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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黑利會面之後,又隔了一周,我從卡姆登走到霍洛威大街,一路上心裏懷著各種傻乎乎的希望,也想好了道歉的話。可是雪莉已經搬走,也沒留下新地址。我沒有她父母在伊爾福德的地址,在我上班的地方,他們也不願意把地址給我。我從黃頁上查到「床天下」,打過去卻碰上一個不肯幫忙的店員。先令先生不能來聽電話,他的女兒不在這裏工作,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別處。寫信給她通過「床天下」轉交,可能到她手裡,也可能到不了。我寫了張明信片,很不自然地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假裝我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請她聯絡我。我並不指望會有答覆。
「度假之類的事兒我們可以過會再說。不過,在我告訴你之前,我們還是回到黑利,再讓他考慮一個禮拜,然後給他寫信,說我們需要他直接答覆,否則要約就得撤銷了。」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我平靜地說。
我已經遲到了,可還是先檢查了一下郵政信箱,再跑過一個轉角走進萊肯菲爾德宅邸。我在洗手間里待了一刻鐘,想用環套手巾把頭髮擦乾,再把濺到緊身褲上的泥漿擦掉。在馬克斯的事情上我一敗塗地,可我還是得捍衛自己的尊嚴。擠進他的三角辦公室時我已經遲到了十分鐘,只覺得一雙腳是那麼冷那麼濕。我看著他在辦公桌對面整理文件,刻意擺出一副公務繁忙的樣子。跟露絲醫生在陶爾米納上了一個禮拜床以後,他看起來是否面貌一新?他回來上班之前剪了頭髮,耳朵又回到原來的水壺狀。他的眼睛里並沒有閃耀著前所未有的自信的光芒,也沒有熬出黑眼圈。除了穿著新的白襯衫,打著一條深藍色領帶,外面套一件新的黑色正裝,我看不出有什麼變化。有沒有可能他們現在分房睡,等到新婚之夜再成其好事?就我對醫務人員以及他們漫長而粗野的見習期的了解,這種局面不應該出現。即便馬克斯因為順從他母親的哪條荒唐的戒律,半心半意地不越雷池半步,露絲醫生也會把他給生吞活剝。肉體——及其所有的軟肋和弱項——就是她的職業啊。好吧,我仍然想要馬克斯,可我同時也想要湯姆·黑利,這其實應該算是某種保護,如果我無視事實的話——事實是,他對我不感興趣。
馬克斯帶著未婚妻在陶爾米納度假一周,所以當我回到辦公室時,沒法馬上向他彙報。我整天揣著懸念度日。時至周五,湯姆·黑利還是沒有消息。我斷定,如果他那天去過上攝政街的辦公室,那麼他一定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見我。周一我從公園巷郵政信箱那邊拿到一封信。一位「自由國際」的秘書列印了一份備忘錄,說周五臨近午時黑利先生曾到訪,逗留了一個小時,提出很多問題,似乎對基金會的工作印象深刻。我應該深受鼓舞才對,我想我也確實略感欣慰。不過,更強烈的感受是我給拋棄了。黑利大拇指的那個動作,我斷定,不過是條件反射罷了,但凡他覺得跟哪個女人有機會調情,都會這樣試探一下。我滿含慍怒地盤算著,想象他最終告訴我願意屈尊接受基金會的錢,那我就可以讓他的機會落空,告訴馬克斯他拒絕了我們,我們只能找別人。
