏,混在那些端著啤酒的酒吧顧客里,那麼他們跟揚聲器之間的距離,就要比我近得多。我猜他們不會中意這種音樂的。A4部門那些古板的傢伙會喜歡更悅耳討巧的那種。他們會討厭這樣丁零噹啷、律動強勁的場面。想到這裏我略感安慰,但除此之外就沒什麼開心的地方了。

我說,「既然他們知道我們是朋友,那他們一定猜測你把他們布置的任務講給我聽了。」
她回來以後,對別人的問題充耳不聞,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們,甚至連個謊都沒編,大多數人都覺得這一定是高陞的信號。我沒那麼確信。她胖胖的臉蛋有時候會讓她的表情很難猜,她的皮下脂肪成了一副面具,她就躲在這面具後面過日子。這個特點倒是能幫她在這一行里如魚得水,只要女人的外勤任務能比清掃屋子更高級點。不過,我想我對她已經很了解。她的舉止神態里沒有一丁點凱旋的跡象。我是不是稍稍鬆了口氣?我想是這樣。
「行,可是為什麼?」
當然,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對她很惱火。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一點都不知情——不,不僅如此,我還想讓她相信,有些事情我不願意跟她討論。我可沒法肯定,她說的話我都能相信。
主音吉他手剛才一直在興緻勃勃地擺弄他的吉他。現在他和鼓手跟管理員湊在一起,三個人都弓下身子伺弄地板上的一台儀器。那儀器報以一聲嘶吼,不過很快就給制服了。我瞪大眼睛盯著人群看,他們三三兩兩,背對著我們,大多都是男人,手裡拿著啤酒站著等樂隊開場。裏面會不會有一兩個來自A4部門,就是那些搞監視的?我很懷疑。
「聽著,塞麗娜,我的選票是投給希思的。所以,好吧,我是在執行任務,為了這一點我討厭自己。」
我的笑聲是發自內心的。「真荒唐。」
「基督。那你怎麼說?」
她深吸一口氣,伸手再摸一支煙。她的雙手在打顫。我們都朝樂隊方向看過去。鼓手已經就位,在調整踩跋的位置,還操起鼓刷玩了個眼花繚亂的手勢。
雪莉說,「我給解僱了。」
「不是,不是我。是跟蹤你。」
「我以為你能告訴我。」
「雪莉!」
從此以後,卡德始終獨居,畏畏縮縮地步入中年,再無高調豪氣之舉。那件往事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絲痕迹。他也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教益或啟示,因為儘管他這個庸人在當時突然發現想象具有多麼驚人的力量,他還是竭力讓自己不去思索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決定把這件事,把精神分裂能迅速產生怎樣的後果徹底遺忘,他做到了。他把關於她的一切都忘了。此後他再也沒有活得那樣激烈過。
我焦躁不安,徹底迷糊了,可我還是想懲罰她,讓她替我擔心。我幾乎可以騙自己了,我確實有個秘密。
「好。」
不過尼爾對這些沒什麼興趣。他盯著其中一個年輕女子瞧,在整個這群模型里,只有她背對著別人。她正在凝視著牆上的一幅版畫——畫面上是維納斯。不過她看得也並不怎麼認真。可能是櫥窗設計師在位置排布上出了點紕漏,也可能——正如他突然發覺自己在憑空臆想——這女人本身就有那麼點兒桀驁難馴的勁頭,她的視線從那幅畫上挪開了幾英寸,直接移到角落裡。她在捕捉一道思緒,一個念頭,她也不在乎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她根本不想待在那裡。她身穿一襲橘色真絲晚裝,裙褶簡潔,與別人不同的是,她光著腳。她的兩隻鞋——那肯定是她的——都側躺在門邊上,她一進門就把鞋子踢掉了。她喜歡自由。她一隻手裡攥著一隻小小的、黑橘兩色相間且表面綴著珠子的晚宴包,另一隻手垂在一邊,手腕向外翻轉,她顯然是想心事想出了神。也沒準是在回憶。她的頭略略低下,露出完美的頸線。她的雙唇分開,不過也只是微啟而已,就好像要表達什麼想法,說出一個詞兒,叫響一個名字……尼爾。
