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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他是不是從來沒走得這麼慢過?——他本來想在同一個酒吧停下來,再喝一杯好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可是他口袋裡連喝半品脫的錢都沒有。也許這樣也不錯。他需要清醒的頭腦,清新的呼吸。他用了一個小時才走到家裡。
塞巴斯蒂安每天上課時總是拔高嗓門喊,快下班時喉嚨常常嘶啞。慢慢地走回家能讓他略感安慰,從一個慘淡的環境通往另一個慘淡的環境時,他可以獨自想想心事。如今莫妮卡每周四晚在外面上課——瑜伽,德語,天使學,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其餘的日子,他們回到家也繞著對方走,只有碰上家務問題才聊幾句。他睡在空置的客房裡,跟孩子解釋說他打呼嚕弄得媽媽睡不著。他已經準備辭職不幹,讓她回去上班。可他不會忘記,她以為他是那種會用一頓豪飲把孩子們過聖誕節的錢揮霍殆盡的男人。而且揮霍完還撒謊。顯然,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們已經失去了互相信任,他們的婚姻陷入了危機。跟她互換角色只是表面文章。他想到可能會離婚,心裏不由一陣驚恐。
那天晚上他和孩子一起玩,跟他們一起清理倉鼠籠子,幫他們穿上睡衣,給他們念三遍故事,第一遍一起聽,第二遍單獨念給傑克聽,最後單獨念給內奧米。有時候只有這樣他才覺得人生有點意義。多麼愜意啊,乾淨床單散發的清香,呼吸中都是薄荷牙膏的氣味,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想聽到虛幻的歷險記;多麼感動啊,看著孩子的眼皮愈來愈重,卻還掙扎著想過完一天中無比珍貴的最後幾分鐘,末了,他們終於敗下陣來。他一邊管著孩子,一邊感覺到莫妮卡在樓下忙活,他清清楚楚地聽見烤箱門砰砰砰地關上過幾次,一個簡單而誘人的邏輯讓他蠢蠢欲動:只要有吃的,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吃點東西,就會有性。
刑偵督察關掉投影儀,打開燈。他頗有歉意。他們本來可以起訴的,他說。浪費警力時間,濫用司法程序,諸如此類。然而,顯然這是一樁家務事,塞巴斯蒂安得自己決定該怎麼做。兩個男人一起下樓,出門,上街。刑偵督察握住塞巴斯蒂安的手,說自己非常抱歉,他看得出這局面很糟糕,他祝他好運。接著,回警察局之前,他又補充說,在商店裡執行任務、做過櫃檯交易對話記錄的警隊人員認為,「莫雷爾太太可能需要幫助」。
自從結婚以後,他就一直恪守忠誠。現在看來,他這麼忠實,倒成了人生的又一個大局限、大敗筆。他的婚姻完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他怎麼還能跟她一起生活呢?他怎麼還能相信一個把他的東西偷走還要撒謊的人呢?完了。不過這樣一來,就有機會來場外遇了。一場瘋狂的外遇。如果她需要幫助,那麼這就是他能夠伸出的援手。
此外還有錢的問題:錢一直都不夠。一月份他們那輛已經開了十二年的車需要換一隻新離合器。這樣一來,把錢還給莫妮卡哥哥的時間就得推遲——直到三月初這筆債才還清。一周之後,某天午飯時間,塞巴斯蒂安正在辦公室里,學校秘書跑來找他。他太太要他去聽電話,有急事。他匆匆趕往辦公室,一路上被驚恐折騰得直犯噁心。以前她從來沒在他上班時打來過電話,肯定是壞消息,弄不好跟內奧米或者傑克有關。因此,到頭來當她告訴他那天上午有人上門闖竊時,他反倒鬆了一口氣。那天送走孩子們之後,她先是去了約好的門診,然後逛商店。她回到家時,大門開著。竊賊從後花園進來,打碎房子後面的一扇窗,抬起窗鉤,爬進屋裡,把東西一鍋端,然後從大門出去。丟了什麼?她一樣樣列出來,聲調毫無感情|色彩。他那台珍貴的、一九三〇年代的祿來福來雙反照相機——那是多年前他在曼徹斯特獲得一項法國獎以後用獎金買的。還有他們的晶體管收音機,他的萊卡雙筒鏡和她的吹風機。她頓了一下,然後用同樣平板的聲調告訴他,他所有的登山裝備都給拿走了。