我開始回憶那輛汽車,載來兩位身著正裝的男人,想起我被迫在樹林里散步,突然回到劍橋。馬克斯剛剛「揭秘」的那幾分鐘里,我並沒有特彆強烈的感覺。我明白事關重大,我知道我的情緒會有起伏,但那得在我獨處時才會釋放出來。因為,此時此刻,我對馬克斯莫名其妙的敵意以及我試圖怪罪于通風報信者的衝動保護了我。以前他只要一有機會就要說湯姆·黑利的壞話,現在又在詆毀我的老情人,企圖把男人從我的生活中奪走。他完全可以把坎寧的故事爛在自己肚子里。那只是個謠言而已,就算它是真的,也沒有必要非得告訴我。放眼未來,回溯過去,兩種時態的嫉妒居然並肩作戰,真是個罕見的案例。既然他得不到我,那誰也別想得到我,哪怕發生在過去也不行。
黑桃,氦氣,伏特。已經有好幾個鐘頭我努力不去九*九*藏*書想托尼了,現在我走進女盥洗室,把自己鎖在小隔間里,坐了好一會兒,試圖弄懂這條新聞意味著什麼。我想哭,那些讓我心裏翻江倒海的東西,不管是憤怒還是失望,都是那麼乾澀。事情過去那麼久,他已作別人世,可是那一幕歷歷在目,恍如昨天。我想我知道他會怎樣爭辯,可我接受不了。你讓朋友和同事深感失望,我聽到自己對他說——身邊就是那桌灑滿陽光的早餐。這是個大丑聞,一旦敗露——這是難免的,人們就只記住你這一件事了。你的其他成就都會給一筆勾銷。你的名譽只取決於這件事,因為歸根到底「現實」就在社會中,我們只能與他人共同生活,他們的評判至關重要。甚至,或者說尤其是,在我們死後。你的整個人生都會濃縮成某種卑劣而無恥的東西,存留在活人的腦海中。人人都會堅信不疑,你想要造成比實際情況更為嚴重的傷害,但凡你有機會染指,一定會將完整的計劃拱手送給敵人。如果你認為你的行為既高尚又合理,那麼你為什麼不將自己的觀點公之於眾,自己面對後果?如果斯大林可以為了革命謀殺、餓死兩千萬人,那麼誰又敢說,萬一打響核戰爭,他不會為了同樣的目的犧牲更多的生命呢?如果一個獨裁者對生命的重視遠遜於一位美國總統,那麼你說的權力制衡又體現在哪裡呢?
「抱歉,塞麗娜。我從來不寫那些玩意——就是沒那個習慣。」
可是我抹不掉他的聲音。藏在心裏的耳朵是更敏銳的器官。我可以像打開收音機一樣隨時播放托尼的聲音。他一輩子都不肯在問句末尾將聲調挑上去,喜歡把「r」的音發得像是「w」,但凡他想提出異議,就一定會用這樣的措辭——「如此說來,悉聽尊便」,「我倒不會這樣說」,「好吧,某種程度上是這樣」,還有「視具體情況而定」——他的上流社會口音帶著學院腔和紅酒味,他總是那麼胸有成竹,既想不到也說不出任何愚蠢極端的言辭。只有經過深思熟慮、不偏不倚的觀點。所以他在那棟鄉間別墅里一邊吃早餐一邊跟我解說的情景,總是輕易就能浮現出來,初夏的陽光透過那扇敞開的、綴滿莫名其妙的鉚釘的門射進來,灑滿石板,照亮餐廳對面牆壁上的木條和灰泥,邱吉爾的那幅水彩畫就掛在那裡。我們倆之間的那張桌上,擱著特製的濃咖啡——用罐子燜煮,還往裡面撒上一把鹽,沒烤透的吐司像陳麵包,堆在一隻釉面有蛛網般裂紋的淡綠色盤子上,還有管家的妹妹自己做的厚切橘子醬,味道發苦
辦公室里的熱門話題是中東戰爭。哪怕是那群秘書里最沒心沒肺的姑娘,也被這天天上演的戲碼吸引。人們在說,既然以色列的身後是美國人,埃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背後是蘇聯人,那麼這類「代理戰爭」就大有可能讓我們進一步走向互扔核武器的局面。一場新的古巴導彈危機!走廊的牆上出現了一張地圖,塗著黏膠的珠子代表敵對地區,箭頭指示出他們近來的動向。以色列剛剛在贖罪日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現在開始重整旗鼓,埃及人和敘利亞人犯了幾個戰術錯誤,美國把武器空運到他們的同盟國,莫斯科為此發出警告。這一切本來應該更讓我興奮的,每天的生活本來應該對我具有更大的魅力。人類文明飽受核戰爭的威脅,而我卻在琢磨一個用大拇指撫摩我掌心的陌生人。可怕的自我中心主義。
聽他的話音,我成了托尼的同謀,或者多少應該承擔一點責任。我沉默了一小會兒,好讓他的問題顯得不那麼生硬。我說,「他去世之前,他們有沒有跟他對質過?」
「你知道么,我們在那裡的時候天天都下雨。」
「很歡迎。」
