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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申請各種教職,包括這裏的。」
「恐怕我們必須保守秘密,不能透露他們的名字。」
「多謝,」他說,「我會認真考慮的。我周五要去趟倫敦。我可以順便到你辦公室轉轉。」
我告訴了他。他是在向我暗示他不想接受恩惠。我太緊張了,說話的口氣確實顯得高高在上、公事公辦。我應該放鬆點,不要那麼浮夸,我得叫他湯姆。我發覺我對這一套實在不太擅長。他問我有沒有上過大學。我說了,還告訴他我上的是什麼學院。
「全職?」
「叫我湯姆。」
「期望造成的壓力?」
「塞麗娜!這壓根就不可信。任何欺騙自己的人都應該關在精神病醫院的禁閉室里。」
「啊哈,」湯姆說,「我們要上《仙后》的輔導課了。」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暫時移開,看起來似乎陷入了什麼秘而不宣的心事。然後他說道,「那麼,你們準備拿什麼出來,又從我這裏換走什麼呢?」
「湯姆。」
「對。」
我說,「還有那篇《愛人們》,那個跟商店櫥窗里的模型糾纏的男人是那麼古怪,卻又完全可信,這故事把所有人都給迷倒了。」現在我已經是在故意撒彌天大謊了。「我們這裡有兩位教授,兩位知名評論家。他們看過很多新作品。不過你如果能聽到上次開會時大家那股興奮勁就好啦。說真的,湯姆,他們忍不住反覆討論你的短篇。第一次,選票空前一致。」
這真是個傻頭傻腦、羞怯不安的問題啊,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這顆一碰就碎的玻璃心。「每篇都卓爾不群,」我說,「不過那篇講雙胞胎兄弟的《這便是愛》是最有野心的。我覺得它有長篇小說的容量。一部關於信仰與情感的長篇。瓊這個人物是多麼出色啊,那麼危險,那麼具有毀滅性,那麼魅惑人心。這真是個光彩奪目的傑作。你有沒有想過把它擴展成一個長篇,你知道,讓它充實一點?」
「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向馬克斯做了最後一次簡短彙報。
此地終究是一個官僚機構,所有拖拖拉拉的程序都像是跟著政策指令亦步亦趨。我草擬了一封給黑利的信,先交給馬克斯,他修改後我寫第二稿,接著他再修改一遍,第三稿才交到彼得·納丁和本傑明·特雷斯考特手裡,我花了幾乎三個禮拜才等到他們的批示。我將他們的意見兼容並蓄,最後馬克斯又略加潤色,最後我把這份初稿之後歷經五周才定下的第五稿寄了出去。一個月過去了,我們沒得到一點迴音。我方出面查問,得知當時黑利正在國外搞研究。直到九月末我們才等來了他的答覆,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划著橫線的紙上草草塗著幾行斜斜的字。這筆跡似乎在刻意表明他漫不經心。他寫他有興趣了解更多細節。為了維持生計,他一邊攻讀碩士一邊兼課,也就是說,如今他在校園裡有一間辦公室。最好在那裡碰頭,他說,因為他的公寓擁擠得很。
「這就是我要的長度。一萬五千個詞左右。不過我很高興你喜歡它。」他話里含譏帶諷,又有點兒挑逗意味,他雖然原諒了我,我本來佔據的優勢卻為之流失。我還從來沒聽說過小說可以像科學技術那樣量化。我的無知就像一個沉甸甸的物件,壓在我的舌頭上。
他好奇地看著我。「不,我不想讓它充實一點。」他把我的措辭重複了一遍,不帶一絲感情|色彩,這口氣讓我一下子警覺起來。
「你誤會我了,黑利先生……」
「我能不能用一個問題來回答你?等你拿到博士學位以後準備幹什麼?」
他問我能拿到多少錢,我告訴了他。他又問時間持續多久,我說,「大約兩三年吧。」
「我們希望你不必為生計所累。作為回報,你得集中精力寫作,包括新聞,如果你願意的話。」