他進門時她正和孩子一起下廚。他在廚房門口徘徊,看著他這個小小的家圍著一塊蛋糕轉。隨著母親喃喃地發出指令,傑克和內奧米熱切地點著他們可愛的小腦瓜,這一幕真讓人傷感。他上樓,躺在客房的床上,盯著天花板。他覺得身子重重的,累極了,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震驚而休克。不過,儘管今天聽到了這麼可怕的真相,現在讓他煩惱的卻是另一種同樣讓他震驚的情緒。震驚?這個詞兒準確嗎?https://read.99csw.com
當晚,他在家裡忍不住自虐了一番,打開樓梯下的壁櫥,盯著原來放那套裝備的空地發獃。他把被賊放倒的水桶、拖把和刷子扶直,然後下樓察看他原來擱照相機的雜物抽屜。這小偷倒挺識貨,只有吹風機不太重要,因為家裡有兩個。剛剛過去的這場磨難,這場對家庭隱私的攻擊,並沒有拉近塞巴斯蒂安與莫妮卡的距離。他們稍稍商量了幾句,決定不把闖竊的事情告訴孩子,然後她就去上課了。此後幾天他的情緒格外低落,簡直打不起精神填寫理賠申報單。那本花花綠綠的小冊子誇下「可靠保障」的海口,可是理賠清單上的小字既吝嗇又嚴苛。照相機只能賠付原價的一小部分,而那套登山裝備壓根就賠不了,因為他列不出詳細價目單。
塞巴斯蒂安·莫雷爾在倫敦北部的塔福耐爾公園附近的一家大型綜合性中學里教法語。他的太太叫莫妮卡,膝下有兩個孩子,女孩七歲,男孩四歲,住在芬斯伯里公園附近的一棟租來的聯排屋裡。塞巴斯蒂安的工作繁重,毫無意義,收入菲薄,學生既沒教養又不服管。有時候他會耗上一整天維持課堂紀律,宣布那些他自己都不相信會管用的懲罰措施。讓他吃驚的是,這些孩子對基礎法語技能是那麼冷淡。他想讓自己喜歡他們,可是他們是那麼無知,那麼喜歡挑釁,還有,但凡是他們裏面有誰膽敢對讀書流露出一點興趣,他們就會對他極盡嘲弄、盡情欺侮,這些實在讓他反感透頂。他們幾乎人人都巴不得早一點離開學校,然後找一份根本不需要什麼技能的工作,要不就馬上懷孕,或者靠一點失業救濟金勉強度日。他想幫助他們。有時候他可憐他們,有時候他又得竭力壓制自己對他們的鄙視。

幾小時之後,他回到當初報聖誕搶劫案時接待過他的那張桌子。他待了半小時,一直等到巴恩斯空下來。刑偵督察先道了個歉,然後領著他沿著混凝土階梯走了三段,引他走進一個狹小而昏暗的屋子。牆上裝著一塊摺疊式屏幕,屋子中央有一台投影儀,擱在一隻看起來像吧凳的東西上面。巴恩斯示意讓塞巴斯蒂安坐下,然後開始講述一個成功的圈套。一年以前,警方在一條小街上租了一個破舊的小店,在裏面安插了幾個便衣警察。這家店專門收購二手貨,這樣一來,竊賊帶著贓物進門時的樣子就能給拍下來。隨著幾樁訴訟案開始啟動,這套偽裝已經暴露,店也關了。可是仍然有幾個疑點懸而未決。他關了燈。
那喊聲是如此冰冷蒼涼,以至於他想象他的女兒在夢中看見了無可逃遁的未來,看見了即將降臨的所有困惑與悲傷,他覺得自己在恐懼中縮成了一團。然而,這一刻到底還是過去了,塞巴斯蒂安與莫妮卡很快又沉下去,也可以說是升上來,因為他們時而泅泳、時而翻滾于其中的空間,似乎已經毫無客觀實在,只有感覺,只有快|感,那快|感是那麼集中那麼尖銳,那麼近似於痛楚。