「他那會兒加入了工黨。他討厭公審,討厭清洗。他總是說,如果參加牛津的學生會辯論,他會支持君主和國家。」
康迪特大街上天色越來越黑,人群在蹣跚前行,弓著背縮在雨衣里,努力不讓自己的傘碰到別人的臉。現在只有十月,氣溫已經不足四度——已經能感覺一個漫長的冬季九-九-藏-書即將來臨。我憂鬱地回想起當初跟雪莉一起聽的那場講座,所有可怕的預言都成了現實。我記得那些轉過來的腦袋,那些譴責的眼神,記得我的那個污點,於是以前對她產生的那點舊恨又鮮活起來,我的情緒愈發陰鬱了。她的友情是裝出來的,我是個容易上當的傻瓜,我壓根就不該干這行。我恨不得現在還躺在我那張軟塌塌的床上,腦袋下墊著枕頭。
「我們也許會繼續跟利亞林談話,直到他去世。疑點始終存在,過去的事情,從新角度看老故事,程序問題,結構,戰鬥序列,等等。有一個不太起眼的謎,一個誰也無法破譯的假名,因為信息太含糊。那是一個英國人,代號伏特,活躍於四〇年代晚期至五〇年代末,為我們工作,而不是為六處。關注點在氫彈上。其實並不屬於咱們部門。不像福克斯那麼驚天動地,不算科技人員。甚至跟長遠計劃或者後勤也無關。利亞林還在莫斯科的時候看到過伏特的材料。他並沒有掌握多少情況,可他知道消息源在五處。他看見幾份推測性的文件,你知道,就是那種『假如怎樣便怎樣』的東西,美國人稱之為『預案』。按我們的說法,就是『周末鄉間度假妙招』。儘是夸夸其談。如果中國人弄到原子彈會怎樣,先發制人要付出什麼代價,如果不計成本且能保證順利過港,那麼最適合作為應急儲備物資的是什麼。」
「大家傳來傳去的就是這回事。坎寧二十幾年前曾把文件傳給一個接頭人。持續了十五個月。也許危害不止於此,但我們吃不準。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中斷。也許因為當時到處瀰漫著幻滅的情緒。」
「陶爾米納怎麼樣?」
他頓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不是嗎?」

「你提到過他。」
馬克斯回來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得去見他。那天早上,上班路上我走得凄凄慘慘。其實人人都不好受。天冷,雨一直在無情地下,一般城裡的雨下成這個樣子,你就該知道它整整一個月都不會停。有人恐嚇說地鐵維多利亞線上放了炸彈。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給報社打電話,報了一個特別的號碼。所以我最後一英里是步行的,從排隊等巴士的人群身邊經過,這些隊實在太長,不值得排。我的傘布有一部分從傘骨上脫開,弄得我看起來像是卓別林式的流浪漢。我的高跟船鞋皮上裂開了口子,有水漏進去。報攤上每張報紙的頭版都登著「石油輸出國組織油價危機」的報道。西方對以色列加大支持力度,所以正在遭受懲罰。出口給美國的石油一律禁運。礦工工會的領導正在召開特別會議,討論他們怎樣才能最好地利用眼下的局勢。我們四面楚歌。
「好。」
我穿過伯克利廣場——我們曾在這裏記起夜鶯的歌唱,然後右轉沿著伯克利街走向皮卡迪利廣場。我在格林公園站看見晚報午時版上的新聞標題。汽油配給,能源危機,希思發表全國講話。不關我的事。我朝著海德公園角走過去。我心亂如麻,一點都不想吃午飯。我的腳底突然冒出一種詭異的火燒火燎的感覺。我想跑,要不就踢。我想找一個兇殘的對手打一場網球,我好擊敗他。我想衝著某個人大吼——就是這樣,我就是想跟托尼吵到天翻地覆,然後趕在他抓住機會扔下我之前扔下他。風越來越大,我拐上公園巷的時候它迎面刮過來。大理石拱門上空的雨雲越積越厚,隨時便會大雨傾盆,再把我淋透。我趕緊加快腳步。