磚砌路一直延伸到學生會大樓,我穿過玻璃門,來到接待區。至少穿制服的門衛我是熟悉的——那種男人都挺特別,彷彿耐心早已耗盡,而且粗暴地堅信,自己要比任何學生都更聰明。隨著身後的音樂越來越輕,我沿著門衛指的方向,穿過一大片空地,走到巨大的混凝土橄欖球門柱底下,進入文科大樓的A座,從另一頭穿出來,再向B座進發。他們就不能挑幾個藝術家或者哲學家來給這些大樓命名嗎?大樓里,我轉過一條走廊,看到一間間教師辦公室的門上都貼著名言警句。一張釘在門上的卡片寫著,「世界是一切事實的總和。」還有一張黑豹黨人的海報,用德語寫的黑格爾警句,用法語寫的梅洛龐蒂格言。純屬炫耀。黑利的房間就在另一條走廊盡頭。敲門之前,我在門外躊躇片刻。九-九-藏-書
擺句話一錘定音?我這輩子還沒用過這種詞兒呢。他讚許地眨眨眼,不過與其說是同意拿錢,還不如說是讚許我這番言辭的主旨。我們兩人相隔不到六英尺。他的腰格外纖瘦,在他襯衫有點亂的當口,我一眼瞥見一粒紐扣下面的皮膚和臍下的絨毛。
湯姆回到椅子邊上,交抱雙臂。他的目光被牽引著越過我的肩膀,雙唇緊閉。我覺得他準備義正詞嚴地拒絕。
「那我們會深感遺憾,然後轉個方向。但我們不會把錢要回來。」
「那好吧,」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他拉住我的手,但這並不是握手的動作。他將我的手指捏進他的掌心,用大拇指輕輕摩挲,整個動作只是慢悠悠地掠過。千真萬確,就是「掠過」,然後他便久久地看著我。在我把手抽走的過程中,我的大拇指從他的食指根滑到食指尖。我覺得,當時我們本來正打算靠得更近些,沒想到突然響起一陣興沖沖的、響得離譜的敲門聲。他一邊從我身前往後退,一邊叫道,「請進。」門打開,站著兩個女孩,中分的金髮,先前被刻意晒黑的皮膚正在變淡,她們穿著涼鞋,腳趾上塗著指甲油,光著雙臂,臉上綻開甜甜的、滿含期待的笑容,漂亮得叫人把持不住。在我看來,她們夾在胳膊底下的書和文件壓根都不像是真的。
「好啊。光彩奪目,光彩奪目,光彩奪目。」我的手伸進擱在地板上的包,拿出基金會的宣傳冊。「這是我們的工作。你可以到上攝政街的辦公室來,跟那裡的人談談。你會喜歡他們的。」
他瞥了眼手錶,站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我是個恪盡職守的年輕女人,下定決心不辱使命。我希望黑利現在,午飯前,就能同意為我們所用。這樣我下午就能打電話向馬克斯報信,到明天上午,我希望能按慣例收到一張來自彼得·納丁的道賀便條,不會有什麼感情|色彩,也不會有簽名,連打字都是別人代勞,可這個對我很重要。
「我明白。」
「你也會在那裡?」
「你學什麼專業?」
「跟『羽毛』那個詞兒的韻腳一樣。不過請叫我塞麗娜。」
「我並沒有要求你現在就做出任何承諾,」我說,希望自己的口氣不像是在哀求。「你壓根就沒什麼義務。只要擺句話一錘定音,我就安排每月發錢,我只需要你的銀行賬戶信息就夠了。」
「我們已經落在了所有人的後面。彼得開始不耐煩了。哪怕他不成器,也跟他簽吧。」
「路上順利嗎?來點咖啡?」
「我很失望,」我說,稍稍緩過神來。「總有點,呃,一般,呃……」
「不是。而且我們不會要求你把作品拿給我們看。你甚至都不用在致謝辭中提到我們。基金會認為你是個獨一無二、卓爾不群的天才。如果你的小說和新聞報道能寫成、出版,被人讀到,那我們會很高興。等到你的事業起步,能自給自足,我們就會淡出你的生活。我們匯款時會按照約定的條件行事。」
我說,「你瞧,黑利先生……」
「那黑利就該讓讀者知道。」