於是他把錢包遞過去,那個賊拿起來就跑。塞巴斯蒂安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往回朝著高街方向走,去警察局報案。當他跟內勤隊長說話時,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像個下三濫或者告密者,因為警察顯然是那個逼著人民去偷竊的社會制度的代理人。內勤隊長對此事頗為重視,他一直在問那把刀,問刀刃的長度,問塞巴斯蒂安能不能看到刀柄,這讓塞巴斯蒂安越來越不安。持械搶劫當然是很嚴重的罪名。那孩子可能得蹲上好幾年監獄。儘管隊長告訴他,就在上個月,有個老太太想保住她的錢包,結果被一刀斃命,也沒有驅散塞巴斯蒂安的不安。他根本不該提那把刀的。他一邊沿著那條街往回走,一邊後悔剛才為什九-九-藏-書麼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報案。他現在已經人到中年,也算個中產。他應該為自己負責。他再也不是那種把自己的人生懸在繩索上,踩著陡峭的花崗岩峭壁往上攀登,對自己的敏捷身手以及力量和技術深信不疑的傢伙了。
一台隱藏的攝像機安置在「店員」身後,正好能拍到店門通往街道的鏡頭,前景就是櫃檯。塞巴斯蒂安猜測他將會看到那個打劫他的小夥子踏進店門。只要他成功指認,那樁持械搶劫案就能順利告破,於是萬事大吉。可是塞巴斯蒂安完全猜錯了。那個拎著手提箱進來,拿出一台收音機、一台照相機和一隻吹風機放在櫃檯上的人,是他的妻子。她就在那裡,穿著多年前過生日時他送她的外套。她碰巧轉過頭朝攝像機方向看了一眼,就好像看見了塞巴斯蒂安,還在說,你瞧啊!錄像沒有聲音,只看到她跟店員說了幾句,然後兩人一起出門,過一會兒回來時拖著三個重重的帆布袋。汽車一定停在門外。店員先是費力地察看每個袋子里裝著什麼,然後繞回到櫃檯後面,掃視這些物品。接下來難免要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一道熒光打在莫妮卡臉上。在某種緊張兮兮的狀態中,她顯得生氣勃勃,甚至得意洋洋。她一直在微笑,有一次還被便衣警察講的笑話逗得放聲大笑。他們說定了一個價錢,鈔票一張張數出來,然後莫妮卡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她停下來做了個道別的手勢,比單單說一句「再見」顯得更刻意一點,她一走,屏幕就黑了。
接著便是這出「逢『床』作戲」的最後幾句,兩個人物在焦慮中登上了高潮的巔峰。接踵而至的將是一片孤寂,那是紙面之外的事了。讀者有幸,不必看到最壞的部分。
然而,除了那孩子的激動情緒之外,還有別的因素讓塞巴斯蒂安遲疑不決。在教師辦公室里,通常大家都會有這樣的共識:犯罪,尤其是入室或者攔路搶劫,都是由社會不公引起的。搶劫犯都很窮,他們平生得不到公正的機會,簡直不該指責他們拿走那些不屬於他們的東西。塞巴斯蒂安本人也持這樣的觀點,不過在這個問題上他從來沒有多想。事實上,那甚至都不能算是什麼觀點,這隻是瀰漫在教養良好的人士周圍的一種寬容的氛圍。那些譴責犯罪的人同樣也會譴責在街頭塗鴉、亂扔垃圾,他們對於移民、工會、稅收、戰爭和絞刑,往往持有一整套教人反感的理論。因此,出於自尊,一旦遭人搶劫,切莫耿耿於懷——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
多年來,塞巴斯蒂安在床上向來順著妻子,那一套經過反覆操練早就熟門熟路,所以頃刻間他們便脫|光了衣服抱在一起滾到床上。這段婚姻長得足夠讓他們倆對彼此的需求了如指掌,長達數周冷漠的禁慾時光當然也能算是一點情趣作料,可是這些都沒法解釋為什麼此刻的激|情如此澎湃,簡直要把他們淹沒。他們習以為常的那種溫暖愜意的節奏被粗暴地扔到一邊。他們饑渴而狂暴,放浪形骸,忘情嘶吼。有一瞬間,隔壁房間的小內奧米在睡夢中喊了一聲,黑夜裡驟然響起一聲清脆純凈、聲調上揚的嗚咽,他們起初還以為是一隻貓。兩個人一下子僵住了,一直等到她消停下來。
那樣會招來多少爭吵,鬧出多少蠢事啊!他們怎麼能讓內奧米和傑克遭受這樣的痛苦呢?他和莫妮卡有責任把這件事解決好。可他不知道從何下手。他只要一想到那男孩和他手裡的切肉刀,怒火就重新燃燒起來。莫妮卡拒絕相信他,拒絕信任他,read•99csw.com這一點拉斷了他們之間的一條至關重要的紐帶,在他看來,這壓根就是一場駭人聽聞的背叛。