周六上午我會來倫敦。十點,我可以在國立肖像美術館里那幅塞弗恩所作的濟慈肖像旁跟你碰頭。別擔心,如果我沒得到你的迴音,你也沒去赴約,我也不會倉促得出任何結論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們能經常聯絡——有兩個理由。首先,我希望這個慷慨的基金會能有一張人的臉,這樣每個月我拿到的那筆錢就不僅僅是一件毫無感情|色彩、純屬官樣文章的事情了。其次,你的讚賞對我意義深遠,遠非我用一張便條所能表達。我希望能不時拿出我的作品請你指教。我保證不會一味索求褒獎與鼓勵。我想得到你坦率的批評。當然,如果我覺得你說的不對,我也希望能享有置之不理的自由。關鍵是,偶爾能聽到你的說法,我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寫給一團空氣了,當我開始寫長篇時,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至於這「手把手的指導」,應該不會成為什麼沉重的負擔。只要三不五時喝杯咖啡就可以。我很緊張,因為要寫更長的東西,如今既然有人對我有所期待,我就更緊張了。我想讓自己配得上這份投資。我希望基金會裡那些選擇了我的人,最終發覺他們做了一個能為之自豪的決定。https://read.99csw.com
可他不懂,我那時也不懂。
如今每天傍晚我都無所事事。我一下班就回家,從冰箱里屬於我的那個角落裡拿出各色食品,做晚飯,律師們恰巧在家時跟她們一起待一會,然後跑進自己的房間,在我那張小小的四方扶手椅上讀書,到十一點上床睡覺。那年十月我迷上了威廉·特雷弗的短篇。他的小說人物個個活得很壓抑,讓我不禁猜想,如果我的生活出現在他筆下會是什麼樣子。一個年輕女子,獨自待在她的單間里,一邊在盆里洗頭,一邊做著白日夢,忽而痴想一個來自布萊頓、不跟她聯絡的男人,忽而惦記那個從她生活中消失的最好的朋友,忽而想起另一個男人,她曾經迷戀過他,而我明天必須去見他,聽他講結婚計劃。多麼灰暗,多麼悲傷。
「但是?」
他說,「我們有沒有得到黑利的迴音?」
「我們的人查了幾個月,可是我們對伏特的情況了解太少,沒法跟在職人員名單或者任何人的履歷比對。然後,去年有人從布宜諾斯艾利斯轉道投奔美國人。我不知道我們的朋友得到了什麼消息。我只知道他們在慢慢地推進,估計他們還在記恨上次驅逐事件沒跟他們通氣。不管他們給我們什麼樣的消息,都夠我們受的。」
話說到這裏,我已經猜到了下文。或者說我的身體猜到了。我的心跳略有加劇。
最深的祝福,湯姆·黑利
從馬克斯的房間出來,我直奔自己的辦公桌,打定主意不說話、多辦事。時間太短,我沒法多想。或者說,我不敢想。我很震驚,只能像一台自動機一樣處理公務。跟我搭檔的是一位名叫查斯·芒特的文官,他為人和藹可親,以前在軍隊服過役,干過電腦銷售,很樂意把合適的任務交給我。我終於有資格管愛爾蘭的事兒了。我們在共和軍臨時派里安插了兩個特工——也許不止兩個,但我不清楚。這兩位特工並不知道對方的情況。他們潛伏在那裡挨年資,只要沿著軍階一路往上爬就行,可是,事情幾乎剛開了個頭,其中一位與軍需供給鏈掛上鉤的特工就送來了潮水般的情報。我們必須擴展檔案並使其更趨合理,具體方式是創建檔案子目錄,同時為供應商和中間人建立新檔案,這些子目錄能交叉引用,一定程度上互相重疊,這樣一來,調查路徑一旦發生錯位也能被引向正途。我們對自己負責聯絡的特工一無所知——對我們來說,他們僅僅是「氦氣」和「黑桃」,可我經常會想到他們,想到他們要面對多少危險,而我身處後方,待在這個邋遢昏暗、我經常要抱怨的辦公室里,是多麼安全。他們當然得皈依愛爾蘭天主教,在伯格賽德的教堂小客廳或者酒吧之類的公共聚會場所里跟別人碰頭,他們知道,只要出現一點閃失,一個明顯前後矛盾的漏洞,後腦勺就會挨一顆槍子。然後拋屍街頭,以儆效尤。他們只能住在那裡,這樣才可信。為了不暴露身份,黑桃曾在一次伏擊中重傷過兩名英國士兵,此外,殺害北愛皇家警隊隊員,私刑拷打併殺害一名警局線人,這些事情里都有他的份。九*九*藏*書
「你開心嗎?」