次日晚上我跟雪莉約在伊斯林頓的「希望與起錨」酒吧里聽「釀蜜」樂隊唱歌。我遲到了半小時。她一個人坐在酒吧抽煙,俯身看著筆記本,裝著一品脫啤酒的玻璃杯擱在幾英寸開外。外面挺暖和,但一直在下大雨,所以此地充斥著一股子濕牛仔褲和濕頭髮的難聞氣味。揚聲器上的小燈在角落裡熠熠閃光,一位巡迴樂隊管理員正在那裡孤零零地調試著設備。酒吧里的人數,即便把樂隊和他們的同伴都算上,或許也不會超過九_九_藏_書兩打。在那個年頭,至少在我的圈子裡,即便女人之間見面也不會互相擁抱。我溜到雪莉身邊的吧凳上坐下,叫了飲料。兩個女孩子跟男人一樣,把酒吧看成自己的地盤,跑到那裡去喝酒,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在「希望與起錨」,還有倫敦的其他幾個屈指可數的地方,倒是沒人在乎這些。變革已經來臨,你完全可以悄悄地逃脫責罰。儘管我們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但這終究是標新立異之舉。若是擱在聯合王國境內的其他地界,他們會把我們當成妓|女,要不就是像對待妓|女那樣對待我們。
後來,他也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權衡、如何決定的。總之,懷著某種油然而生的宿命感,他走進那家商店,先跟一個人攀談,那人打發他去找另一個,第三個人級別高點,斷然拒絕。完全不合規矩嘛。他提了個數目,對面挑起了眉毛,叫來一個級別更高的,數目翻倍,成交。周末再送來?沒門,現在就要,身上的禮服也得跟著走,同樣尺寸的他還想再買幾件呢。店員和經理將他團團圍住。送上門來的是一個——這也不是第一回了——怪人。一個墜入愛河的男人。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筆大買賣。因為這樣的禮服本來就要價不菲,再配幾雙鞋和閃色綢內褲也一樣昂貴。還有——這傢伙是多麼冷靜多麼決斷啊——珠寶。略加思忖,他又加上了香水。兩個半小時統統搞定。一輛運貨車很快安排停當,他們記下了他在海格特的地址,錢一次付清。
「就按我說的做。我們正給人監視著呢。笑一笑。我們聊得正開心呢。好嗎?」
「你不可能給解僱的。這說不通。你比我們其他人都出色。」
「太複雜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又做得了什麼呢?你跟我一樣都在最底層。或者說你曾經跟我一樣。」
我盯著她,盯著她胖乎乎的臉以及散布在臉上的雀斑。我努力想恨她。幾乎就是恨。我說,「你倒是在笑。演戲是你天生的本事。」
「不可能!」
我把問題扔回給她。「這麼說來,他們解僱你就是因為你不願意打同事的小報告?這話我覺得說不通啊。」
哪怕是那種彼此交流最為融洽的情事,起初如癲似狂、欲|仙|欲|死的狀態,一般最多維持幾周。縱觀歷史,也就只有幾個善於隨機應變的人沒準能延長到幾個月。然而,一旦兩性的領地只有一個人的心靈在看管照料,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荒野邊緣耕耘不息,那麼,不消幾天工夫,這種狀態就會分崩離析。赫爾彌俄涅的沉默曾經充當過卡德的愛情養料,到頭來卻註定要反過來摧毀它。她跟他同居了不到一周,他就發現她的情緒有了變化,她將自己的沉默做了一點幾乎難以覺察的微調,其中包含著某種幾乎難以聽見的、微弱然而堅定的不滿的信號。這種耳鳴般的疑慮逼得他愈發盡心竭力地討她的歡心。那天晚上,他們雙雙上樓,一絲疑慮在他心頭滑過,他嚇出了一個激靈——那真的是一個激靈。她心裏在想著別人。當初他在商店櫥窗里看到她遠遠地站在一眾客人邊上盯著角落時,就是這樣的眼神。她想到別處去。跟她做|愛時,這種思慮與快|感糾結在一起,如外科醫生手中的柳葉刀一般尖銳,彷彿將他的心劈成兩半。不過那畢竟只是猜疑罷了,他一邊想,一邊退回到自己睡的那一邊。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