午後坐火車回倫敦的路上,我那節車廂里只有我一個乘客。當火車把南部丘陵甩在身後,飛速穿過蘇塞克斯曠野時,我在過道里來來回回地走,努力讓自己不要那麼激動。我坐了幾分鐘,然後又站起身。我埋怨自己為什麼沒有堅持到底。我應該等到他上完課,逼著他跟我一起共進午餐,把這件事說深說透,讓他點頭同意。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我走的時候沒有帶走他的家庭地址。連這個也沒有。我們之間也許發生了點什麼,也許沒有,不過那只是碰了一下而已——簡直什麼都算不上。我應該留下來,讓這層關係再發展發展,走的時候手裡多少再掌握一點東西,一座通往我們下次約會的橋樑。比如在那張想替我說話的嘴上印上深深一吻。襯衫紐扣之間的那截皮膚,肚臍邊緣的一個凹渦里的那根灰白的毛,還有那輕盈纖瘦的像孩子一樣的身體,都讓我心煩意亂。我拿起他的短篇接著讀下去,可是很快就走神了。我想可以在海沃茲希斯下車,殺個回馬槍。如果他沒有撫摩我的手指,我還會這麼煩惱嗎?我想我也會。那麼,他大拇指的動作會不會純粹是個意外?不可能。他就是那個意思,很明顯。留下來。可是,當火車停下時,我沒動,我不相信自己。看看過去吧,我想,當我向馬克斯奔去時,發生了什麼。
甚至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也覺得這樣的前景是多麼鼓舞人心。他再也不用面對那些討厭的、上課沒有片刻安寧也從來不肯好好坐著的孩子們了。他可以不用再假裝關心他們到底有沒有說過一個法文單詞。而且他喜歡跟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他可以送他們上學,帶他們去操場,在接傑克回來給他吃午餐之前,還能留幾個鐘頭給自己,也許能實現當年未竟的理想,寫點兒什麼。然後,下午管管孩子,干點輕鬆的家務活。太爽了。讓她去為那點工資賣命好了。可是,眼下他們正在吵架,他可沒有投其所好、皆大歡喜的情緒。他硬生生地把莫妮卡拉回到搶劫案的話題中。他再次斥責她膽敢把他當成騙子,他叫她自己跑到警察局裡看看他陳述的案情。她以牙還牙,從屋裡跑出去,狠命甩上身後的門。
剛才在樓下看著莫妮卡和孩子的時候,有一剎那,她回過頭,目光越過肩膀落到他身上。他們四目相接。他是那麼了解她,這樣的眼神他看到過多次,每次都為之雀躍。那眼神里含著很多承諾。那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提議,等到時機合適,等到孩子入睡,他們要抓住機會把所有家務瑣事徹底遺忘。鑒於事情有了變化,鑒於他剛剛知道的真相,他應該厭惡她才對。可是這個眼神還是讓他興奮不已,因為它來自一個陌生人,來自這樣一個女人:他對她一無所知,只曉得她顯然很有破壞欲。他看她演了一出默片,並且意識到他從來就不懂她。他完全看錯了她。她再也不是他熟悉的人了。廚房裡,他用新鮮的目光打量她,彷彿平生第一次發現她有多美。美麗而瘋狂。眼前這位是他剛剛邂逅的,好比在一場派對上,房間里人頭攢動,他一眼看到她在屋子另一頭,是那種只憑一個確鑿無疑的眼神,就能發出既危險又刺|激的邀請的女人。
等他下樓時,他們那個小小的起居室已經打掃乾淨,餐桌上的垃圾也給清空,唯有燭光搖曳,高保真音響里放著亞特·布雷基的音樂,桌上有一瓶酒,陶盤上盛著一隻烤雞。當他想起警察局的「電影」時——他的思緒總是忍不住回到那裡——他恨她。當她穿著讓人眼前一亮的短裙和襯衫從廚房裡出來,手裡拿著兩個玻璃酒杯時,他要她。現在沒有愛情,沒有滿含內疚的愛的回憶,沒有對愛的索求,而這正是一種解脫。她成了另一個女人,陰險狡詐,滿嘴謊言,全無善意,甚至冷酷無情,而他要跟她做|愛。