另一篇火藥味更重的文章斥責西德小說家都是意志薄弱的懦夫,他們的小說根本就不敢觸及柏林牆。他們當然憎惡這堵牆的存在,可是他們害怕這麼說會顯得刻意跟美國的外交政策保持一致。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引人注目、不能迴避的主題,將地緣政治和個體悲劇聯繫在一起。毫無疑問,但凡存在一堵倫敦牆,每個英國作家都會說上幾句。難道諾曼·梅勒會對一堵分裂華盛頓的牆視而不見?如果紐瓦克的各色房屋被生生地劈成兩半,難道菲利普·羅斯會熟視無睹?難道約翰·厄普代克的人物不會利用一場婚姻變故跨越一個被分裂的新英格蘭?這個備受縱容、被過分優待的文學群落,受惠於美國強權之下的世界和平,得以免遭蘇聯的壓迫,卻寧肯厭棄那隻幫助其享受自由的大手。西德作家都裝作那堵牆並不存在,因此在道義上他們完全喪失了威信。這篇隨筆發表在《審查索引》雜誌上,標題是「知識分子的背叛」。https://read.99csw•com
「其實我只是個信使而已。我的想法沒什麼要緊。」
微笑漸漸褪去。他的眼睛里閃著光,就好像我在對他催眠似的。程度正在加深。
我離開他辦公室時,他告訴我,在甜牙行動中,已經有三個作家接受了自由國際的津貼。我可不能讓他、也讓我自己失望,遲遲定不下這第四個。
他說,「問題是……」說到這裏他的聲音便輕得聽不見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大腿,繼續往下說。「是這樣。每天我都在琢磨這個問題。我沒有什麼更大的問題要考慮了。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嚴重了。弄得我挨到大半夜都睡不著。我的思路總是分四步走。第一,我想寫一部長篇。第二,我沒錢了。第三,我得找份工作。第四,只要開始工作,我的寫作就完了。我看不到出路。無路可走。然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士就來敲我的門,要給我一大筆津貼,還不求回報。這事兒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我很疑心。」
我走進的這棟房子也許是「四方院建築」的典型案例。左右兩側有不少淺水結構,矩形池的四邊圍著光滑的河床石。但池水已經給排干,騰出的地方堆滿了啤酒罐和三明治包裝紙。從我面前的那棟用磚石玻璃建築里傳來搖滾樂的節奏和嚎叫。我聽出傑思羅·塔爾樂隊那令人躁動不安、心潮起伏的長笛聲。透過二樓的玻璃窗,我能看見人影晃動,比賽選手和觀眾們都俯身在桌邊,他們正在玩一場桌式足球。這是學生會大樓,毫無疑問。不管在哪裡,學生會都是一樣的,這些地方專供笨頭笨腦的男孩出沒,大部分念數學和化學。女孩和唯美主義者與此地無緣。作為一所大學的入口,這裏給人的印象很糟糕。我加快步伐,心裏很討厭自己的步子居然不由自主地和著鼓點的節奏走。就像是奔赴假日營地似的。
一路上很愉快,我告訴他,我不需要咖啡。
他將幾本書從一把沒有扶手的軟椅上挪開。我略感不悅,估計他是故意想讓我知道,對於我上門這件事,他根本就沒做什麼特別的準備。
「對我是要緊的。你對這些東西怎麼看?」
「湯姆。抱歉,我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有很多藝術家被可惡的政府囚禁或壓制。我們竭盡全力對這些人施以援手,讓他們的作品廣為人知。不過,當然,作品遭到審查,並不一定意味著一位作家或者雕塑家就特別出色。比方說,我們發覺我們資助了一個糟糕的波蘭劇作家,只因為他的作品被禁了。而我們還得繼續資助他。我們還把一位身陷囹圄的匈牙利抽象印象主義畫家的所有垃圾作品都買了下來。所以指導委員會已經決定,要在候選人檔案中再加一個種類。我們想鼓勵優秀的作品,無論出身哪裡,無論是否受到壓迫。我們對剛開始寫作生涯的年輕人特別感興趣……」
我異常平靜地說,「我覺得太出色了。」
「讓我先把東西清一清,這樣你就能坐下來。」