接著,她彷彿想起我們的昔日友情,突然做了個充滿感情的手勢,拉住我棉外套的翻領,搖了搖。她要把理智搖到我心裏。「你被什麼東西給迷住了。這是發瘋,塞麗娜。看他們的模樣,聽他們的談吐,儼然一群道貌岸然之人,可實際上他們,他們可能很卑鄙。這是他們擅長的。他們就是卑鄙小人。」
「他們有備而來。說我幹得不錯,升職有望,反正就是挑我愛聽的說唄。然後他們說知道我們倆是好朋友。納丁問你有沒有說過什麼異常的或者可疑的話。我說沒有。他們就問我們都聊些什麼。」
「我是說真的。那些負責監視的傢伙。從你進軍情五處就開始了。他們也許還進過你的房間。輕鬆點兒。塞麗娜,保持笑容。」
「可是,雪莉,為什麼?」
「我本來可以找個私密點的地方告訴你的。可是我們倆的房間都不保險。而且我也想讓他們看見我跟你說話。」
這個問題很嚇人。我當時處在微醺狀態,藉著一點酒膽,我倒真希望能有個蘇聯人遙控我,我能過上雙重生活,在漢普斯代德希斯有個秘密信件的取放點,最好我乾脆就是個雙重間諜,專給異己的體制喂點沒用的真相和具有破壞性的九*九*藏*書謊言。至少我有了T·H·黑利。如果他們真的懷疑我,為什麼要把他派給我?
他聳聳肩,從他的白日夢裡掙脫出來。他知道這樣實在荒唐,於是頗為刻意地一邊往前走,一邊往手錶上瞥兩眼,好讓自己確信,他這樣走是有目標的。可他其實沒有。等待著他的,不過是海格特那棟空蕩蕩的房子。等他到家時,阿貝姬應該已經走了。他甚至沒有機會聽到她發布她那幾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們的近況。他逼著自己不要停下腳步,他很清楚,某種瘋狂正蓄勢待發,有個念頭正在漸漸成形,向他步步緊逼。他的意志還不算太弱,一路走到牛津環形廣場才轉身。不過也不算太強,他終究還是加快腳步趕回了那家商店。這一回,他覺得站在她身邊,凝視著她這個隱秘的時刻,也沒什麼尷尬可言了。現在他看到了她的臉。如此思緒萬千,如此憂傷難解,如此美麗動人。如此與眾不同,如此孤獨無依。她身邊的談話都淺薄得很,她以前都聽過,這些都不是她中意的人,這裏也不是她喜歡的場合。她該想個什麼法子才能逃走呢?這真是個甜美的幻想,教人不勝陶醉,在這一刻,卡德心地坦蕩,認定這是一個幻想。他覺得這就說明自己神志清醒,於是愈發由著性子沉醉其中,任憑人行道上購物的人流在他身邊走來走去。
「沒什麼可說的啊。都是你編的吧。」
「你能做得更好。別那麼僵。」
我說,「我們等著瞧。」
「他們想讓我跟你聊聊政治話題,裝出一副很左的樣子,把你的想法勾出來,看看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然後……」
「我想我知道。」
「我不一定。」
最後我還是回到那張椅子上,發現那個人體模型被命名為赫爾彌俄涅,而卡德的前妻碰巧也叫這個名字。後者嫁給他不到一年光景,就在某天早上離他而去。當天晚上,赫爾彌俄涅光著身子躺在床上,他替她在更衣室里清空了一個衣櫥,掛上她的衣服,藏好她的鞋子。他跑上樓,將阿貝姬替他準備好的飯菜盛在兩個盤子里。只要再熱一熱就行了。然後他回到卧室,把她帶到漂亮的餐廳里。他們默默地吃飯。事實上,她沒有碰自己那份,也不願意看他的眼睛。他知道原因何在。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簡直讓人無法忍受——這也是他一連喝下兩瓶酒的原因之一。他醉得不輕,帶她上樓時只能拖著她走。
「正是。他們會給你一點信息的。也許警告你。我已經對你和盤托出了。現在你告訴我吧。他們為什麼對你感興趣?」
那天晚上,沒人看見她夾在司機的胳膊底下,悄然而至。
「自今日起。」
「你是不是在跟『對面』勾搭?」