進餐時他們故意不談這幾個月來讓他們的婚姻幾近窒息的那團烏雲。他們甚至不像以前那樣說孩子的事兒。他們聊的是昔日美滿的度假時光,聊以後等傑克再長大一點他們準備帶著孩子到哪裡度假。都是裝出來的,這些計劃根本不會實現。然後他們聊政治,聊罷工,聊緊急狀態,聊他們覺得議會、城市、整個國家的「自我意識」行將崩潰——所有的崩潰他們都聊到了,就是沒有說他們自己。她一邊說,他一邊細細打量她,他知道每個詞都是謊言。她的想法難道會跟他不一樣?她難道不覺得,經過這麼久的沉默,他們居然還能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這有多麼了不起嗎?她指望只要做一場愛,就能把所有的事情一筆勾銷。而他更想要她。當她順便問起理賠申報單,同時表達關切時,他對她的慾望,甚至越發強烈。驚艷。多好的演員。這情形就好像她在獨自表演,而他正透過貓眼偷窺她。他不想當面揭穿她。但凡他這麼做,他們一定會吵起來,因為她會矢口否認。或者她會告訴他,她經濟上只能靠他,所以被迫出此下策。而他就只能指出,他們所有的賬戶都是聯名的,他的錢跟她一樣少。像現在這樣,他們非但可以做|愛,而且他至少還能知道,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上床。他將跟一個騙子加小偷一起做|愛,跟一個他從來不認識的女人做|愛。而反過來她也會說服自己,她是在跟一個騙子加小偷做|愛。她這麼做,秉持的是寬恕之道。read.99csw.com
他們又恢復了共度無聊時光的常態。闖竊事件發生一個月之後,那位學校秘書在下課時間找到塞巴斯蒂安,告訴他有位先生正在辦公室里等著見他。實際上那人是在走廊里等他,胳膊上還搭著一件雨衣。他自我介紹是刑偵督察巴恩斯,有事找他談談。莫雷爾先生是否願意下班后順便到警察局去一趟?
他三十剛出頭,精瘦而結實,精力很旺盛。在曼徹斯特讀大學時,塞巴斯蒂安曾是個狂熱的登山愛好者,領著一撥人遠征挪威、智利和奧地利。不過如今他再也不會出遠門攀高峰啦,因為他的日子過得太緊,錢也好時間也好,從來都不夠,再說他的精神也萎靡不振。他塞在帆布袋裡的登山裝備擱在樓梯下面的壁櫥里,正好擱在胡佛吸塵器、拖把和水桶後面。錢始終是個問題。莫妮卡接受過師範培訓,本來應該當小學教師。可如今她只能待在家裡照看孩子和房子。她幹得不錯,堪稱慈母,兩個孩子都招人喜歡,可是,那彷彿與塞巴斯蒂安的情緒互為鏡像的焦慮感與挫敗感不時發作,讓她備受折磨。鑒於他們只是在一條邋遢的街上租了一棟那麼小的房子,那房租委實高得離譜,至於他們九年的婚姻,本來就夠平淡的了,再加上他們倆整天憂心忡忡,工作艱辛繁重,便愈顯無聊,偶爾吵上兩架——通常是為了錢——那更是雪上加霜。十二月的某天——三天以後這學期就要結束,昏暗的向晚時分,他走在街上,遭人搶劫。那天莫妮卡讓他趁著午餐時間到銀行跑一趟,從聯名存款賬戶里取七十英鎊出來,供她在聖誕節買點禮物請個客什麼的。這筆錢幾乎是他們的所有積蓄。當時他剛拐上他們住的那條既狹窄又昏暗的街,離自家大門只有一百碼,突然聽到背後響起腳步聲,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他轉過身,站在他面前的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來自西印度群島,手裡攥著一把碩大的刃上帶著鋸齒的切肉刀。有幾秒鐘光景,兩人站得很近,相距不到三英尺,默默地互相對視。讓塞巴斯蒂安心亂如麻的是,這男孩情緒激動,手裡握著刀不停打顫,滿臉驚恐。局面隨時會失控。男孩用發抖的聲音問他要錢包。塞巴斯蒂安緩緩舉起手伸向外套的內袋。他要送出去的,是自家孩子的聖誕節。他知道自己比那男孩更強壯,他在琢磨,掏出錢包時可以趁勢出擊,衝著他的鼻子狠狠打上一拳,再將他的刀奪走。