我猶豫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利索。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我,突然間,數學專業聽上去頗為可疑,於是,我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英語。」
「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read.99csw.com。給我們提出建議的是相當出色、相當專業的人。他們在這個問題上貢獻了很多想法。他們喜歡你寫的新聞,他們熱愛你的短篇。真的是熱愛。我們的希望是……」
截至此時我說的都是真話,很容易驗證。現在我要試著邁出撒謊的第一步。「我得跟你說句實話,」我說,「有時候我覺得『自由國際』手裡沒有足夠的項目,不知往哪裡撒錢。」
「你剛才說到,剛開始寫作生涯的新作家。」他在忸忸怩怩地扮演一位友善的教師,對一個緊張的申請人連哄帶勸,教她如何應對入學面試。我知道我得重新掌握主動權。
他把腦袋側向一邊,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接著,他雙眼溫柔地凝視著我,等候著。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長。這一刻我以前排練過,所以輕易就能把來龍去脈跟他交代清楚。開誠布公。「自由國際」的工作及其職權範圍,它的觸角遍及全球,它思路開明,無關意識形態。他聽我說話,腦袋仍然歪著,眼神里含著一絲頑皮的狐疑,嘴唇有點發抖的樣子,就好像他隨時可能插話進來,或者搶過話頭,要麼把我的話變成他自己的,要麼把說法改得更周全一點。他的表情就像是在聽一個意味豐富的笑話,嘴唇又是往外吹又是往裡縮是為了強忍住笑意,好等我一錘定音,抖出一個大包袱來。當我一一列舉基金會資助過的作家和藝術家時,我簡直覺得他已經把我徹底看穿了,而且不想讓我知道這一點。他是在逼著我高調遊說他,這樣他就能近距離觀察一個騙子的表演。以後寫小說用得上。真可怕,我努力把這個念頭推開,忘掉。我得集中思想。於是我轉而談起基金會的資金來源。馬克斯認為,應該讓黑利知道「自由國際」富到什麼程度。這筆錢是一位頗具藝術鑒賞力的遺孀捐贈的,她的丈夫當年從比利時移民到美國,二三十年代通過購買專利權並加以開發利用積累財富。他死後,其妻以大戰前的價格,從千瘡百孔的歐洲買下大批印象派畫作。在她人生的最後一年裡,她愛上一位對文化有興趣的政治家,當時他正在籌建這個基金會。於是她把自己和丈夫畢生的財產都投進了這個項目。
他一開口,這凝固的一刻就給打破了,屋子裡的氛圍又恢復了常態。「你有沒有對哪篇特別中意的?」
在十月中旬的某個暖和得反常的上午,放下老一套的日常工作,到布萊頓跑一趟,倒也算是件愜意的事兒,沿途經過如洞穴般昏暗的火車站,空氣里聞得到鹹味,耳邊聽到銀鷗的鳴叫。我記得我在國王學院草坪上某年夏天演過的一版莎劇《奧瑟羅》里聽到過這個詞兒。一隻笨鳥。我來這裏就是找一隻笨鳥嗎?當然不是。我坐上破破爛爛的只有三節車廂的劉易斯列車,到法爾默車站下來,步行四分之一英里,抵達那棟名叫「蘇塞克斯大學」——或者,按照報上的說法,喚作「海濱學院」——的紅磚大樓。我當時穿著紅色迷你裙和黑色高領外套,足蹬黑色高跟鞋,身背白色漆皮短帶單肩包。我顧不上腳疼,沿著磚砌路一步一挨地走到校門口,路上從成群結隊的學生中穿過,我看不起那些男孩——在我眼裡他們就是男孩——他們穿得邋裡邋遢,都是從額外軍需品商店裡淘來的衣服,至於那些留著平淡無奇的中分長發、臉上不施粉黛、身上穿著薄紗短裙的女孩子,就更入不了我的眼了。有些學生赤著腳,我滿懷同情地猜想他們都是來自落後國家的農民子弟。在我看來,「校園」這個詞兒就是一個輕浮的美國舶來品。貝斯爾·斯賓塞爵士的作品坐落於蘇塞克斯丘陵的某個褶皺,我一邊別彆扭扭地朝著那邊邁開大步走過去,一邊對所謂的新式大學不以為然。平生第一回,我為自己出身於劍橋紐恩漢姆而倍感自豪。一家嚴肅正經的大學怎麼可能是的?當我穿著這一身做工考究的紅白黑三色套裝,執拗地踩著剪刀步直奔門房問路時,誰又能抵擋得住我的魅力呢?九*九*藏*書