讀到這裏,我從那張專供讀書用的椅子上站起來,下樓沏茶。我仍然略有醉意,跟雪莉之間的那場談話仍然在困擾著我。我想,如果我從現在開始東翻西找,看看房間里有沒有一支暗藏的麥克風,那我就得懷疑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了。我還發覺,尼爾·卡德無力抓住現實,這一點很容易影響我。它會讓我也無力抓住自己的現實。他是不是又一個將所有的事情搞得一團糟,即將被黑利那敘事的鞋跟踩在腳下、碾得粉碎的人物?我多少帶著點不情願,端茶上樓,坐在床邊,命令自己接著看黑利的作品。顯然,他是不打算讓讀者從百萬富翁發瘋這件事上得到任何安慰的,讀者休想就此置身事外,窺見事情的本來面目。這個陰鬱病態的故事,不可能有什麼好結局。
「如果我什麼都不說,他們會更疑心。」
上班時我們一起吃午飯,但我們之間總存著一絲芥蒂,這是那回短暫交鋒以後留下的一點抹不掉的痕迹。既然她的政治觀念如此幼稚,或者說如此愚蠢,那她又算得上什麼朋友呢?然而,有時候我又相信,時間會解決這個問題,只要在工作中稍經耳濡目染,她的政治觀自然就會成熟起來的。有時候,面對一個困難,最好的辦法便是保持沉默。那種一時心血來潮,非得追求「真理」、迎難而上的行為,在我看來會造成極大的傷害,同時也摧毀了很多友情和婚姻。
「那麼那場對話整個就是……你在執行任務。」
一場轉瞬即逝的婚姻,一大筆讓人咋舌的遺產,再加上他生性內向、不愛冒險,這三個條件合而為一,便清空了卡德的人生。在倫敦的這個陌生的地區買那麼大一棟房子,這麼干並非明智之九-九-藏-書舉,可他懶得搬出去,再買一棟。換了又怎樣呢?他屈指可數的幾個朋友和公務員同事都因為他突然發了這筆橫財,對他頗為反感。也許他們是嫉妒。不管怎麼樣,反正也沒人排隊等著幫他花錢。除了大宅豪車,他在物質方面倒也沒有什麼天大的胃口,沒有什麼心心念念的目標可以讓他最終實現,他對慈善事業、出國旅行之類也沒什麼興趣。阿貝姬當然是意外之喜,他對她也多少有點兒想入非非,可她已經結婚,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先生也是個奈及利亞人,一度嚮往加入國家足球隊。只消瞥他一眼,卡德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自己不會是阿貝姬喜歡的那種類型。
「塞麗娜。你可以告訴我的。」
「好吧,」她說,「這事兒我不想說了。事已至此。這份職業算是完蛋了。反正我從來也沒覺得能長久。我打算搬回家裡,照看我爸爸。他最近腦子有點糊塗。我要在店裡幫忙。沒準兒我還會寫點什麼。不過,聽著,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保持微笑。你不準告訴任何人。」
我的視線移向別處。這下我可真的困惑了,因為我其實倒是希望她把我說的話告訴他們。可我不能對雪莉這樣說。接下來半分鐘,我們默默地喝著金酒。貝斯手上台了,地板上的那個類似於接線盒的玩意還在搗亂。我四下打量。酒吧里沒人朝我們看。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在他這樣的男人眼裡,女人若是消極被動,倒反而構成某種刺|激,某種尖銳的誘惑。哪怕在心醉神馳之際,他也能看到她眼中的厭倦,而這就愈發推著他攀上狂喜的巔峰。末了,天將破曉他們才分開,他滿足得近乎生厭,那種精疲力竭的感覺讓他動彈不得。幾個小時之後,他被窗帘透進來的陽光照醒,於是翻過身轉到他自己那邊。她一整晚都仰面躺著,這一點深深打動了他。他喜歡她一動不動的樣子。她是那麼內向,以至於這種內向反而構成了一種反向的力量,征服他,吞噬他,推波助瀾,讓他的愛演變成持久而敏感的迷戀。始於商店櫥窗外的遐思幻想,如今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內心世界,一種教人目眩神迷的客觀現實,他懷著一種宗教狂熱般的激|情守護著它。他不許自己琢磨她究竟有沒有生命力,因為愛情之所以能讓他陶醉,正是出於他那受虐狂式的感受:她忽視他,她鄙夷他,她覺得他不配被她親吻、愛撫,甚至不配跟她說話。
