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0

10

我本來打算在退場時掀起一陣暴風驟雨的。可是我先得把椅子推到辦公桌底下塞好,才能出去,當我來到走廊上時,我沒法砰地甩上身後的門,因為門框早就彎曲變形了。
「好啊。那我們就招他進來。」
我想他沒有說明白。我臨時想起一句機靈的反駁,可他卻已經受夠了我。還沒等我開口,他就用更為平靜的口吻說,「最好還是走吧。做好你的事情就夠了。把事情處理得簡單一點。」
他穿著深藍色正裝。比他平時天天穿的那件芥末黃夾克衫好多了。他正在蓄髮,所以兩隻耳朵看起來似乎不那麼招風了。屋裡唯一的光源擺在高處,鐵皮燈罩下只有一隻燈泡,勾勒出他的顴骨和嘴唇的弧形輪廓。他看起來膚發光潔,相貌堂堂,而且與這個狹窄的房間頗不相稱,就像是一頭野獸困進了小一號的籠子。
「我的上帝。那他怎麼會拒絕呢?」
「這玩意我能留著嗎?」
「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我們是好朋友。」
看來他準備把我已經猜到的事兒告訴我了:他是個同性戀。這下我倒有些難為情了。我本來不想逼他懺悔的。
他的視線猛地從他手裡的表格上抬起來。「如果你不願意攬下這樁差事……」他的口氣冷冰冰的,我開心起來。
「這件外套挺像樣的吧,」馬克斯說。「我希望你能同意。他們到處表明立場。沒人會把他們跟那些情報司的共產黨間諜混為一談。總體上更微妙一些。」
「她不在五處。露絲是蓋伊醫院的醫生。我們兩家一直來往密切。」
他兩隻手的手指張開撐住辦公桌,俯身向前,他微微傾斜的腦袋似乎指向我身後的門。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扔下我。可我還想說下去。
最後我又冒出一個以前就冒出過多次的念頭,由著馬克斯對我說謊,總比我一無所知好點,至少這樣好玩點。我拿出報紙碎片,推給桌子對面的他。他瞥了一眼,把紙片翻了個面,再翻回來,然後放下,凝視我。
自從那天跟雪莉聊過以後,我回家路上就格外小心,可我並沒有看見什麼可疑的跡象。話說回來,我也不曉得應該找什麼。我們的培訓里可沒包括這一項。我有一點從電影里看來的模糊概念,於是我走在街上時會原路折回,還會窺視街上數百張出現在高峰時間的面孔。我試過上地鐵一路到底,除了繞上一條更遠的路抵達卡姆登以外,一無所獲。
「你沒事吧?」
「呃,好吧。不過,在第三世界國家,人們都覺得,關於自由的問題,蘇聯可以給他們上一課。戰鬥還沒結束。我們要鼓勵正確的好事。正如彼得看到的那樣,塞麗娜,你熱愛文學,熱愛你的國家。他覺得把這件事派給你正合適。」
「女人難道真的不能把職業跟私生活分開?我是在竭力幫助你,塞麗娜。你聽不進去。我換一種說法。在這一行,人們的想象和實九*九*藏*書際情況之間的那條界線可能會非常模糊。實際上,那條線是一大塊灰色地帶,大到足夠讓人在裡頭迷路。你先是想象一些事——然後你就能讓它們變成真的。鬼影成真。我說明白了嗎?」
「塞麗娜,夠了!」
「你真的認為黑利不適合我們嗎?」
「如果作家發現我們一直在替他付房租,會怎麼樣?他會火冒三丈的。」
「以後再也不會了,馬克斯。也許我們的友誼危害了你的前程。」
馬克斯跟我說過,他的新辦公室比那種擱掃帚的壁櫥都要小,其實還是略大一些的。若是將掃帚豎著放,辦公桌和門之間可以塞十幾把,椅子和牆壁之間還能再塞幾把。不過,確實沒有能裝上一扇窗戶的空間。這間屋子呈三角形,馬克斯擠在頂點處,我則背對底邊而坐。門沒法完全關上,所以並無真正的隱私可言。門是往裡開的,所以一旦有人想進來,我就只能先站起來,把椅子塞到辦公桌底下。辦公桌上有一疊信紙,抬頭印著位於上攝政街的「自由國際基金會」的地址,還有畢加索畫風的圖案:一隻正在飛升的鴿子嘴裏叼著一本打開的書。我們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份該基金會的宣傳冊,封面上只斜斜地印著一個詞兒——「自由」,紅色的字母看起來凹凸不平,讓人聯想到橡皮圖章。「自由國際」是一個登記在案的慈善組織,倡導「世界各地人文藝術之傑出成就及其自由表達」。對他們可不是能夠隨便敷衍行事的。通過翻譯或者各種迂迴曲折的方式,這家組織資助或者扶持過南斯拉夫、巴西、智利、古巴、敘利亞、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的作家,身在弗朗哥統治時期的西班牙和薩拉查統治時期的葡萄牙的記者,以及蘇聯的詩人。它資助過紐約哈萊姆區的一家演員團體,亞拉巴馬的一個巴洛克管弦樂團,還成功地倡議廢除宮務大臣掌管監控英國戲劇的權力。