「你多大年紀,塞麗娜?」湯姆·黑利關切地俯身向前,就好像在問一場大病似的。
他心領神會,然後說,「那麼你們想得到我作品的版權?」
他笑了,兩個姑娘也跟著笑起來,就好像我說了個精彩絕倫的笑話。他們也許都不相信我的話。
「那麼你呢?你讀過嗎?」
「我想我已經儘力而為了。」
我說,「好好考慮一兩天,跟朋友聊聊……想想透。」
他站起身,轉到辦公桌最遠的那一角,站在床邊,背對著我。他的手指從發間劃過,輕聲咕噥了一句,夾雜著「歐」的音,可能是「好荒謬」,也可能是「真受夠」。他在看著草坪對面那個一模一樣的房間。現在留著鬍子的男孩正在讀自己的文章,而那個跟他在輔導課上搭檔的姑娘,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發獃。奇怪的是,他們的導師此時正在給別人打電話。
湯姆仍然用剛才那種眼神看著我,和善中不失嘲諷。「我猜你當時滿以為自己能拿到甲等。不過,聽著,乙等一級也沒什麼問題。」
「我很抱歉,這麼說挺傻的……」
「當然。」
我們四目相對了兩三秒,我隨即把視線移開。我讀過他的作品,對他思維的某個角落實在是太熟悉了,我發覺很難長久凝視他。我將視線移到他的下巴底下,一眼看到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精緻的銀項鏈。
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將椅子轉過一個角度,面向我,一隻腳踝往另一側的膝蓋上一擱,臉上帶著一抹微笑,攤開手掌,擺出一副盤問的架勢。「哦,弗魯姆小姐……」
當時我就站在走廊盡頭,身邊是一扇窄窄的落地窗,透過窗能看見一方草坪。光線恰到好處,我正好能在玻璃中看到自己那彷彿置身於水中的映像,於是我掏出梳子,飛快地整飭好頭髮,豎直衣領。如果說我略微有點緊張的話,那是因為近幾周我已經跟我自己想象的黑利混熟了,我讀過他對性和欺騙、驕傲與失敗的種種思考。我們已經建立了關係,我知道這種關係即將被改造或者摧毀。他的本來面目可能是個驚喜,也可能讓人失望透頂。我們的手一旦握到一起,我們的「親密關係」就會自動倒退。來布萊頓的路上,我重讀了他寫的所有新聞。這些文字跟他的小說不同,它們理性、多疑,頗有點學校師長的口氣,似乎他想象自己是專為那些對意識形態問題一竅不通的傻瓜寫的。那篇寫一九五三年東德起義的文章開篇就寫道:「誰也別以為『工人國家』會愛工人。它恨他們。」他還對布萊希特那首寫「分化人民,再挑個新人」的詩冷嘲熱諷。用黑利的說法,布萊希特的最初動機,是通過公開支持蘇聯對罷工的殘忍鎮壓,達到向東德政府「溜須拍馬」的目的。當時蘇聯士兵可是直接向人群開火的。我對布萊希特知之甚少,一向以為他與天使同在。我不知道黑利說的對不對,也不知道如何將他平實直白的新聞腔跟他小說里那種狡黠的親密感調和起來,而且我估計,等我們見面以後,我對他的了解甚至會更少。
他說,「那篇登在《巴黎評論》的短篇怎麼樣?就是那篇講商店櫥窗里的人體模型的。」
房間似乎暗下來。我的目光越過他,投向窗外。有一塊狹長的草地,還有另一棟大樓的一角。我能看到有一間房子內部跟我們這間差不多,屋九-九-藏-書裡正在上輔導課。有個不比我年輕多少的女孩正在大聲朗讀她的文章。她身邊有個穿著短夾克的男孩,一隻手托起蓄著鬍鬚的下巴,機靈地頻頻點頭。導師讓她的背衝著我。我將目光收回到我們的房間,擔心我這樣意味深長的停頓是不是弄巧成拙了。我們再度四目相接,我強迫自己要鎮定要忍住。那樣一種奇特的深綠色,那樣孩子氣的長睫毛,還有那樣漆黑的粗眉毛。他的凝視猶疑不定,好像準備馬上移開,這回主導權傳到了我這邊。