我回過頭看看那群人。當時男人留披肩長發還只是少數人的趣味,至於可怕的大鬍子和長鬢角,那還得過一段時間才會出現。所以,好多人看起來都形跡可疑,好多人都有嫌疑。我覺得我能看見六七個都有可能。緊接著,突然間,屋裡每個人看起來都有可能。
她的回答淹沒在《膝蓋發抖》的開頭一組和弦里,這是我倆最喜歡的老歌,可這回我們沒法好好聽。我們的對話到此結束。陷入僵局。她不肯告訴我她為什麼被解僱,我也不想告訴她我那個其實並不存在的秘密。過了一分鐘,她從吧凳上起來,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做什麼告別的手勢,就走了。反正就算有,我也不會回應的。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努力欣賞樂隊的表演,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理清思路。喝完我自己那杯金酒以後,我又把雪莉那杯剩下的也一飲而盡。不知道是什麼更讓我心煩意亂,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是我的僱主。雪莉的背叛是無法寬恕的,而我的僱主如此作為,則讓我不寒而慄。如果我有嫌疑,那監管我的過程中也必然會有漏洞,可是這一點並沒有減少納丁和組織的威懾力。他們派監視人員闖進我的屋子,出於一時疏漏擱下了我的書籤——省悟到這一點,並沒有帶給我絲毫寬慰。
疑團迅速解開。當晚,手術刀愈發銳利,切得愈發深,刀子插|進去還轉了一圈。而且他知道,赫爾彌俄涅知道這一點。他從她恐懼而茫然的眼神里看出她知道。她的罪孽是他無心縱容的結果。他的愛情慘遭辜負,氣得他使出渾身蠻力,對她大打出手,當他的雙手緊緊扼住她的咽喉時,她的高潮來了,他們的高潮都來了。完事之後,她的胳膊、雙腿和頭顱都脫離了軀幹,他抓起軀幹砸向卧室的牆壁。她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各個角落裡,這個墮落的女人。這回沒有什麼撫慰人心的酣眠了。次日早上,他把她軀體的各個部件裝進一隻塑料袋,把她和她的所有物件全都扔進了垃圾箱。在一陣頭暈目眩中,他給阿貝姬寫了張便條(他壓根沒有再見一面的情緒了),宣布解僱她,「立即執行」,並且在廚桌上留下當月的工資。他出門,在漢普斯代德希斯一帶走了很久很久。那天傍晚,阿貝姬把那隻她從垃圾箱里找出來的袋子打開,將裏面的衣物一樣樣穿戴給丈夫看——珠寶,鞋子,真絲裙裝。她結結巴巴地用他的家鄉話——卡努里語(他們倆是跨部落通婚)告訴他,她離他而去,於是他就崩潰了。read•99csw.com
我又努力了一下,點點頭聳聳肩,好讓自己看起來活潑好動。
「耶穌。為什麼?」
「我很抱歉。」
「我知道。我深感羞恥。可你別這麼酸。我想跟你坦誠相見。記得要保持笑容。」
「然後你就回去彙報了!」
「那個什麼萊比錫附近的工人的天堂,也是謊言?」
從那以後,這還是我們倆頭一回在大樓之外的地方碰面。我打定主意不問她六樓的事兒。如果問就顯得太沒面子了。何況,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任務,我也升了職,儘管發出這些指令的地方要比她低兩層樓。她改喝金酒加橙汁,我也下了一樣的單。在頭十五分鐘里,我們壓低嗓門扯了幾條辦公室八卦。既然現在已經不能算是新來的姑娘,我們便覺得可以由著性子無視幾條戒律了。新聞還真不少。我們有個新來的姑娘麗莎——牛津高中,牛津大學聖安妮學院,既聰穎又迷人——剛剛宣布與一位名叫安德魯的文官——伊頓公學,牛津大學國王學院,男子氣與書卷氣並重——訂婚。近九個月里,這樣的聯姻已經是第四樁了。