我弄不清他在想什麼。他的態度里似乎不帶個人好惡。他不喜歡甜牙行動,或者不喜歡我在裡頭扮演的角色,可他很冷靜,甚至冷漠。他就像是個倦怠的店員,催促我買下一件他明知道不合適的禮服。我想逼他失態,將他拉近。而他在忙著跟我交代細節。我得用我的真名。我得去上攝政街會見基金會的人。在他們眼裡,我供職於一家名叫「盡情書寫」的組織,該組織捐助資金給「自由國際」,讓他們發給被舉薦的作家。當我最終去布萊頓時,我必須保證隨身沒有帶著什麼能讓人聯想到萊肯菲爾德宅邸的東西。
我告訴了他,於是他靜靜地用手掩住嘴「啊」了一聲。然後他說,「所以他們解僱了她。」
「當然!」
「我懷疑。不過這故事讓軍情六處顯得很白痴很浮夸,所以在這裏廣為流傳。無論如何,甜牙行動的目的就是要辟出一塊我們自己的九九藏書天地來,不受六處和美國人的牽制和約束。至於讓一個小說家摻和進來,那是後來彼得的突發奇想。在我看來,這是個錯誤——太難掌控了。可我們現在就得做這件事。這位作家並不一定得是個冷戰狂人。只要對東方的烏托邦或者西方那若隱若現、縈迴不去的災難陰影心存疑慮就行了——這種事情你懂的。」
「這僅僅是猜測,還是你確實知道些什麼?」
「你瞧,在這種地方工作就是這樣……這些都是你的同事,他們性情討喜、可愛迷人,出身好、有教養,反正諸如此類吧。你們如果不在一起執行任務,你就不會知道他們在忙點什麼,乾的是什麼工作,是否勝任。你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笑眯眯的白痴,還是平易近人的天才。他們突然得到提拔,突然被解僱,而你根本不明就裡。事情就是這樣的。」
「他當然前程似錦,基金會肯定樂意為他錦上添花的。尤其是如果他考慮寫一部長篇小說的話。準備支付——多少來著?」
「哦,我不知道。受虐狂。負罪感,要不就是那種厭憎自己的男人。也許等你回來就能告訴我了。」
「什麼意思?」
「哪種男人?」
「我覺得相當好。」
「當然。」
我覺得我們其實是在談論黑利,而不是埃德蒙·艾爾弗雷德斯。馬克斯的聲調顯得頗為彆扭。我想我已經成功地給他灌了一口醋。我說,「我覺得他很有魅力。聰明,傑出的公共演說家,有玩惡作劇的天分,喜歡冒險。只不過他不是她的對手——她叫什麼來著?——瓊。」
「但不管什麼樣的愛他都不會有。他就是個無賴,而且懦弱無能。我不明白他怎麼會關心弟弟,關心他出了什麼事兒。」
「兩年。可以續約。」
「我覺得她壓根就不可信。這些具有毀滅性的、能吃掉男人的女人只不過是某種男人的幻想罷了。」
「那麼確實有人跟蹤我。」
我猜,我用了零點零幾秒調整自己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窺破了我的困惑。
「可你不這麼想。」
馬克斯移開視線。我以為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沒想到他沉吟片刻,說,「我們的運作與『自由國際』之間還隔了好幾個環節。即便你成竹在胸,也得將事情安排利落。我們估計,一旦走漏風聲,作家們寧願迴避難堪之處。他們會保持沉默。如果他們開口,那我們就會解釋,有各種方式可以證明他們本來就知道錢是從哪裡來的。而且這條財路不會斷。時間一長人就會對某種生活方式習以為常,不願輕易失去。」
「跟我有關?」
「可這是大好消息啊。誰是——」
不過我現在達到了目的,因為馬克斯又坐下來,會談繼續進行。他臉上的神色嚴峻起來,看起來愈發老成了。
「是。」
馬克斯輕快地將他手中的筆記在辦公桌上碼齊。討厭的事情已經講完,現在我們又能繼續了read.99csw.com。他說,「你對那些短篇到底怎麼看?那篇關於孿生兄弟的。」