「呃,」他一邊說,一邊搖著腦袋好讓自己清醒過來。「這些話真讓人高興。我還能說什麼呢?」然後他又加了一句。「那兩個評論家是誰?」
「你怎麼知道他沒進去?」
「那我可真夠榮幸的,」黑利說。也許他看到我臉紅了,因為他加了句,「我不想無禮的。」
「如果我什麼也寫不出呢?」
「實際上是乙等一級。」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丙等太丟人,說甲等又會將我自己置於險境。我已經說了兩個毫無必要的謊。一步臭棋。據我所知,只要給紐恩漢姆打一個電話,就能弄清楚塞麗娜·弗魯姆並不是學英語的。我沒想到會被他盤問。如此基本的準備工作我都沒有做。為什麼馬克斯沒想過幫我編一段天衣無縫的個人經歷呢?我慌慌張張,渾身冒汗,恨不得一言不發地跳起來,抓起我的包就從屋子裡逃出去。
我側身繞過他向門口走過去。「那一首我倒還沒讀過呢,」我說。
「我直接受雇於『盡情書寫』。我們與『自由國際』合作密切,通過他們的渠道發放津貼。他們幫我們尋找藝術家。我經常出差,不出差時就在家中辦公。不過寄到基金會辦公室的信會轉到我這裏。」
我用塗著珠光粉紅指甲油的手指輕叩房門,和著一聲含糊不清的呢喃或呻|吟,我推開門。還好我早就做好了失望的思想準備。從辦公桌邊站起來的是個瘦子,稍稍躬著身,不過當他起身時努力將脊背挺直。他的瘦帶點陰柔,手腕纖細,一握到他的手,就覺得那手看起來比我的更小更軟。皮膚很白,眼睛深綠,深棕色長發修剪成類似波波頭的式樣。剛照面那一瞬間,我簡直懷疑他的短篇里沒準有一點易性癖傾向,而我沒看出來。不過他就在那裡,雙胞胎兄弟,整潔體面的教區牧師,聰明過人、嶄露頭角的工黨議員,煢煢孑立、愛上沒有生命的死物的百萬富翁。他穿著白色霜花法蘭絨無領襯衫,緊身牛仔褲上系著一條闊皮帶,腳上是一雙幾經磨損的皮靴。他讓我困惑不解。如此清秀瘦弱的身軀里居然發出那樣深沉的嗓音,口音純正,既聽不出地域,也辨不清階級。
「湯姆,你這麼一說,事情聽起來好像倒簡單了。在這件事上你並不是被動的。第一步恰恰是你走的。是你寫了這些光彩奪目的短篇。倫敦人已經開始談論你了。你想,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憑什麼找到你?這份運氣是你用自己的才能和勤奮賺來的。」
那含譏帶諷的微笑,那歪向一邊的頭——有進展。他說,「我喜歡聽你說『光彩奪目』。」
他笑逐顏開,似乎因為終於找到共同語言而高興起來。「我猜你一定是拿到了漂亮的『甲等』?」
他往後退縮,就好像有人衝著他當胸捅了一刀,刺中心臟,他稍稍倒抽一口氣,那表情很難算作笑。他想開口說話,卻找不到詞兒。他瞪大眼睛盯著我,等待著,等我繼續往下說,說說他本人和他的才華,可我偏偏忍住了。我覺得,如果想讓自己說的話更有威力,那就得拿出不摻水的乾貨來。可我不相信自己一定能說出什麼深刻的言辭。在我們之間,那層繁文縟節的皮已經給剝掉,露出了一個讓人頗為尷尬的秘密。我已經發現他是那麼渴望肯定和讚揚之類的東西,我怎麼說都行。我猜對他來說,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了。也許他的短篇在評論界沒什麼反響,頂多就是編輯照例說一句多謝,再拍拍他的腦袋。可能沒有一個人,至少沒有陌生人曾經告訴他,他的小說很出色。現在他總算聽到了,而且他意識到自己以前一直是這麼想的。我送來了石破天驚的消息。如果沒有人確認,那他怎麼能知道他寫的到底好不好呢?現在他知道這是真的,他深為感激。
「你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