哪怕波蘭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大伙兒也不會比現在看到這些「雙邊洽談」更興奮了。有些人津津有味地猜測,誰會是下一個。用某個能言善辯的列寧主義者的說法就是「誰搞誰」。早先,有人看到我在伯克利廣場上跟馬克斯坐在一條長椅上。那會兒當我聽到我們的名字經過嚴格篩選被人提出時,我的胃都禁不住痙攣起來,不過現在已經沒人提這檔子事了,因為那些進展更為確鑿的消息層出不窮。我跟雪莉聊了會兒麗莎的事兒,都覺得現在說她到底幾時成婚還為時尚早,於是轉而講到溫迪,跟她好的那位也許頭銜高了點——她的奧利弗是部門領導的助理。不過,我覺得我們倆這麼聊,多少有點不咸不淡、按部就班。我能感覺到雪莉在裝,她舉杯的次數太頻繁了,就好像在努力鼓起勇氣似的。
「塔普問我倆有沒有談過政治,我說沒有。他說他很難相信,我說事實就是如此。我們圍繞這個問題兜了一會圈子。然後他們說好吧,他們要讓我干點敏感的事兒。不過此事關係重大,如果我能幫忙他們不勝感激,諸如此類,說個沒完,你知道他們說好話的時候那股子蜜裡調油的黏糊勁兒。」
雪莉終於開口,「我們去打掃那棟房子之前,他們把我叫過去。彼得·納丁、塔普,還有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小傢伙,叫本傑明什麼的。」
尼爾·卡德本來就是個遲鈍的傢伙,這樣的生活讓他愈發遲鈍。他習慣晚睡,核查文件夾,跟股票經紀人說兩句,讀會兒書,看看電視,三不五時到漢普斯代德希斯那邊走走,偶爾去酒吧和俱樂部里轉轉,巴望能撞上什麼人。可他實在太靦腆了,套不來近乎,所以毫無進展。他始終懸著一顆心,等著開啟嶄新的人生,可他又覺得自己沒什麼動力。後來,當事情終於發生的時候,也是以一種平淡無奇的方式展開的。當時他正在大理石拱門街區的盡頭,沿著牛津街走,去往魏格莫爾街上的牙醫診所,路上經過一家百貨商店,那家店碩大的玻璃櫥窗里陳列著一排姿態各異的人體模型,都穿著晚禮服。他駐足片刻,向裏面張望,他姿態忸怩,向前走了幾步,又躊躇起來,再往回走。那些人體模型——他討厭這個詞兒——給擺得有模有樣,看起來像是一個風格老辣的雞尾酒會現場。有個女人身子往前傾,像是要散布希么隱私,另一個抬起一隻雪白僵硬的胳膊,像是被這個消息逗樂了,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三個女人滿是懶洋洋的倦意,側轉頭,視線越過自己的肩膀落在門口,那裡有個壯碩的傢伙,穿著小禮服,手裡夾著沒有點燃的香煙。
沒人知道尼爾·卡德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他獨居在海格特的一棟有八個卧室的豪宅里,到底在幹些什麼。大部分偶爾能在街上撞見他的鄰居,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將近四十,相貌平平,長著https://read•99csw.com一張狹長而蒼白的面孔,生性害羞,舉止笨拙,對於那種輕鬆隨意的閑聊毫無駕馭的天分,而後者本來是可以幫他打開局面、在當地結識幾個熟人的。話說回來,他也不惹麻煩,只顧著把他自家的屋子和花園拾掇得井井有條。如果有人在傳小道消息的時候提到他的名字,那一般是在講那輛停在他屋外的一九五九年款的賓利車。像卡德這樣安靜低調的傢伙,為什麼要配如此張揚的座駕?還有一個可以嚼嚼舌頭的話題是他那個年輕活潑、衣著五彩斑斕的奈及利亞女管家,一周上六天班。阿貝姬買東西、洗衣服、做飯,她長得很好看,跟那些虎視眈眈的家庭主婦也挺合得來。可她是不是也兼任卡德的情人呢?這事情顯得如此不可思議,以至於人們都忍不住要琢磨,沒準兒這倒是真的呢。那些臉色蒼白、沉默寡言的人哪,你是永遠也料不到的……但是從沒有人看見他們倆在一起,她從來沒坐進他車裡,她總是等茶點時間一結束就離開,在這條街的盡頭等巴士載她回威爾斯登。如果尼爾·卡德真跟她有一腿,那也只局限在室內,而且嚴格限制在九點到五點之間。