「不,我,我的意思是,他這人怎麼樣?」
我想說「是」,可是舌頭有點打結。最後只能咕噥一聲。
我說,「托尼不是共產黨員。」
「怎麼?」
他猛地抬起頭看我一眼,想捕捉一絲嘲諷的痕迹,不過,我想,他找不到。
那會兒家裡還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戴著童帽神氣活現地坐在那輛彈性良好、品藍布面、銀色輪軸的童車上,被人推著從教區長宅邸走到村裡的商店,而那時托尼正在跟他的接頭人做生意,嘴裏冒出幾個俄文短語,喜歡賣弄是他的一貫風格。我想象著他待在公交車站邊上一個油乎乎的小飯館里,從雙排扣正裝內袋裡掏出對摺的棕色信封。也許還含著歉意笑一笑,聳聳肩,因為這份材料不是頂級的——他喜歡當第一。可我幾乎看不見他的臉。近來,每當往事在心中喚起,影像就會在心裏的那雙眼睛前面碎裂、化開。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少受了點折磨。或者,正相反,因為痛苦日漸消逝,所以將他的面容一併抹去。
路上我經過郵政信箱取信處,便走進去,有一半原因是想避寒。幾個小時前我剛查過,所以其實對收信並沒有抱什麼期望,不料一封蓋著布萊頓郵戳、日期標著昨天的信突然就出現在我手上。我摩挲著信封,像一個正在過聖誕節的孩子那樣猛地把它撕開。就讓今天出一件「對」的事吧,我一邊想,一邊站在玻璃門旁邊讀信。親愛的塞麗娜。這口氣對的。還不只是「對」呢。他為自己的拖拖拉拉而道歉。跟我會面他很開心,他仔細考慮了我的要約。他打算接受資助,而且他相當感激,這個機會太好了。然後他另起了一段。我拿著信紙湊近自己的臉。他是用自來水筆寫的,劃掉了一個詞兒,塗了個墨團。他想提個條件。
說來奇怪,我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居然能讓自己高興起來。是的,我想。我應該努力顯得理性一點。
我問得如此直接,把他嚇了一跳。看到他慌慌張張的樣子,我頗為滿意。「是啊,是啊,我們確實很開心。但是……」
「開始吧,」他終於發話了。他從甜牙行動的檔案上抬起頭,等著我。
我彷彿能清晰地聽到托尼如何為自己辯護,他的聲調告訴我,只有傻瓜才敢與他唱反調。我親愛的姑娘。我希望你記得我們的第一堂輔導課。想讓這些可怕的新式武器得到遏制,唯有依靠權力制衡,依靠相互恐嚇和相互尊重。哪怕這意味著向暴政泄密,也比一邊倒完全聽任美國人耀武揚威好。煩請回憶一九四五年之後,美國人敦促蘇聯在尚無以牙還牙之道時便銷毀核武器。誰又能無視這種陰險狡詐的邏輯呢?如果當初日本也有那樣的武器,那廣島就不會經歷慘絕人寰的災難了。唯有權力制衡才能維持和平。我做了我不得不做的事。冷戰壓在我們頭上。整個世界已經變成了幾個互相敵對的陣營。這樣想問題的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無論蘇聯濫施淫|威到了何等荒誕不經的地步,還是應該讓他們擁有勢均力敵的武裝力量。就讓那些鼠目寸光的傢伙指控我賣國求榮吧,理智的男人是為了全球和平與文明傳承而行動的。
在盥洗室里跟一個死人吵架,真是一種能讓人患上幽閉恐懼症的體驗。我從隔間里走出來,往臉上潑冷水,把自己拾掇乾淨以後才回去上班。午餐時間一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衝出大樓。雨已經停了,意外地出了太陽,人行道在陽光下閃著潔凈的光。但風仍然刺骨,所以不可能愜意地穿過公園閑逛。我沿著柯曾街疾步而行,滿腦子荒唐的念頭。我生馬克斯的氣,因為他告訴我這樣的消息,我對托尼生氣,因為他撒手人寰,扔下我獨自背上他犯的錯。而且,他是我事業上的領路人——我現在認為這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我覺得我被他的背叛行為給玷污了。