搶劫事件標志著他的婚姻走向衰敗。儘管莫妮卡對此事不置一詞,但顯然她不相信他的話。這是個老掉牙的故事。他回家的時候渾身酒氣,罵罵咧咧地說有人把他們過節的錢搶走了。那年聖誕過得慘極了。他們只好去問她那位傲慢的哥哥借錢。她的不信任讓他憤憤不平,他們互相疏遠,只能看在孩子的分上,裝模作樣地歡度聖誕,越是裝得辛苦,他們的關係就愈發蒼白冰冷,只落得話不投機半句多。一想到她把他看成了騙子,他的心裏便彷彿被荼毒了一般。他工作勤奮,對她忠誠不貳,凡事都不會對她保密。她怎麼敢懷疑他!某天晚上,等到內奧米和傑克上床睡覺以後,他就逼著她說相信他關於搶劫事件的說辭。她一下子火冒三丈,既不肯說相信也不說不信。她把話題扯到別處去,這是吵架時常用的技巧,他恨恨地想,她向來精於此道,他也應該學會這一招。她對現在的生活反感透了,她對他說,反感靠他掙錢,反感整天待在家裡,而他卻可以在外面打拚事業。他們為什麼不考慮一下有沒有可能交換呢?——他待在家裡幹家務、看孩子,她去找回她的事業,重新出發。九-九-藏-書
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有必要坐下來。剛剛一直在旁邊轉悠的秘書知趣地離開辦公室,關上門。那麼多苦心積攢多年的好東西,那麼多讓人傷感的價值,當年在暴風雨中,從安第斯山脈上下來的路上,他還用其中一條繩子救過朋友的命。儘管這一切損失都能找保險公司理賠——對這一點塞巴斯蒂安也頗為懷疑——可他心裏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再去買這樣的登山裝備了。這樣做太奢侈了,還有那麼多別的更重要的東西得買。他的青春都給偷走了。把他的正直、善良的好脾氣也一併帶走了,他禁不住想象自己如何用雙手卡住小偷的氣管。他搖搖頭,把這畫面甩掉。莫妮卡正在告訴他,警察已經來了。那扇打破的玻璃窗上沾有血跡。不過小偷似乎戴著手套,所以沒留下指紋。他跟她說,能把他的裝備從壁櫥里拿出來,再迅速從屋裡運走,那闖竊的肯定至少有兩個人。是,她用她那全無起伏的聲調贊同道,肯定至少有兩個。
自此,屋裡鴉雀無聲,瀰漫著一股酸澀的氣息,假日一過,他便回去上班。學校里一如既往地糟糕。那些孩子正在從當下的文化里盡情地吸收一種自以為是的反叛精神。大麻,烈酒和煙草成了操場上的硬通貨,而老師們——包括校長在內——個個困惑不解,半是相信這種叛逆的氣氛乃是自由與創意的標誌,所以他們應當予以理解寬容,半是警覺如今教學形同虛設,學校即將完蛋。無論「六〇后」到底是怎樣一伙人,反正他們已經戴著一副不祥的面具步入了七〇年代。那些據說讓中產學生「平靜而輕盈」的藥物如今在侵害那些在刀尖上討生活的城市底層人的未來。十五歲大的孩子來上塞巴斯蒂安的課,有的剛吸過大麻,有的喝得醉醺醺,還有的既吸過大麻又喝了酒。比他們更小的孩子在操場上嗑迷|幻|葯,只好派人把他們送回家去。小學生畢業以後在校門口賣毒品,公然帶著他們的器物站在那些推著摺疊式童車的媽媽們身邊。校長心驚膽戰,每個人都心驚膽戰。
在我看來,湯姆·黑利在這頓告別烤雞大餐上花費了太多筆墨,重讀此文時,這一段顯得格外冗長。沒必要提什麼蔬菜,沒必要告訴我們那瓶酒是勃艮第產的。此時我的火車快要到克拉彭站,我翻了幾頁直奔結局。我忍不住把這些都跳了過去。我可不想標榜自己有多麼老練純熟——我就是那種頭腦簡單的讀者,情不自禁地把塞巴斯蒂安當成湯姆的替身,他跟湯姆具有同樣的性能力,也跟他一樣體驗著同等程度的性焦慮。每當他筆下的某個男人跟一個女人,跟另一個女人眉來眼去時,我就會焦躁不安。不過我也很好奇,非得看個真切。如果說莫妮卡既瘋狂又撒謊成性(她學的「天使學」是什麼玩意?),那麼塞巴斯蒂安身上多少有點既費解又陰暗的東西。他決定不當面揭穿老婆的騙局,這可能是為了滿足性|欲,冷酷地耍了一把手腕,也可能很簡單,只是出於怯懦,出於一個典型英國人寧肯避免現開銷、不願把場面鬧大的脾性。這一段可沒法讓人對湯姆產生什麼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