「然後告訴他們。」
她哀怨地看著我,直搖頭。「問題就在這裏。我沒彙報。當天晚上我去找他們,跟他們說這事我幹不了,我是認真的。我甚至沒告訴他們我們有過那麼一場對話。我只是說我不想打我朋友的小報告。」
「你瞧,我有事情要告訴你。我做了點蠢事,我深感羞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本來打算昨天說的,但我沒有勇氣。可是我得說實話。我把事情搞砸了。」
「什麼?」
我咧開嘴。
「好吧。那後來呢?」
果然。她又叫了一杯金酒,喝上一大口,猶豫片刻,說道,「我要跟你說件事。不過,你先得為我做件事。」
「微笑,就像你剛才那樣。」
「不是,學校里真的組織過那樣一次旅行。沒勁透了。我一直在想家,哭得像個小娃娃。可是,聽著,你全都做對了,你每句話都說對了。」
當阿貝姬走進卧室打掃時,她驚訝地發現赫爾彌俄涅躲在一個角落裡,瞪著窗外,身上的真絲禮服已經給撕爛。不過,當這位管家在衣櫥里發現一排上好的女式禮服時,大為高興。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平時幹活的時候,她能感覺到東家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逗留,次次都徒勞無功,而且他似乎也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盡量少看她。現在他總算有了一個情人。真讓她如釋重負。雖說他的女人居然把一個人體模型運過來掛衣服,可這又有什麼要緊呢?正如亂作一團的床單暗示的那樣,正如當天晚上她為了挑逗她那肌肉發達的丈夫,用約魯巴土語轉述的那樣,他們真是爽透啦。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煙掏出來,分給我一支,然後將兩支都點燃。我們叫了更多的酒。我不想再喝金酒,可是我的思緒太混亂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麼別的選擇。於是我們又下了一樣的單。我的錢都快用完了。
第二天早上,他的疑慮捲土重來,因為阿貝姬服侍他吃早飯的時候(赫爾彌俄涅總是在床上待到中午),態度也有類似的變化。他的管家顯得既活潑,又躲躲閃閃。她不肯直視他的雙眼。咖啡不夠熱,他抱怨了一句,發覺她的臉頓時陰沉下來。她又端來一壺,一邊擱下,一邊說這壺又熱又濃,他突然回過神來。很簡單。真相總是很簡單。她們是一對愛人,赫爾彌俄涅和阿貝姬。閃電偷情。就趁他出門的時候。因為自從赫爾彌俄涅來之後,除了阿貝姬,她還見過誰?所以才會有這種竭力轉移渴望的眼神。所以今天早上阿貝姬才會有這樣突兀的表現。所以一切都順理成章。他是個傻瓜,一個無辜的傻瓜。
在我們約會前不久,雪莉曾有一天半離開她的辦公桌,不見蹤影。她沒生病。有人看見她進了電梯,還看見她按了哪層的鍵。傳聞她給叫到了六樓,那個雲山霧罩的樓層是我們的頭兒商議秘事的地方。傳聞還暗示,既然她比我們其他人都聰明,所以她上樓是去接受某種非同尋常的升職。在「新手訓練營」里,這條消息惹來了幾句溫和而勢利的刻薄話,類似於「哦,我要是也生在工人階級就好啦」。我捫心自問。如果被我最好的朋友拋到身後,我會嫉妒嗎?我想我會。
「我就應該叫他們滾開。可我沒有勇氣。其實也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所以我就跟他們說了真話。我說我們聊音樂、朋友、家庭、過去,瞎聊,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她看著我,眼神里含著一點譴責的意味。「若是換作你,也會這麼說。」
我決定回家去,再讀一個短篇。
「雪莉,在我『對面』的是你。」
「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