他說,「前幾天那場會上,我記得你對情報司不太了解。情報調查司。它並不是個正式存在的官方組織。八四年成立,隸屬於外交部,由卡爾頓聯排街派任務,在那一帶辦公,其成立的目的是通過友好的新聞記者、通訊社,將與蘇聯有關的信息發布到公共領域,派發事實清單,駁斥謬論,贊助某些讀物的出版。好比——勞改營啦,罔顧法制啦,生活腐敗啦,壓制異見啦,就是常見的那一套。通常會對非共左翼施以援手,還會扶持所有揭穿東歐生活幻想的材料。可是現在情報司變味了。去年它居然試圖說服左派,我們有必要加入歐共體。荒唐。感謝上帝,北愛爾蘭那攤事已經不歸他們管了。他們在全盛時期活兒還是幹得很漂亮的。如今他們太自以為是,也太粗糙了。行事還不得要領。傳說他們很快就要給砍掉了。不過對於咱們這棟樓而言,重要的是現在情報司漸漸成了軍情六處的家畜,一頭鑽進『黑色宣傳』,玩那些誰也不會上當的騙子把戲。他們的情報信息源很不靠譜。情報司及其所謂的行動組一直在幫著六處重溫上一場戰爭的舊夢。他們一心追求的是童子軍式的痴言妄語。所以在五處,人人都喜歡彼得·納丁講的那個『臉對牆』的故事。」
「在這裏我的級別很低。我應該是最後才知道實情的。別人已經看到我們倆常在一起……」
「多久——」
他雙手從嘴上放開,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我無權知道真相。
聽到話題變了,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以為你也許知道。」
我說,「為什麼要解僱雪莉·先令?」
「哦,你知道,我房間里的東西挪了位置。我想監視人員也夠笨的。」他定睛注視我。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傻。
「這個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塞麗娜,小心點。如果你假裝比我知道更多的事情,如果你在登記處待了幾個月就把那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見聞拿出來炫耀,那你會讓別人誤解的。自從出了劍橋那三位和喬治·布雷克之後,大家到現在都草木皆兵,士氣也多少有點萎靡不振。如今他們總是草草得出結論。所以不要裝得好像你比我更懂內情似的。不要再提被人跟蹤的事。實際上,我想那是你自己的問題。」read.99csw.com
「是。多謝。」
馬克斯說,「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
「因為他們轟炸越南。」
他輕輕地清清嗓子。「那麼我們應該進行下一個話題。那些短篇。你打算跟他怎麼說?」
我不相信他一無所知。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將此事不了了之。自從馬克斯在海德公園門口告訴我他越來越喜歡我以後,我們幾乎沒有在一起相處過。我能感覺到他正在往上爬,我高攀不上。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喜歡他。」
他站起身,示意會談結束。我看不出他有沒有生氣。我懷疑,也許他會產生一個古怪的念頭,覺得他奉命成婚的事兒得歸咎於我。也可能他在生自己的氣。或者我剛才那個包辦婚姻的詞兒惹惱了他。
「好吧。我盡量打聽。然後我就把什麼都給他。」
「馬克斯,」我說,「我開玩笑的。」
可是馬克斯只是羞赧地一笑,沒準還有點臉紅,可是在昏黃的燈光下分辨不清。所以,也許我說對了,他的父母替他選擇了專業,不許他從事體力勞動,現在又替他選好了妻子。想到他內心深處其實脆弱不堪,第一陣悲涼不禁湧上心頭。我已經出局了。這情緒里還夾雜著幾分自憐。人們都說我長得漂亮,我深信不疑。我應該一輩子都春風得意,享受特權:美女對男人次次都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事實正相反,他們要麼棄我而去,要麼死在我身邊。要麼跟別人結婚。
我猜馬克斯大概覺得我很笨。我打斷他,說,「如果我喜歡上黑利怎麼辦?」
「我訂婚了。」
「讓我們聊聊你給他寫的信吧。我得看看草稿。」