他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了一份可恥的名單上——奴恩·梅,羅森堡夫婦,福克斯——不過,跟他們不同的是,他並沒有特別重大的泄密行為。他是核間諜史上一個腳註,而我是他變節的腳註。我的名譽已經受到了損害。顯然,馬克斯是這麼想的。這是我生氣的另一個原因。我還生我自己的氣,因為我一直都像個傻子一樣對他的事渾然不覺,因為我居然指望這個乏味的招風耳白痴會給我帶來幸福。我真是走運啊,他好歹給我打了預防針,讓我提早知道了他這場可笑的訂婚。九_九_藏_書
不過,我並不是光想著湯姆。我也在擔心雪莉。自從我們在「釀蜜」樂隊的表演現場分別之後,已經過去了六個禮拜。她已經在某個禮拜的最後一個工作日離崗,離開了登記處的那張辦公桌,跟誰也沒有道別。三天之後,一個「新人中的新人」填上了她的空位。有些曾經愁容滿面地預測過雪莉即將高陞的姑娘現在說,她之所以被迫離開,是因為她終究跟我們不是一伙人。當時我對我的老朋友實在是太生氣了,不想把她找出來。她靜悄悄地走掉,我還鬆了一口氣。接著,幾周之後,遭人背叛的感覺漸漸淡去。我開始覺得,如果換到她的位置,我也會這麼做。沒準還更主動,更渴望博取上司的讚賞。我猜她說錯了——並沒人跟蹤我。可是我想念她,想念她肆無忌憚的大笑,想念她打算吐露心事時把手重重地壓在我的手腕上,想念她對搖滾樂隨性不羈的鑒賞力。相比之下,我們這些留在這裏上班的人個個膽小怕事、守口如瓶,哪怕我們在議論八卦消息或者互相嘲笑的時候也是如此。
「我估計他在三〇年代時也略有涉獵吧,那會兒人人都這樣。」
馬克斯聳聳肩。「我懂,這事兒不好受。」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這條流言,從六樓滲透下來的。他們當然有時間——大約六個月。」
「不傻。好教養,對寫作充滿熱情,這一點很明顯。學生崇拜他。長得好看,不俗。」
「有點別的……」
「我還指望你寄張明信片給我呢。」
「我看過他的照片,」馬克斯說。我突然想,他也許在為自己犯的錯而後悔。他本來可以先跟我上床,再宣布跟別人訂婚。我覺得我有責任捍衛一把自己的尊嚴,跟他調個情,讓他後悔自己放過了我。
「我不該知道這些事情。你當然也不該知道。不過有點謠言。四處流傳。我想你還是知道的好。利亞林的事我們幹得漂亮。七一年,他想『過來』,可是很明顯,我們讓他在倫敦多耽擱了幾個月。威斯特敏斯特警察局抓到他酒駕那會兒,五處正打算部署他投誠后的種種安排。我們趕在蘇聯人之前弄到了他——否則他們肯定會殺人滅口。他是跟他的秘書,他的情人一起過來的。他是克格勃軍官,跟他接頭的是他們的破壞行動部。這傢伙級別很低,顯然也就是個打手之類的角色,卻堪稱無價之寶。他證實我們的噩夢成真,有十幾個,幾十個蘇聯特工軍官,藉著外交豁免權潛伏在這裏。我們趕走了一百零五人——順便說一句,不管現在他們怎麼議論希思,在這件事上他是可靠的同盟——這事好像讓莫斯科中央政府大為震驚。我們甚至沒有告訴美國人,這事兒臭名遠揚,時至今日,餘波仍未徹底平息。但是,關鍵在於,此事表明,我們再也沒有出現過特別嚴重的污點。自從喬治·布雷克事件之後就沒有了。大家都如釋重負。
他合上檔案。「問題在這裏。記得奧列格·利亞林嗎?」
「還沒。面談進展順利。他顯然是需要錢的。不太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上周他自己到基金會實地查看。我猜他在糾結。」
他等於在告訴我,他們倆整天都待在床上。彷彿為了坐實我的猜測,他很快又加了一句,「所以我們主要在室內,看了好多教堂、博物館,諸如此類。」
「他是什麼狀態?」
「好吧,」馬克斯說,「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