「真的嗎?在你這個級別能有這個待遇,太了不起了。」我沒理會話里的嘲諷。「我可不是在說莫斯科中心。我是說那些搞監視的。有人進過我的房間。」
「我覺得我們應該局限在非虛構領域。」
「誰跟你一起去的?」
「要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往他大腿上一坐舔他的臉,他就會拒絕。拜託冷靜點。讓他來追你。就他的情況而言,基金會還有一大把其他候選人要考慮,他們感興趣的是,比方說,他未來有什麼計劃?」
「怎麼?」
我說,「是真的嗎?」
「這事歸納丁的部門管。奇怪的是,居然會派你去布萊頓。通常我們不會用這種方式介入的。通常是讓基金會選人,我們步調一致,共同完成任務。除此之外,我覺得整件事情,呃,不管怎麼說,這不是我的,呃……」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對我直言不諱嗎?」
「出於兄弟之愛。」
他什麼https://read.99csw•com也沒說,可我還是跟他說了實話,說富勒姆那棟安全屋,還有那張單人床和床墊。
他聳聳肩。「瞧,情報司在他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時候,從來就沒要求奧威爾或者凱斯特勒應該把什麼寫到書里去。不過他們盡其所能,保證讓他們的觀念在整個世界上獲得最廣泛的傳播。我們面對的是自由的靈魂。我們不會告訴他們該怎麼思考。我們為他們的工作提供便利條件。藉此,自由的靈魂曾長驅直入,直抵古拉格。如今,『蘇聯精神病』成了新的國家恐怖之源。如果你反對這種制度,就會備受指責,被人當成瘋子。某些工黨和工會的傢伙,還有大學教授、學生以及所謂的知識分子會跟你說,美國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覺得很糟糕。我沒法相信一個無神論者會懂《聖經》。或者裝扮成一名教區牧師佈道。」
於是我們就這個問題以及其他事項討論了一會兒,我意識到,從他的角度看,我們已經不再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我再也不能要求他親我了。可我不想接受這樣的結果。我從地板上拿起我的手提包,打開,從裏面拿出一包紙巾。直到去年開始我才停用那塊繡花滾邊、還在角落裡用交織字母綉上我的名字縮寫的棉布手帕——那是母親給我的聖誕禮物。如今紙巾就像超市手推車一樣,漸漸成了隨處可見的東西。整個世界越來越「一次性」。我輕揉眼角,想下個決心。那張留著鉛筆記號的三角紙片就蜷縮在我包里。我改變了主意。如果把紙拿給馬克斯看,可能完全正確,也可能大錯特錯。非此即彼。
「我很興奮,精彩絕倫、耳目一新的天才,寫法高級,文風美妙而深邃,高度敏感,尤其寫到女人,他好像了解並洞悉她們的內心,跟大多數男人截然不同,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更多,想——」
「有點枯草熱。」
「你怎麼知道的?」
我的話衝口而出,來不及收回。「包辦婚姻!」
「當然不能。」我趕在他的手移動之前把報紙碎片從辦公桌上搶走,藏進我的包里。
「這是友善的警告。」
「我們要再過幾個月才會宣布。」
「還有一件事,馬克斯。這話我只能對你說。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
「那就是敲詐了。」
我說,「坎寧,還有那個一下就被你猜到名字的島。」
這話說得委實淺薄。我不太願意向自己坦白,他訂婚的消息讓我多麼心煩意亂。他始終方寸不亂,這一點大大激怒了我。我想刺|激他,懲罰他,現在終於得逞,他站起身,微微顫抖。
「可是,不足為外人道。」
「每年兩千。」
馬克斯往後一靠,雙臂交叉抱在前胸,朝天花板瞥了一眼,說,「塞麗娜,很抱歉讓你心煩意亂。我真的不知道先令為什麼會給解僱,我也不知道你那張報紙碎片是怎麼回事。就是這麼回事。可是,你瞧,讓我跟你說一點我自己的事兒,這樣公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